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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道德與智慧 文 / 沈從文

    冬天的早晨,許多人還都在夢裡,肆無所忌的佔有一切掠奪一切,滿足他們日裡無從滿足的貪慾。那時節武昌城裡各個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煙。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圖案畫一樣,極不規矩的顯出各種長方或正方的平面,從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處,從較低牆垣的那一面,還矗起了樹木的枝椏,這些樹枝在煙裡霧裡,便儼然如一個人,窺探天氣似的伏在那裡不動。

    這種好天氣的來臨,蹲據在屋瓦角隙的小雀兒,彷彿皆能知道。大好天氣的早晨,照例總特別寒冷,趕路的,送貨物的,抬棺木出殯的,點綴到每一條寂寞的街。這些人口鼻噴出白煙。凡是肩上不空閒的,低低喘著唱著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則莫不縮著肩兒,抵拒著寒冷,挨到牆邊趑趄的走著,人人各有一種不同的調子,但總的說來卻有一種調和。

    這時武昌城中心賣馬廠的大荒坪裡,有二十多條野狗,又餓又冷,無事可作,正在那裡互相追逐撲咬。本來狗這種東西,從鄉下一到了城裡,多半就和氣異常,再不隨便向人咬吠了。但是這個時節,這些東西脾氣也非常壞了。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氓,找不到一個相當的主人,失去了用諂媚來換豢養的機會,就在那無人處作戰,用戰爭娛樂到自己,興奮到自己。這戰爭,繼續了許久,卻沒有一個閒人注意到這件事。

    但是恰恰那個當兒,在街東,一個小飯館裡打雜的油臉髒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夢,老早從髒被窩裡爬起來,站在荒坪的一角撒尿,把尿撒完時,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生了氣,蹲身拾起了一個小石頭,奮力向狗身上擲去。這些狗望望對方,見到是那麼一個不起眼的髒小子,就汪汪的吠著,於是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個較大石頭,拋到狗群裡去。但當他記起了自己這一天要做的許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許多災難時,便覺得有點無聊,有點寂寞,沒有興致再去向野狗挑戰了。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館子下鋪板門去了。

    在街南,一個陳舊的有壯觀的門樓的私人某家祠堂裡,大戲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長大不甚稱身的灰色棉布軍服,拿了喇叭吹號。第一次吹了天明號,第二次吹起床點名號,第三次吹下操號。當三次號音吹完後,於是就有一連年青兵士,排隊到荒坪裡去,把野狗所佔據的地方成為操場,由連長領頭,團團的操起跑步來了。這一連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別的地方的新兵一樣,每天早早的起來,沒有什麼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陣後,又分成小排,隨了每個連附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過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臥下,跪下,每一個口令都有一種形式,這類不同的也十分簡單的形式,就支配了這些人的興味和希望。他們都明白他們自己是兵士,每一個人在他的領章上,袖章上,以及其餘小小地方,總不忘記自己的身份。還有他們心上也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時間久了一點,新兵漸成為老兵,從那長年吃糙米飯的口裡,喊出強而有力的聲音,這個聲音,單純而略顯得呆笨,從荒坪裡散播出去時,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覺得這是一種愚蠢的呼喊,因此發了怒,因此生著氣。原因乃是他們是兵士,另外的他們卻是人之師的「教授」!

    這裡另外要說到的,就是在賣馬廠附近,因為地方接近湖北大學,來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賣知識傳播文化的上等階級人物賃屋居祝這些教授們,從大都會來到這有名無實的破爛蕭條地方,耳目所接觸,總是一些不愉快的現象。地方既骯髒,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氣又壞。因此平時修養極好的,一到這兒來住了一些時間,一提到這地方任何事物,總不缺少牢騷。脾氣呢,可以說是完全變壞了。他們並沒有忘記到這地方來教書,可以多拿一些錢,吃一點好東西,享享清閒的福。但別的不如意事卻常常使他們不能忍耐。一個內戰所必爭適宜於培養軍人的地方,排長連長,司令指揮,這些人物以類聚,住來非常相宜,當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們的脾味了。

    這個地方,這樣早上,住在賣馬廠街西一棟房子裡小樓上的一處人家,平台正對著荒坪,因為坪裡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驚醒了一個人的睡眠,從臥室裡忽然起了一種很有威勢的吼聲。

    「楊媽,媽媽——我的媽,你為什麼又忘記關門了?」

    這家人家的娘姨,照到當時作僕人的規矩,老清早就起來了,一起來便在平台上打掃落葉,把門開後,忘記掩上,所以兵士們的整齊劃一的喊聲,驚吵了這個尊貴人的好夢。

    聽到老爺的吼聲,娘姨輕輕的把門關好,裡面老爺就又同莊週一樣化作一雙小小白色蝴蝶,飛到一個遼遠的境界裡去了。主人已安安靜靜臥著後,娘姨還在平台上打掃,收拾擱在欄幹上的凍豆腐,為了老爺的古怪稱呼,心中有點不平。

    她想,「四塊錢一個月的娘姨,哪裡配做您老爺的媽?老太太在家鄉吃燕窩魚翅當點心,穿狐皮襖子同綢緞,成天坐在火箱上同貓兒一個樣子,什麼事也不必作,安安穩穩的打盹,我哪裡有這種好福氣?」

    這女子是一個中年婦人,自己兒子就是一個兵,關於兵的事情比老爺懂得多許多,見到老爺那麼不歡喜兵士,口上不說,心中卻總有一點兒反感。老爺這樣討厭那些當兵的人,成天罵著。這娘姨,白天裡無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這平台上曬太陽取暖,納納鞋底,吃一點鍋巴,一面望到太陽下年青兵士同年青軍官,就得到一種恰恰與老爺性格相反的樂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面,揣測得出自己兒子的生活,又在年青軍官身上,常常做著那種不妨礙別人事業的好夢。從不打量自己兒子象老爺,脅下挾個黑皮包,撐了拐棍上學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終就拿薪水,把支票取來到上海銀行去兌現。她懂得到這些好處,可是她不希望。她只願意看到自己兒子也穿了體面黃呢軍服,佩發光的刀,站立時如一管筆,走動時如一匹馬,又尊貴又威武在大坪裡發號施令。這種體面樣子,便可以給她非凡的光榮,永遠的幸福。她的兒子現在離她很遠,遠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在一個隊伍裡名列班長,來信說慢慢的會升上去,每回都這樣說,卻並不升。

    但她相信過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

    因為自己有一個兒子在軍中,這婦人,每逢上街買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婦人身邊,蹺了一隻腳倚著不動,等候縫補襪底,見到這種情形時,她總願意停頓一下,訕訕的走攏兵士身邊去,笑咪咪的同兵士說幾句話。她把一些關於兵士生活的問題來同這些年青人討論,問長問短,從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彷彿就可以得到一些東西。她因為自己兒子在十七師,就不會忘記問這兵士屬於第幾師。她因為自己兒子來信說,軍隊中常常欠餉,就一定要問這兵士每月有多少進項。

    那些對話是照例這樣起始的:

    「副爺,我好像認識你。你不是十七師的嗎?」自然她並不當真認識他,因為武昌兵士那麼多,他們自己師長就不會認識兵士。

    可是這兵士也是有一個母親的人,見到這婦人那麼和氣,也很願意說說閒話,兵士將說,「我是××師」。因為十七師這一個部隊,正駐紮到江西,已經有許多日子了。若是這兵士也知道這回事,還得說,「他們駐江西,不會回來的。那邊仗火打得凶啊!」

    明白了這兵士不是十七師兵士,仍然用著「我認識你」的神氣,便問到營長,軍需,師爺,到後,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稱,她都得問問,便談到發餉了。她以為兵士都應當寄錢回家的。

    「你寄餉項給你媽,每月都寄去嗎?」

    「不能常常奇。新兵錢不多。」

    「那麼你錢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這裡,遇到一個誠實一點的兵士,他得說誠實話,就是說,一個兵士除了火食就得不到什麼錢。或者得了點錢,不是賭博輸去也只用到別的吃喝上去。這婦人聽到這些話,她照例要忘掉忌諱,用一個做母親的身份,加一點點責備於面前的一個人。她將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親有所申訴,因為她自己是一個兵士的母親。她總有點氣憤的樣子說,「你們年青人,忘記了你媽是不應當的。」

    可是,她把話一說過,便從兵士身上記起別的事情來了。

    從兵士不大整齊而且單薄的服裝上,敝舊了的鞋襪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發生了同情,覺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嗎?不吃虧嗎?不挨打嗎?你媽寄衣服和鞋子嗎?

    ……「

    她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說,因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點自己的兒子情形。她到後,看到那兵士揚揚長長走了,一個人站在街頭,似乎就想哭一陣,但另外一種感情,又使她在那個時候覺得很快樂。

    同她說話的雖不是自己兒子,卻是一個兵士!因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婦人縫補鞋襪,她知道自己兒子在軍隊裡為了跑路原因,鞋襪也一定像這樣子,所以一個冬天來,便常常坐在太陽下為兒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幫兒,便花了錢托人帶去。究竟這鞋子是不是能夠到兒子腳上去,這婦人卻無從知道的。

    這婦人,在街上見到兵士,談過話,回到家中時,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飯,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聲響,一會兒,大門前電鈴叮叮的發聲,從那重重的派頭上,明白這是老爺回家吃飯的時節了,就趕忙走去開門。到後一切菜飯由這婦人佈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爺太太少爺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邊為一家人侍候添飯。在吃飯桌旁,老爺還不願意把他責罵軍人的權利放棄,照那情形看來,竟像是知道自己家裡娘姨有一個兒子當兵,他故意罵給娘姨聽聽的。聽到許多希奇古怪的責備,以及許多不近人情的詛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辯什麼。

    她想說「老爺您說得不對」,又想說「老爺您造謠言」,又想說「老爺您不應當那麼罵他們」,可是因為她記到老爺在另外一個時節,為了遊藝會大家玩耍的事,學校裡不讓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務主任捉去老爺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爺的牢騷有根,就不說什麼了。

    裁兵問題,教育普及問題,國學救國問題,以及其他許多問題,都是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爺娘姨演說的問題。老爺原有老爺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爺一上學校去時,這問題,便從公館移到教員休息室裡去了。

    老爺一肚子古怪,聽說到學校爬到一個高檯子上去,為年青人說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說一年也說不完。家中娘姨當然沒有瞭解老爺的資格。娘姨見老爺走了,送出去,小心的關上腰門,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爺那些脾氣,記到老爺說的話,……一個仗火,死人十萬八千。一聲炮,毀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個頭顱,老爺從報上看來這些消息,她不必看報,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萬八千算什麼事,湖北江西有一百萬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個大炮也不會把房子掀完。什麼事情都是命,命裡有什麼,總逃不了;命裡無名,也不必害怕。這意思是為什麼?都是這婦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時也就覺得老爺心好脾氣壞,不什麼要緊!

    這個人家老爺同娘姨,在某一點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氣下頭,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爺呢,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應當站在那一邊好。聽說武昌省戒嚴了,學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時發下,他們見到老爺生氣,也似乎不大高興。可是每天坐在家中無事可作,覺得無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裡兵士的下操時,一看也常常是看個半天。年青軍官騎了小小白馬在坪裡馳驟,那種動人的威風,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羨,心裡間或胡亂打算過,以為將來有這樣一個女婿,倒並不是很壞的事情。

    在湖北大學政治系教員休息室裡,下課鍾敲過一會兒後,教授們滿身是灰,如從一個戰場上退回一樣。這些人很快的逃來,就把身體嵌到休息室的柔軟大椅裡面去,身體發福癡重一點的人,便聽到軋軋的聲音。接著是一個高個兒聽差,扭來一把手巾抹臉,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樣擦著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個火爐,到了下半天煤就有點不夠,使滿室覺得淒冷,但一個上半天,照例這個爐子裡,卻有煙煤在裡面發哮,室中充滿了春意。日子已經是十一月二十七,過三天學校便應當發薪水了,每星期教六個鐘頭課領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們,下課後無事可作,圍到暖烘烘的火爐,喝著一杯清茶,自然有話談談。於是談到薪水,談到本校會計股,談到本省財政局,談到本國財政部,間或還會談到銀錢同舅子的關係,從這裡便引起了各樣問題,「雄辯」與「哈哈」把休息室變成熱鬧地方了。聽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邊一面用鐵通條去攪動爐火,一面細細聽著這些有知識的人充滿了智慧的議論,直到提及關於女人那些事時,才有點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這個房子。

    這些體面人,照例都有他們個人的哲學,用自己一種書生的觀念,為一切事胡亂加以註解。學校方面課既不多,學生又很能原諒這些有名氣的人,正像隨便給一點知識大家就已經都很滿意了。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麼少又那麼容易對付,回家去同太太談「國事」,太太卻常常問到「薪水」。有些人還沒有太太,有些人還不好意思接小腳太太出來,因此這一群人,下課後照例也不即走,留在這休息室裡取暖,吸煙,談閒天,實為一種排遣長日解除鬱積的最好事情。大家從一個小事情上馳騁感想,發抒意見。大家復能在一句趣語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應害傷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覺間心廣體胖起來。

    這些人大致都是從美國或英國,從南京新都或北京舊都分頭聘來的。還有些是做過大官退了位,同當局要人有來往的。有些名氣又很大,社會知名,別處聘請也不會去,因此即或上課極少,學生也不好意思挑剔。這些人見過了中外文化與文明所成就的「秩序」與「美」,經過許多世界,讀過許多書,非常有名氣而且非常有學問,來到這長江中部千年以來傳說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裡,每日飲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濁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臉子,街頭上轉彎抹角處,任何時節總可以見到一個行路人正在扯脫褲子預備撒尿。鋪子裡打死了一隻老鼠,即刻便用鐵火鉗夾起拋到街上來……還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像他們的數目,髒到你總以為是乞丐,打量扔給他一個錢,卻又因為那種神氣使你見了有點害怕,見了就想走開。為了這些現象,有許多人覺得這才真是中國人的中國,於是習慣到裡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開始明白內地的中國人民,如何在一種腐爛頹敗發霉發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覺到十分悲觀了。但這些人雖一致覺得這內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習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讀書人,各知道一樣專門學問,讀過許多專門的書籍,能夠告給學生以偉人的歷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學,萬年的天地,除了這些卻什麼也不能有一分兒。有些知道自己是應當做官的,都在那裡十分耐煩的等候政治的推遷。有些愛錢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處置到一種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還有一些「書生」,很愛體面,又很不懂事情,從中國或從外國書裡,培養出一種古怪的人格,國事的混亂,民族的墮落,都覺得那是使他極其難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國的事,擾亂到這個人的心,使他常常憤怒。對於執政那一面,任何時節他都儼然有一種切齒的關係存在。他沒有什麼固定信仰,卻認為一切現象不好,不文明,皆由於政府的無力整飭與有意放棄。他真心的不高興那些有權力的人,以及幫助作惡的人。時時像在同那種惡勢力衝突,可是他卻又並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會畸形發達自己所得的種種好處。他有感覺,也僅僅有那種感覺,壞了他的脾氣,既不能把社會變好,自己也不能變好。在另外一種情形下,則這種人因為有點不平,有點反叛的種子醞釀在心裡,能夠寫詩做文章。另外有一種書生,雖是書生卻已漸漸的成為教書匠了的,懶惰的,有中國名士風味的,便很容易發生了一種瑣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極小事情上,糾紛百端,無從解決。這種人又歡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種冗長而無興味的討論,用一些大報小報作根據,把「大人物」「新鮮事情」兩樣東西連結在一處,互相輾轉的來傳述一點謠言,謠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個知名女人在內,他們從這情形中,便得到一種樂趣。他們這樣也就算是與不滿意的一切現象作戰,嘲笑一切,辱罵一切,詛咒一切……這是不錯的,還是一個長久的戰爭!口舌的武器,原不至於敝舊,同時這休息室裡,同事又那麼多,這類人倒是無聊的集團裡一種中堅人物,缺少了他們,是使大家更覺得生活沉悶的!

    就是最後這一類人,他們也仍然是不滿足這個環境現象的。那個家有平台,一生氣時就喊傭人作媽,最不歡喜見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彷彿便是這種人。

    我們應當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點,那個教授睡夠了,爬起床後,娘姨便把臉盆送有床邊,擱在一個小几上。其時蛇山上正有一隊號兵吹奏喇叭,聲音向武昌城各處散去,幽幽涼涼,很有一點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這個月來看到不知過了多少軍隊,許多人家的長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當伙夫去了,這個喇叭正像有點得意的壓著全個武昌地方的人。

    「漢生,這是一群強盜的奴隸,」他聽到喇叭聲音,非常刺耳,把這個奇怪的話加在那一隊吹喇叭的軍人頭上去,卻向榻邊一個四歲不足的兒子,表明他對軍人瞧不上眼的態度。

    這兒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卻提出一個要求,要爸爸為他買一枝槍,一把刀。他告給爸爸需要這個的理由,說是「要做統領」。這做統領的志氣,卻是聽到有喇叭聲音而想起的。

    教授有點詫異這不穩當思想的來源了,就問兒子。

    「誰告給你的?」

    「我自己要的!」

    「你要那個作什麼?」

    「我歡喜那個。」

    「不許說歡喜。那全是強盜要的東西!」

    「我還要做都督!」

    「革命黨來殺了你!」

    「殺了我也要。」

    「嗨——」這教授吼了一聲,睜目望到漢生不再說什麼,母親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邊喊叫兒子。

    「漢生,你來,你來,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想做都督的兒子出去以後,教授一面抹臉一面說,「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許少爺上平台去看那些叫化子強盜,你不聽我的話,我要開銷你。」

    「老爺,沒有這件事。」

    「怎麼沒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東西,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有志氣!」

    「什麼志氣,做都督,做師長,都是些混蛋……」外面太太又忙喊著「娘姨娘姨,快拿少爺的小椅子來」,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邊去了。

    外面並沒有落什麼雪,很好的天氣,掛在藍底兒天上的日頭,照到人背上古怪的溫暖,主僕皆站在院子裡曬太陽,看屋角上一群鴿子擺陣勢飛。兩人還在那裡計算臘八豆的氣候,計算醃肉用鹽的份量。計算乾菜落壇開壇的日子。全和老爺的事情無什麼關係。一家人除了教授獨當一面,其餘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因為每到小孩同傭人挨罵時,太太總把兩人叫開,省得把時間拖長,老爺生氣。

    到後教授便在房中看報,看到一些各處打敗仗的新聞,彷彿有了報仇的機會,就拿了報走到外邊大院子來。

    「××死了一萬人,張××師長也被活捉去了,這些無用處的東西!」「怎麼啦?」因為娘姨聽到那個師長的姓同自己兒子師長是一個字,關心到這件事了。「死一萬人,省主席也被捉去嗎?」

    教授看到娘姨那種慌張驚愕樣子,很覺有趣味,便把報上沒有登載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見代為證實。就說所有擄去的人馬,都要用機關鎗打死,一個伙夫也不留下。他還想說這些人本來皆應當用火燒死……話未說及,忽然所到門外街頭有許多人吶喊聲音,且聽到遠遠的敲鐘聲音,城裡不知道什麼地方失火了,街上亂糟糟的有許多人奔跑,雖然是大白天,還不知僅僅是失火,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發生。這一家人不到一會兒就全都跑到屋後平台上去了。只見到一股青煙在城東角上揚起,且隱隱約約聽到一種哮吼拉雜聲音,似乎去這裡並不很遠。娘姨忙攀到欄幹上去瞧望,問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麼地方走水,才知道離這裡還有兩三條街。二十分鐘還走不到。

    這時節,在祠堂裡駐紮的軍隊,剛下操散隊不久,忽然又臨時集合,長官吹著哨子,喊叫趕快站隊,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隊人到失火那邊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還是站在平台上望火,而看到許多閒人在下面大坪裡奔竄,樣子十分忙亂。又見到同街坊膽小人家,有人抬了鍋罐放到坪中空處的事情。又看到人打著銅鑼報告火的方向,且胡亂的嚷著另外一種話語,大約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擔塘水所得報酬的數目那種事情。

    教授遊目四矚看了一會兒,覺得眾生芸芸,擾攘無已,很是無聊,便說,「漢生漢生,同姆媽進去,不要站在這裡吹風。」自己說著已先走下樓去了,接著不久,這一家人就團團的圍在一個方桌邊吃早飯了。

    吃過飯,娘姨把碗盞收拾到廚房去,聽到後門外擾攘不止,見著兩個兵士用門板抬了一個救火受傷的兵士過去,後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見著一個兵士扶了一個救火受傷的警察過去,跟著看的又是一大群人。這娘姨,也就著忙跟到後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個究竟死了沒有。隨了街上閒人擠到祠堂前面時,受傷的人已抬進祠堂去了,所有閒人皆不許通過。

    正在那兒擔著心,忽然又看到一個兵士從祠堂裡匆匆促促的奔跑出來,口中只說「找一隻雄雞」,「找一隻雄雞」,她在人叢中伸手一把就拉著了那個兵士,紅著臉急促的說,「副爺,你跟我來,我有一隻雞,我有一隻雞……」她把留養在主人家裡一隻公雞,交給了那個不相識的兵士後,又跟到兵士跑回來,站到祠堂外邊,聽候裡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飯吃完的教授,不到半點鐘,就從從容容坐在大學校教員休息室火爐邊大沙發上了。一室裡五六個先生們,都用東城失火的事作為題材,談到一切關於失火的故事。其中一個最善於逢迎湊趣的同事,談到某時在某地方看到一個婦人從睡夢裡被火驚起的情形,因慌亂了一點,如何忘記了自己是女人,他把這個莫須有的故事,用了許多很雅致的名詞描畫著。大家皆用著溫和微笑的臉兒,細心領會到這故事的變化,末了多人皆彷彿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換煙卷,互相很矜持的笑著,表明這笑話雖有趣味,卻並不能把大家的身份失去,不如另外一時另外一個人笑話來得更好,因為這個故事是這個無恥的人說出,他們是明白這個人的品性大有問題,不是個正派人,且不是正途出身。

    失火的事談過後,他們便開始談這個冬天來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從廚子談起,一直談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鐘催促上堂時才停止。因為學校裡有這種規矩,所以到第二天學校中,便知道×教授家中有個愚蠢娘姨,把自己積錢養大的一隻雄雞送人的故事了。

    一九三一年四月廿七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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