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宵 文 / 沈從文
一、家中
一個為雷士先生寫小傳的人,曾這樣寫過: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捕捉這世界一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
因為是元宵,這個人,本來應當在桌邊過四小時的創作生活,便突於今天破壞了。先是想出門到某一個地方去看一個朋友,到臨出門時又忽然記起今天是一種佳節,在這家有主婦與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於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擲到房角書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裡有東西在湧,也說不分明是什麼東西。說是「有」,不如說是「無」。他感到的是空虛。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葦,便彷彿得了救,他於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這一天的好辦法。凡是辦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實行之前,先就知道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到後就只有癡坐在那裡,面對窗格數對窗牆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數目了。
那覆在牆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個,其一尚彷彿如普通許多地方之小北門,雖有此道,卻用物堵塞,禁止出入,為取吉兆那樣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這泥球內有無生物,假使是有,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麼事,思想些什麼。他願意知道它們多一點,但做不到。他其實,何常不願意也多知道自己一點呢?但自己空虛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將這空虛離開身邊,如何把生活變成如一般人那樣,既不缺少興味,也不缺少快樂,他可永遠不清楚了。
彷彿煩惱來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儼然做著工作的樣子,一面想,這是往日的辦法。有了這辦法,生活在本身上雖找不出意義,但另外,間一翻翻文件盒裡的成績,似乎是這樣仍然可以單獨活下去了。且當想到一切過去的偉大前輩,是如何在刻苦中度著日子,又不禁興奮起來。想到在生活上苦戰的英雄瘡痍滿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則又不禁臉上發燒。在另一時,自己的行為,不就已經給人說過這是「英雄」這是「戰士」了麼?過去的,另一時代的戰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遠,那不可知。然而所謂享樂者徒眾,他將用什麼方法在什麼情形下消磨著這每一天呢?明燈華筵周旋於女人之間,回來則頭痛心煩;或留心自己臉上一點粉刺,便每日照醫生所囑咐做事;或為一件衣和縫工吵嘴,不能自休……這裡就無處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實源泉,鄙視、憎忿、無端的傾心與有意的作偽,隨時隨處可遇。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著那所謂煩惱,然而所煩惱者,當為另外一事,不比這時的他是十分顯明的。這時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於展開。
一個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為將近於荒唐,一個思想細緻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個倦於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滅的悲慟咬他那顆心的。
他低頭坐下,望了望腳上的皮鞋,鞋為新置,還放光,鞋底邊的線尚不曾為泥弄髒。因為鞋,想起買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邊,見到的一個女人苗條身體,看女人彷彿近於暗娼者流,就有意無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隨後發現了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頭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聯想不過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歡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間,穿上這樣一雙體面皮鞋,到各舞場去找那天鞋店前見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種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學,懶去花費那一番功夫。
過一會,皮鞋與跳舞的夢過去了,他就把皮包從衣袋中掏出,檢察所剩的錢有多少。檢察結果知道了鈔票五元的是拾張,一元的是九張。還有一張一百元的匯豐銀行券為昨天一個書鋪送來的,還不曾拆兌成零數。他把皮夾捏在手上,想了想,若把這點點錢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別人同自己即刻變成密友,也可以使一個好女人墮落,一個乞丐因得此歡喜而死,就搖了一搖頭,拍的把皮夾丟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夾,彷彿見到這皮夾自己在動,且彷彿那鈔票就像一杯酒,在那裡勸駕,請他找機會好好用它一用,一面還似乎在那裡分解,說「這也可以說是誘惑,可完全不是惡意。」他承認這真不是惡意的。
一個曾經與金錢失過戀的人,對於錢的皈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錢,於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氣的。沒有錢時他就想到他非常善於用錢的事情,買這樣那樣,或送誰借誰,都以為只要有錢時這樣一做,當可以得到一種快慰,如在神前還願。如今是錢在手上了,他卻不能把這個錢照他所想的去做。從前想到這樣那樣是可以得到幸福的,這時仍然不夠了。在沒有錢時節,他以為,若果有了錢,就可以把無聊這兩個字在字典上勾去,如今他明白錢不是能幫助他獲到他所要的東西了。一個老年人,身邊兒女繞膝,在家做善人,用錢打發在門外叫喊的無告者,錢的確能給這老翁好處的。一個賭徒,在新年中輸了錢,正感無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筆小款,他同樣也能感到錢的好處。窮人自然以錢為命,錢與幸福也不能分開,無從分開。可是,他拿這一點錢有什麼用處?
買書,書架上的新書已不能再加一本,床下未看過的書也滿了。縫衣則他不等穿新衣會客。送人則不知應送給誰,至於凡是窮的就送,他又以為這樣善事應當讓那些闊人去做,可不是他的事。胡花,彷彿只有這個辦法了,但是把煩惱當成一種病,這病可不是把錢胡花就可以醫好的!
他不願意吃酒看戲,又不歡喜到賭場去,又不能更荒唐獨自跑妓院去玩,這錢要花也難。
今天十五,他記得很清楚。因為是十五,就像平常那樣去各處走走也不行了。在這種日子,朋友中有家的,縱或比平常還更熱誠的款待你,做客的也不會得到好處。朋友若獨身,則多數不會在家,總出門到熟人處喝酒打牌去了。
一個身在外國的人,對於佳節的來臨,自然很寂寞。一個身在本國的人,也還是感到寂寞,那緣故又不是窮,當然是另外一種情形了。他明白自己,卻不敢去思索這個問題的。
他只煩惱,並不細細追究為什麼這樣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煩惱病根存在。「一個中年人,獨身,身體永遠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擔憂,他的工作是用筆捕捉這世界一時代人類的姿態到紙上。」在這幾句傳略中,就潛伏了這人病的因子,不承認那怎麼行。不承認也罷,就說是看不起所目睹過的一切女人,因而擱延下來了,話不妨這樣說。然而總應當有那樣可以傾心的女子,生到這世界上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家中!在某一時這精細的頭腦,也應當想到這一件事來吧。應當想到過什麼樣女子是可愛的女子,什麼樣女子是可以作妻室的女子,無目的的夢也總在較年青的心中做過吧。
在這時,雖不是在那裡應付一件戀愛,或應付一件債務,然而就正因為不敢去對這債務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識的潛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變成悒鬱無聊,覺到生活近於一種苦事了。
應當去做的事,因為中世故的毒太深,以為這是一種笑話,已變成極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慮綿密在事業上可以成功,在生活上卻轉成了落伍的人。所以這時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邊,連心情的放蕩也不曾有。他沒有比喻,沒有夢,沒有得失,因此所有的就是空虛了。
一個人,生來若應當用行為去擁護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這人是無大苦的。若思想是應當裁製行為,則有思想的人能幫助人的行為,當向前時就向前,他也不會大苦。知道了思想與行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對於一切遠離,然而仍然永遠是負疚的心情,他是這種人之一個。不幸的地獄便是為這一類人而設的。雖然這事也只是局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實在永遠不會看到他不幸份量之多。
也同旁人一樣,生活的改變是他所需要的。因為一切習慣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氣也漸近於淤塞。他又想到若干變更自己生活的方法,只除了結婚一件事不想。其實,則沒有比這個對於救濟這時的他更為有效了。但他不對這個事多想,就因為有所謂「儼然笑話」的嘲諷先對自己的心情加以攻擊,到後他索興什麼都不想了。
他無聊無賴,把腳拍打著地板,地板發出蓬蓬的聲音,他於是又想起了買鞋,跟到女人背後走,走到了大東見到那女子與那舞場職員說話,就返了身。腳下的鞋子給他的聯想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為,若果是有這樣一個女人願意同他結婚,他無論如何要愛這女子一世,就是這女子再壞,同別人好欺騙他,只要這欺騙不為他知道,也無關係。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點,完全一點,也不是很難的事。難的倒是他並不將這想望與事實連在一起,故無從稍有結果。日常生活中,社會上不乏與他同樣身份的女子,極方便中同在一處,到這時他想到的卻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總是為女子以外的,雖然他說不出為女子以外的什麼,但在女子面前,他決不會承認自己有理由做成一個顛子模樣來為女人難過,這是經過太多回數試驗過的事了。另一時,走在路上,像被一些擦身而過的女人,帶去了一點他身上什麼。總之他的事,只有自己明白。有時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這無所排遣的時候了。到了這種時候才覺得一切的智力驟然失去,心情忽然與年齡不相稱起來,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壞,變成世俗所說放蕩人了。
人究竟為什麼而生存?想也想不通的。每到這種時候頭腦中便彷彿生了若干刺,無從拔去。他隱隱約約看到這刺的鋒芒,他隱隱約約仍然不斷的用手去拔,手也彷彿流了血。這時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總比悶到甕中死去好多了。
到見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呻吟了,也可以用力來反抗了。
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睜眼望到自己僵僵的與世界離遠,他不能伸出手來打誰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臉給誰去看。他這時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壞人。他只看別人在他身前騎馬過去,看到那馬蹄下灰塵飛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淚流到虛榮與狡詐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親人前裝模作樣,撒嬌撒癡。他看到別人的富麗辭藻,與壯觀的抄襲,使他目眩心驚。他看到口若懸河的辯士,站在高台上說謊,得到無量的掌聲喝彩。他看到日影在牆上移動。
日影在牆上移動,他看到這一點秘密,忽然有所澈悟。決定出門了。按了電鈴,聽差來了。這是一個瘦得可憐的人,薄薄皮包著骨,手上的青筋如運河,起伏有序。他望到這聽差的瘦身材不作聲。進門了的聽差,見主人無話說,知道是要出門了,就把帽子從書架上取下來,用袖口抹抹灰。到後又見到地板上的皮夾了,就彎腰將那皮夾拾起。
「為什麼我要你買那個藥你又不買?」
聽差不答,只笑。
他又說,「是不是把錢又……」
聽差仍然笑。
他把皮夾打開,取出一張五元鈔票塞到聽差手中,「這次記住買!我擔心你是肺玻」「前幾天張先生不是為我檢查過了?他說不妨事,肺比許多人還健康的。我倒想,……」聽差說要什麼他不聽了。他把呢帽接過手,走出房門了。
二、書鋪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來平時就極其熱鬧的大街,今天是更見熱鬧了。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時間,走到一個書鋪了,就走進去看看。書鋪中全是買書的年青男女。望到這些年青的天真爛漫的臉,他只發愁。走到自己幾種書的陳列處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裡選書。大約是新年,這些年青人從家中得了一點錢,就相信了教師的話,來買他的書讀了。望到這些人從袋中把錢取出,送給書店夥計時,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錢,真應當印一萬本書送給這類人看。望到這些人得了書還等不到拿回去,就在書店翻看,且有些嫌書價太貴,不能買,就站在那書架邊看,不忍放手,他就想走過去說,可以送這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個在翻他小說集的年青人的臉,心中有一種慚愧,覺得這些人真是好人。
若果這些人,知道身邊這沉悶蕭條的人,就是這一堆集子的作者,將用什麼眼光看待這個人?他想到這件事,就走到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們在翻些什麼書。書鋪中夥計也不認識他,所以正在那裡介紹他的一本長篇小說給兩個學生聽,還把書送給他一本,意思勸他買一本。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書,封面也是自己畫的,且看看這書鋪夥計的圓臉圓眼睛,和氣得可愛,就點點頭,要夥計把書包了。那兩個學生見到他買了這書,才似乎下了決心,也選出兩本要夥計算賬。他對這兩個年青人笑著,想說什麼不說,又走到別一處去了。
到另一處誰知那個圓臉夥計又走來,拿了他的另一本書,說這書很好,很有銷路,應當買一本。他又買了一本。圓臉夥計真是會做生意的人,以為來買書的真信了他的宣傳,對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將所有十多種集子各取一冊來放在他面前,且一一為指點這一集內容是怎麼樣,那一集內容是怎麼樣,看那樣子似乎這人全把這些書背得成誦,且與作者非常熟習,對於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對這夥計笑,不說要也不說不要。為了信任起見,這夥計又由他自己的心裡找出一些對作者高明的處所加以稱讚的話,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後就又答應了每種包一本,一總算賬。
他問那夥計,有多少錢一個月。
夥計笑,彷彿忸怩害羞,問了兩次才說只有飯吃,到半年後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讀過幾年書?」
「小學畢了業。」「也能看小說不能?」
「能。小說看得可不少了。」
「歡喜誰的?」
「歡喜的很多,這個人的也很歡喜,我昨天還才讀那本遊記。」
「你也有空看小說!」
「是夜間無事我同他們那幾個人,(他就用手指遠處的較大的夥計)全是看小說。我還見到過魯迅先生!是一個鬍子,像個官,他不穿洋服!」說著這樣話的夥計,自己是很高興的。
大約在平時是不容易有機會同人說這些話,所以這時就更顯得活潑了些。
那夥計一面寫發單,一面還說哪幾個作家是穿洋服的,哪幾個又穿長衫,料不到這小小腦子記得那麼多事情。看年紀還不過十六歲,就知道中國這時許多人物,將來真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不過他想起這人在半年後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惘然了。那麼對於買書人慇勤,那麼對書的銷數盡職,就吃老闆一點飯,中國的情形使他有點難過了。
他看到這夥計用那小手極其熟練的把書包上,又把發單到櫃檯上去繳錢,心裡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寫發單時,這小孩還關照一聲,說若是作家來買,還只要七折,作家買自己出版書則對折,那是頂合算的。他並沒有說他如今就是買自己的書。他只望到這年青人圓臉發愁。夥計把書同應找還的錢送給他時,還另外送了一張上面載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預約廣告。
他以為是這夥計還希望他買一預約券,就說:「我是不是還可以先買一預約?」
「慢一點再買好,這書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說這話時輕輕的,說過後且望了一望左右。這夥計是因為作了將近十塊錢生意,特意關心起主顧來了。
本來這書還未脫稿,這時聽到這夥計說慢一點買預約,他就想這書將來若寫成,當寫著特為給這小朋友的一句話了。他覺得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來還更偉大一點的,自己站到這潔白靈魂的面前,要多說一點話也說不來。他想應當使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謝,但他不說話,終於走了。
他縱能幫助這個人,也不知如何幫助,且好像還不配幫助。至於這夥計,卻全無他望,這是很明白的。這個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書櫃邊為他盡過無數日子的力了。他既無驕傲也無憤懣,日子過下來了。這個人若是也有所謂生活的夢,大約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後,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當與這年青夥計同樣年齡時,他身在鄉下做一小飯館的學徒時,那時所做的夢,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塊錢。再過十年也許這夥計也將因為一種奇怪的機遇,成為另一種人吧,或者聰明一點做了委員,直爽一點就被人捉去殺了。想到這裡,覺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於徒勞,就不再在那書鋪耽擱,把書夾在脅下走了。誰知正在此時那賣書處起了爭吵了,另一夥計與兩個年青學生越嚷越凶,所有買書的都圍攏去了。問原因才明白是因為這人買了書兩本,到包好,算完賬,卻用不曾帶多錢的理由退一本書,換一本書,然而夥計則因為發票寫好不能更改,故勸這人拿錢來取書。本來兩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卻吵了嘴,他走過去看。就見到那兩個人正是先前在翻閱他著的《血與水》的人,就問這兩個人要換什麼書,可以到櫃上去同他們交涉,不要同夥計吵。
「我們要他換××,這夥計嫌我們麻煩了他,不肯換。」
「決不是。他們先又說要《血與水》兩本!」夥計說給他聽。
一個管事的過來了,正要說話,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後去,告給了管事的他是誰,就要這管事的喊夥計將他所有陳列在書架上的集子各撿一冊包好,等買書那人出門時,就給這兩個年青人,說是作者送他們的,他把話說完,簽了一個名在賬房櫃檯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書鋪外邊停留,因為恐怕那年青人出來時認得到他,他過意不去。一邊走一邊好笑,以為今天做的事是頂痛快的事。他猜想這兩個年青人必定還吃驚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這書。他又想這事若為那圓臉圓眼小夥計知道,不知這天真爛漫的人將來對另一主顧又將如何去說今天的事了。
三、街上
他走上了大街,把剛才書鋪的事放下,心中又有點空虛來了。他見到那樣多的人同車子,見到那樣多貨物,與空中的電線,說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濃,覺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點。就回頭走。走了兩步看到路旁有一輛人力車,他就不講價錢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車伕向前面拉。
這車伕太聰明了,看到車上人情形,以為是命令他向前趕車了。適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車,車上坐的是一個女人,這車伕就回頭向他會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車子追去。事情顯然是誤解了,但他卻不言語,以為就是這樣辦也未嘗不可。車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車,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認識,不作聲仍然把頭掉過去。然而拉他的車伕見到這女人回頭,受了鼓勵,卻樂極了,以為得錢的機會到了,不知疲倦的緊追到前面車子。走了一會,女人又回頭,似乎知道後面的車是特意追蹤她來的了,回頭時就略示風情,他仍然只有笑。
為什麼忽然作起這樣呆事,並且為什麼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壞女人,他有點奇怪了。他想這樣走著還不要緊,一到了什麼地方,可就有點麻煩了。難道結果就像平常當笑話說的把這女人成為一件開心的東西嗎?難道事是這樣方便嗎?就說真是這樣順利下去,到了以後怎麼辦?
到了一處,前面的車停了,女人進了花店。他的車伕也把車停住,回頭問,「……」兩個人並不說話,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車伕懂到這意思,然而一走過這花店前,車伕倒糊塗起來了。再向前,到什麼地方去?車伕這時不得不開口了,就說,「去啥地方?」
「××××。」
「是××××?」
「是吧。」
車伕彷彿生了點氣,就回頭走,因為所取的道路應向南,如今卻是正往北走。車伕回頭走時腳步便慢了。他倒奇怪這車伕生氣的理由了。他想,總不外乎是因為不進花店,使車伕也掃了興,就要把車停在路旁。他下了車,從皮夾裡取出四毛小洋送車伕。車伕無話可說,拖車走到馬路對過接美國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邊,望這車伕連汗也不及揩拭的樣子出神。待到那車伕拖了水兵跑去以後,他一回頭,又望到那花店門前黑包車了。他忽然想就進去買一束花也不什麼要緊,走進去看一看也不算壞事。
四、花店
他到了這花店裡面時,見到玫瑰花中的一個人的白臉。這人見有人進來也正望他。女人就是這在車上回頭的女人,見到進來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頭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癡了,聲音並不熟習,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時,卻似乎這女人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了。他回身來點頭,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他望女人一會,仍然想不起這人是誰。女人見到他發癡,就笑了。
「你不認識我了。我看你車子在後面,以為你是……」「車子在後面?」
「是!我以為——」
「你以為我——」
女人就極其天真的笑,且走攏來。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無心的被車伕把他拖著追下來,又如何無心的下了車,又如何無心的進到這花店,且一時又總想不起這女人是誰,然從女人對他的客氣情形上看來,又必定是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類如何與他熟習,為了女人在剛才行為中的誤會,雷士難過起來了。他覺得這誤會將成一種笑話了,以為女子的心中,還以為是他故意這樣作著那近於浪子的事,回去將不免對家中人說及引為笑樂了。想解釋一下,又不知如何說出口。
女人以為他是在追想他們過去的淵源,就說:「先生是太容易忘記了,大阪丸船上……」「喔……」「我是秋君!才是一年多點的事,難道我就老了許多?」
「你是秋君!老了嗎?我這眼睛真……你更美了。」
「先生說笑話。……我知道先生住在這裡。看報,先生的名字總可以到書鋪廣告上找得到,不過因為近來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怎麼這樣說,我正想要幾個客!我無聊得很,一個人住到這裡。你的名字我也彷彿常在報紙上見到!近來你是更進步了,你幾乎使我疑心為……」女人笑了,因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與一年後的自己在雷士眼中變到這樣時髦了。
因為面前站定的是唱戲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種光明了。他就問她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是不是還同母親在一起。
「母親也在這裡,還有……母親她也常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來瘦了許多了,我先在車上不敢喊你,怕錯。到後見你走路的樣子,才覺得不會誤會了。為什麼近來這樣瘦,有病嗎?」
聽到女人說到他瘦,他就用手撫自己的頰,做成消沉神氣搖頭,且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女人又問,「雷士先生,近來生活好不好?……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麼多書,還是昨天我才到××書局買到,送給我母親,她老人家就歡喜看這種東西。」
雷士先生只勉強的笑笑,站到那花堆邊不做聲。
「今天過節啊!天氣真好。」女人意思是說到天氣則雷士當有話可談了。
雷士先生點頭,又勉強的笑,說,「天氣真好。」
女人說,「雷士先生,預備到什麼地方去?」
「到馬路上去。」
「買東西嗎?」
「沒有地方去,所以到馬路上看別人買東西。」
「怎麼說得這樣消沉?」
女人想了一想,就說,「雷士先生,願不願意到我住處去玩玩?我媽媽見到你一定格外高興!」
他搖頭。
「既然沒事,就到我家去過節。我家中又並無多人,只我媽同我。吃了飯,我要去戲院,若是先生高興,就陪我媽到光明戲院看看我的戲。」
他仍然不作聲。意思是答應了。
這時女人對花注了意,手指到一束茶花,問雷士先生好看不好看。他連說「很好很好」,其實這話是為預備答覆邀他到她家過節而說的,話答得不大自然,女人看出他的無主神氣,也笑了。但女人因為雷士說這花很好,本來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一把了。後來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問雷士,「你平時看不看過這地方的戲。」
雷士先生搖頭。
「也可以看看。這裡戲院不像北京的,空氣不十分壞,秩序也還好。先生是寫小說的人,應當去看看!我們做戲的人有時是比到大學唸書的人還講規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點,可以寫一本好故事!」
「我有時還想去學戲!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龍頭套也行,將來真會去學的。」
「這是說笑話!先生去學戲他們書鋪也不答應的。中國人全不答應的。」
「不要他們答應!我能夠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們一起生活,或者總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氣一點。」
「還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沒意思。我希望先生答應到我家去過節,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戲,若是先生高興,我能陪先生到後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裝,這裡有許多是我朋友,有讀過高級中學功課的女孩子!」
「好,就這樣吧。」
女人見他答應了,顯出很歡喜的樣子,說,「今天真碰巧,好極了。母親見到先生不知怎麼樣高興!」
雷士見到這女人活潑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阪丸上同這母女住一個官艙,因船還未開駛即失了火,當時勇敢救出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過去的事本來過去也就漸忘了,誰知一年以後無意中又在這大都市中遇到這個人。先時則這女子尚為一平常戲子,若非在船中相識,則在每日戲報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卻成為上海地方紅人,幾乎無人不曉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雲,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於在他這時生活下,還感生活空虛渺無邊際,則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見到女人高興,也不能不高興了。女人說請他陪她到幾個鋪子裡買一點東西,他想也應當買一點禮物送給這女人的母親,就說自己也要買一點東西。女人把花放到包車上,要車伕先拖空車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馬路走去。雷士小心謹慎的和這女人總保持到相當的距離。女人極聰明,即刻發覺了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被熟人見到,同一女戲子走路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點。
五、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說,因為說話就同他並了排。「你無事就常到這裡馬路上走走嗎?」
「這是頂熟習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鋪子若干步才能走過,我也記在心上的。」
「是在這裡做小說嗎?」
「哪裡。做小說若是要到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難了。」
「那為什麼不看看電影?」
「也間或看看,無聊時,就在這類事情上花點錢。」
「朋友?」
「這裡同行倒不少,來往的卻很少,近半年來全和他們疏遠了,自己像是個老人,不適於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講笑話了。我媽就常說,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講笑話,說年紀過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還以為當真是一個中年人,又極其無味,……」女人說到這裡覺得好笑,不再說什麼。
雷士先生稍離遠了女人一點,仍然走路。心上的東西不是重量的壓迫,只是難受,他不知道他應當怎麼說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們就這樣沉默的走了一些時間,到後走進一個百貨公司裡去,女人買了十多塊錢的雜物,他也買了二十元的東西,不讓女人許可,就把錢一起付了。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說話,像極其憂鬱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為不願意同她在一處的理由,故極其解事的對雷士先生表示親近,總設法在言語態度上使他快活,誰知這樣反使雷士先生更難過。
本來平時無論在什麼地方全不至於沉默的他,這時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這個人心中佔據了全部,他覺得這事還只是起始。還不過三點鐘時間,雖然同樣是空虛,同樣心若無邊際,但三點鐘以前與這時,卻完全是兩種世界。
這女子若是一個蕩婦,則雷士先生或者因為另一種興趣,能和她說一整天的話。這女子若是一個平常同身份的女人,則他也可以同她應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並行中有一種意義。
他把這戲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壞處,就不敢走了。
他以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認得到她是一個戲子。
又想也總有人認識他,以為他是同女戲子在一起,將來即可產生一種造作的浪漫故事。故事的惱人,又並不是當真因為他同了這女戲子要好,卻是實際既不如此,笑話卻因此流傳出去,成一種荒謬故事了。
女人見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寫過的呆處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為了救治這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見母親,是無別的方法可做,就說到龍飛車行去,叫個黃汽車回去,問雷士先生願不願意。
「坐街車不行嗎?」
「隨先生的便,不過坐汽車快一點。」
「……」他不說什麼,把手上提的東西從左移過右,其中有那一包書保護到他們。
女人說,「我來拿一點東西好不好?」
「不妨事,並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麼。」
「書。」
「你那麼愛買書。」
「並不為看買來的,無意中……」
「無意中——是不是說無意中到書鋪,又無意中碰到我了?」
六、車中
他們上了汽車後,用每小時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車伕一面按喇叭一面把著駕駛盤,車在大馬路上奔馳。
雷士先生用買來的物件作長城,間隔著,與那女戲子並排坐到那皮墊上,無話可說。女人見到在兩人之間的大小紙包阻礙了方便,把它們移到車座的極右邊!就把身鑲到他身邊來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說話,心中則想的是,「這女子,顯然是同別一個人作這樣事也很習慣了。」望到這秀美的臉頰,於是他起了一種不大端重的慾望,以為自己做點蠢事。抱到這女人接一個吻,當然在女子看來也是一種平常事。女人這時正把雙臂揚起,用手掠理頭上的短髮,他望到這白淨細緻的手臂,望一會,又忽然以為自己拘謹可笑得很,找女人說話來了。
他就問:「你除了唱戲還做些什麼?」
「什麼也不做。看點書,陪母親說點笑話,看看電影,……我還學會了繡花,是請人教的,最近才繡得有一副枕套!」
「你還學繡花嗎?」
「為什麼不能學?」
「我以為你應酬總不少。」
「應酬是有的,但明九不許我同人應酬。往日還間或到別的地方去吃酒,自從有一次被小報上說過笑話後,明九就說不能再同人來往了。明九總以為這是不好的,寧可包銀少點也無害,隨便堂會是不行的。母親說明九是個書獃子,但我知道他的脾氣,所以我順了他。」
忽然在女人話中不斷出現「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說,「明九是誰?」
女人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輕輕的說:
「是我當家的,我們是十月間結婚的。」
本來並無心想和這女子戀愛進一步相熟的雷士先生,這時聽到這話,卻忽然如跌到深淵裡去了。彷彿驟然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顯粗鹵的問道:「是去年十月結婚的?」
「是的,因為不告給誰,所以許多人都不知道。報上也無人提過。明九頂不歡喜張揚,這人脾氣有點怪,但是實在是個好人。」
「我完全相信,自然是個好人!他也唱戲嗎?」
「不。他是北京大學畢業的。原本我們是親戚。我說到你時,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去安徽了,一時回不來。我到三月底光明方面滿了約,或者也不唱戲了,同母親過安徽去,那邊有個家。」
雷士望到這女人的臉,女人因為在年長的人面前說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過兩三月即可到丈夫身邊去,歡樂的顏色在臉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光艷了許多。
車到新世界轉了個彎,兩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離遠了女人一點,極力裝成愉悅的容色,帶笑說道:「秋君小姐,那你近來一定頂幸福了。」
「先生說幸福,許多人也這樣說!母親和人說,明九也很幸福。其實母親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說,「自然你們一家都是幸福的。」他又笑,「苦了多少年,總算熬出來了。應當幸福!」
「先生,你說的話使我想起你××上那篇文章來了,你寫那個中年人見了女人說不出話的神氣,真活像你自己!」
「你記性那樣好!」
「哪裡是記性好。我一聽你說話,就想起你小說裡那個人模樣神氣,真象,怪可憐的。只是你可不是那樣潦倒的人。」
「我不是那種人嗎?對了。」他打了個哈哈,「你太聰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氣的。到家時為我替老人家請安,問好,這些東西全送給老人家,我改日來奉看,如今我還有點事,要走了。」他見到前面交通燈還紅,汽車還不能通過,就開了左邊車門下去了。
女人想拉他已趕不及,雷士把車門關上了。女人急命車伕不忙開車,把門拉開,想下車追趕雷士先生。雷士先生已走進大世界的大門,隨到一群人擁進鬧嚷嚷的人叢中,待到女人下車時,已無雷士先生的影子。
七、大世界
他糊糊塗塗進了大世界,糊糊塗塗跟隨那來自城鄉各處一群人走到一個雜耍場去,糊糊塗塗坐下,喝著賣茶人送來的茶,情緒相當混亂。喝了一口茶,聽到那台上小丑喊了一句「先生,今天是過節」,他想起他那麼匆忙下車似失禮貌,且忘了問這女伶住址,便有點懊悔了。待到那賣茶的送果盤來時,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一元鈔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蹌蹌的又走出雜耍場,走出大世界,到了那先前一刻下車的地方。他估想或者女人還在等候他,誰知找他不見的女人,早已無蹤無影。
八、街上
他走到剛才那停車處,這時前面燈又呈出紅色,一輛汽車正停在那裡,他望到一車中是兩個年青男女,坐緊擠在車中一角。他真想跳上車去打這年青男子一頓。然而前面燈一轉綠色,這車又即刻開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這個未老先衰的人頭腦發昏。究竟是不是真經過了這種種,他有點疑惑起來了。他在下車時,匆忙中把自己買的幾本書也留到車上了。他不能想像這時車上的女人是怎樣感想,因為再想這女人,他將不能不在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淚了。
他究竟是做錯了事,還是把事情做得很對?自己也並不知道。
他想,應當在這裡等候到天夜,從夜到天明,或許總有一時這個女人會由原地過身,見到他還在此不動,或者就會下車來叫他上車。
他又想回到龍飛車行去,等候那女人坐的汽車回時,就依然要那車伕再送一趟,就可以在她正和她母親談說到他時,人就在門外按鈴。
……還是回家去好,時間已將近六點,路燈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門,則平平穩穩的把這幾點鐘消磨到一種經常性寂寞中,這一天也終於過去了。「也許這時回家,到了家,又當有什麼事發生,」他正像不甘平凡,以為天也不許他平安過這一天,還留得有另一巧事在家中等候,這樣打量著,跳上一部街車,當真回家了。
九、家中
他又坐到窗前,時間是入夜七點了。
家中並沒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他在家中也不會等候出希奇的事情來。他要出門又不敢出門了,他溫習這一天的巧遇。
這時土蜂窠已見不到了。
這時那圓臉的賣書的小夥計,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雙腳擱到床架上,橫倒把頭向燈光,在那裡讀新小說了。
這時那得了許多書籍的兩個中學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書,或用紙包裹新書,且互相同家中人說笑。
這時得了禮物的女人,是怎麼樣呢?這事情他無法猜想,也無勇氣想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印象中卻多了個「明九」!
他坐在那裡,玩味白天的事情。他想把自己和這女人的會晤的情形寫一首詩。寫一兩張,覺得不行,就把紙團成球丟到壁爐裡去了。他又想把這事寫一小說,也只能起一個頭,還是無從滿意,就又將這一張紙隨意畫了一個女人的臉,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預備寫一封信給××書店,說願意每月給五塊錢給那圓臉夥計供買書和零用,到後又覺得這信不必寫,就又不寫了。他又預備寫一封信給那兩個青年,說希望同他們做朋友,也不能下筆。他又想為那女戲子寫一封信,請求她對他白天的行為不要見怪,並告給她很願意來看她們母女。
他當真就寫那最後所說的一信,極力的把話語說得委婉成章,寫了一行又讀一次,讀了又寫一句。他在這信上說著極完滿的謊,又並不把心的真實的煩悶隱瞞。信上混合了誠實與虛偽兩種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讀著就墜淚不止。
沒有一個人明白他傷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時也恐怕料不到這時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極其傷心,一面還在那裡把信繼續寫下。鍾打了八點,街上有人打鑼鼓過去的,鑼鼓聲音使他遽然一驚,想起寫信以外的事了。他把業經寫了將近一點鐘的三張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撕成長條了,因為街頭的鑼鼓喧闐,他憶及今夜光明戲院的種種。
想到去,就應當走,不拘如何,也應當到那裡看去。看看熱鬧。
十、花樓
到了光明戲院,買了個特別花樓的座。到裡面才明白原來時間還早,樓下池子與樓上各廂還只零零落落,上座不及一半。戲院的時鐘還只八點二十分。他決計今夜當看到最後,且應當是最後一個出戲院的人,用著戰士的赴敵心情,坐到那有皮墊的精緻座椅上了。
一個茶房走過來,拿著雪白毛巾,熱得很,他卻搖搖頭。
「要什麼茶?毛尖,雨前,烏龍,水仙,祁門……」「隨便。」
「吃點什麼?」
「隨便。」
「要不要××特刊?今天出的。這裡面有秋君的像,新編的訪問記。」這茶房原來還拿得有元宵××特刊,送到他手上時,很聰明的不問及錢,留下一本,就泡茶去了。他就隨意的翻那有像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會那茶房把蓋碗同果盤全拿來了,放到雷士身邊小茶几上,垂手侍立不動。這茶房,一望即知是北派。雷士問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笑說是的。是天津衛生長的,到上海已七八年。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張照相,就說:「這姑娘的戲好不好?」
茶房笑,說,「台柱兒一根,不比孟小冬蹩腳!小報上說好話的可多咧。」
「今天什麼時候上場?」
「十一點半。要李老闆唱完《斬子》,楊老闆唱完《清官冊》,才輪到她,是壓軸戲。」
「有人送花籃沒有?」
「多極啦。這人不要這個,聽別人說去年嫁了個大學生,預備不唱戲了。」
「嫁的人是內行不是?」
「是學生,年青,標緻,做著知事。我聽一個人說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縣長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個母親,也常來聽戲嗎?」
「『聽戲』,這裡說『看戲』!上海規矩全是說看戲!」
「我問你,這老太也常來?」
「今天或者要來吧。老太太多福氣,養了小閨女兒比兒子強得多,這人是有福氣的人!」
「她同人來往沒有?我聽說好像相交的極多。」
「誰說!這是好人,比這裡女學生還規矩,壞事不做,哪裡會極多!」
「用一點錢也不行嗎?」
「您先生說誰?」
「這個!」雷士說時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裝相。
「那不行。錢是只有要錢的女人才歡喜的。這女人有一千一百塊的包銀,夠開銷了。」
「我聽人說象……」
「……」茶房望了一望這不相信的男子,以為是對這女人有了意,會又像其他的人一樣,終會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這時在特別包廂中,另一茶房把兩個女人引到廂中了,包廂地位在正中前面,與雷士先生坐處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頭略望的那一個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點點頭,用手招雷士先生,歡喜得很。又忙到她母親耳邊輕輕的告給這老人,說雷士先生就坐到後側面花樓散座上。老女人這時也回了頭,雷士不得不走過包廂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問話的用意,避開了。
十一、特別包廂
他過去時,望到老太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女人必已經把日間的事一一告給這母親了,想起自己行動在這一個女戲子母女面前,這作家真是窘極醜極了。
那母親先客客氣氣的說謝謝雷士先生送了那樣多禮物,真不好意思。又說秋君不懂事,不邀請先生到家裡來過節,又不問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書局去問,才知道先生住處。待打發車伕到住處邀先生來戲院時,又說不在家了。雷士聽說這母女還到書局去問,還到自己住處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說話了。他當然只好坐到這裡,坐下以後又同這母親談談若干舊事,這老人總不忘記幫助過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極誠懇的說到如何希望他身體會比去年好一點,如何盼望看見他,又如何歡喜讀他的小說。女人則一言不發,只天真的伏在那母親椅背,笑著望她媽,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像在地獄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覺得一切幸福憂患皆屬於世界所有人類,人與人,在愛憎與其他上面,原都是那麼貼緊黏固成整個,但自己則仍然只是獨自一人,渺不相涉。雖然在許多地方,許多人,正如何對他充滿好意的關心,然而在孤獨中生長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長的蟲一樣,春風一來反而受不住了。他聽到那做母親的說到對他關心的話,就深深的難過。他聽到那做母親的十分快樂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彷彿告訴一個遠方歸來的舅父甥女適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聽下去。她還告他秋君的丈夫是個什麼樣人物,在安徽做些什麼事,幸好戲台上在打仗,披了頭髮趙子龍出了馬門一陣混戰開始了,話才暫時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台上打仗去了,把話暫停,雷士才得了救,極其可憐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對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時想起日間的事,秋君輕輕的問,為什麼日間要走,有什麼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樣一句:」我有事,『這是一個男子通常騙自己的話,不是麼?「
「虧你記得這樣多。」
「你是這樣寫過!你的神氣處處都像你小說上的人物,你不認賬麼!」
「我認了又有什麼辦法?你是不是我寫過的女子呢?」
秋君詫異了,癡想了一會,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這清潔的靈魂上,印下一個不意而來的黑色戳記了,她明白在身邊兩尺遠近的男子對她的影響了,過了許久才用著那充滿熱情與畏懼的眼光再來望雷士先生。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雷士先生說,說時舌也發抖。
女人不做聲,卻喊她的母親。母親雖回了頭,心卻被趙雲的槍法吸引祝「媽。」女人喊她的媽,不說別的,就撒嬌模樣把頭伏到她母親肩上去,亂揉。
「怎麼啦?」
「我不願意看這個了。」
「還不到你的時間!還有一點多鐘才上裝!」
「不看了吧。」
「你病了嗎?」
「不。」
「到哪裡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錶,「還有兩小時,我們到金花樓去吃一點東西去。」
「你又餓了嗎?」
「不。我們到那裡去坐坐,我心裡悶得很。」
「好,我們去,我們去。雷士先生,我們一道去,高不高興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這戲,我們就去玩玩吧,回頭再來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聲,只望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種空洞,也可以說彷彿是填了一些泥沙,這泥沙就是從女人眼中掘來的。
女人極其不耐煩的先站起身來,像命令又像自己決定的說,「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這時女人極力避開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極恨雷士先生,不願意與他在一個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則只覺到自己是無論如何將掉到這新掘的井裡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卻仍然願意自己關了房門獨在一間房裡,單獨來玩味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無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輕鬆許多。
十二、車中
在汽車中,雷士先生與那做母親的坐在兩旁,秋君坐正當中,頭倚在母親肩上,心緒極其不寧,時常轉動,不說一句話。雷士先生也無話可說,只掉頭從車窗方面望外邊路上的燈。他除了這樣辦,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種方法了。他有點害怕這事的進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雖然退,前面一個深坑他依然看到,那裡面說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這幸福是隱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這個時候又依然不能忘記那個作知事的年青大學生,他且不能忘記自己的地位。他記得這母親方才在包廂中提到那新夫婿時的態度,也記得女人在日裡提到她丈夫的態度,想起這些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計算上神經過敏比感覺遲鈍是更壞一點的,所以他又寧願意仍然作為不瞭解女人的心情那樣來與那母親談話了。
然而做母親的見到女兒心中煩躁,卻不來與雷士先生談話,只把女兒摟在懷裡,貼著女兒的臉。雷士先生就在那一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錯了事,把一種機會輕易放去。又覺得自己實在蠢得可笑。
十三、金花樓
到了金花咖啡館門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車。其次是女人,下車以前先伸出手來,給他,他只得把手捏著,扶女人下來,又第二次把那做母親的也扶下來,在這極其平常的小小節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縷輕煙,吹入太空,無法自主。他彷彿所要的東西,在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彷彿女人是完全天真爛漫,早把在戲場時的事早已忘掉,因為女人一入這大咖啡館,聽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樂曲子,又活潑如日裡在那花店買花時情形,假裝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個座位後,雷士先生為了掩飾自己的弱點起見,把憂鬱轉成了高興,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親談話,又十分大方的望著女人笑,女人也回笑,這樣一來,大家可以無須乎具有任何戒心,縱或在身體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終對這種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說,「這裡不比戲場,同母親說話,是不怕被鑼鼓攪擾的。」
「是的,我忘記問老人家了,過年也打點牌玩嗎?」
「沒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戲,我就同她兩個人捉皇帝,過五關,這幾天也玩厭了,看書。」
「我聽說老人家還能看書,目力真好。」
「謝謝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書,還有那些禮物。我阿秋說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見到這樣多的東西時,罵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說得好,她說書應當歸她所有,東西歸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對我們的好處,我們真不好說感謝的話了,天保佑你得一個——」「媽媽,」女人忽然搶著說,「什麼時候我們過杭州去?」
「你說十八到二十沒有戲,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複說及十八,讓雷士先生聽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請他注意。
雷士先生說,「喔,十八老人家過杭州嗎?」
「阿秋說去玩兩天,乘天氣好,就便把嗓子弄好點。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氣好就去。雷士先生近來是……」女人又搶著說,「媽,我們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後湖新新,隨你意思。」
女人又說,「雷士先生,你近來忙不忙?」
「……忙什麼?」
「事情多吧?」
「無聊比事情還多。」
「無聊為什麼不也趁天氣好和我們一同到杭州去玩幾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說話。
女人又向她母親說,「媽,若是雷士先生沒有事情,能同我們一起去,就好極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歡喜同我們在一塊玩。」
雷士先生就說,「沒有什麼,不過我……」「十八去,好極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媽說不去,天氣好,難得哩。」
「當真去嗎?」
「為什麼不去?我說到杭州,是頂歡喜的。劃划船,爬爬山,看大紅金魚,吃素菜,對日頭出神,聽聽靈隱老和尚撞鐘,真好。媽,明九他若來,——」說到這裡時,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頭垂下,住了口。
那母親說,「阿秋,你今天又忘記寫信了!我早告你是應當寄信給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為見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說這樣那樣,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頭,不做聲,情形又像因想起了什麼事頭痛,心裡不耐煩起來了,反映到神氣間十分明確。
雷士先生雖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點打擊,但女人舉動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聲,忽然又煩惱了,就覺得這事情真漸趨於複雜,成為不容易解決的事了。
女人願意雷士先生同過杭州西湖去玩幾天,這動機在女人心中潛伏了什麼慾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懷疑了。不過在她的天真純樸的心上,也許以為這樣作不過是一種遊戲,就盡雷士先生在一種方便中作一個情人,可以在這遊戲中使雷士先生成一個能夠快樂的男子,卻並不是怎樣危險的遊戲。
雷士先生則先看到這危險,故憂愁放到臉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與這時女人因一種潛在情緒騷動在心中而顯出的煩惱兩樣。他是不是要利用這機會做一點事業,他還無法決定的。他把這事答應了,就應當去,應當到那裡盡他所能盡的一個男子本分,在這種天與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內的幸福,他再因循則可以說是一種罪過。不過事情還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裡,則或者容易過去,也不會別有枝節變故。
若這三天盡這中年人來想,可不知道憑空要想出多少忌諱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壞處是比別人知道他的長處還多的,他就不能有這種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後自己真過杭州!他這時願意,敢,到時也說不定又害怕,願意仍然留在上海,過安寧單調的生活了。並且他又想,時間還有三天,單是今天一出門,所遇到的就變幻離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盡事實可能,還不知如何延展這局面。也許到時他縱不缺少勇氣,勇氣卻又全無用處,事情變了。
同時,他見到這女人青春的身體,輕盈的姿態,初熟鮮果似的情慾知識,又覺連三日後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賜其便,這時就能把這女人擁到懷中,盡量一飽。
他在意識中潛伏一種原始性吃肉飲血的飢餓,又在意識中潛伏一種守分知足的病態德性。他盡這兩種心情在自己意識中互相衝突,意志薄弱的他就既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語上始終保持到他略無痕跡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
他又有妒嫉情緒,因為這妒嫉情緒,他就覺得血在心上湧,以為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鐘,要像他人那樣看清楚了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燒時,他是完全不為自己設想也不為女人幸福設想,只想等待那機會一到,就將成為戀愛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後且不妨盡這作男子者知道有過這樣一會事的。這也不過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險的可能,則他稍過一時,又想到用自殺結束這一悲劇,給這社會添一故事,那當然是更危險了。
他想的其實可以說是全無用處的。這時應當做的只是來同這老太太說一點閒話,同時用一些精巧的言語,隨意把女人顛倒著,感動著,苦惱著,則雷士先生便不愧為男子,因為凡是男子應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說各樣俏皮的話,也還有理由說點謊話,極不合理的就是緘默。他一面作成十分小心聽老人的神氣,用耳朵去聽那些瑣碎話,一面用眼睛極殘忍的進攻他面前的女人的心,極不應當低頭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回想到那從鞋店出來見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卻不能同眼前的女伶好好說話,真是無用的男子,另一時他自己也將無法否認的。
局面的沉悶是雷士先生應當負責的。不過咖啡已來,大家就把注意力轉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與女人皆得了救。
他就不含糊的誇獎這咖啡,說是比大華還好得多。
「雷士先生到大華跳舞嗎?」母親說。
「沒有,我只到那裡吃過兩頓晚飯。我這人笨得很,在上海住了三四年,還沒學會跳舞!」
「為什麼不跳舞?」女人說。
「不會。也很少和熟人去湊熱鬧!」
「那些地方實在人太雜亂。我阿秋會得不多,要學就問阿秋,她倒歡喜作先生教人。」
「我想學唱戲。」
「雷士先生又說笑話。你那麼一個人,會幹這行!」
「不是笑話,我真願意到台上去胡鬧一陣。我看他們打觔斗的都像很高興,生活也不壞。即或累一點,也有意思。」
母女全笑了,母親說,「戲院可請不起你這樣一位名人。」
「正因為不要名譽,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來了。」
「你這樣做社會不答應,要做也做不來!」女人這樣說。意思是並不出本題以外。
「社會是只准人做昨天做過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雷士先生想到戲台上打觔斗,別的事倒是可以作的。」這話是那母親說的,好像間接就勸說了雷士不要太懦怯。
「秋君小姐以為這話怎麼樣?」
女人笑了,咬了一下嘴唇,把話說到另外事情上去,她問她母親,「那我將來真到美國去學演電影,媽媽說好嗎?」
「有什麼不好。願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人哪有一成不變的事。」
雷士先生說,「真是。我以後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說的生活下去,必定會幸福一點。」
「是!幸福就是這樣得到的。但是為什麼又覺得這樣那樣才幸福,換個生活方式就不幸福……」女人話不說完,又笑了。笑中意思像是,一個人不太固執成見,就會覺得幸福。
「為什麼?」他要說的話只用眼睛去說,他望到女人那充滿稚氣又極善良的神氣。
女人不聽這話,自己輕輕的唱歌,因為這咖啡館這時所上的一張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戲,她在避開雷士先生的詢問,然而在另一意義上她卻仍然上前了。
…………
十四、車中
雷士先生什麼話也不說,用手捏著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劇院。
十五、特別包廂
陪那母親坐到那裡看秋君做戲,他下場時記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說了些什麼話。
十六、車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這兩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車回住處。他準備大後天上杭州換換生活。
十七、?
…………
作於一九二九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