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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個女性 文 / 沈從文

    海濱避暑地,每個黃昏皆是迷人的黃昏。

    綠的楊樹,綠的松樹,綠的槐樹,綠的銀杏樹。綠的山,山腳有齊平如掌的綠色草坪,繡了黃色小花同白色小花,如展開一張綠色的毯子。綠的衣裙,在清風中微舉的衣裙。到黃昏時,一切皆為夕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增加了一點兒溫柔,一點兒嫵媚。

    一個三角形的小小白帆,鑲在那塊如藍玉的海面上,使人想起那是一粒杏仁,嵌在一片蜜制糕餅上。

    什麼地方正在吹角,或在海邊小船上,或在山腳下畜牧場養羊處。聲音那麼輕,那麼長,那麼遠,那麼綿邈。在耳邊,在心上,或在大氣中,它便融解了。它像喊著誰,又像在答應誰。

    「它在喊誰?」

    「誰注意它,它就在喊誰。」

    有三個人正注意到它。這是三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她們正從公園中西端白楊林穿過,在一個低低的松樹林裡覓取上山的路徑。最前面的是個年約二十三四,高壯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長袍的女子,名叫蒲靜,其次是個年約十六,身材秀雅,穿了淺綠色教會中學制服的女子,名叫儀青,最後是個年約二十,黑臉長眉活潑快樂著紫色衣裙的女子,名叫黑鳳。

    三個人停頓在樹林裡,聽了一回角聲,年紀頂小的儀青說:「它在喊我。它告我天氣太好,使它憂愁!」

    黑鳳說:

    「它給了我些東西也帶走了我一些東西。這東西卻不屬於物質,只是一縷不可捉摸的情緒。」

    那年紀大的蒲靜說:

    「我只聽到它說:以後再不許小孩子讀詩了,許多聰明小孩讀了些詩,處處就找詩境,走路也忘掉了。」

    蒲靜說過以後,當先走了。因為貪圖快捷,她走的路便不是一條大路。那中學生是光著兩隻腿,不著襪子,平常又怕蟲怕刺的,故埋怨引路的一個,以為所引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怎麼樣,引路的,你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面前全是亂草,我已經不能再動一步了。我們只要上山,不是探險。」

    前面的蒲靜說:

    「不礙事,我的詩人,這裡不會有長蟲,不會有刺!」

    「不成不成,我不來!」

    最後的黑鳳,看到儀青趕不上去,有點發急了,就喊蒲靜:「前面的慢走一點,我們不是充軍,不用忙!」

    蒲靜說:

    「快來,快來,一上來就可看到海了!」

    儀青聽到這話,就忘了困難跑過去,不一會,三個人皆到了山脊,從小松間望過去,已可以看到海景的一角。

    那年紀頂小美麗如畫的儀青,帶點兒驚訝喊著:「看,那一片海!」她彷彿第一次看到海,把兩隻光裸為日光炙成棕色的手臂向空中伸去,好像要捕捉那遠遠的海上的一霎蔚藍,又想抓取天畔的明霞,又想撈一把大空中的清風。

    但她們還應當走過去一點,才能遠望各處,蒲靜先走了幾步,到了一個小坑邊,回過身來,一隻手攀援著一株松樹,一隻手伸出來接引後面的兩個人。

    「來,我拖你,把手送給我!」

    「我的手是我自己的,不送人。」

    那年紀頂小的儀青,一面笑一面說,卻很敏捷的躍過了小坑,在前面趕先走去了。

    蒲靜依然把手伸出,向後面的黑鳳說:

    「把手送我。」

    「我的手也不送人。」

    一面笑一面想躥過小坑,面前有個低低的樹枝卻把她的頭髮抓住了,蒲靜趕忙為她去解除困難。

    「不要你,不要你,我自己來!」黑鳳雖然那麼說,蒲靜卻仍然捧了她的頭,為她把樹枝去掉,做完了這件事情時,好像需要些報酬,想把黑鳳那雙長眉毛吻一下,黑鳳不許可,便在蒲靜手背上打了一下,也向前跑去了。

    那時節女孩子儀青已爬到了半山一個棕色岩石上面了,岩石高了一些,因此小松樹在四圍便顯得低了許多,眼目所及也寬綽了許多。

    「快來,這裡多好!」

    她把她的手向空中舉起,做出一個天真而且優美的姿勢,招呼後面兩個人。

    不多久,三個人就並排站定在樹林中那個棕色岩石上了。

    天過不久就會要夜了。遠處的海,已從深藍敷上了一層銀灰,有說不分明的溫柔。山上各處的小小白色房子,在濃綠中皆如帶著害羞的神氣。海水浴場一隅飯店的高樓,已開始了管絃樂隊的合奏。一鉤新月已白白的畫在天空中。日頭落下的一方,半邊天皆為所燒紅。一片銀紅的光,深淺不一,彷彿正在努力向高處爬去,在那紅光上面,游移著幾片紫色雲彩。背了落日的山,已漸漸的在紫色的薄霧裡消失了它固有的色彩,只剩下山峰的輪廓。微風從樹枝間掠過時,把枝葉搖得刷刷作響。

    年紀較大的蒲靜說:

    「小孩子,坐下來!」

    當兩個女孩子還在那裡為海上落日紅光所驚訝,只知道向空中輕輕的搖著手時,蒲靜已用手作枕,躺到平平的乾淨石頭上了。

    躺下以後她又說:

    「多好的床鋪!睡下來,睡下來,不要辜負這一片石頭,一陣風!」

    因為兩個女孩子不理會她,便又故意自言自語的說:「一個人不承認在大空中躺下的妙處,她也就永遠不知道天上星子同月亮的好處。」

    儀青說:

    「臥看牽牛織女星,坐看白雲起,我們是負手觀海雲,目送落日向海沉!」

    「這是你的詩嗎?」黑鳳微笑的問著,便坐下來了。又說,「石頭還熱熱的。」又說:「詩人,坐下來,你就可以聽到樹枝的唱歌了。」

    女孩子儀青理理她的裙子,就把手遞給了先前坐下來的黑鳳,且傍著她坐下。

    蒲靜說:

    「躺下來,躺下來,你們要做詩人,想同自然更親切一些,就去躺在這自然懷抱裡,不應當菩薩樣子坐定不動!」

    「若躺到這微溫石頭上是詩人的權利,那你得讓我們來躺,你無分,因為你自己不承認你作詩!」

    於是蒲靜自己坐起來,把兩個女孩子拉過身邊,只一下子就把兩個人皆壓倒了。

    可是不到一會,三個人就皆並排躺在那棕色崖石上。

    黑鳳躺下去時,好像發現了什麼嶄新的天地,萬分驚訝,把頭左右轉動不已。「喂,天就在我頭上!天就在我頭上!」她舉起了手,「我抓那顆大星子,我一定要抓它下來!」

    儀青也好像第一次經驗到這件事,大驚小怪的嚷著,以為海是倒的,樹是倒的,天同地近了不少。

    蒲靜說:

    「你們要做詩人,自己還不能發現這些玩意兒,怎麼能寫得出好詩?」

    儀青說:

    「以後誰說『詩』誰就是傻子。」

    黑鳳說:

    「怎麼辦?這裡那麼好!我們怎麼辦?」

    蒲靜因為黑鳳會唱歌,且愛聽她唱歌,就請她隨便唱點什麼,以為讓這點微風,這一派空氣,把歌聲帶到頂遠頂遠一處,融解到一切人的心裡去,融解到為黃昏所佔領的這個世界每一個角隅上去,不算在作一件蠢事情。並且又說只有歌能夠說出大家的歡欣。

    黑鳳輕輕的快樂的唱了一陣子,又不接下去了。就說:「這不是唱歌的時候。我們認識美,接近美,只有沉默才是最恰當的辦法。人類的歌聲,同人類的文學一樣,都那麼異常簡單和貧乏,能唱出的,能寫出的,不過是人生浮面的得失哀樂。至於我們現在在這種情形下面,我們能夠用一種聲音一組文字說得分明我們所感覺到的東西嗎?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蒲靜說:

    「要把目前一切用歌聲保留下來,這當然不能夠。因為這時不是我們得到了什麼,也不是失掉了什麼,只是使我們忘掉了自己。不忘掉,這不行的!不過當我們靈魂或這類東西,正在融解到一霎微妙光色裡時,我們得需要一支歌,因為只有它可以融解我們的靈魂!」

    這不像平時蒲靜的口氣,顯然的,空氣把這個女人也弄得天真饒舌起來了。她坐了起來,見儀青只是微笑,就問儀青:「小詩人……你說你的意見,怎麼樣?」

    她仍然微笑,好像微笑就是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見。這女孩子最愛說話也最會說話,但這時只是微笑。

    黑鳳向蒲靜說:

    「你自己的意見是怎麼樣?」

    蒲靜輕輕的說:「我的意見是——」她並不把話繼續下去,卻拉過了儀青的手,放在嘴邊挨了一下,且把黑鳳的手捏著,緊緊的捏著,不消說,這就是她的意見了。

    三個人都會心沉默是必須的事,風景的美麗,友誼的微妙,只宜從沉默中去領會。

    但過了一會,儀青想談話了,卻故意問蒲靜:「怎麼樣來認識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麼意見?」

    蒲靜說:

    「我不必說,左邊那株松樹就正在替我說!」

    「說些什麼?」

    「它說:誰說話,誰就是傻子,誰唱歌,誰就是瘋子,誰問,誰就是……」儀青說:「你又罵人!黑鳳,她罵你!捏她,不能饒她!」

    黑鳳說:

    「她不罵我!」

    「你們是一幫的人。可是不怕你們成幫,我問你,詩人是怎麼樣產生的呢?」

    因為黑鳳並不為儀青對付蒲靜,儀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輕輕的說。

    蒲靜說:

    「儀青你要明白麼?詩人是先就自己承認自己是個傻子,所以來複述樹枝同一切自然所說無聲音的話語,到後成為詩人的。」

    「他怎麼樣複述呢?」

    「他因為自己以為明白天地間許多秘密,即或在事實上他明白的並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卻不厭煩的複述那些秘密,譬如,樹杪木末在黃昏裡所作的低訴,露水藏在草間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麼多別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權利,也正有那分義務,就來作詩了。」

    「可是,詩人雖處處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釋一切,說明一切,形容一切時,所用的空字,所說的空話,不是傻子誰能夠那麼做。不過若無這些詩人來寫詩,這世界還成什麼世界?」

    「眼前我們就並不需要一個詩人,也並不需要詩。」

    「以後呢?假如以後我們要告給別一個人,告給一百年一千年後的人,怎麼樣?」

    蒲靜回答說:

    「照我說來若告給了他們,他們只知道去讀我們的詩,反而不知道領會認識當前的東西了。美原來就是不固定的,無處不存在的,詩人少些,人類一定也更能認識美接近美些。詩人並不增加聰明人的智慧,只不過使平常人彷彿聰明些罷了。

    讓平常人都去附庸風雅,商人賞花也得吟詩填詞,軍人也只想磨盾題詩,全是過去一般詩人的罪過。「

    儀青說:

    「我們不說罪過,我們只問一個好詩人是不是也有時能夠有這種本領,把一切現象用一組文字保留下來,雖然保留下來的不一定同當時情景完全相同,卻的的確確能保留一些東西。我還相信,一個真的詩人,他當真會看到聽到許多古怪東西!」

    蒲靜微笑把頭點著,「是的,看到了許多,聽到了許多。

    用不著詩人,就是我,這時也聽到些古怪聲音!「

    黑鳳許久不說話,把先前一時在路上採來的紫色野花,*碎後撒滿了儀青一身,輕輕的說:「借花獻佛。真是個舌底翻蓮的如來佛!」

    儀青照例一同蒲靜談論什麼時,總顯得又熱情又興奮,黑鳳的行為卻妨礙不了她那問題的討論。她問蒲靜:「你聽到什麼?」

    蒲靜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儀青頭上去。

    「我現在正聽到那株松樹同那幾棵高高的槐樹在討論一件事情,它說:」你們看,這三個人一定是些城裡人,一定是幾個讀書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少,因此見了月亮,見了星子,見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鹽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顆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離枝的木葉,莫不大驚小怪,小氣處同俗氣處真使人難受!『「」假如樹木有知覺,這感想倒並不出奇!「

    「它們並沒有人的所謂知覺,但對於自然的見識,所閱歷的可太多了。它們一切見得多,所以它們就從不會再有什麼驚訝,比人的確穩重世故多了。」

    儀青說:「我們也並不驚訝!」

    蒲靜說:「但我們得老老實實承認,我們都有點兒傻,我們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這應當是一種事實。不只樹木從不討論這些,就是那些為社會活著為人類幸福生活奮鬥的人,也不會來作這種討論!」

    儀青說:「這不是宣傳社會主義的地方。你說你懂松樹的話,難道你就不擔心松樹也懂你的話嗎?你不怕告密嗎?」

    因為儀青在石上快樂的打著滾,把石罅小草也揉壞了,黑鳳就學蒲靜的神氣,調弄儀青說:「我聽到身邊小草在埋怨:哪裡來那麼多不講道理的人,我們不惹她,也來折磨我們!只有詩人是這樣子,難道蹂躪我的是個候補詩人嗎?」

    「再說我揍你,」儀青把手向黑鳳揚起。「我盼望××先生再慢來些,三天信也不來。」

    ××是黑鳳的未婚夫,說到這裡,兩人便笑著各用手撈抓了一陣。因為帶球形的野花宜於穿成頸圈,儀青掙脫身,走下石壁採取野草去了。

    到後蒲靜卻正正經經的同黑鳳說: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書。××先生往年還只能在海濱遠遠的聽那個××姑娘說話,我們現在卻居然同你那麼玩著鬧著了。我問你,那時節在沙上的你同現在的你,感想有什麼不同處沒有?」

    黑鳳把蒲靜的手拉到自己頭上去輕輕的說,「這就不同!」

    她把蒲靜的手掌攤開覆著自己眼睛。「兩年前也是那麼夏天,我在這黃昏天氣下,只希望有那麼一隻溫柔的手把我的臉捂著,且希望有一個人正想著我,如今臉上已有了那麼一隻手——」蒲靜輕輕的說:「恐怕不是的。你應當說:從前我希望一個男人想我,現在我卻正在想著一個男人!」

    「蒲靜,你不忠厚。你以為我……他今天還來了兩個信!」

    「來信了嗎?我們以為還不來信!痢戀氖慮樵趺囪耍俊*

    「毫無結果。他很困難,各處皆不接頭,各處皆不知道××被捕究竟在什麼地方。他還要向學校請假四天,一時不能回來!」

    「恐怕完事了,他們全是那麼樣子辦法。某一方面既養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個地獄來安插這些小鬼的。」

    黑鳳大約想起她兩年前在沙上的舊事,且想起行將結婚的未婚夫,因事在××冒暑各處走動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靜把手輕柔的摸著黑鳳的臉頰,會心的笑著。

    儀青把穿花串的細草採回來了,快樂的笑著,爬上了岩石,一面揀選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鳳說:

    「儀青,再來辯論一會,你意思要詩,蒲靜意思不要詩,你要詩的意思不過是以為詩可以說一切,記錄一切,但我看你那麼美麗,你笑時尤其美,什麼文字寫成的詩,可以把你這笑容記下?」

    儀青說:「用文字寫成的詩若不濟事時,用一串聲音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顏色描就的一幅畫,都作得到。」

    蒲靜說:「可是我們能畫麼?我們當前的既不能畫,另一時離遠了還會畫什麼?」

    黑鳳向蒲靜說:

    「你以為怎麼樣合宜?你若說沉默,那你不必說,因為沉默只能認識,並不能保存我們的記錄。」

    蒲靜說:

    「我以為只有記憶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東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譜上與畫布上總完美些高明些。……」儀青搶著說道:「這是自然的事。不過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夠保存美的印象?多數人的記憶,都得耗在生活瑣事上和職務上去,多數人只能記憶一本日用賬目,或一堆上司下屬的臉子,多數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習慣上注意,打發每個日子,多數人都不宜於記憶!天空縱成天掛著美麗的虹,能抬起頭來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遠都得低著頭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

    設若想把自然與人生的種種完美姿勢,普遍刻印於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這些用文字,聲音,顏色,體積,所作的東西,還有別的辦法?沒有的,沒有的!「

    「那麼說來,藝術不又是為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麼?」

    「決不是為庸俗的人與愚蠢的人而產生藝術,事實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競爭生活卻無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藝術。我們既然承認藝術是自然與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內,把這東西給愚蠢庸俗的人雖有一時將使這世界上多了些偽藝術作品與偽藝術家,但它的好處仍然可以勝過壞處。」

    蒲靜說:

    「儀青小孩子,我爭不贏你,我只希望你成個詩人,讓上帝折磨你。」說後又輕輕的說:「明年,後年,你會同××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句詩,盡選字兒押韻,總押不妥貼,你才知道……」晚風大了些,把左邊同岩石相靠的槐樹枝葉掃著石面,黑鳳因為蒲靜話中說到了她,她便說:「這是樹的嘲笑,」且說:「儀青你讓蒲靜一點。你看,天那邊一片綠雲多美!且想想,我們若邀個朋友來,邀個從來不曾到過這裡的人,忽然一下把她從天空摔到這地面,讓她對身邊一切發呆,你想怎麼樣?!」

    儀青學了蒲靜的語氣說:「那槐樹將說……」「不要槐樹的意見,要你的意見。」

    儀青業已坐起來了些時節,昂起頭,便發現了星子,她說:「我們在這裡,若照樹木意見說來,已經夠俗氣了,應當來個不俗氣的人,——就是說,見了這黃昏光景,能夠全不在乎談笑自若的人,只有××女士好。××先生能夠把她保出來,接過來,我們四個人玩個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氣,當真的。她有些地方像個男子,有些地方男子還不如她!」

    儀青又說:

    「我希望她能來。只有她不俗氣。因為我們三個人,就如蒲靜,她自己以為有哲學見解反對詩,就不至於為樹木所笑,其實她在那裡說,她就墮入『言詮』了。」

    蒲靜說:

    「但她一來我想她會說,『這是資本主義下不道德的禽獸享樂的地方。』好像地方好一點,氣候好一點,也有罪過似的。

    樹木雖不嫌她如我們那麼俗氣,但另外一種氣也不很雅。「

    儀青說:「這因為你不認識她,你見過她就不會那麼說她了。她的好處就也正在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吳淞絲廠裡去做一毛八分錢的工,回來時她看得十分自然,以為既然有多少女人在那裡去做,自己要明白那個情形,去做就得了。她作別的苦事危險事也一樣的,總不像有些人稍稍到過什麼生活裡蕩過一陣,就永遠把那點經驗炫人。她雖那麼切實工作,但她如果到了這兒來,同我們在一塊,她也會同我們一樣,為目前事情而歡笑。她不亂喊口號,不矜張,這才真是能夠革命的人!」

    黑鳳因為蒲靜還沒見到過××,故同意儀青的說明,且說:「是的,她真會這樣子。她到這兒來,我們理解她,尊敬她那分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這才真是她的偉大處。她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對面時,她不壓迫你。她處處像一個人,卻又使你們愛她而且敬她。」

    蒲靜說:

    「黑鳳,你只看過她一面,而且那時她是……」「是的,我見她一面,我就喜歡她了。」黑鳳好像有一個過去的影子在心頭掠過,有些害羞了,便輕輕的說:「我愛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麼樸素,我還不見過第二個!」

    儀青就笑著說:

    「她說你很聰明很美!」

    「我希望她說我『很有用』。」黑鳳說時把儀青的手捏著。

    「這應當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靜說。「你給人的第一面印象實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顯出。我敢說××先生對於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樣!」

    黑鳳帶著害羞的微笑,望著天末殘餘的紫色,「我歡喜人對於我的印象在美麗以外。」

    儀青說:「我本來長得美,我就不歡喜別人說我不美。」

    蒲靜說:「美麗並不是罪過。真實的美麗原同最高的道德毫無畛域。你不過擔心人家對於你的稱讚像一般所謂標緻漂亮而已。你並不標緻艷麗,但你卻實在很美。」

    「蒲靜,為什麼人家對於你又常說『有用』?為什麼她們不說我『有用』?」

    蒲靜回答她說:

    「這應當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說,你以為她行為是對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義的,應當從她取法,不必須要她提到。至於美,有目共賞,××先生……」「得了,得了,我們這些話不怕樹木笑人嗎?」

    晚風更緊張了些,全個樹林皆刷刷作響,三人略沉默了一會,看著海,面前的海原來已在黃昏中為一片銀霧所籠罩,彷彿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漸漸的模模糊糊,看不出輪廓了。天空先是淺白帶點微青,到現在已轉成藍色了。日落處則已由銀紅成為深紫,幾朵原作紫色的雲則又反而變成淡灰色,另外一處,一點殘餘的光,卻把幾片小小雲彩,烘得成墨黑顏色。

    樹林重新響著時,儀青向蒲靜說:

    「古人有人識鳥語,如今有人能翻譯樹木語言,可謂無獨有偶。只是現在它們說些什麼?」

    蒲靜說:

    「好些樹林都同聲說:」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個聰明美麗候補詩人的妙論。『「儀青明知是打趣她,還故意問:」此後還有呢?「

    「還有左邊那株偃蹇瀟灑的松樹說:」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曬倦了!日頭回到海裡休息去了,我們也得休息。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愛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愛她。我不歡喜燈光。我擔心落雨,也討厭降霧。

    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個年青人也應當回家了,難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著路嗎?『可是那左邊瘦長幽默的松樹卻又說:「詩人是用螢火蟲照路的,不必為他們擔心。』另一株樹又說:」這幾天還不見打了小小火炬各處飛去的夜遊者!『那幽默松樹又說:「不礙事,三個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別擔心她那麼美,那麼嬌,她還可以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別的又問:」怎麼,你相信她們會那麼做?『那個就答:「我本不應當相信,但從她們那份談論神氣上看來,她們一定不怕危險。』」儀青說:「蒲靜,你翻譯得很好,我相信這是忠實的翻譯。你既然會翻譯,也請你替我把話翻譯回去,你幫我告那株松樹(她手指著有幽默神氣的一株),你說:」我們不怕夜,這裡月亮不夠照路,螢火蟲還不多,我們還可以折些富於油脂的松枝,從石頭上取火種,燃一堆野火照路!『「黑鳳因為兩個朋友都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這時應當把晚飯安排妥當了,就說:」不要這樣,還是向樹林說再見吧。松樹忘了告給我們吃飯的時間,我們自己可得記著!「

    幾個人站了起來,儀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鳳頸上去,黑鳳說:「詩人,你自己戴!」儀青一面從低平處跳下岩石,一面便說:「詩人當他還不能把所寫的詩代替花圈獻給人類中最完美的典型時,他應當先把花圈來代替詩,套到那人類典型頭上去!」因為她恐怕黑鳳還會把花圈套回自己頸脖上來,平時雖然膽子極小,這時卻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東西,先就跑了。

    他們的住處在山下,去他們談笑處約有半里路遠近,幾個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轉到山上大路邊時,寂寞的山路上電燈業已放光。幾個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過飯,談了一陣,各人說好應當各自回到住所那間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儀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詩人故事譯出交卷,蒲靜準備把一章教育史讀完,黑鳳則打算寫信給她的未婚夫,詢問××方面的情形,且告給這邊三個人的希望,以為如果××出來了,務必邀她過海濱來休息一陣,一面可以同幾個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偵探不至於又跟她過上海不放鬆她。又預備寫信給她的父親,詢問父親對於她結婚的日子,看什麼時節頂好。她們談到各人應作的事情時,並且互相約定,不管有什麼大事,總不許把工作耽誤。

    蒲靜同儀青皆回到樓上臥室裡去了,黑鳳就在自己房中寫信。信寫好後,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點四十分,剛想上樓去看看兩個人睡了沒有。門前鈴子響了一陣,就走去看是誰。出去時方知道是送電報的,著忙簽了個字,一個人跑回房去,把電碼本子找到了,就從後面起始譯出來。電報是××先生拍來的,上面說「××已死,余過申一行即回。」把電看完,又看看適間所寫的信。黑鳳心想:「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麼樣子的結果!」

    她記起了××初次過××學校去看她的情形,心裡極其難過,就自言自語說:「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這樣,於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塗的……」又說:「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麼用?」原來這孩子眼睛已紅了。

    她把電報拿上樓去,站在蒲靜的臥室外邊,輕輕的敲著門。蒲靜問:「黑鳳,是你嗎……」她便把門推開走到蒲靜身後站了一會兒,因為蒲靜書讀得正好,覺得既然這人又不曾見過××,把這種電報擾亂這個朋友也不必,就不將電報給蒲靜看。蒲靜見黑鳳站在身後不說話,還以為只是怕妨礙她讀書,就問黑鳳:「信寫好了沒有?」

    黑鳳輕輕的說:「十一點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離開了蒲靜的房間,走到儀青房門前,輕輕的推開了房門,只見儀青穿了那件大紅寢衣,把頭伏在桌子上打盹,攀著這女孩子肩膊搖了她一下,儀青醒來時就說:「不要鬧我,我在划船!我剛瞇著,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邊了。」等一等又說:「我文章已譯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來攤開舖蓋。」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信寫好了嗎?」

    黑鳳輕輕的說:「寫好了。你睡了,我們明天見吧!」

    「明天上山看日頭,不要忘記!」

    黑鳳說:「不會忘記。」

    因為儀青說即刻還要去夢中駕駛那小白帆船,故黑鳳依然把那電報捏在手心裡,就離開了。

    她從儀青房中出來時,坐在樓梯邊好一會。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強硬結實一點,不許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當然的。有些人為每個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為一種理想日子而生活。為一個遠遠的理想,去在各種折磨裡打發他的日子的,為理想而死,這不是很自然麼?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爛了,便在那條路上,填補一些新來的更年青更結實的人,這樣下去,世界上的地圖不是便變換了顏色麼?她現在好像完了,但全部的事業並不完結。她自己不能活時,便當活在一切人的記憶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確並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儀青會先告她夢裡駕駛小船的經驗,以及那點任意所為的快樂,但她卻將告給儀青這個電報的內容,給儀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慼!她記起儀青那個花圈了,趕忙到食堂裡把它找得,掛到書房中××送她的一張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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