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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個女人 文 / 沈從文

    在近親中,三翠的名字是與賢惠美德放在一塊的。人人這樣不吝惜讚美她,因為她能做事,治家,同時不缺少一個逗人心寬的圓臉。

    小的,白皙的,有著年青的緋色的三翠的臉,成為週遭同處的人歡喜原因之一,識相的,就在這臉上加以估計,說將來是有福氣的臉。似乎也彷彿很相信相法那樣事的測斷,三翠對於目下生活完全樂觀。她成天做事,做完了——不,是做到應當睡覺的時候了,——她就上到家中特為預備的床上,這床是板子上墊有草蓆,印花布的棉被,她除了熱天,全是一鑽進了棉被就睡死了。睡倒了,她就做夢,夢到在溪裡捉魚,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撿禾線,到菜園裡放風箏。那全是小時做女兒時的事的重現。日裡她快樂,在夢中她也是快樂的。在夢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餘許多在日裡做來覺得很費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時也有為惡夢驚嚇的時候,或者是見一匹牛發了瘋,用角觸人,或者是漲了水,滿天下是水,她知道是夢,就用腳死勁抖,即刻就醒了。醒了時,她總是聽到遠處河邊的水車聲音,這聲音是象同誰說話,成天絮絮叨叨的,就是在夢中,她也時常聽到它那儼然老婆子唱歌神氣的聲音。雖然為夢所嚇,把人鬧醒,但是,看看天,窗邊還是黑魆魆的不見東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閉上,仍然又夢到溪裡捉魚去了。

    她的房後是牛欄,小牛吃奶大牛嚼草的聲音,幫助她甜睡。牛欄上有板子,板子上有一個年紀十八歲的人,名字是苗子,她喊他做哥哥,這哥哥是等候這比他小五歲的三翠到十五歲後,就要同她同床的。她也知道這回事了。她不怕,不羞,只在無別個人在他們身邊,他說笑話說兩年以後什麼時,她才紅臉的跑了。她有點知道兩年以後的事情了。她才是十三歲的女孩子。她夜裡醒時聽到牛欄上的打鼾聲音,知道他是睡得很好的。

    白天,她做些什麼事?凡是一個媳婦應做的事她全做了。

    間或有時也挨點罵,傷心了,就躲到灶房或者溪邊去哭一會兒。稍過一陣又仍然快樂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許多童養媳的生活,凡是從鄉下生長的,從內地來的,都可以想像得到。

    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像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許多童養媳成天在打罵折辱中過日子,她卻是間或被做家長的教訓罷了。為什麼這樣幸福?因為上面只有一個爹爹。至於那個睡在牛欄上的人呢,那是「平銜」的人,還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權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時候比其餘的童養媳就多了。

    雞叫了,天亮了,光明的日頭漸漸由山後爬起,把它的光明分給了地面,到煙囪上也鍍了金黃的顏色時,她起床了。

    起了床就到路旁井邊去提水,身後跟的是一隻小狗。露水濕著腳,嗅著微帶香氣的空氣,臉為濕濕的風吹著,她到了井邊,把水一瓢一瓢的舀到桶中。水滿了桶,歪著身,匆促的轉到家中,狗先進門。即刻用紙煤把灶肚內松毛引燃了。即刻鍋中有熱水了。狗到門外叫過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掃院子了。這時在牛欄上那個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裡廊簷下吸煙,或者編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掃地。不到一會,三翠用淺邊木盆把洗臉水舀來了,熱氣騰騰,放到廊下,父子又蹲著擦臉,用那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擰上一把,掩覆到臉上。盆邊還有皂莢,捶得稀融,也為三翠所作。洗完臉,就問家長:「煮苕還是煮飯?」「隨便。」或者在牛欄上睡覺那個人說「飯」,而爹爹又說「吃紅薯」,那她折衷,兩者全備,回頭吃的卻是苕拌飯。吃的東西有時由三翠出主意,就是聽到說「隨便」以後,則三翠較麻煩,因為自己是愛好的人,且知道他們歡喜的東西。把早飯一吃,大家出門。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人一出門,牛也出門,狗也出門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撿拾碗筷,撿拾……她也出門了。她出門下溪洗衣,或到後園看筍子,摘菜花,預備吃中飯用。

    到了午時把飯預備好,男子回家了。到時不回,就得站到門外高坎上去,銳聲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欄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著,像喊雞,於是人回來了。三翠歡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飯。小貓咪咪叫著,雞在桌子腳下鬧著,為了打發雞,常常停了自己吃飯,先來抓飯和糠,用手拌攪著,到院中去。「翠丫頭,菜冷了!」喊著。「來了,」答應著。真來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於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貓翹起了尾,跟在身後到灶屋,躍到灶頭上,競吃碗中的飯,就搶到手上忙吃,對小貓做凶樣子。「小黑,你搶我飯,我打你!」雖然這樣說,到後卻當真把飯泡湯給貓吃了,自己捲了袖子在熱水鍋裡洗碗。

    夜間,仍然打發人,打發狗,打發貓,……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務繁雜瑣碎方面卻完全一樣。除了做飯,燒水,她還會績麻,紡棉紗,納鞋,縫襪子。天給她工作上的興趣比工作上的疲勞還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著做事,仍然也忙著同鄰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漿洗衣裳的,不拘什麼事人要她幫忙時,她並不想到推辭。

    見到這樣子活潑,對三翠,許多人是這樣說過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氣。」聽到了,想起好笑。什麼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欄上打鼾的人,有福氣,戴金穿綢,進城去坐轎子,坐在家中打點牌,看看戲,無事可作就吃水煙袋烤火,這是鄉下人所說的福氣了。要這些有什麼好處?她想:這是你們的,「你們」指的是那誇獎過了她的年長伯媽嬸嬸。她自己是年青人,年青人並不需要享福。

    她的門前是一條溪。水落了,有蚌殼之類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寶貝玩。漲了水,則由壩上擲下大的水注,長到一尺的魚有時也可以得到。這溪很長,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來源。她還有一件事同這溪有關係的,就是趕鴨子下水。

    每早上,有時還不到燒水那時,她就放雞放鴨,雞一出籠各處飛,鴨子則從屋前的高坎上把它們趕下溪邊。從高下降,日子一多,鴨子已彷彿能飛了,她每早要這鴨子飛!天氣熱,見到鴨子下水時,歡歡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鴨子,一面罵,「扁毛,打死你,你這樣歡喜!」其實她在這樣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歡喜快樂了。她在這溪邊,並且無時不快樂到如鴨子見水。

    時間過去。

    三翠十四歲了。

    除了身個子長高,一切不變: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習慣,溪中的水。雞鴨每天下在籠中的卵,須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頭又得到溪邊洗手,這也不變。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門,爹爹同苗哥在火堆邊烤火取暖。在這房子裡,可以看出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窮通。火的煙向上竄,彷彿擋了這煙的出路的,是無數帶暗顏色的成塊成方的臘肉。肉用繩穿孔懸掛在那上面鉤上。還有雞、鴨、野兔、鹿子,一切的為過年而預備的肉,也掛在那裡,等候排次排件來為三翠處置成下酒的東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邊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願意,就看日子。」

    爹爹說著這樣話時,三翠正走過房門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義,如明白別的事一樣,進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紅薯,手就有點抖。她把紅薯給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氣。

    「爹。有鍋巴了。這次頂好。」

    爹取了,應當給苗哥,她不給,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同時想起是今早上聽到有接親的從屋前過去吹嗩吶。

    「丫頭,來,我問你。」

    聽到爹喊,她回來了,站到火邊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會,又不說話,就笑了。苗哥也笑。她又聽著遠處吹嗩吶的聲音了,且打銅鑼,還放炮,炮仗聲音雖聽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還有花轎,有拿纏紅紙稿把的伴當,有穿馬褂的媒人,新嫁娘則藏在轎裡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見到兩個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燒火處去了,用鐵夾攪灶肚內的火,心裡有剛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這時他們必定還在說那種事情,商量日子,商量請客,商量……以後,爹爹來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鄰院子王乾爹家去借歷書,她不做聲,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書的秀才,先生娘是癱子,終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這先生娘就在桶中過日子,得先生服侍,倒養得肥胖異常。三翠來了,先到先生娘身邊去。

    「乾媽,過午了?」

    「翠翠,謝你昨天的粑粑。」

    「還要不要?那邊屋裡多咧多,會放壞。」

    「你爹不出門?」

    「通通不出門。」

    「翠翠,你胖了,高了,像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別的事。

    「年貨全了沒有?」

    「爹爹進城買全了。有大紅曲魚,乾媽,可以到我那裡過年去。」

    「這裡也有大魚,村裡學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來借歷書。」

    「做什麼?是不是燒年紙?」

    「我不知道。」

    「這幾天接媳婦的真多。(這癱婆子又想了一會。)翠丫頭,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間滿的。乾媽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進十五了,你像個大姑娘了。」

    說到這話,三翠臉有點發燒。她不做聲,因為談到這些事上時照例小女子是無分的,就改口問:「乾媽,歷書在不在?」

    「你同乾爹說去。」

    她就到教書處廂下去,站到窗下,從窗子內望先生。

    先生在教《詩經》說「關關睢鳩」,解釋那些書上的字義。

    三翠不即進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鵲足跡。喜鵲還在樹上未飛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鵲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來。

    先生過一會,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裡面問,「是誰呀?」

    「我。三翠。」

    「三,你來幹嗎?」

    「問乾爹借歷書看日子。」

    「看什麼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點發急了。「乾爹,歷書有不有?」

    「你拿去。」

    她這才進來,進到書房,接歷書。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圓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歷書走出門,她輕輕的呸了一口。把歷書得到,她仍然到癱子處去。

    「乾媽,外面好雪!」

    「我從這裡也看得到,早上開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個天下全白了。……」

    遠處又吹嗩吶了。又是一個新娘子。她在這聲音上出了神。嗩吶的聲音,癱子也聽到了,癱子笑。

    「乾媽你笑什麼?」

    「你真像大人了,你爹怎麼不——」

    她不聽。藉故事忙,忙到連這一句話也聽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門就跌在雪裡。癱子聽到滑倒的聲音,在房裡問:「翠翠,你跌了?忙什麼?」

    她站起撣身上的雪,不答應,走了。

    過了十四天,距過年還有七天,那在牛欄上睡覺打呼的人,已經分派與三翠同床,從此在三翠身邊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盡著妻的義務,初初像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習慣,到過年以後,一切也就完全習慣了。

    她仍然在眾人稱讚中做著一個婦人應做的事。把日子過了一年。在十五歲上她就養了一個兒子,為爹爹添了一個孫,讓丈夫得了父親的名分。當母親的事加在身上時,她仍然是這一家人的媳婦,成天做著各樣事情的。人家稱讚她各樣能幹,就是在生育兒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並不是為誰獎勵而生的。日子過去了,她並不會變。

    但是,時代變了。

    因為地方的變動,種田的不能安分的種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隨了人出外縣當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癱子乾媽生活的三翠,把兒子養大到兩歲,人還是同樣的善良,有值得人歡喜的好處在。雖身世遭逢,在一個平常人看來已極其不幸,但她那圓圓的臉,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樣發笑。生活的蕭條不能使這人成為另一種人,她才十八歲!

    又是冬天。教書的廂房已從十個學生減到四個了,秀才先生所講的還是「關關雎鳩」一章。各處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轎接新娘子,吹著嗩吶打著銅鑼來來去去。天是想落雪還不曾落雪的陰天。有水的地方已結了薄冰,無論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從乾媽房中出來,站在窗下聽講書。她望到屋後那曾有喜鵲作巢的脫枝大刺桐樹上的枝幹。時正有嗩吶聲音從門前過身,她就追出門去看花轎,逗小孩子玩,小孩見了花轎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順到孩子口氣喊。到後,回到院中,天上飛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滿了地,這院子便將同四年前一個樣子了。

    抱小孩抱進屋,到了乾媽身邊。

    「乾媽,落雪了,大得很。」

    「已經落了嗎?」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現在正落著。」

    因為乾媽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開窗子。開了窗,乾媽不單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聽到嗩吶了。

    「這樣天冷,還有人接媳婦。」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乾媽又說:「翠翠,過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婦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並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這婦人所以笑了。說這話的乾媽,是也並不想到十五年以後自己還活在世界上沒有的。因為雪落了,想開窗,又因為有風,癱子怕風。

    「你把窗戶關了,風大。」

    照乾媽意思,她又去把窗子關上。小孩這時鬧起來了,就忙過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餓了?」「不。餵過奶了。他要睡。」

    「你讓他睡睡。」

    「他又不願意睡。」

    小孩子哭,大聲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麼?小毛,再哭,貓兒來了。」

    作母親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頭來餵奶,孩子得了奶,吮奶聲音如貓吃東西。

    「乾媽,落了雪,明天我們可做凍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點豆豉。」

    「我會做。今年我們臘肉太淡了,前天煮那個不行。」前天煮臘肉,是上墳,所以又接著說道,「爹爹在時臘肉總愛鹹。

    他歡喜鹽重的,昨天那個他還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過,又說道,「野雞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墳前過身,飛起來四隻,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雞肉吃了。」

    「苗子也歡喜這些。」

    「他只歡喜打毛兔。」

    「你們那槍為什麼不賣給團上?」

    「我不賣它。放到那裡,幾時要幾時可用。」

    「恐怕將來查出要罰,他們說過不許收這東西。我聽你乾爹說過。」

    「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那值什麼錢。」

    「聽說值好幾十!」

    「哪裡,那是說九子槍!我們的抓子,二十弔錢不值的。」

    「我聽人說機關鎗值一千。一桿槍二十隻牛還換不到手。

    軍隊中有這東西。「

    「苗子在軍隊裡總看見過。」

    「苗子月裡都沒有信!」

    「開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說起過。」

    這時,孩子已安靜了,睡眠了,她們的說話聲也輕了。

    「過年了,怎麼沒有信來。苗子是做官了,應當……(門前有接親人過身,放了一炮,孩子被驚醒,又哭了。)少爺,莫哭了。你爹帶銀子回來了。銀子呀,金子呀,寶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親的也哄著。「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嗩吶,嗚嗚喇,嗚嗚喇。打銅鑼;鐺,團!鐺,團!看喔,看喔,看我寶寶也要接一個小嫁娘喔!嗚嗚喇,嗚嗚喇。鐺,團!鐺,團!」

    小孩仍然哭著,這時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風,著涼了。」

    聽乾媽說,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頭,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滿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還是哭。就又抱到門邊亮處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風呀!婆婆說怕風吹壞你。吹不壞的。要出去嗎?是,就出去!聽,寶寶,嗚嗚喇,……」她於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階,稍稍的閃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時乾媽在房中問的話她也記起來了。她如何跑也記起來了。她就站著讓雪在頭上落,孩子頭上也有了雪。

    再過兩年。

    出門的人沒有消息。兒子四歲。乾爹死了,剩了癱子乾媽。她還是依傍在這乾媽身旁過日子。因了她的照料,這癱婦人似乎還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這事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功果還是一件罪孽,那還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樂。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歡喜的和氣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兒子長大了,不常須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從丈夫轉到兒子方面了。兒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這人。她在期望兒子長成的時間中,卻並不想到一個兒子成人,母親已如何上了年紀。

    過去的是四年,時間似乎也並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變動已足證明時間轉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飛快的過去,沒有其他希望了。時間不留情不猶豫的過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擊,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災人禍,抵擋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為一個屬於別人幸福的估計,她無法自私,願意自己變成無用而兒子卻成偉大人物。

    自從教書的乾爹死了以後,癱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沒有所謂「不忍之心」始不能與這一家唯一的人遠離,她也沒有要人鼓勵才仍然來同這老弱疲憊婦人住在一起。她是一個在習慣下生存的人,在習慣下她已將一切人類美德與良心同化,只以為是這樣才能生活了。她處處服從命運,凡是命運所加於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如何逃避。她知道她這種生活以外還有別種生活存在,但她卻不知道人可以選擇那機會不許可的事來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內,只有做夢一件事稍稍與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羨慕放浪不拘束與自然戲弄的生活,所以不是夢捉魚就是夢爬山。一種小孩子的脾氣與生活無關的夢,到近來已不做了。她近來夢到的總是落雪。雪中她年紀似乎很輕,聽到人說及做婦人的什麼時,就屢屢偷聽一會。她又常常夢到教書先生,取皇歷,講「關關雎鳩」一章。她夢到牛欄上打鼾的那個人,還仍然是在牛欄上打鼾,大母牛在反芻的小小聲音也彷彿時在耳邊。還有,爹爹那和氣的臉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當有時夢到這些事情,而醒來又正聽到遠處那老水車唱歌的聲音時,她想起過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給她的是些什麼不幸的戲弄,這人將成天哭去了。

    做夢有什麼用處?可以溫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像他人一樣,不但在過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過夢,在未來,也不覺得是野心擴大,把夢境在眼前展開了。她夢到兒子成人,接了媳婦。她夢到那從前在牛欄上睡覺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長了。她還夢到家中仍然有一隻母牛,一隻小花黃牛,是那在牛欄上睡覺的人在外賺錢買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過去,兒子長大了,居然能用鳥槍打飛起的野雞了,癱子更老憊不中用了,三翠在眾人的口中的完美並不消失。

    到了後來。一隻牛,已從她兩隻勤快手上抓來了。一個兒媳已快進門了。她做夢,只夢到抱小孩子,這小孩子卻不是睡在牛欄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週年的孫兒到雪地裡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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