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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水車的談話 文 / 沈從文

    阿麗思小姐,為了看那頂有風趣的水車,沿河行。

    是一個人,並無伴。

    這個地方河水雖不大,卻頂為地方人看得起。碾子沿河築,見到那些四方石頭房子,全是籐蘿所掩蔽。你走進這個房子裡去,就可以見一個石磨盤固定在一根橫木上亂轉。你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嬸嬸。(她是頂容易認識的,滿頭滿身全是糠!)你看她多能幹啊!碾子飛快轉,她並不頭昏,還追到磨盤走,用手上的竹掃帚去打那磨盤象老婆子打雞,——因為磨盤帶了谷子走。你見到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聲「我的天」。這是一幕頂動人的戲!碾子是靠水的,如同鴨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樣。

    還有,這河裡還有東西也靠水。這是水車。把鴨子餵養到家中,不讓它下河,也許仍然能生蛋。但水車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像魚,像蝦,像鱉——可不是,還是圓的,與鱉一個樣!你們有人見過鱉會在水皮面打半邊觔斗如水車一樣麼?而且把鱉胸脯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遠在一個地方打,而且在裙邊上帶水向預定的筧槽裡舀。水車可是那麼成天成夜做這樣玩意兒的。不怕冷,不怕熱,成天的幫人的忙,聲音大了不好聽,還得叫人用鐵錘子在胸脯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釘。

    水車是不懂什麼叫作生氣的東西,是蠢東西。

    阿麗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這些蠢東西。這蠢東西在這個地方的數目,彷彿與蠢人在世界上的數目一樣多。它們規規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來的工作好好的盡力,無怨言,無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為人拿去放在太陽下曬一陣,用來燒火,——是的,我說的是這些東西的屍身,還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飯,它們生前又不曾要過人類一件報酬。但是你世界上的蠢人,活來雖常常作一點事,可是工錢總少不了,死了以後,還能有什麼用處?……不,這個不說。這不是可以拿來比較的事。阿麗思小姐愛水車卻只是因為水車有趣,與水車主人愛它究竟是兩樣。看她罷。

    她是沿河走,沿河走,三分鐘以內總有機會遇到一輛水車,這地方水車原是這樣多。遇到大水車,阿麗思便為它取名字如「金剛」、「羅漢」或「大王」,這是按照這地方人的習慣來稱呼的。有時見到的水車頂小,她就喊它為「波波四」、「鬼精」、「福鴉崽」或「小釘釘鑼」。水車照例對這個類乎「第四階級」、「第五階級」的稱呼不能理會到,仍然顧自轉動它圓圓的身體,唱它悠遠的歌。阿麗思也隨說隨走,不等候一個回答。

    她站到一個水車旁邊,一分鐘,或十分鐘,看它工作,聽它唱歌。水車身上竹筒中的水,有時潑出了筧槽以外,像是生了點小氣,阿麗思便笑笑的說:「別生氣,不應當生氣。天氣熱起來了,生氣對於健康極有妨礙的!」她又想。難道我看得太仔細不合理麼?水車是不是不願意有人呆在它面前不動,也許水車有這種心。(看到它們那麼老成樣子,誰說它不是疑心人來調查什麼而不高興?)於是阿麗思就不再停頓,與面前水車行一個禮,就離開這只蠢東西了。

    水車脾氣各有不同,這是阿麗思姑娘相信的。人是只有五尺高,一百六十磅重,三斤二兩腦髓,十萬八千零四十五根神經,作工久了,也作興生起氣來的,何況有三丈五丈的身體。有喊得五里路遠近可聽到的大喉嚨,又成日成夜為人戽水,不拿一個錢花呢。但阿麗思又相信,這些傢伙雖然大,壓得人死,但行動極不方便,縱心中不平,有所憤懣,想找人算賬,至多也只不過乘到有一個人來到這下面頂接近時,灑他一身水,就算報仇罷了。

    既然斷定了水車也能生氣,又因為沒有眼睛看不出磨它的人,所以就呆不久又嘩的灑水一下,意思是總有一個人要碰到這一擊,阿麗思小姐可算幫水車想盡了。但她見到這行為顯然是無益,不但不能給仇人吃虧,反而很多機會,嚇了另外的過路人,故此勸水車少生氣為妙。

    有一時,遇到的水車像是規矩得很,阿麗思就呆得久一點。她一面欣賞這大身個兒的巧妙結構,一面想聽出這歌聲的意義。她始終聽不懂,但立意要懂。

    阿麗思走了不知多遠的路,經過不知多少的水車,終想不出一個方法來明白水車心中的感想。

    「天知道,這些東西心在什麼地方!」這是當她正要離開一個小水車時失望而說的。

    可是那個水車卻說起話來了。

    水車道:「有心的不一定會說話,無眼的又何嘗不可以……」阿麗思說:「我請你說完這一句話。」

    水車又說:「有心的不一定……」

    「我請你說一點別的!」

    她昂了頭等待水車的回答。水車的答話仍然如前。原來一個水車只會把一種話反覆說。

    阿麗思無法,各處望,見一隻螃蟹正爬到水車基石上散步作深呼吸,心想試問問這個有心有眼的東西也許可以得到一點指示。

    她不忘記打賭的辦法,便說道,「有誰敢同我賭輸贏,說一個水車能如人一樣說話麼?」

    先是不聽見,阿麗思於是又喊。

    「那個願意同我打賭,說……嗎?」

    「我可以。」第二次可聽見了,那螃蟹就忙接應。

    阿麗思心中一跳,知道螃蟹可以作師傅了,但還是故意裝作不曾聽到螃蟹的答應那麼神氣,大聲說出願意打賭的話,找接應的人物。

    螃蟹又大聲的說:「我可以。」

    經第三次的假裝,阿麗思才作為從無意中見到這渺小生物,又用著那不信的態度對螃蟹望,驚訝這是當真還是好玩的答應。

    這時的螃蟹,才停了它的深呼吸,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解釋答應賭輸贏的便是它。且指摘阿麗思小姐失言的地方,因為既答應了「賭輸贏」就不是「玩」。

    「你能夠作到這個麼?我不相信。」

    「我要你小姐相信,我們不拘賭什麼全成。」

    「你是不是聽真了我的話,我所疑惑的是……」「你小姐是說水車不能與人一樣說話——變相說,便是只有人才能夠申述痛苦發洩感慨以及批評其他一切;這個不對。

    我可以將你小姐這一個疑問推翻;我有證據。」

    「拿證據來!」

    阿麗思說「拿證據來」,那麼大聲的不客氣的說法,致令那螃蟹嚇得差一點兒滑滾到水裡去。它當時不作聲,只顧把地位站穩,免得第二次被阿麗思欺侮。站定了,它才也故意裝作不在乎的神氣說證據有,要拿也不難——只是得賭一點東道。

    「你愛用什麼賭就用什麼,隨你便。總之我在先同你說,你的證據我猜想是不充分。」

    「你猜想不充分,你見了就會改正你的意見。我告你……還是先把輸贏的東道定下罷。喂,請你小姐說。」

    阿麗思心想:這小東西竟這樣老練,真是可以佩服。她聽到螃蟹說要把東道說定才告她的證據,心想這倒為難得很了。這事很奇怪的是,她算定這螃蟹說的不過是全然無稽的罔誕話,還想贏螃蟹一點東道,就說用二十顆大三月莓作賭好了,只要證據從螃蟹方面拿出。

    「不准翻悔的!」

    「難道你還要我賭咒嗎?」阿麗思於是又裝成生氣樣子。

    螃蟹忙致歉,說,說是要說定一,先小人而後君子,才不失其為「螃蟹」。

    「我但願你少說一點我所不懂的話。」

    「那麼,我不承認我是螃蟹,難道你就懂了嗎?」

    「好,你快說好了。說得對,我回頭就拿三月莓給你;不對你可……」「不對?不對你可以一腳踹死我!」

    螃蟹於是告了阿麗思在什麼地方有水車會說人的話。為了證明這消息的信實,還把水車旁邊的一切情形全告給了阿麗思小姐。說了這話的螃蟹,就只等候那二十顆三月莓了。因為那地方在它外婆家附近,決不會記錯。

    「是的確的事麼?」阿麗思總不很信小東西的話,又問它一句。

    「怎麼不的確?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楊柳,柳葉拂到筧槽水裡,那兩個水車嗎?」

    「是呀,一千個是呀!說不對,你回頭來罰我,讓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賭咒在你小姐回來以前不走開這個地方。」

    「像你那麼小的一個螃蟹,說到關於水車那麼大一類東西的話,這個真不容易令人相信得過。」

    「但是你們人類談天文學比這個更渺茫的——我說的是證據,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頭再說罷。」阿麗思小姐說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預備走。

    「小姐,」螃蟹說,「你回頭莫忘了那莓。我順便告你,划船莓吃來清撇淡,我不歡喜,我們說的是三月莓!」

    「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這樣水車,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說那麼隨便可以談話,那我才……也應當順便告你,我贏的三月莓是要新鮮的,全紅的,你別誑了我走路,又逃到水裡去不認賬。我估量我腳癢癢的,真要踹你兩腳才快活哩。」

    螃蟹聽到阿麗思說擔心它逃走,就馬上賭了一個大咒。阿麗思一面暗笑一面就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這時既有了目的,對許多水車她就不注意的放過了。她所取的路線,仍然是沿河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單揀大的,就如同螃蟹幫到揀選一樣,不好不算數。

    螃蟹曾告她,從他們所談話的那個水車算起,應走過二十一個水車,才到那個地方。阿麗思走時就算到這水車數目,一二三數去。雖說螃蟹告她是廿二個數目中最後一個,可是每一個水車面前,她仍然聽到一句兩句話。

    阿麗思心想:成天這樣喊口號,喊到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如啞了口倒省事多了。這種想頭當然是一種極愚的想頭,理由是她以為水車自己想喊或願意喊。其實每一個水車能說一句兩句話,也全是人的意思。各個的水車,相離得是如此遠,讓它們成排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氣的夜裡,沒有太陽,沒有月,頭上藍藍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風在水面樹林中微微吹著,在這樣情形下的水車們,各個像做夢一樣的哼唱著,用一種單純的口號來調節自己的工作,管領水車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覺,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兒育女穿衣吃飯等等,這哪裡是阿麗思所懂的事!

    說阿麗思懂到水車,不如說阿麗思懂到三月莓為恰當。這是實在情形的。在這一段路程上,阿麗思已把三月莓顏色與味道的關係了然在心,隨手採來路旁的莓,不必進口便可以知道這一粒莓的甜酸了。這學問使她滿意處是,她算定到這個地方來與人打賭的事不知有幾多,設或遇到賭得是同螃蟹所賭的東道一樣,那麼在輸贏上被欺騙一類事倒不會有了。

    關於三月莓,究竟以何種顏色為好吃,以何種形式為好吃,以至於何種地方成長的味道濃厚好吃,這些知識不能在此多說了。有人要急於明白這個,可以去詢問儺喜先生借看阿麗思小姐第二次給他的信,那信上曾寫得明明白白的。這裡且說吃了一肚三月莓,時時打著酸嗝的阿麗思小姐,坐到岸旁聽那兩個水車談話的事。

    水車是一新一舊。那上了年紀一點的水車,聲音已嘶了,身體有些地方顏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纏上水藻,呈綠色。阿麗思一見這東西,便想起在北京時所見到的送喪事執事前面戴紅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這麼樣子。還有走動的步法,老人是那麼徐緩,像走一步應花一分鐘,這水車卻也得到了這脾氣。它慢慢的轉,低低的唱,正像一個在時光的葬送儀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塊地方,時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這樣一個水車,另外加上一群無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號哭,於是每一個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個過去日子。用著這樣壯觀的一切,為時光埋葬的點綴物,真似乎是一種空氣樣的需要!

    至於新的水車,那像一切新的東西一樣,所代表的是充滿了精力,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對世界歡喜,與初入世的誇張——總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鎮天鎮夜的轉,再快也不至於厭倦或頭暈。它的聲音只是讚美自己的存在,與世界的奇怪,別的可不知。它從自己結實的身體上,洪大的聲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為比其他水車強。在同類中比較著生活與天賦,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給它滿意,那就難說,簡直可以說它不是水車了。然而這水車自己承認是水車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極健康;觀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興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與畜。

    把這樣兩個性格不同的水車放在一塊,自然而然它們每天有話可談了。所談不拘方向,各樣全可以。每一個意思恰恰都有兩面:新水車代表了光明同勇敢,與光明勇敢相反的卻為它同伴所有。因為新水車要明白一切,就時時刻刻與老前輩討論。

    阿麗思小姐來到這兩個水車面前五丈遠近時,它們是正在說到各自對於生存的態度。

    那舊水車說,「我一切是厭倦了。我看過的日頭同月亮,算不清。我經過風霜雨雪次數太多。我工作到這樣年紀,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鬆動清痛,正像在不論某一種天氣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應當離開這個奇怪的世界了,責任也應當卸了。我縱不能學人的口吻說『恨它』,可是我的確厭倦它了。」

    「老前輩,」那新水車這樣稱呼舊水車,態度十分恭敬。它覺得這恭敬用到一個比自己經驗多閱歷多的水車面前不為過分。它接著說:「我倒不十分瞭解厭倦這兩個字的意義呢。」

    「不懂這個,我相信這不是你的客氣。這個,你不能十分瞭解,也不必十分瞭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個篇幅(它意思是說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經驗的字典上翻出厭倦兩個字的意義了。」

    「可是我這兩頁半的本子上全是寫得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舊水車點頭承認這個是實在情形,並不再答話。

    那新水車於是又說: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車生活上有厭倦)第一件,作工,我們可以望到我們所幫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頂舒服的事。第二件,玩,這樣地方呆下來,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這些魚——我是常常愛從水裡看這些小東西!而且螃蟹,蝦子,水爬蟲,身子全是那麼軂個兒,還少不了三親六眷,還懂得哭笑,還懂得玩。老前輩,我似乎同你說過,那螃蟹不是頂有趣味麼?你瞧它,我那麼大聲嚇它,也不怕,還仍然爬到我腳下石頭上來歇涼,又常常同它們伙裡伙賭博,用一匹水爬蟲或三兩顆莓。」

    那舊水車皺了眉毛說,這個只是小孩子的話。水車不是有眉毛的東西,但阿麗思彷彿是見到它學司徒灰鸛皺眉毛的神氣,就覺得這水車同灰鸛倒可以談哲學。

    「但是,老前輩,你不承認這個麼?」

    「你是不是說,我也應當把閣下所說的話引為愉快的事?」

    「我想是這樣,而且每一個水車也只有這樣。」

    那舊水車聽到這種話,想起自己過去也就是那種感覺,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難堪了,就不說什麼,吐了一口水,歎了一聲氣。

    阿麗思小姐顯然是同意於新水車的生活觀的人,就心想插口問問這老前輩為什麼不滿意這生活。

    不過新水車卻先問到這個了,舊水車答得又是哲學上問題。

    它說,「禾苗長成我們有什麼分?看看別的小生物拜把子認親家,自己有什麼理由拿別個的快活事來快活?」

    這意思,把阿麗思全弄糊塗了。她覺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需要,可是舊水車說的不能樂他人之樂的理由並沒有為阿麗思所見到。新水車到底是水車,容易聽懂水車的話,便又反駁老前輩,說:「我記得老前輩說過,一切的現象,冷冷靜靜的去觀察,便是一種藝術,一種享受。那麼,幹嗎不歡喜所見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總有一天要看厭的!到那時候你才知道無聊,知道悶,知道悲觀。看別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紀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會想到自己,到你能夠想到自己,到你能夠想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另外說一句話,到你想到生死與生死意義時,像我們這種東西,成天的轉,別的小蟲小物所有的好處我們無分,別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們全沒有,……我們活來有什麼趣味?活到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謝人類這樣慷慨。但在我們一類東西的名字上,所賦的意義,是些什麼?我們從有了河就得戽水,像有了船就得拉縴的船夫一樣。我們稍有不對就為人拿大槌子來敲打,這類命運與當兵的學陣式不好挨打一樣。同樣的是車,我們比風車就不如。風車成天嚼谷嚼米外,還為人好好收藏到倉屋裡,不必受日曬雨淋,誰來理我們?就是說,我們有我們的自由,隨意唱,可是你大聲的唱,喉嚨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教訓。我們地位高,據說是這樣,地位的確高,但有過一次為人真心對我們的地位加以尊敬嗎?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撿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們地位是單在怎樣給人利益的緣故而站高了。不是為人舀水,你看吧,他們人,不會吃了我們?幸虧我們照理除了幫人的忙以外,還不曾有被吃的義務。但到身後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陽下曬,曬乾了再拿來煮他們的大米飯,不仍然是被吃麼?我們還聽到許多人說,多虧有人幫助,身體才那麼結實偉大。哈,這結實偉大,我們可以拿來作一點我們自己要作的事麼?我們能夠象老虎那麼跳跳叫叫,嚇別的畜生麼?我們能夠象鷹那麼飛麼?我們大,強壯,結實,可是這不是我們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魚,蝦,它們雖然小,它們的身體可是它們自己的。……說來說去是無聊。我若不看別的還好,看了別的我就不舒服,這是實話。

    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說恨人。但我想,他們人中像我們生活的,他們總會找這些人算賬。」

    老前輩找出三十四種比喻,全把一個水車的不幸烘托出來,到後是新水車也彷彿覺得無聊起來了。

    於是新水車的聲音大了一點。

    「然而老弟,生氣也是不必的。我倒覺得我作了一件錯事,心中不安,我不該同你說這個。」

    新的水車轉動的聲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輩談到這個地方也應當歇憩了,讓我們來看阿麗思的感想吧。

    阿麗思小姐對這水車的話似懂非懂,覺得很有趣。這種趣味,正因為對話的本身懂的不全面。她在舊水車說到自己生活時也聽出了一些哲理,但並不加新水車那麼激動。委實說,即或水車嚷一千個無聊,她覺得並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見是,雖不能學老虎那麼跳跳叫叫,算不得什麼,因為跳跳叫叫全是令人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飛,確是頂好玩,但輪不到她頭上。她以為只是時間不到,總有那麼一天,她能夠飛去,也不問翅膀是怎樣生法。這意見,堅固的植在心裡,當然最先還是認定了這身體是自己的。她會自己安慰自己輕輕的說,「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縱不然,是我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她說我是她的(這是常常說的),不過設若我問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辦到。」

    於是她又把這意見同水車討論,水車象不一定懂她的話,因而自言自語的說:「我的身,即或是姑媽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個回答,像先前同螃蟹攀談一樣,可是水車並不像螃蟹。

    「我敢同誰打賭,說我辦得到這樣事。」

    仍然不理會。原來這地方仍然有不歡喜打賭的〔人物〕在。

    阿麗思急了,直接把水車瞪著,說,「老前輩,我的意見與你的不相同,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那老舊水車說,「一個水車沒有什麼不願意聽人說他意見的道理。」

    「我說,我的身體縱不是自己所有——說即或無意中派歸了我姑媽,我也能夠要得回,你信嗎?」

    那水車說「我信」,這是舊水車答的。

    阿麗思又問新水車,新水車也說「我信」。

    「你們既然相信,幹嗎你們不問你們的姑媽退還你自由?」

    舊水車先是嚴肅的聽,這時才縱聲大笑,在每一個把水倒去的竹筒子裡笑出聲來。

    阿麗思說,「幹嗎呢?這是笑話嗎?」說到這裡不消說為體面緣故,臉是稍稍發燒了。因為不拘在一件什麼東西面前被別的東西如此大笑,這還是第一次。

    但水車似乎不知道這是「第一次」。

    笑了好久好久,那舊水車才答道:「因為水車並沒有姑媽或姑爹。」又對於笑加以解釋,說「小姐別多心,笑不是壞事。

    柏拉圖不是說笑很對於人類有益嗎?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蘇格拉底,窩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裡談到笑和哭,我以為對小姐笑是不算失禮。」

    當到這水車,從它軋軋的聲音中,念出一批古今聖人的名字時,阿麗思為這水車的博學多聞驚愕到萬分。她料不到這水車有這些學問。且到後聽到「失禮」的話,於是記起自己先前的隨便來,覺得在水車不算失禮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禮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紅臉。

    水車又笑。這時阿麗思,頭並不抬起。

    過一陣,重新把話談起,阿麗思就自然了許多,有說有笑了。

    談過一點鐘,使阿麗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頁字典上增加了一倍,這感覺由阿麗思很客氣那麼說出,水車就說這是客氣。

    她仍然把這恭維用很謙虛的態度送給水車,說,「老前輩,這個並不是客氣!」

    「太客氣了!」

    「這是我心中的話!」

    到這時,水車可不好再說「請不必客氣」的話也是「心中的話」了。因為它的心,不過只是一個硬木軸子而已。

    阿麗思小姐因為一面佩服水車的學問經驗,一面想起先前水車談到厭世,就問水車,問它為什麼「見得多」不好。她且說出少許見得多是好事的理由來反質水車,當然理由很淺近。

    舊的水車說:「小姐快別說學問經驗可貴了,像我們水車,用不著。多知道一樣事就多接近死亡一天。我快死了,這一定。我不能斷定我在哪一天斷氣,但總是最近的事。」

    於是那始終不插言的新水車說話了,他說道:「老前輩,先前不是說到死是安靜麼?幹嗎這時又像戀戀到這無聊的生?」

    「可咒詛的地方正是愛它的地方,……」以下這舊水車引的拉丁文格言兩句,很可惜的是阿麗思並不懂到這個。

    到後這舊水車又說到許多生死哲學上的問題,所引出詞彙,總象與麵包,水,三月莓,螃蟹,阿麗思,全離得很遠的一些東西。聽得太多的阿麗思小姐,算計到——照水車說法一部人生字典罷——這字典頁數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賭的地方,螃蟹一見到阿麗思神氣,就知道它贏了。見到阿麗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於是便很和氣的請求阿麗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個蚌殼裡,好隨時取用。

    阿麗思照到這小東西的意見作去。這樣一來,螃蟹就不免與其他一次同人打賭的不歡而散情形兩樣了。它找出許多關於水車的話與阿麗思談,阿麗思倒奇怪這僅只贏了二十顆莓的小東西,能夠對輸家這樣客氣,不擔心口乾,得不償失。

    回到住處以後,阿麗思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話就笑不能止。

    螃蟹對水車的批評是,「這老東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從這句話上使阿麗思想起說這話的螃蟹來。「一肚子希奇古怪,」一個水車肚子除了水,有什麼可以說這樣話的理由呢?至於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麗思設想,有機會再見到這螃蟹,就會同它開開玩笑,問它蟹黃那麼味道鮮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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