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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下小景 文 / 沈從文

    ——新十日談之序曲

    初八的月亮圓了一半,很早就懸到天空中。傍了××省邊境由南而北的橫斷山脈長嶺腳下,有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歷史所遺忘的殘餘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了許多年。當這松杉挺茂嘉樹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個為黃昏佔領了以後,從山頭那個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於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山寨中,樹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處有新收的稻草積,以及白木作成的穀倉。各處有火光,飄揚著快樂的火焰,且隱隱的聽得著人語聲,望得著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動。官道上有馬項鈴清亮細碎的聲音,有牛項下銅鐸沉靜莊嚴的聲音。從田中回去的種田人,從鄉場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個溫和的臉兒等候在大門外,廚房中莫不預備得有熱騰騰的飯菜與用瓦罐燉熱的燒酒。

    薄暮的空氣極其溫柔,微風搖蕩大氣中,有稻草香味,有爛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蟲類氣味,有泥土氣味。一切在成熟,在開始結束一個夏天陽光雨露所及長養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種節日的歡樂情調。

    柔軟的白白月光,給位置在山頭上石頭碉堡畫出一個明明朗朗的輪廓,碉堡影子橫臥在斜坡間,如同一個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處,迎月光的一面,倚著本鄉寨主的獨生兒子儺佑;儺神所保佑的兒子,身體靠定石牆,眺望那半規新月,微笑著思索人生苦樂。

    「……人實在值得活下去,因為一切那麼有意思,人與人的戰爭,心與心的戰爭,到結果皆那麼有意思。無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因為日月若可以請求,要它們停頓在哪兒時,它們便停頓,那就更有意思了。」

    這故事是這樣的:第一個××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時,他還覺得不足,貪婪的心同天賦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趕日頭,找尋月亮,想征服主管這些東西的神,勒迫它們在有愛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點,在失去了愛心為憂愁失望所嚙蝕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點。結果這貪婪的人雖追上了日頭,因為日頭的熱所烤炙,在西方大澤中就渴死了。至於日月呢,雖知道了這是人類的慾望,卻只是萬物中之一的慾望,故不理會。因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並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單為人類而有。日頭為了給一切生物的熱和力,月亮卻為了給一切蟲類唱歌和休息,用這種歌聲與銀白光色安息勞碌的大地。日月雖仍然若無其事的照耀著整個世界,看著人類的憂樂,看著美麗的變成醜惡,又看著醜惡的稱為美麗;但人類太進步了一點,比一切生物智慧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嚴寒酷熱來困苦人類,又不能不將日月照及人類,故同另一主宰人類心之創造的神,想出了一點方法,就是使此後快樂的人越覺得日子太短,使此後憂愁的人越覺得日子過長。人類既然憑感覺來生活,就在感覺上加給人類一種處罰。

    這故事有作為月神與惡魔商量結果的傳說,就因為惡魔是在夜間出世的。人都相信這是月亮作成的事,與日頭毫無關係。凡一切人討論光陰去得太快或太慢時,卻常常那麼詛咒:「日子,滾你的去吧。」痛恨日頭而不憎惡月亮。土人的解釋,則為人類性格中,慢慢的已經神性漸少,惡性漸多。另外就是月光較溫柔,和平,給人以智慧的冷靜的光,卻不給人以坦白直率的熱,因此普遍生物都歡喜月光,人類中卻常常詛咒日頭。約會戀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覺得月光比日光較好。在人類中討厭月光的只是盜賊,本地土人中卻無盜賊,也缺少這個名詞。

    這時節,這一個年紀還剛滿二十一歲的寨主獨生子,由於本身的健康,以及從另一方面所獲得的幸福,對頭上的月光正滿意的會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對了他微笑。傍近他身邊,有一堆白色東西。這是一個女孩子,把她那長髮散亂的美麗頭顱,靠在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當作枕頭安靜無聲的睡著。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髮,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據在山洞中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藏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轉側,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

    女人正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一堆白色衣裙遮蓋到那個修長豐滿柔軟溫香的身體,這身體在年輕人記憶中,彷彿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和削築成就的東西。兩人白日裡來到這裡,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黃昏裡和落日一同休息,現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樣甦醒了。

    一

    派清光灑在兩人身上,溫柔的撫摩著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蟲清音繁複的合奏。天上的那規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頓著,長久還不移動。

    幸福使這個孩子輕輕的歎息了。

    他把頭低下去,輕輕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頭髮,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東西。

    遠處有吹蘆管的聲音,有唱歌聲音。身近旁有斑背螢,帶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導得有小仙人來參觀這古堡的神氣。

    當地年青人中唱歌高手的儺佑,唯恐驚了女人,驚了螢火,輕輕的輕輕的唱:龍應當藏在雲裡,你應當藏在心裡。

    女孩子在迷胡夢裡把頭略略轉動了一下,在夢裡回答著:我靈魂如一面旗幟,你好聽歌聲如溫柔的風。

    他以為女孩子已醒了,但聽下去,女人把頭偏向月光又睡去了。於是又接著輕輕的唱道:人人說我歌聲有毒,一首歌也不過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語,一個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閉了眼睛在夢中答著:

    不要冬天的風,不要海上的風,這旗幟受不住狂暴大風。

    請輕輕的吹,輕輕的吹;(吹春天的風,溫柔的風,)

    把花吹開,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聲可作為女孩子靈魂安寧的搖籃,故又接著輕輕的唱道:有翅膀鳥雖然可以飛上天空,沒有翅膀的我卻可以飛入你的心裡。

    我不必問什麼地方是天堂,我業已坐在天堂門邊。

    女孩又唱:

    身體要用極強健的臂膀摟抱,靈魂要用極溫柔的歌聲摟抱。

    寨主的獨生子儺佑,想了一想,在腦中搜索話語,如同寶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寶石。口袋中充滿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寶,卻因為數量太多了一點,反而選不出那自以為極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點兒窘。他覺得神祇創造美和愛,卻由人來創造讚譽這神工的言語。向美說一句話,為愛下一個註解,要適當合宜,不走失感覺所及的式樣,不是一個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這女孩子值得用龍朱的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龍朱的詩歌裝飾她的人格。」他想到這裡時,覺得有點慚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聲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搖籃,所以這女孩子才在半醒後重複入夢,歌聲停止後,她也就驚醒了。

    他見到女孩子醒來時,就裝作自己還在睡眠,閉了眼睛。

    女孩從日頭落下時睡到現在,精神已完全恢復過來,看男子還依靠石牆睡著,擔心石頭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後,傍了男子靠著。記起睡時滿天的紅霞,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唱給小寶寶聽的催眠歌。

    睡時用明霞作被,醒來用月兒點燈。

    寨主獨生子哧的笑了。

    四隻放光的眼睛互相瞅著,各安置一個微笑在嘴角上,微笑裡卻寫著白日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兩人似乎皆略略為先前一時那點回憶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個緊緊的擠了一下,重新交換了一個微笑。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麼蒼白,於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

    遠遠的有一派角聲與鑼鼓聲,為田戶巫師禳土酬神所在處,兩人追尋這快樂聲音的方向,於是向山下遠處望去。遠處有一條河。

    「沒有船舶不能過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

    「我不會在那條小河裡沉溺,我只會在你這小口上沉溺。」

    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裡,用的是那麼曖昧神秘的符號,卻使對面一個從這微笑裡明明白白,毫不含胡。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

    女孩子說到她夢裡所聽的歌聲,以及自己所唱的歌,還以為他們兩人都在夢裡。經小寨主把剛才的情形說明白時,兩人笑了許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復過來,因此在月光下,顯得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裡,十分活潑。

    只想說話。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完全說到了。

    小寨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裡,找尋讚美你眉毛頭髮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諂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象……」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像何仙姑的親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得呆笨一點,我的言語字彙裡,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只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只獵狗追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復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面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的謊話。」

    「你佔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佔領地面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只佔領地面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眩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諂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裡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沉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跳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寨堡,田坪。

    蘆笙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鬱沉重了一點。寨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寨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歎了一聲氣,把兩隻手舉起,跪在小寨主面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髮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裡,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裡。」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誰能束縛月光?」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族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拋到地眼裡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本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裡,或者拋到地窟窿裡。習俗的來源極古,過去一個時節,應當同別的種族一樣,有認處女為一種有邪氣的東西,地方族長既較開明,巫師又因為多在節欲生活中生治,故執行初夜權的義務,就轉為第一個男子的戀愛。第一個男子可以得到女人的貞潔,但因此就不能夠永遠得到她的愛情。若第一個男子娶了這女人,似乎對於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歷史中漸次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習俗卻把古代規矩保持了下來。由於××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個戀人身上,也從不作那長遠的夢。

    「好花不能長在,明月不能長圓,星子也不能永遠放光,」××人歌唱戀愛,因此也多憂鬱感傷氣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時感到「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兩人悄悄逃走的。也有兩人攜了手,沉默無語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張著大嘴,死去了萬年的火山孔穴裡去的。再不然,冒險的結了婚,到後被查出來時,就應當把女的向地獄裡拋去那個辦法了。

    當地女孩子因為這方面的習俗無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鄉人來到本地若喜悅了什麼女子,使女子獻身總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點的,一到了成年時,總把自己最初的貞操,稍加選擇就付給了一個人,到後來再同自己鍾情的男子結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業已愛上某個女子,若知道她還是處女,也將盡這女子先去找尋一個盡義務的愛人,再來同女子結婚。

    但這些魔鬼習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與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違反風俗習慣。女孩子總願意把自己整個交付給一個所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愛了某個女孩時,也總願意把整個的自己換回整個的女子。風俗習慣下雖附加了一種嚴酷的法律,在這法律下犧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這寨主獨生子,自從春天山坡上黃色棣棠花開放時,即被這男子溫柔纏綿的歌聲與超人壯麗華美的四肢所征服後,一直延長到秋天,還極純潔的在一種節制的友誼中戀愛著。為了狂熱的愛,且在這種有節制的愛情中,兩人皆似乎不需要結婚,兩人中誰也不想到照習慣先把貞操給一個人蹂躪後再來結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懸在樹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倉,秋雞伏了卵,大自然為點綴了這大地一年來的忙碌,還在天空中塗抹了些無比華麗的色澤,使溪澗澄清,空氣溫暖而香甜,且裝飾了遍地的黃花,以及在草木枝葉間敷上與雲霞同樣的眩目顏色。一切皆佈置妥當以後,便應輪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兩個年青人的愛情。

    兩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約定的中午以後,在這個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見面了。兩人共同採了無數野花鋪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並肩的坐在那裡。山坡上開遍了各樣草花,各處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囑咐了一句話。向山坡下望去,入目遠近都異常恬靜美麗。長嶺上有割草人的歌聲,村寨中有為新生小犢作柵欄的斧斤聲,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樂的吵罵聲。天空中白雲緩緩的移,從從容容的流動,透藍的天底,一陣候鳥在高空排成一線飛過去了,接著又是一陣。

    兩個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飢渴,用言語微笑餵著靈魂的飢渴。對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說了上萬句的話。

    日頭向西擲去,兩人對於生命感覺到一點點說不分明的缺處。黃昏將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鳴聲,使兩人的心皆發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習慣相合,在這時節已不許可人再為任何魔鬼作成的習俗加以行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聰明的,理知也毫無用處。兩人皆在忘我行為中,失去了一切節制約束行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對方的力,得到了對方的愛,得到了把另一個靈魂互相交換移入自己心中深處的滿足。到後來,於是兩個人皆在戰慄中昏迷了,瘖啞了,沉默了,幸福把兩個年青人在同一行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終於兩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來稍早一點,在回憶幸福裡浮沉,卻忘了打算未來。女孩子則因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會忘卻××人對於女子違反這習慣的賞罰,故醒來時,也並未打算到這寨主的獨生子會要她同回家去。兩人的年齡都還只適宜於生活在夏娃亞當所住的樂園裡,不應當到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頓。

    但兩人業已到了向所生長的一個地方一個種族的習慣負責時節了。

    「愛難道是同世界離開的事嗎?」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頭。

    女孩子見男子不說話了,知道這件事正在苦惱到他,就裝成快樂的聲音,輕輕的喊他,懇切的求他,在應當快樂時放快樂一點。

    ××人唱歌的聖手,請你用歌聲把天上那一片白雲撥開。

    月亮到應落時就讓它落去,現在還得懸在我們頭上。

    天上的確有一片薄雲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朧了。兩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獨生子說:

    我不要日頭,可不能沒有你。

    我不願作帝稱王,卻願為你作奴當差。

    女孩子說:

    「這世界只許結婚不許戀愛。」

    「應當還有一個世界讓我們去生存,我們遠遠的走,向日頭出處遠遠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馬,不要果園,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嗎?」

    「有了你我什麼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熱,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萬有。為了同你接近,我應當同這個世界離開。」

    兩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處想了許久,想不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人的地方。南方有漢人的大國,漢人見了他們就當生番殺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過長嶺無盡的荒山,虎豹所據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三十萬本族人佔據的地面,每一個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頒的法律,對逃亡人可以隨意處置。東邊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頭既那麼公正無私,照理說來日頭所在處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個故事在小寨主的記憶中活起來了,日頭曾炙死了第一個××人,自從有這故事以後,××人誰也不敢向東追求習慣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歷史極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慾望,真的生存意義卻結束在死亡裡,都以為若貪婪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戰勝命運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卻在空中與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寬闊無邊。地下寬闊公平的理由,在××人看來是相當可靠的,就因為從不聽說死人願意重生,且從不聞死人充滿了地下。××人永生的觀念,在每一個人心中皆堅實的存在。孤單的死,或因為恐怖不容易找尋他的愛人,有所疑惑,同時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獨生子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快樂的微笑了。

    他問女孩子,是不是願意向那個只能走去不再回來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頭仰望那個新從雲裡出現的月亮。

    水是各處可流的,火是各處可燒的,月亮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說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懷裡,閉了眼睛,等候男子決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獨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鑲了寶石的空心刀把上,從那小穴裡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含放到口裡去,讓藥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裡去。兩人快樂的嚥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

    月兒隱在雲裡去了。

    一

    九三二年九月寫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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