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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龍鳳圖案的應用和發展 文 / 沈從文

    民族藝術圖案中,人民最熟習的,無過於龍鳳圖案。但專家學人中說到它時,最難搞清楚的,也無過於龍鳳圖案。因為龍的形象既由傳說想像而成,反映到工藝美術造形設計中,又在不斷發展變化,如僅僅抄幾條孤立文獻來印證,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記得年前在報刊上曾看過一篇小文章,談起龍的形象,援引宋人羅願《爾雅翼》關於龍的形容,以為怪誕不經,非生物所應有。其實這個材料的稱引,即用來解釋宋代人有繪畫、雕刻、陶瓷、彩繪裝飾、錦繡圖案中反映的龍形,也就不夠具體而全面。不僅無從給讀者一種明確印象,即文章作者本人,也不能得到一個比較符合當時人想像作成的各種不同龍的形象。原來龍雖然是一種想像中的動物,但在歷史發展中,卻不斷為藝術家豐富以新的形象。即以《爾雅翼》作者時代而言,龍的樣子也就是多種多樣的。有傳世陳容的畫龍,多作風雲變幻中騰攫而起的姿式。有磁州窯瓶子上墨繪和剔雕的龍,件頭雖不大,同樣作得還雄猛有力。但是它是宋式,和唐代明代風格都大不相同。最有代表性的,是山東曲阜孔子廟大成殿那幾支盤雲龍石柱,天安門前石華表的雲龍,即從它脫胎而出,神情可不一樣。至於敦煌宋代石窟洞頂藻井畫龍,也還有種種不同造型,卻比《營造法式》圖樣生動活潑。在錦繡藝術中最著名的,是宋徽宗趙佶所繪《雪江歸棹圖》前邊那片包首刻絲龍,配色鮮明,造型美麗,可說是宋代龍形中一件珍品。但是如不用它和明清龍蟒袍服比較,還是得不著它的藝術特徵的。宋代龍形必然受唐代的影響,可是最顯著的卻只有定窯瓷盤上的龍形,還近於唐代銅鏡上的反映,別的材料已各作不同發展。上面說的不過是隨手可舉的例子。如就這個時代龍的藝術作全面分析,那就自然更加言之話長了。

    歷來龍鳳並提,其實鳳的問題也極複雜,由於數千年來用它作藝術裝飾主題更加廣泛而普遍,它的形象也在各個時代不同發展變化中。

    鳳的形象如孤立的只從《師曠禽經》一類漢人記載去求證,也難免以為怪誕虛無,顧此失彼。要明白它必需就歷史上遺留下各種活潑生動的形象材料,加以比較,才會知道鳳凰即或同樣是一種想像中的靈禽,在藝術創造中卻表現多方,有萬千種美麗活潑式樣存在。如從聯繫發展去注意,我們對於鳳的知識,就可更加豐富具體,不至於人云亦云了。

    在人民印象中,歷來雖龍鳳並稱,從古以來,且和封建政治緊密結合,龍鳳形象成為封建裝飾藝術的主題,同時也近於權威象徵。但事實上兩者卻在歷史發展中似同而實異,終於分道揚鑣,各有千秋。決定龍鳳的地位,並影響到後來的發展,主要是兩個故事:有關龍的是史記所記黃帝傳說,鼎湖丹成乘龍升天,群臣攀龍髯也有隨同升天的。關於鳳的是蕭史吹簫引鳳,和弄玉一同跨鳳上天故事。同是升天神話傳說,前者和封建政治結合,後者卻是個動人愛情故事,後來六朝人把「攀龍附鳳」二詞連用,作為一種依附事件的形容,因此故事本來不同意義也失去了,不免近於數典忘祖。其實二事應當分開的。

    龍歷來即代表一種權威或勢力,中古以來的傳說附會,更加強了它這一點。漢唐以來,由於方士和尚附會造作,龍的原始神性雖日減,新加的神性卻日增。封王封侯,割據水府,稱孤道寡,龍在封建社會制度上,因之佔有一個特別地位。鳳到這時卻越來越少神性,可是另一面和詩文愛情形容相聯繫,因之在多數人民情感中,反而日益親切。前者隨時勢推遷,封建結束,龍在歷史上的尊嚴地位,也一下喪失無餘。雖然在裝飾藝術史中,龍還有個位置。現代造型藝術中,龍的圖案也還在廣泛使用。戲文中角色有身份的必穿龍袍,皇帝必坐龍床,國內外到北京參觀,對建築雕刻引起最大興趣的,必然是明代遺留下來那座五彩琉璃作的九龍壁。木雕刻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故宮各殿中許多木刻雲龍藻井。石刻中則殿前浮雕雲龍升降的大陛階,特別引人注目。春節中舞龍燈,也還是一個普遍流行熱鬧有趣節目。不過對於龍的迷信所形成的抽像尊嚴,早已經失去意義了。至於鳳呢,卻在人民情感中還是十分深厚而普遍。新的時代將依然在許多方面成為裝飾藝術的主題,做各種不同反映。人民已不怕龍,卻依舊歡喜鳳。

    龍鳳在古代藝術上的形象,和文字中的形容,相互結合來注意,比單純稱引文獻來分析有無,還可明白更早一些時候古人對於二物想像的情感基礎。甲骨文字上的龍鳳,還無固定形式,但是基本上卻已經可以看出龍是個因時屈伸的靈蟲,鳳是個華美長尾的靈禽。雙龍起拱即成天上雨後出現的虹,可知龍在三千年前即有能致雨的傳說或假想,並象徵神秘。但龍又像是可以征服豢養的,所以古有「豢龍氏」,黃帝后來還騎龍上天。在銅玉骨石古器物上圖案反映作各種不同形象發展,過去統以為屬於龍鳳的,近來已有人懷疑。但龍鳳裝飾圖案,在古器物中占主要地位,則事無可疑。關於龍的問題擬另作文章探討。現在且看看鳳凰這種想像靈禽身世和發展。

    在一片商代透雕白玉上,作成如一靈鷲大鵬樣子,爪下帶攫住一個人頭,這是鳳,且不是偶然的創作,因為相同式樣的雕刻還不少。氣魄雄健,似和文字本來還相合,卻缺少戰國以來對於鳳凰的秀美觀念。但在同時一件青銅器花紋上的典型反映,卻是頂有高冠,曳著長尾,尾上還有眼形花紋,樣子已和後來孔雀相差不多。因此得知後來傳說中的鳳凰和平柔美形象,在此也有了一點基礎。

    古記稱「有鳳來儀」、「鳳凰于飛」,讓我們知道,這種理想的靈禽,被人民和當時貴族統治者當成吉祥幸福的象徵和愛情的比喻,也是來源已久,早可到三千年前,至遲也有二千七八百年。它的本來似屬於鷲鷹和孔雀的混成物,但早在三千年前即被人加以理想化,附以種種神秘性。西周是個比較務實的時代,鳳的性質因之不如龍怪誕。稍後一點的孔子,有「鳳鳥不至,河不出圖」之歎,可見有關鳳凰神奇傳說,還是早已存在的。鳳是一種不世出的大鳥,一身包含了種種德性,一出現和天命時代都關係密切。鳳凰既然那麼稀有少見,歷來人民卻又如何在藝術上加以種種表現,越到後來越作得生動逼真,而且成為愛情的象徵,是有個歷史發展過程,並非憑空而來的。我們值得把它分成幾個不同階段(或類型)來分析一下。

    一、是從甲骨文上刻有各種鳳字,到易經上「有鳳來儀」時代,也即是在文字上還無定形,而在佩玉上如大鷲,在銅器花紋上如孔雀時代。值得注意是這時婦人髮簪上,也已經使用了鳳凰。可知一面是禎祥,一面又起始和男女愛情有了一定聯繫。

    二、是《詩經》上有「鳳凰于飛」、孔子有「鳳鳥不至」、楚辭有「鸞鳥鳳凰,日已遠兮」、故事中有「吹簫引鳳」傳說成熟時期。也即是真鳳凰證明已少有人見到,而在造型藝術中,卻產生了金村式秀美無匹的雕玉珮飾,和長沙漆器鳳紋圖案,以及金銀錯器、青銅鏡子上各種秀美活潑雲鳳圖案時期。

    三、由傳世偽托「師曠禽經」對於鳳凰的描寫,重新把鳳凰當成國家祥瑞之一來看待,附會政治,並影響到宮廷藝術,見於帝王年代則有「天鳳」、「五鳳」、「鳳凰」,見於造型藝術,先成為五瑞之一,又轉化為朱雀,代表了南方,和青龍、白虎、玄武象徵四方四神。在建築上則有朱雀闕,瓦當上出現朱雀瓦。即一般大型建築也都高據屋頂,作展翅欲飛的金雀姿式(後來的銅雀台也是由此而成),而在藝術各部門中,又都有一定地位時期。

    四、在人民詩歌中,已經和鴛鴦、、練雀等地位相似,同為愛情象徵。反映到青銅鏡子藝術上更十分具體。但在封建宮廷藝術中,另一面又和龍重新結合,成為上層統治權威象徵,特別是女性后妃象徵。此外在博具中的雙陸、樗蒲,都得到充分使用。因之「龍鳳呈祥」主題圖案,也成熟於這個時期。然而在一般藝術圖案中,它卻並不比鴛鴦、等水鳥更接近人民,討人歡喜。

    五、因牡丹成為花中之王,在藝術上和牡丹作新的結合,由唐代的雲鳳轉成「鳳穿牡丹」、「丹鳳朝陽」,反映到工藝圖案各部門,因此逐漸獨佔春風,象徵光明、幸福、愛情和好等等,形象上也越來越作得格外秀美華麗,同時又成為人民吉祥圖案中主題畫時期。

    我們說一切事物都在發展中不斷變化,鳳凰圖案其實也並不例外。多數人民所熟習的鳳凰圖案的形象,和它應用的範圍,以至於給人情感上的影響及概念,原來也這麼在不斷發展變化中。

    例如鳳為鳥中之王說法雖古到二千年前,牡丹為花中之王的提法,卻起於唐宋之際,只是千多年前事情。至於把兩者結合起來,成為「鳳穿牡丹」的主題畫,反映到工藝美術各部門,成為人民所熟習的事情,照目下材料分析,實成熟於千年間的宋代。雖然「龍鳳呈祥」的圖案,也大約是從這時期起始在宮廷藝術中大大流行,還繼續發展。「鳳穿牡丹」圖案,卻逐漸成為人民十分親切喜愛的畫面。這也還有另外一個現實原因,即「牡丹譜」、「洛陽牡丹記」等著述的流行,和實物栽培的普遍,增加了人民對於牡丹名色的知識。想像中的鳳凰,因之在人民藝術家手中,作成種種美麗動人姿式,共同反映於藝術創造中。

    元明清三個朝代中,龍始終代表一種神性,又成為九五之尊的象徵,因此不能隨便褻瀆。服裝藝術上隨便用龍是違法受禁止的。雖然「龍舟競渡」的風俗習慣在長江以南凡有河流處即通行,為廣大人民娛樂節目之一。而逢年過節舞龍燈的風俗,且具有全國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從晉六朝以來,佛教宣傳江湖河海各有龍神,天上還有天龍八部,凡是龍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來,特封江湖河海諸龍為王為侯,這種龍神名銜直到十九世紀還不斷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縣城,必有個龍王廟,每逢天旱,封建統治者無可奈何,就裝作虔敬,去廟中祈雨行香,把應負責任推到龍王身上,並增加人民對於龍的敬畏之忱,也即增加封建神權政治。因此龍不能隨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還深入人心。至於鳳凰和牡丹結合後,卻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儘管在封建制度上,鳳凰還和王侯女性關係密切,皇后公主必戴鳳冠,用鳳數多少定品級等次。在宮廷藝術中,又還依舊是龍鳳並用。可是有一點大不相同處,亂用龍的圖案易犯罪,鄉村平民女子的鞋幫或圍裙上都可以憑你想像繡鳳雙飛或鳳穿牡丹,誰也不能管。至於贈給情人的手帕和抱兜,為表示愛情幸福,繡鳳穿花更加常見。至於民間俚曲唱本,並且開口離不了鳳凰。「魚水和諧」、「鴛鴦戲荷」、「綵鳳雙飛」同屬民間刺繡主題,深入人心。鳳的圖案已不是宮廷所獨用,早成為人民共同藝術主題了。換句現代話說,即鳳接近人民,人民因之豐富了鳳的形象和內容。鳳給廣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興和希望。從表面看,因此一來,鳳的抽像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龍並提。事實上鳳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別是在民間婦女刺繡中簡直是賦以無限豐富的藝術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們也得承認另外一種事實,即在近千百年來封建上層藝術成就中,絲綢錦繡袍服、瓷、漆和嵌鑲工藝、金銀加工等,凡百諸精細造型藝術圖案,龍的圖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佔有主要地位,鳳只是次要地位。不過從藝術形象言即或同用於百花穿插,龍穿花總近於勉強湊合,鳳穿花卻作得分外自然。論成就,還是鳳穿花值得學習。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來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箋紙上用泥金銀法描繪的雲鳳或穿花鳳,創造了無數高度精美活潑的藝術品,給人以一種深刻難忘印象。和西南地區民間刺繡的萬千種鳳穿牡丹同放一處,可用得上兩句話概括形容:「異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說鳳凰不死,死後又還會再生。這傳說極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東西,它的歷史雖久,當然還會從更新的時代,和千萬人民藝術創造熱情重新結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我這個簡短分析小文,有一個弱點,即稱道文獻不多,而援引實物作證又感圖片難得完備,說服力不強。只能說是一個概括說明。工藝圖案龍鳳問題多,值得專家分一點心來注意。我這裡只近於拋磚引玉,如能從每一部門——建築彩繪、石刻、陶瓷、絲繡,都有介紹這個裝飾圖案發展的專文寫出來,國際友人問到龍鳳問題時,我們的回答,也就可望肯定明確,不至於含糊籠統了)。

    1958年6月寫於八大處長安寺

    (原載《裝飾》,195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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