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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湘西雜記-3 文 / 沈從文

    向大成,四十四歲,每天到後坡××公司第三號井裡去工作,坐籮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處。每天作工十二小時,收入一毛八分錢。婦人李氏,四十歲,到河碼頭去給船戶補衣裳褲子,每天可得三兩百錢。無事作或往相熟處,給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銅錢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養了七個,死去五個,只剩下兩個女兒,大的十六歲,十三歲時就被駐防軍排長看中,出了兩塊錢引誘破了身。父親知道這事情時,就痛打女孩一頓,又為這兩塊錢,兩夫婦大吵大鬧一陣,婦人揪著自己髻發在泥地裡滾哭。可是這事情自然同別的事一樣,很快的就成為過去了。到十五歲這女孩子已知道從新生活上取樂,且得點小錢花,買甘蔗糍粑吃。於是常常讓水手帶到空船上去玩耍,不怕醜也不怕別的。可是母親從熟人處聽到她什麼時候得了錢,在碼頭上花了,不拿回來,就用各種野話痛罵洩氣。到十六歲父親卻出主張,把她押給一個「老怪物」,押二十六塊錢。這女孩子於是換了嶄新印花標布衣裳,把頭梳得光油油的,臉上擦了脂粉,很高興的來在河邊一個小房子裡接待當地軍、警、商、政各界,照當地規矩,五毛錢關門一回。不久就學會了唱小曲子、軍歌、黨歌、愛國歌、搖船人催櫓歌。母親來時就偷偷的塞十個當一百銅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親手中,不讓老怪物看見。閱世多,經驗多,應酬主顧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點,已成為本地「觀音」。船上人無不知道河碼頭的觀音。有一次,縣衙門一個傳達,同船上人吃醋,便用個捶衣木杵把這個活觀音痛毆一頓,末了,且把小婦人褲子也扒脫拋到河水中去。又氣又苦,哭了半天,心裡結了個大疙瘩,總想不開,抓起煙匣子向口裡倒,嚥了三錢煙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父母得到消息,來哭了一陣,拿了點「燒埋錢」走了。死了的人過不久也就裝在白木匣子裡抬走埋了。小女兒十一歲,每天到河灘上修船處去撿劈柴,帶回家燒火煮飯,有一天造船匠故意揚起斧頭來恐嚇她,她不怕。造船匠於是更當著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個方法來恐嚇她。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邊堆積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聽來的醜話罵那個老造船匠,罵厭後方跑回家裡去。回到家裡,見母親卻在灶邊大哭,原來老的在煤井裡被煤塊砸死了。……到半夜,那個母親心想,公司有十二塊錢安埋費。孩子今年十二歲,再過四年,就可掙錢了。命雖苦,還有一點希望。……這就是我們所稱讚的勞工神聖,一個勞工家庭的真實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要證實它,在那裡實在頂方便不過,正因為這種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隨處可以掇拾的。

    讀書人的同情,專家的調查,對這種人有什麼用?若不能在調查和同情以外有一個辦法,這種人總永遠用血和淚在同樣情形中打發日子,地獄儼然就是為他們而設的。他們的生活,正說明「生命」在無知與窮困包圍中必然的種種。讀書人面對這種人生時,不配說同情,實應當自愧。正因為這些人生命的莊嚴,讀書人是毫不明白的。

    大家都知道辰溪縣有煤,此外還有什麼,就毫無所知了。

    在湘西各縣裱畫店,常有個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書字幅,用筆極濃重,引人注意。這個米先生就是辰溪縣人。

    沅水上游幾個縣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貨以木材、桐油、鴉片煙為交易中心。市區在兩水匯流一個三角形地帶,三面臨水,通常有「小重慶」稱呼。地方歸會同縣管轄。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會同、黔陽、漵浦各縣屬鄉下集中到洪江來的。洪江商務增加了地方的財富與市面繁榮,同時也增加了軍人的爭奪機會。民國三十年來貴州省的政治變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間接促成的。貴州軍人盧燾、王殿輪、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為發祥地,終於又被部下搞垮。湖南軍人周則范、蔡鉅猷、陳漢章,全用洪江為根據地,找了百十萬造孽錢,負隅自固,周陳二人並且同樣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這些事對本地又似乎竟無多少關係。這些無知識的小軍閥儘管新陳代謝,打來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點虧,與會同卻並無關係。地方既不因此而衰敗,也不因此而繁榮。漵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準特別高,讀書人特別多,不靠洪江的商務,卻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園——蔗糖和橘子園的出產,此外便是幾個熱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礎,是個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產黨中作婦女運動被殺的向警予,五四時代寫工運文章最有聲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學家向達,經濟學家武撝干,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漵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陽,縣城裡有一個陽明書院,留下王陽明的一點傳說,此外這個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關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驕。地方在外面讀書作事的人相當多,湘西人的個性強悍處,似乎也因之較少。黔陽毗連芷江,「澧蘭沅芷」在歷史上成一動人名詞。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確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江,不經過漵浦黔陽,是由麻陽河沿河上行一陣,到後向西走,經芷江屬的東鄉兩個市鎮,方到芷江。

    車由辰溪過渡,沿麻陽河南岸上行時,但見河身平遠靜穆,嘉樹四合,綠竹成林,鬱鬱蔥蔥,別有一種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磚砌成立體方形或長方形,同峻拔不群的楓杉相襯,另是一種格局,有江浙風景的清秀,同時兼北方風景的厚重。河身雖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兩岸,十分便利,土地極其膏腴。急流處本地人多縛大竹作圓形,安置在河邊小水堰道間。引水灌高處田地,且聯接視筒長數十丈,將水遠引。兩岸樹木多,因之美麗水鳥也特別多。弄船人除少數銅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陽人,在二百五十里內,這一條河中有多少灘,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頭,無不清清楚楚。水手們互相談論爭吵的事也常不離這條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頭的情形。有一個地方名「失馬灣」,四圍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無數,都隱在樹叢中。河面寬而平,平潭中黃昏時靜寂無聲,惟見水鳥掠水飛去,消失在蒼茫煙浦裡。一切光景美麗而憂鬱,見到時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雖不經從失馬灣過,失馬灣地方有一個故事,卻常常給人帶走很遠。

    公路入芷江境後,較大站口名懷化鎮。經過的旅客除了稱羨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寬廣平坦,此外將無何等奇異感想。可是事實上這個地方的過去,正是中國三十年來的縮影。地方民性強悍,好械鬥,多相互仇殺,強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實循良的為生存也就力圖自衛。蔡鍔護法軍興,雲南部隊既在這裡和北洋軍作戰,結果遺下槍支不少。本地人有錢的買槍,稱為團總,個人有槍,稱為練叮槍支一多,各有所恃,於是由仇怨變成劫掠。雜牌軍來,收槍裹匪膨脹勢力。軍隊打散後,於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實力,或收編成軍以圖挾制。內戰既多,新陳代謝之際,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殺戮。二十年間的混亂局面,鬧得至少有一萬良民被把頭顱割下示眾,(作者個人即眼見到有三千左右農民被割頭示眾,)為本地人留下一筆結不了的血賬。然而時間是個古怪東西,這件事到如今,當地人似乎已漸漸忘掉了。遺忘不掉且居然還能夠引起旅客一點好奇心對之注意的,是一座光頭山頂上留下一列堡壘形的石頭房子,不像廟宇也不像住戶人家,與山下簡陋小市鎮對照時,尤其顯得兩不調和。一望而知這房子是有個動人故事的。這是一個由地主而成團紳,由團紳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軍長,由軍長獲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殺的一個姓陳的產業。這座房子同中國許多地方堂皇富麗的建築相似,大部分可說是用人血作成的,這房子結束了當地人對於由土匪而大王作軍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緒。如今業已成為一個古跡,只能供過路人憑弔了。車站旁的當地婦人多顯得和平而純良,用驚奇眼光望著外來車輛和客人。客人若問「那房子是誰的產業?誰在那裡住?」一定會聽到那些老婦人可憐的回答:「房子是我們這裡陳軍長的,軍長名陳漢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殺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憐的微笑。也許這婦人正想起自已被殺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兒子,也許想起的卻是那軍長死後相傳留下三百五十條金子,和幾個美麗姨太太的下落。誰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事。

    懷化鎮過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門」,出產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國別的地方一樣,雖有好出產,並不為人注意,專家也從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縣農場和農校更不見栽培過這種果木。再過去二十五里名「榆樹灣」,地方出好米,好柿餅。與懷化鎮歷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幾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這些事已成為過去了。民性強直,二十年前鄉下人上場決鬥時,尚有手攜著手,用份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習慣,若湊巧碰著,很可能增長旅行者一分見識。

    一個商人的十八歲閨女死了,入土三天後,居然還有一個賣豆腐的青年男子,把這女子從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熱情。這種瘋狂離奇的情感,到近年來自然早消滅了。

    新的普通教育,造成一種無個性無特性帶點世故與詐氣的庸碌人生觀。這種人生觀,一部分人自然還以為教育成功,因此為多數人所扶持。正因為如此一來,住城市中的地主階級,方不至於田園荒蕪,收租無著。按規矩,芷江的佃戶對地主除繳納正租外,還應當在每一石租谷中認繳雞肉一斤,數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來石淨收入的人家,到收租時照例可從各佃戶處捉回百十隻肥雞。常日吃雞,吃到年底,還有富餘。

    單是這一點,東鄉的民俗如何宜於改造,便很顯然了。

    榆樹灣離芷江還有九十里,公路上行,一部分即沿沅水西岸拉船人纖路擴大改造而成。公路一面傍山,一面臨水。地勢到此形成一小盆地,無高山重嶺,汽車路因之較寬大,較平直。到芷江時,一個過路人一瞥所得印象必不怎麼壞。城西有個明代萬曆年的古塔,名雁塔,形制拙而壯,約略與杭州坍圮的雷峰塔相似。城樓與城中心望樓,從萬戶人家屋瓦上浮,氣象相當博大厚重,像一個府治。河流到了這裡忽然展寬許多,約三分之二里。一個十七墩的長橋,由城外河邊接連西岸,西岸名王家街,住戶店舖也不少。三十年前通雲貴的大驛道由此通過(傳說中的趕屍必由之路),現在又成為公路站頭。城內餘地有限,將來發展自然還在西岸。表示這繁榮的起點,是小而簡陋的木房子無限量的增加。

    有個大佛寺,也是明朝萬曆年間的建築,殿中大佛頭耳朵可容八個人盤旋而上,佛頂可擺四桌酒席綽綽有餘。好風雅的當地紳士,每逢重陽節便到佛頭上登高,吃酒划拳,覺得十分有趣。本地紳士有「維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跡,民國九年佛殿圮坍後,因此各界商議,決定打倒大佛。

    當時南區的警察所長是個麻臉大胖子,鳳凰縣人,人大心細,身圓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訶德先生的僕人,以為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就親自用鍬頭去掘佛頭,並督率警士參加這種工作。事後向熟人說:「今天真作了一件平生頂痛快事情(不說頂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說大佛是金肝銀腸硃砂心,得到它豈不是可以大發一筆洋財?哪知道打倒了它,什麼也得不到。肚子裡一堆古里古怪的玩意兒,手寫的經書,泥做的小佛,綢子上畫了些花花朵朵,——鬼知道有什麼用。五百年寶貝,一錢不值。大腦袋裡裝了六十擔茶葉,一個茶葉庫,一點味道都沒有,誰都不要,只好堆在坪裡,一把火燒掉。」把話說完時,伸出兩隻蒲扇手,「狗肏的,一把火燒完了,痛快。」總而言之,除了一大殿,當時能放火燒的都被這位開明警察所長燒了。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經卷,和五彩壁畫的版子,若干漆胎的佛像,全燒光了。大佛泥土堆積如一座小山。這座山的所在處,現在本地年青人已經不大知道了。當地毀去了那麼一座偶像,其實卻保存另外一個活偶像。城裡東門大街福音堂裡,住下一個基督教包牧師,在當時是受本城紳士特別愛護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為的是當時土匪不敢驚動洋人。有時城中紳士被當作肥羊吊去時,無從接頭,這牧師便放下侍奉上帝神聖的職務,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區去代人說票。離縣城三十里的西望山,早已成為土匪老巢,有槍兵一排人還不敢通過,大六月天這位牧師去避暑,卻毫不在意,既不引起眾人對於這個牧師身份的懷疑,反而增加這個牧師在當地「所向無敵」的威信。這事說來已二十年,上帝大約已把那牧師收回天國,也近於一篇故事了。

    二十年來本地紳士半數業已謝世,餘下的都漸漸衰老了,子侄輩長大成人,當前問題恐不是毀佛學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讓子侄輩向西北走。擔心的並不是社會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嚴父作慈父兩不討好。

    芷江的紳士多是地主,正因為有錢,因此吃喝享樂之外歷來還受兩重壓迫,土匪和外來駐防剿匪軍,兩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來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脅,恐怕是自己家裡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對於本地是一種轉機,對於少數人,看來卻似乎是一種危機。

    廣西民政廳廳長邱昌渭先生,是這個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蠶種都相當好,白蠟收成也極可觀。又出產好米,西望山下有一種特別玉腰米,作飯時長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應當首屈一指。可是當地農校林場卻只能發現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樹、黃金樹。稻種改良,蠶桑推廣,蠟蟲研究,和果木栽培,都不曾作,作來也無良好成績可言。

    這就要後來者想辦法了。後來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縣,給人的印象是沿公路山頭漸低漸小,山上樹木轉增密蒙。一個初到晃縣的人,愛熱鬧必覺得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看來,小小的紅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過歷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在這裡。對湘西人民生活狀況有興味的人,必立刻就可發現當地婦女遠不如沅陵婦女之勤苦耐勞而富於藝術愛好。

    婦女比例數目少一點,重視一點,也就懶惰一點。男子呢,與產煙區域的貴州省太接近,並且是貴州煙轉口的地方,許多人血裡都似乎有了煙毒。一瞥印象是愚、窮、弱。三種氣分表現在一般市民的臉上,服飾上,房屋建築上。

    晃縣的市場在龍溪口。公路通車以前,煙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買水銀坐莊人,都在龍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稱為「小洪江」,由於繁榮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異。地方離老縣城約三里,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還有十多輛人力車點綴,一里兩毛,還是求過於供。主顧最多的大約是本地小土娼,因為奔跑兩處,必需以車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為勞。

    煙土既為本地轉口貨大宗生意,煙幫客人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護送煙幫出差為軍人最好的差事,特稅查緝員在中國公務員中最稱盡職。本地多數人的生存意義或生存事實,都和煙膏煙土不可分。因之令人發生疑問,假若禁煙事對於禁吸禁運辦法實行以後,這地方許多人家許多商務如何維持?也許有人真那麼想到,結果卻默然無言。

    四月裡一個某某部隊過路,在河西車站邊借了一個民居駐防,開拔後,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發現有個兵士模樣的男子,被反縛兩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拋在糞坑邊死了。部隊還是當天開拔的。誰作的事,不知道。被殺的是誰?傳說是查緝處兵士。官方對於這類事照例擱下,保留,無從追究。

    過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記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個煙販,由貴陽乘車到達,行李衣箱內藏了一萬塊錢法幣,七千塊錢煙土印花,落店後,半夜裡突然有人來檢查。翻了一陣,發現了那個衣箱,打開一看,把那個錢拿跑了。這煙販不聲不響,第二天就包賃一輛汽車回轉貴陽。好像一搶便已完事。縣知事不知道是誰作的事,煙販倒似乎知道,除老鄉外別無他人,只是不說。君子報仇三年,冤有頭,債有主,不用麻煩官家。

    兩件事都發生在車站近旁,所謂邊境,從這兩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邊境的悲劇或喜劇,常常與煙土有密切關係。

    邊境有邊境古風,每夜查鋪子共計警務人員四位,高舉扁方紙糊燈籠,進門問問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鋪子的怕「委員」,怕「中央」,怕「軍人」,怕許多許多,燈籠高舉各家走去為的是盡職。更主要的還是旅客必需將姓名注上循環簿,旅館用完時好到警局去領,每本繳三毛法幣。就市價估計,成本約一毛五分。

    小公務員還保留一種特別權利,在小客棧中開一房間,叫兩個條子打麻將取樂,消遣此有涯之生。這種公務員自然也有從外路來到此地,享受這種特別權利的。總之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權利,一種娛樂,不覺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見到。

    本地入口貨銷行最好的是紙煙。許多普通應用藥品,到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於紙煙,無不應有盡有。各種甜鹹罐頭也賣得出。只是無一個書店,可知書籍在這地方並無多大用處。

    經營「最古職業」的娘兒們,多數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營養不足的神氣,著短衣大腳褲,並在腰邊扎一條粉紅綢巾,會唱多種小曲,也會唱黨歌、軍歌、抗戰歌,因為得應酬當地軍警政商各界,也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說妓女生活很苦,大都會中低級妓女給人的印象的確很苦,每日與生活掙扎,受自然限制,為人事挫折,事事可以看出。

    這小小邊城妓女,與其說是在掙扎生活,不如說是在混生活。

    生存是無目的的無所為的,正與若干小公務員小市民情形極其相同,同樣是混日子,迷迷糊糊混下去,聽機會分派哀樂得失,在小小生活範圍內轉。活時,活下去;死了,完事。

    「野心」在多數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會存在。十分現實,因此帶點抽像騙人玩意兒,航空獎券和百齡機,發賣地方相去太遠,對於這類人的刺激也無多大意義,刺激不了他們的任何衝動感情。若說這些婦女生活可悲可憫,公務員和小市民同樣可憫。這是傳說中的古夜郎國,可是到如今來「自大」兩字也似乎早已消滅了。

    多數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實,這老實另一面即表現「愚」與「惰」。婦人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圍裙,男子雄赳赳擔著山獸皮上街找主顧的瑤族人民也不多見,貴州煙幫商人在這裡勢力特別大,由於煙土是貴州省運來的,這是煙幫入境的第一站。

    婦人小孩大都患瘰疬,營養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現象。

    木材在這裡不大值錢,然而處置木材的方式,亦因無知與懶惰,多不得其法,這事從當地各式建築都可見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麗,人事無章次處到此也就越加顯著。正如造物者為求均衡,有意抑彼揚此,恰到好處。本地見出受對日戰事影響,除了上行車輛加大,乘車人驟增成千上萬,市面上呈現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活躍,到處有新房子在興建,此外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起變化的,是壯丁訓練。每早上六點鐘左右,汽車西站旁大坪裡就有個老婦人篩鑼,告大家應當起床。於是來了一個著軍服的年青人,精神飽滿,夾了三四個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哨子集合,各處人家於是走出二十來個大小不等制服不齊的候補壯丁,在坪裡集合點名,經過短短訓話後即上操,唱歌。大約訓練工作還不很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學者對於歌中意義也不易懂。而且所有歌曲都是那些城裡知識分子編的,實在不大好聽調子也古怪難於記憶,對於鄉下人真是一種拗口「訓練」。若把調子編成沅水流域弄船搖櫓人打呼號的聲音,或保靖花燈戲調子,或麻陽春官唱的農事節會的歌詞腔調,一定好聽得多易學得多了。可是這個指導訓練工作人員,在本地卻是唯一見出有生氣有朝氣的青年。地方一切會在他們努力下慢慢改變過來的。青年之覺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游稱一霸,由教學先生而變為土匪,由大王而變為軍人,由司令而卡察一刀。外縣人來到晃縣,提出這個人的名字時,如今尚可以聽到許多故事。這人名姚繼虞,就是晃縣人。十年前又有個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為人熱情而正直,身個子小小的,同學中叫他「毛鬍子」。大革命時回到故鄉作農會主席、黨務特派員。領導兩萬武裝農民到芷江縣入城示威,清黨時死於芷江南城城門前。這人名唐伯賡,也是晃縣人。

    鳳凰

    這是從一個作品裡摘錄出關於鳳凰的輪廓。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數千戶人口的。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餘苗寨,各有千總守備鎮守其間。有數十屯倉,每年屯數萬石糧食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附近三縣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道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數業已殘毀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此時,因為另一軍事重心,一切均以一種迅速的情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怕官。

    城中居民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

    這地方本名鎮筸城,後改鳳凰廳,人民國後,才升級改名鳳凰縣。滿清時辰沅永靖兵備道,鎮筸鎮總兵均駐節此地。

    辛亥革命後,湘西鎮守使,辰沅道仍在此辦公。除屯谷外,國家每月約用銀六萬到八萬兩經營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於環境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引自《鳳子》)苗人放蠱的傳說,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遊俠氣概,這個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別多。在宗教儀式上,這個地方有很多特別處,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因社會環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想像。小小縣城裡外大型建築,不是廟宇就是祠堂,江西人經營的綢布業,會館建築特別壯麗華美。

    湘西之所以成為問題,這個地方人應當負較多責任。湘西的將來,不拘好或壞,這個地方人的關係都特別大。湘西的神秘,只有這一個區域不易瞭解,值得瞭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區,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縣都差得多,然而民國以來湖南的政治家熊希齡先生,卻出生在那個小小縣城裡。地方可說充滿了迷信,然而那點迷信,卻被歷史很巧妙的糅合在軍人的情感裡,因此反而增加了軍人的勇敢性與團結性。去年在嘉善守興登堡國防線抗敵時,作戰之沉著,犧牲之壯烈,就見出迷信實無礙於它的軍人職務。縣城一個完全小學也辦不好,可是許多青年卻在部隊中當過一陣兵後,輾轉努力,得入正式大學,或陸軍大學,成績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軍人,常識且異常豐富;個人的浪漫情緒與歷史的宗教情緒結合為一,便成遊俠者精神,領導得人,就可成為衛國守土的模範軍人。這種遊俠精神若用不得其當,自然也可以見出種種短處。或一與領導者離開,即不免在許多事上精力浪費。甚焉者即糜爛地方,尚不自知。總之,這個地方的人格與道德,應當歸入另一型範。由於歷史環境不同,它的發展也就不同。

    鳳凰軍校階級不獨支配了鳳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縣。它的弱點與二十年來中國一般軍人弱點相似,即知道管理群眾,不大知道教育群眾。知道管理群眾,因此在統治下社會秩序尚無問題。不大知道教育群眾,因此一切進步的理想都難實現。地方邊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數年前領導者陳渠珍被何健壓迫離職,外來貪污與本地土劣即打成一片,地方受剝削宰割,毫無辦法。民性既剛直,團結性又強,領導者如能將這種優點成為一個教育原則,使湘西群眾人人各有一種自尊和自信心,認為湘西人可以把湘西弄好,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責任也是每人權利,能夠這樣,湘西之明日,就大不相同了。

    典籍上關於雲貴放蠱的記載,放蠱必與仇怨有關,仇怨又與男女事有關。換言之,就是新歡舊愛得失之際,蠱可以應用作爭奪工具或報復工具。中蠱者非狂即死,惟繫鈴人可以解鈴。這倒是蠱字古典的說明,與本意相去不遠。看看貴州小鄉鎮上任何小攤子上都可以公開的買紅砒,就可知道蠱並無如何神秘可言了。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義,與巫,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於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抑後變態的發展。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為對象,產生一種變質女性神經玻年老而窮,怨憤鬱結,取報復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蠱婆所作所為,即近於報復。三十歲左右,對神力極端敬信,民間傳說如「七仙姐下凡」之類故事又多,結合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而為一,因此總覺得神對她特別關心,發狂,囈語,天上地下,無往不至,必需作巫,執行人神傳遞願望與意見工作,經眾人承認其為神之子後,中和其情緒,狂病方不再發。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為戲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啟發,一面由於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諧,當地武人出身中產者規矩又嚴,由壓抑轉而成為人神錯綜,以為被神所愛,因此死去。

    善蠱的通稱「草蠱婆」,蠱人稱「放蠱」。放蠱的方法是用蟲類放果物中,毒蟲不外螞蟻、蜈蚣、長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見的。中蠱的多小孩子,現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蟲差不多,腹脹人瘦,或夢見蟲蛇,終於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婦人放的,就往去見見她,只作為隨便閒話方式,客客氣氣的說:「伯娘,我孩子害了點小病,總治不好,你知道什麼小丹方,告我一個吧。小孩子怪可憐!」那婦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必說:「那不要緊,吃點豬肝(或別的)就好了。」

    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病好的原因是「收蠱」。蠱婆的家中必異常乾淨,個人眼睛發紅。蠱婆放蠱出於被蠱所逼迫,到相當時日必來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經過一年,放一樹木(本地凡樹木起癟有蟻穴因而枯死的,多認為被放蠱死去)只抵兩月,放自己孩子卻可抵三年。蠱婆所住的街上,街鄰照例對她都敬而遠之的客氣,她也就從不會對本街孩子過不去。(甚至於不會對全城孩子過不去。)但某一時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蠱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憤,必把這個婦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曬太陽,名為「曬草蠱」。或用別的更殘忍方法懲治。這事官方從不過問。即或這婦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過問。受處分的婦人,有些極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為罪有應得,默然無語。然情緒相同,即這種婦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於死的魔力。還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過多少次,某時在某處蠱死誰,某地方某大樹枯樹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儼然得到一種滿足的快樂。這樣一來,照習慣必在毒日下曬三天,有些婦人被曬過後,病就好了,以為蠱被太陽曬過就離開了,成為一個常態的婦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後眾人還以為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

    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為她有點隱性的瘋狂,致瘋的原因又是窮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國其他地方巫術的執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為一種遊民懶婦謀生的職業。視個人的詐偽聰明程度,見出職業成功的多少。他的作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卻清清楚楚。這種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來性質,不會當真發瘋發狂了。但鳳凰情形不同。行巫術多非自願的職業,近於「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數本人平時為人必極老實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發病,臥床不起,如有神附體,語音神氣完全變過。或胡唱胡鬧,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且哭笑無常,毆打自己。長日不吃,不喝,不睡覺。過三兩天後,彷彿生命中有種東西,把它穩住了,因極度疲乏,要休息了,長長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

    醒後對病中事竟毫無所知,別的人談起她病中情形時,反覺十分羞愧。

    可是這種狂病是有週期性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係),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鬥,斗內裝滿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麼也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行人情形。談到傷心處,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執行巫術後,已成為眾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玻初初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為有事前狂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於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近於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處。世人的好奇心,這時又轉移到新近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這巫婆若為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復她原有的職業,或作奶媽,或做小生意,或帶孩子。為人世故,就成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份,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唸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乾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為「收黑」,用個雞蛋,咒過一番後,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後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為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至於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性。地方習慣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於軍人成為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係,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於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佔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醜的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係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眾共棄。下面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後,便引起疑心。後因信中有句話語近於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裡十里,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麼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令要這麼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裡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為了。

    女子在性行為所受的壓制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織布,績麻,作醃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於成為精神玻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於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岩石,無處無神。狐、虎、蛇、龜,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性。因人與人相互愛悅,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衝突,便產生人和神怪愛悅的傳說,女性在性方面的壓抑情緒,方借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

    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像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或為記憶中廟宇裡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

    總之這個抽像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就是一種變形的自瀆。等待到家中人注意這件事情深為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於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於這件事表示意見,或陰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末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於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為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實上有一半近於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色發紅,間或在肉體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艷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

    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裡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係。遊俠者對同性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係。若發生關係,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徵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台,桌前掘個一丈八尺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尖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份。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髮,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刃。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兩把黃鱔尾小尖刀。

    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ど」調戲嫌疑,老ど犯了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蔑。至於為什麼誣蔑,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就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那大哥揪著女的髮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沉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裡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ど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份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類乎這種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遊俠者行徑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仇,執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換言之,就是還能保存一點古風。有些人雖能在川黔湘鄂邊境數省號召數千人集會,在本鄉卻謙虛純良,猶如一鄉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時入衙署當值,聽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賭博時用小銅錢三枚跌地,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後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鬥時兩人用份量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人,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後,即不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

    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總之,遊俠觀念純是古典的,行為是與太史公所述相去不遠的。

    二十年聞名於川黔湘鄂各邊區鳳凰人田三怒,可為這種遊俠者一個典型。年紀不到十歲,看木傀儡戲時,就攜一血——-f木短棒,在戲場中向屯墾軍子弟不端重的橫蠻的挑釁,或把人痛毆一頓,或反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以為意。十二歲就身懷黃鱔尾小刀,稱「小老ど」,三江四海口訣背誦如流。家中老父開米粉館,凡小朋友照顧的,一例招待,從不接錢。十五歲就為友報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殺一木客鏢手,因聽人說這個鏢手在沅州有意調戲一個婦人,曾用手觸過婦人的乳部,這少年就把鏢手的雙手砍下,帶到沅州去送給那朋友。年紀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各處。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雞往米場鬥雞時,一見長輩或教學先生,必側身在牆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過,見作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各廟宇和尚尼姑行為有不正當的,恐敗壞當地風俗,必在短期中想方法把這種不守清規的法門弟子逐出境外。作龍頭後身邊子弟甚多,龍蛇不一,凡有調戲良家婦女,或賭博撒賴,或倚勢強奪經人告訴的,必招來把事情問明白,照條款處辦。執法老ど,被派往六百里外殺人,隨時動員,如期帶回證據。結怨甚多,積德亦多。身體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學教員,不相識的絕不會相信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軟不服硬,白羊嶺有一張姓漢子,出門遠走雲貴二十年,回家時與人談天,問:「本地近來誰有名?」或人說:「田三怒。」姓張的稍露出輕視神氣:「田三怒不是正街賣粉的田家小兒子?」當夜就有人去叫張家的門,在門外招呼說:「姓張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這個地方祝不走路後天我們送你回老家。」姓張的不以為意,可是到後天大清早,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橋頭上斜坐著。走近身看看,原來兩把刀插在心窩上,人已經死了。另外有個姓王的,賣牛肉討生活,過節喝了點酒,酒後忘形,當街大罵田三怒不是東西,若有勇氣,可以當街和他比比。正鬧著,田三怒卻從街上過身,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事後有人趕去告給那醉漢的母親,老婦人聽說嚇慌了,趕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見怪。並說只有這個兒子,兒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說:「伯母,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亂說玩的。我不會生他的氣。誰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後果然不再追究。還送了老婦人一筆錢,要那兒子開個麵館。

    田三怒四十歲後,已豪氣稍衰,厭倦了風雲,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裡養馬種花過日子。間或騎了馬下鄉去趕場,買幾隻鬥雞,或攜細尾狗,帶長網去草澤地打野雞,逐鵪鶉,獵獵野豬,人料不到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邊境增加了鳳凰人光榮的英雄田三怒。本人也似乎忘記自己作了些什麼事。一天下午,牽了他那兩匹駿健白馬出城下河去洗馬。城頭上有兩個懦夫居高臨下,用兩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後打了約十三發子彈,有兩粒子彈打在後頸上,五粒打在腰背上。兩匹白馬受驚,脫了韁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後,伏在水邊石頭上,勉強翻過身來,從懷中掏出小勃朗寧拿在手上,默默無聲。他知道等等就會有人出城來的。不一會,懦夫之一果然提著匣子炮出城來了,到離身三丈左右時,老英雄手一揚起,槍聲響處那懦夫倒下,子彈從左眼進去,即刻死了。城頭上那個懦夫在隱蔽處重新打了五槍。田三怒教訓他:「狗雜種,你做的事丟了鎮筸人的醜。在暗中射冷箭,不像個男子。你怎不下來?」懦夫不作聲。原來城上來了另外的人,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濟事了,在自己太陽穴上打了一槍,便如此完結了自己,也完結了當地最後一個遊俠者。

    派人作這件事情的,到後才知道是一個姓唐的。這個人也可稱為苗鄉一霸。辛亥革命領率苗民萬人攻城,犧牲苗民將近六千人,北伐時隨軍下長江,曾任徐海警備司令。卸職還鄉後稱「司令官」,在離城十里長寧哨新房子中居家納福。

    事有湊巧,作了這件事後,過後數年,這人居然被一個駐軍團長,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來放在牢裡,到知道這事不妥時,人已病死獄中了。

    田三怒子弟極多,十年來或因年事漸長,血氣已衰,改業為正經規矩商人。或帶劍從軍,參加各種內戰,犧牲死去。

    或因犯案離鄉,漂流無蹤。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陳代謝,風俗習慣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來,遊俠者精神雖未絕,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變化。在那萬山環繞的小小石頭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漸為人忘卻,少年子弟中有從圖書雜誌上知道「飛將軍」、「小黑炭」、「美人魚」等人的,卻不知道田三怒是誰。

    當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還好好存在,為人依然豪俠好客,待友以義,在苗民中稱領袖,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發生問題,迫何鍵去職,使湖南政治得一轉機的龍雲飛。

    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腳麻利,勇敢如豹子,輕捷如猿猴,身體由城牆頭倒擲而下,落地時尚能作矮馬樁姿勢。在街頭與人決鬥,殺人後下河邊去洗手時,從從容容如毫不在意。現在雖尚精神矍爍,面目光潤,但已白髮臨頭,謙和寬厚如一長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這種遊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廳子弟的腦子,所以在本地讀書人觀念上也發生影響。軍人政治家,當前負責收拾湘西的陳老先生,年過六十,體氣精神,猶如三十許青年壯健,平時律己之嚴,馭下之寬,以及處世接物,帶兵從政,就大有遊俠者風度。少壯軍官中,如師長顧家齊、戴季韜輩,雖受近代化訓練,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學生,精神上多因遊俠者的遺風,勇鷙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傳記中人。詩人田星六,詩中就充滿遊俠者霸氣。山高水急,地苦霧多,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遊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

    苗民問題

    湘西苗民集中在三個縣份內,就是白河上游和保靖毗連的永綏縣,洞河上游的乾城縣,麻陽河上游與麻陽接壤的鳳凰縣。就地圖看,這三個縣份又是相互連接的。對於苗民問題的研討,應當作一度歷史的追溯。它的沿革、變化與屯田問題如何不可分,過去國家對於它的政策的得失,民國以來它隨內戰的變化所受的種種影響。他們生計過去和當前在如何情形下支持,未來可能有些什麼不同。他們如何得到武器,由良民而成為土匪,又由土匪經如何改造,就可望成為當前最需要的保衛國家土地一分子。這問題如其他湘西別的問題一樣,討論到它時,可說的話實在太多。可是本文不擬作這種討論。大多數人關心它處,恐不是苗民如何改造,倒是這些被逼迫到邊地的可憐同胞,他們是不是當真逢貨即搶,見人必殺?他們是不是野蠻到無可理喻?他們是不是將來還會……這一串疑問都是必然的。正因為某一時當地的確有上述種種問題。

    這種舊賬算來,令人實在痛苦。我們應當知道,湘西在過去某一時,是一例被人當作蠻族看待的。雖願意成為附庸,終不免視同化外。被歧視也極自然,它有兩種原因。一是政治的策略,統治一省的負責者,在習慣上的錯誤,照例認為必抑此揚彼,方能控制這個漢苗混處的區域。一是缺少認識,負責者對於湘西茫然無知,既從不作過當前社會各方面的調查,也從不作過歷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憑一群毫無知識詐偽貪污的小官小吏來到湘西所得的印象,決定所謂應付湘西的政治策略。認識既差,結果是政策一時小有成功,地方幾乎整個糜爛。這件事現在說來,業已成為過去了。未來呢,湘西必重新交給湘西人負責,領導者又樂於將責任與湘西優秀分子共同擔負,且更希望外來知識分子幫忙,把這個地方弄得更好一點,方能夠有個轉機。對整個問題,雖千頭萬緒,無從談起;對苗民問題,來到這十三縣作官的,不問外來人或本地人,必須放棄二三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狀態,應當有一根本原則,即一律平等。教育、經濟以及人事上的位置,應力求平等。去歧視,去成見,去因習慣而發生的一切苛擾。

    在可能情形下,且應獎勵客苗互通婚姻。能夠這樣,湘西苗民是不會成為問題的。至於當前的安定,一個想到湘西來的人,除了作漢奸,販毒品,以及還懷著荒唐妄想,預備來湘西搜刮剝削的無賴漢,這三種人不受歡迎,此外戰區逃來的臨時寄居者,擬來投資的任何正當商人,分發到後方的一切公務人員和知識分子,以及無家可歸的難民婦孺,來到湘西,都必然得到應有的照顧和幫助,不至於發生不應當有的困難。

    湘西人歡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識,需要人來開發地面,征服地面,與組織大眾,教育群眾。凡是來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點時間先認識湘西,瞭解湘西,對於湘西的一切,就會作另外看法,不至於先入為主感覺可怕了。一般隔靴搔癢者惟以湘西為匪區,作匪又認為苗人最多,最殘忍,這即或不是一種有意誣蔑,還是一種誤解。殊不知一省政治若領導得人,當權者稍有知識和良心,不至於過分勒索苛刻這類山中平民,他們大多數在現在中國人中,實在還是一種最勤苦、儉樸,能生產而又奉公守法,極其可愛的善良公民。

    湘西人充過兵役的,被貪官污吏壞保甲逼到無可奈何時,容易入山作匪,並非樂於為匪。一種開明的賢人政治,正人君子政治,專家政治,如能實現,治理湘西,應當比治理任何地方還容易。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還有一種以匪為職業的遊民,這種分子來源複雜,不儘是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遷的善良的苗民。大多數是邊境上的四川人、貴州人、湖北人,以及少數湘西人。這可說是幾十年來中國內戰的產物。這些土匪寄身四省邊界上,來去無定。這種土匪使湘西既受糜爛,且更負一個「匪區」名分。解決這問題,還是應當從根本上著手,使湘西成為中國的湘西,來開發,來教育。統治者不以「征服者」自居,不以「被征服者」對待苗民,一切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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