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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傳奇不奇 文 / 沈從文

    滿老太太從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車不再轉動,上面掛了些綠絲藻已泛白,石頭上還有些白鳥糞。一看即可知氣候入冬,一切活動都近於停止狀態,得有個較長休息。不過一落了春雪,似乎即帶來了點春天信息。連日融雪,彙集在壩上長潭的融雪水,已上漲到閘口,工人來報說水量已經可轉動碾盤。照習慣,過年時,每個人家作糍粑很要幾挑糯小米和大米。新媳婦拜年走親戚,也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谷米。老太太因此來看看,幫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長柄掃帚打掃清理一下牆角和碾盤上蛛網蟢錢,在橫軸上鋼圈上倒了點油,掛好了擱在牆角隅的長搖篩,一面便吩咐家中長工,挑一籮糯谷來試試槽,看看得不得用。

    工人回去後,老太太把擱在旁邊一個細篾烘籠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壩上去看看。打量等待試過槽後,再順便過村頭去看看楊家冬生的媽。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還不曾轉身,算是新事情。二三十里路並不算遠,平時又無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夜間摸黑也不會迷路。難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蟲,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死去萬年的火山口)裡去了?還是追麂子兔子,閃不知走到雪裡滾入湃泥田,拔腳不出慘遭滅頂?(這在雪地上總還有個蹤跡消息!)此外只有一個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學薛仁貴,投軍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淚浸軟了心,臨時脫身不得,因此趁便走去,可是在局裡當差,已經是在鄉兵員,想考學校,哪還有更方便事情?照鄉村習慣,少年子弟背井離鄉的事情雖常有,照例是要因點外事刺激才會發生:受了什麼人的氣丟失面子,賭輸了錢無法交代,和什麼女子有過情分,難善終始,不易長此廝守下去,到後方不免有此一著,不是同走就是獨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鄉拔出苦惱,取得個轉機。就冬生說,這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局裡師爺到莊子上去提供報告時,就證明薛仁貴投軍事不大可信。只有一點點可疑處,即是不是因為巧秀走失,半個月還無消息,冬生孩子心實,心裡有些包瞞著的事,說不出口,所以要告奮勇去把巧秀找尋回來。說不定事前還許願發過誓,找不到決不回鄉,所以就失了蹤。這自然只是局裡師爺的猜想,無憑無據。不過由此出發,村子裡卻發生了些以訛傳訛的謠言:冬生到紅巖口,看見了滿家逃亡的巧秀,知道是和吹嗩吶中寨人想要逃下常德府,湊巧碰了頭。兩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拋到江口大河裡去了。事情雖沒見證,話語卻傳到了老太太耳邊。老太太心中難過,半信半疑,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這個婦人。臨時還用小籃子裝了二十個大雞蛋。

    高筧地方二百多戶人家,除了楊家段家,滿姓算是大族,老太太家裡,又是這一族中門面戶。近村子田地山坡產業,有一部分屬於這個人家。此外屬於族中共有的,還有油坊、碾坊等等產業,三年一換,輪流管理。五里場外集上又開了個小小官鹽雜貨鋪,生產不多,只作為家中人趕場落腳地方。當家的男主人四十歲左右就過世了,目前接手管業的,是年過六十還精神矍鑠的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快二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邊只兩個男孩,大的就是剛婚娶不久的地方團防局大隊隊長,小的進城上中學,在縣裡還只讀初中二。兩弟兄平時為人都還本分,大的只讀過三年私學,對於「子曰」影響不多。按照一個鄉下有產業子弟的興趣和保家需要,不免歡喜玩槍弄棒。家中有長工,有獵狗,有槍支,而且來了客人,於是一個冬天,都用於鬻子所謂「捕虎逐麋」遊獵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窮人出身,素樸而勤儉。家產是承襲累代勤儉而來,所以門庭保留一點傳統規矩。自己一身的穿著,照例是到處補丁上眼,卻永遠異常清潔。內外衣通用米湯漿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齊齊,且略有點米漿酸味和乾草香味。頭腳都拾掇得周周整整,不僅可見出老輩身份,還可見出一點舊式農村婦女性格。一切行為都若與書本無關,然而卻處處合乎古人所懸想,尤其是屬於性情一方面。明白財富聚散之理,平時贍親恤鄰,從不至於太吝嗇。散去了財產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親即友,遇什麼人家出了喪事喜事,月毛毛丟了生了,兒子害了長病,和這家女主人談及時,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後還悄悄的派人送幾升米或兩斤片糖去,盡一盡心。一切作來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並無一定宗教信仰,屋當中神位,供了個天地君親師牌位,另外還供有太歲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豬圈、牛欄、倉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親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還得吃吃觀音齋,感謝並祝願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節令舉行各種敬神儀式,或吃齋淨心,或殺豬還願,不問如何,一個凡事從俗。十二月過年時,有門戶處和豬圈牛欄都貼上金箔喜錢和吉祥對聯慶賀豐節。並一面預備了些錢米分送親鄰。有羞羞怯怯來告貸的,數目不多,照例必能如願以償。

    一家財產既相當富有,照料經管需人,家中除擔任團防局保衛一村治安的丁壯外,長年還僱有三四個長工,和一個近親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產物,用之不竭,因此經常養了四隻膘壯大牯牛,一欄肥豬,十來頭山羊,三五十隻雞鴨,十多窩鴿子,幾隻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樹,竹籠中還喂有兩隻錦雞,一對大耳朵洋兔子,宅後竹園尚有幾箱蜜蜂。對外商務經濟,雖由管事族中子弟經手,內外收支,和往來親戚禮數往還以及債務數目,卻有一本「無字經」記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對日常家事是個現實主義者,對精神生活是個象徵主義者,對兒女卻又是個理想主義者;一面承認當前,一面卻寄托了些希望於明天。大兒子有點實力可以保家,還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還來得及為幾個孫子商定親事,城裡看一房親,鄉里看一房親。兩孫女兒也一城一鄉許給人家。至於第二兒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讀了書,就照省城裡規矩,自由自由,找一個城裡女學生,讓她來家族中小學教教書,玩風琴唱歌也好,小夫婦留在城中教小學也好,只要二兒子歡喜都可照辦。二兒子卻說還待十年再結婚不遲。……冬生呢,這個小孩子她想也要幫幫忙,到成年討媳婦時,送三五畝山地給他自己管業。

    老太太的夢在當地當時說來,相當健康也相當渺茫。因為中了俗話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築起來的樓閣,到天那一算出現時,就會一齊塌圮成為一堆碎雪破冰,隨同這個小溪流的融雪水,漫過石壩,鑽過橋樑,帶入大河,終於完事。因為這個小小社會的基礎是建立在更大的那個社會基礎上的。農村經濟在崩潰中,縣裡省裡的經濟,大部分靠鴉片煙的過境稅收維持。高筧村子裡一個團防總局,三十支老式自衛槍枝,團上的開銷,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屬範圍內,護送小規模煙販走私,每挑煙土十元的過境保護稅。照習慣,只是派個引路人拿個名片送過境就盡了責任。下一段路就歸另外地區團上負責了。

    老太太見長工挑著兩半籮谷子從莊子裡走出,直向碾坊走來,後面跟了兩個人,一個面生的,另一個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媽。還不及招呼,卻發現了楊大娘狼狽焦急神氣,趕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來了嗎?我正想去看你!」

    楊大娘兩腳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虛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時縮小了許多,輕輕咒了自己一句,「菩薩,我真背時!」

    老太太從神氣估出了一點點譜,問那陌生鄉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場人?」

    挑谷子長工忙說,「雞冒老表,這是隊長老太太,你說說你那個,不要包瞞不要怕。」

    老太太把一眾讓進碾房裡去,明白事情嚴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結似的,說了兩三遍,才理暢了喉,說明來意。從來人口中方知道失蹤三天的冬生,和護送的那兩挑煙土,原來在十里外紅巖口,被寨子上田家兩兄弟和一小幫人馬攔路搶劫了。因為首先押到雞冒老表在山腳開的小飯鋪烤火,隨後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麼地方走了。雞冒認得冬生,看冬生還笑咪咪的,以為不是什麼大事。昨天趕場聽人說冬生久不回村子,隊長還放口信找冬生,打聽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煙幫一起被劫回不來。那群人除了田家莊子兩兄弟面熟,還有個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像是會吹嗩吶的中寨人,才二十來歲一個好後生,身上背了他那個嗩吶,另外還背個盒子炮,威風凜凜。冬生還對他笑也對雞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來人一再請求老太太,不要張揚說這事是他打的報告,因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燒房子報仇。他又怕不來報告,將來保上會有人扳他連坐,以為這一行人曾到他店舖裡烤過火。兩個土客的逃回,更證實了前後經過萬確千真。

    下半天,這件事情即傳遍了高筧。對隊長說,這是丟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團防局召集村保緊急會議,商量這事是進行私和,還是打公稟報告縣裡。當場有個年少氣盛的滿家人說:「紅巖口地方本在大隊長治安範圍內,田家人這種行為,近於有意不認滿家的賬。若私和,照規矩必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個數目,滿家出筆錢方能把人貨贖出。這事情已有點丟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讓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發生。並且一夥中還有個拐帶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黃花女,還敢露面欺人,更近於把唾沫向高筧人臉上吐。」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大隊長和師爺一衡量輕重,都主張一面召集丁壯,一面稟告縣裡剿匪。大隊長並親自上縣城呈報這件事,請縣長帶隊伍下鄉督促,懲一警百。縣長是個少壯軍人轉業的,和大隊長談得來,年青喜事,正想下鄉打打獵,到隊長家中去住祝於是第二早即帶了一排警備隊,乘了個三項拐新轎子,和隊長下鄉。到了高筧,縣長就住在大隊長家中,三十個縣警隊都住在藥王宮團防局樓下。一村中頓時顯得熱鬧起來。

    縣長出巡清鄉,到了高筧,消息一傳出後,大隊長派過紅巖口八里田家寨的土偵探,回來稟報,一早上,田家兄弟帶了四支槍和幾挑貨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還打了二十來件刀萬叉叉,一共三十來個人,一齊上了老虎洞。冬生和巧秀和吹嗩吶那個中寨人也在隊伍裡。冬生萎萎悴悴,光赤著一隻腳板。田家兄弟還說笑話,壯村子裡鄉下人的膽,「縣長就親自來,也不用怕。我們守住上下洞,天兵天將都只好仰著個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裡的肥母雞吃光了,縣太爺還是只有坐轎子回縣裡去,莫奈我田老六何。」

    縣長早明白接近邊境礦區人民蠻悍有問題,不易用兵威統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義上出巡剿匪,事實上倒是來到這個區域幾個當地鄉紳家住住,大吃大喝幾頓,開開會,商量出個辦法。於是那出事的一區負責人,即可將案中人貨作好作歹交出,或隨便提個把倒霉鄉下人(或三五年前犯過案或只是窮而從不作壞事的)糊塗割下頭來,掛在場集上一示眾。另一面又即開會各村各保攤籌一筆清鄉子彈費、慰勞費、公宴費、草鞋費,並把鄉紳家的臘肉香腸斂個一兩擔,肥母雞大閹雞捉個三五十隻,又作為治太太心氣痛,要個「白花、陰乾漿子貨」百八十兩,鮮紅如血的箭頭砂收羅個三五十兩,於是吹著得勝軍號,排隊打道回衙。派秘書一面寫新聞稿送省裡拿津貼的報館,宣稱縣座某日出巡,某日歸來,親自率隊深入匪區擊斃悍匪「賽宋江」和「彭咬臍」。一面又將這事當作一件真事情稟報給省政府,用卑職稱呼同樣宣傳一番。花樣再多一些,還可用某鄉民眾代表名義登個報,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熱鬧,落得個名利雙收。機會好,官運好,說不定因此不久還將升作專員。

    田家兄弟並不傻,對這種種心中有數。可是,雖看準了縣座平時心理,卻忽略了縣長和大隊長這時要面子爭面子的情緒狀態。

    得到報告五點鐘後,高筧屬百餘壯丁,奉命令集中,帶了自衛武器和糧食,圍剿老虎洞巨匪,縣長並親自督戰。因為縣長的駕臨,已把一村子人和隊長忙而興奮到無可比擬情形。就中兩個婦人格外粗心害怕,又十分憂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無語,一同躲在碾坊裡,心抖抖的從矮圍牆缺口看隊伍出發。一個是冬生的老母,只擔心被迫隨同逃入老虎洞裡的冬生,在混亂中會玉石俱焚,和那一夥強人同歸於盡,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從而割斷。還有一個就是大隊長的老母親,以為為這件小事,和田家人結怨結仇,實在不是辦法。與其興師動眾,讓那些城裡吃閒飯的警備隊來大吃大喝辦招待,把一村子人鬧得個人心惶惶,雞飛狗走,還不如派熟人辦交涉,花點錢了事省心。兩人身邊還有那個新媳婦,臉上尚帶著靦腆光輝,不知說什麼好想什麼好。大隊長雖已騎上了那匹白騾子,斜佩了支子彈上膛的盒子炮,追隨縣長身後出發,像忽然體會到了寡母的柔弱愛情和有見識遠慮,忙回頭跑到碾坊裡來。

    「媽唉,媽唉,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們人多,不會吃虧的!」

    可是一看到滿老太太和楊大娘兩雙皺紋四鎖濕瑩瑩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婦一雙害怕擔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輩擔心的還有更深一層意義,不免顯得稍稍慌張失措,結結凝凝的說:「娘,你放心!我們不會隨便殺死人的。都是家邊人,無冤無仇。縣長也說過,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罰一點款,就可了結。我不會做蠢事殺一個人,讓後代結仇結恨,纏個不休!」

    老太太說:「你千萬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縣官,天大的禍都惹得起。惹了禍,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貼著土,你爺爺老子墳都埋在這裡,可不能做錯事!這一鬧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我為你許了願殺兩隻豬!

    但願平安無事!」

    新媳婦年紀輕不甚懂事,只覺得大隊長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眾向老虎洞出發時,村中婦孺長老,都一同站在門前田塍上和藥王宮前面敞坪中看熱鬧。這個亂雜雜的隊伍和雪後鄉村的安靜,恰恰形成一個對比,給人印象異常鮮明。

    都不像在進行一件不必要的戰爭,只像是一種及時行樂的田獵。

    老虎洞位置在高筧偏東二十里,差二里許路即和縣屬第九保區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數代曾出過一個貢生,一個參將,入民國又出過一個營長。有一房還管過兩年猴子坪的水銀礦。這點小小功名權勢,在鄉下是有相當意義的。影響到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從莊稼漢轉入縣裡中學讀書,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里轉上山寨,保留個對泥田硯田均無興趣不耕而獲的幻想。先還只是用鐮刀收穫他人的莊稼,隨同民國長期內戰社會墮落的發展,到後即學會用火器收穫他人的財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腳後,方轉入高筧屬刨荒山。高筧屬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滿家住的村子,那一壩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個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貨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貨雜物鹽布茶漆的集散,也影響到許多人經濟生活,得天獨厚處,已夠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羨慕。加上滿姓大戶勢力集中,自然更易為別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洞在高筧屬算極荒瘠,地在烏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滿河灘全是青石和雜草。夾岸是青蒼蒼兩列懸崖,有些生長黃楊樹雜木,有些卻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灘百丈懸崖上,位置天生奇險,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卻恰好有一道山縫罅可以上攀。一洞乾涸,裡面鋪滿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細小懸瀑。兩洞面積大約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時只有十月後鄉下人來熬洞硝,作土炮火藥或煙火爆竹用,到兵荒馬亂年頭,鄉下人被迫非逃難不可時,兩屬村子裡婦孺,才帶了糧食和炊具,一齊逃到洞中避難,待危險期過後再回村中。後來有逃難人在洞中生育過孩子,孩子長大成了事業,因此在干洞中修了個娘娘廟,鄉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來求子,把廟中泥塑木雕女菩薩穿上絲綢繡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蹤。只是究竟太險,地方雖美好實荒涼,站在洞口向下望,向遠望,有時但見一片煙嵐籠罩樹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鳥一鳴,令人生絕俗離世感。

    兩個洞既為田家人預先佔據,把路一堵住,便成絕地。除附近小小山縫還生長些細籐雜樹,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過是把土貨奪過手,放冬生回去傳話,估量滿家有錢怕事,可以換兩三支槍。事情並不打量擴大。湊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嗩吶的一位迎面碰頭,於是把冬生暫時扣下,且俟派人接頭換得了槍,大家向貴州邊上逃奔時再釋放冬生。不意吳用孔明算左了計,把握不住現實。大隊長為面子計,竟大張聲勢邀縣長出巡剿匪。這一來,因激生變,不能甕中捉鱉,讓人暗算,大夥兒只好一齊逃入老虎洞,以逸待勞,把個大隊長拖軟整融再辦交涉。

    當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懸崖兩頭,預備用封鎖方式圍困田家人時,洞中一夥當真即以逸待勞,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鑼叫嚷笑鬧。一切都若有恃無恐,要持久戰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筧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勞飢餓下自認失敗。地勢既有利於洞中一夥,下面新火器不僅無從使用,且得從草叢石罅間找尋掩蔽,防備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準,好些情形都和荷馬史詩上所敘戰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處,即在這種情形下,縱再有個聰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馬裝載武士,也無法接近洞口,趁隙入洞。

    縣長先是遠遠的停在一個大石堆後,指揮這個攻勢。打了百十槍後,不意上面鑼鼓聲更加熱鬧。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風轉緊,只好停止進攻,派兵士砍松樹就僻處搭棚,升火造飯,大家過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調三十名縣警隊從三里外紅巖口爬上對山,伏在對山懸崖上向洞中取準,把鑼鼓打息了一會兒,隨後卻忽然發現洞中三尊穿紅緞袍子的塑像,直逼洞口,鑼鼓又重新自洞中傳出。槍彈雖打中洞口目標,實無從傷著那些混和野性與頑劣作成的嘲侮表現。洞中當真有新式武器,洞口還擊了十來響槍,大隊長從槍聲中分辨得出有當時著名的春田、小口緊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槍,比偵探報告還多一支。

    大隊長雖殺羊宰豬作犒勞,還為縣長預備臘肉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從家中帶了虎皮狸子皮褥墊行軍床過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縣長的打獵趣味已索然興盡,剿匪興奮則真如田家兄弟說的,完全用疲倦代替,藉故說縣裡還要開清鄉會議,得趕回去主持。又說洞中匪徒,已成甕中之鱉,遲早終必授首,只要派少數人把住山腳路口,再好好計劃守住巖壁兩端和紅巖口村子大路,匪徒縱再頑狠,不久也依然會授首成擒!於是召集高筧人民,訓話一個半鐘頭,指揮了一大套戰略,還零零碎碎稱引了許多似可解不可解《孫子兵法》上的話語,證實武德武學兩臻善美外,縣長於是上了轎,押著三十個縮縮瑟瑟的土製隊伍,和幾擔隊長貢獻的土特產,一大壇米酒,一大壇菌子油,以及一筆來自人民的犒勞,把個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肉砣砣,壓在三個轎夫背上,搖搖蕩蕩回返縣城去了。

    大隊長作了督戰官,採用了「軍師吳用」的意見,用《孫子兵法》上成語,穩住了自己失敗意識,繼續包圍下去。

    到了第七天,高筧屬其他村子裡的自衛隊。帶來的糧食大半已吃光了,又已快到過年時節,各有事做,不能不請求回家。大隊長的意見,天氣那麼冷,全部回家也極自然。可是縣長卻於這時節來了個極嚴厲命令,「限旬日攻克,不得遷延支吾,致干未便」。末尾一句話,好像是把大隊長腰上重重踢了一腳,不免悶昏昏的,又急又氣。真真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深悔事先不和母親商量,結果弄得個騎虎難下。

    局中師爺和我各背了個被捲,去紅巖口老虎洞觀戰。先是到河下看了許久,又爬上對山去,欣賞一番。一切情景都像只宜於一個風景畫家取材而預備的,不是為流血而預備的。

    可是事實兩個山洞中卻正有三十來個生氣活躍的人在被圍困中。倘若一直圍下去,總有一天洞中人會全體餓死的。然而這時節山洞中卻日夜可聞鑼鼓歡呼聲。師爺即景生情,想出了個新主意,以為從後面必可爬上山巖。若爬得上去,估計頂上距洞口不會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為什麼不調遣兩個到老虎洞頂上去,慢慢的從巖縫打條小路下達洞口,從上面作個攻勢?不及到洞口,我們就可以派個人去辦交涉,和裡面掌舵的談談條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談得開。

    兩個石匠當真就著手工作,打了七八天,到得峰壁頂上時,方知道山夾縫石頭錯落,還可攀籐附葛勉強上下。因此同時在山頂上也派了人防守,免得從這條路逃脫。僅僅九天,那懸崖路已開到離上洞不及三丈遠近,已可聽得洞中人談話。

    大隊長從頂上攀著繩子溜到那個石嘴上去,招呼洞裡人開談判。只要允許把人貨槍三者一齊交出,即可保障一夥人生命安全。洞中人卻答應還人還貨,可不繳槍。為的是繳了槍,目前雖可以一切無事,此後幾個人安全可就無多大把握。尤其是首謀的田家兄弟,和那個拐巧秀逃走吹嗩吶的中寨人,在洞口稱五哥管事的,怕大隊長饒放不過。若不繳槍呢,大隊長一方面又不免擔心。因為鄉下人習性他摸得熟,事本來即從「不服氣」挑起,這次不成功,從口中摳出了肉團團,氣嚥不下,還會閃不知作出更嚴重的舉動,再向三十里邊上一跑了事,到後又由局裡師爺和那中寨人商討辦法,問題依然僵持,不能解決。不過卻因此知道巧秀的確藏在洞中做押寨夫人,師爺叫她時她不則聲。

    最後一著是冬生的媽楊大娘,腰上繫著一條粗麻繩,帶了兩件新衣,一雙鞋,兩斤糍粑,攀籐援葛慢慢下到洞口上邊絕壁路盡處,來作活招魂。

    「冬生,冬生,你還在嗎?」

    只聽到洞裡有個人傳話:「冬生,冬生,有人叫你!你媽來了!」

    被扣留的冬生,一會會也爬到了洞口邊,仰著頭又怯又快樂的叫他的娘,「媽唉,媽唉,我還活著,不冷不餓,你不用擔心!」脆弱聲音充滿了感情。

    楊大娘淚眼婆娑的半哭半嘶:「冬生,你還活著,你可把人活活急死!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麼孽,報應到你頭上來!你求求他們放你出來啊!」一面悲不自勝一面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田老大老二,我楊家和你又無冤無仇,楊家香火只有這一苗苗,為什麼不積點德放他出來?巧秀,巧秀,你個害人精!你也做點好事,說句好話!滿家養了你十六年,待你如親生兒女一樣,你還不長翅就想遠走高飛!」

    巧秀害了羞不便回嘴,洞口田老二卻說:「楊大娘,要你大隊長網開一面就好!大家都是家鄉人,何必下毒手一網打盡?大隊長說要餓死我們。我不相信,再拖半年我們也餓不死的。我們說話算話,冤有頭債有主,不會錯認人。滿家人仗勢逞強要縣長來紅巖口清鄉,把一村子裡雞鴨清掉,不成功,坐了三頂拐轎子打道回衙門了。我們田家有一個人死了,要他滿家賠一雙。我們能逃也不逃,看他拖得到多久。」

    「這是你們自己的賬,管我姓楊的娃娃什麼事?」

    「楊大娘你放心,你冬生在這裡,我們不會動他一根毫毛。

    你問問他是不是挨餓受寒。解鈴還是繫鈴人,事情要看隊長怎麼辦!」

    楊大娘無可奈何,把帶來的一點吃用東西拋下去,只好傷心絕望離開了那個地方。這地方不久就換上了幾個鄉下憨子,帶了大毛竹作成夾有辣子末的煙火,綁縛在長竹竿一端,點燃後懸垂下到洞口邊,一會會,就只見有毒煙火吼著向洞口冒煙噴火,使得兩山夾谷連續著奇怪怕人回聲。洞裡人卻想出辦法,把一個臨時縛成的木叉抵住竹竿向旁邊挪移。煙火爆裂時更響得山谷震動。可是很顯然,這一切發明實無濟於事,完全近於兒戲。

    攻守兩方都用盡了鄉下人頭腦,充滿了古典浪漫氣氛,把農村莊稼人由於萬千年漁獵耕耘聚集得來的智慧知識用盡後,兩方面都還不服輸,終不讓步。熬到第十七天後,洞中因人數不足,輪流防守過於饑疲,一個大霧早上,終於被幾個高筧鄉下壯漢,充滿狩獵勇敢興奮,攻佔了干洞口。守洞的十四個人,來不及向上面水洞逃走,不能不向裡面退去,雖走絕路還是不肯繳械投降。因為攻打這個洞口,高筧人有一個受傷死去,高筧的石匠於是在洞裡較窄處砌上一堵石牆,封住了出路,幾個人輪班守祝一面從山下附近人家抬了個車谷子的木風驢上山來,在石牆間開了個孔道,預備了二三十斤辣子,十來斤硫磺,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濃煙來,就搖轉木風驢,把毒煙逼扇入洞口。一切設計還依然從漁獵時取得經驗,且充滿了漁獵基本興奮。這個洞裡既無水可得,那十四個鄉下人半天後就被悶死了。過了三天毒煙散盡後,團隊上有人入洞裡去檢察,才知道十四個人都已伏地斷氣多時,還同時發現了二十多隻大白耗子,每頭都有十多斤重,肥敦敦的和小豬一樣。隊上人把十四個人的手都齊腕砍下,連同那些大耗子,挑了一擔手,四擔耗子,運到高筧團防局,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掛到局門前胡桃樹下示眾。一村子婦女小孩們都又嚇怕又好奇,遠遠的站在田埂上瞧看這個陳列。第二天大清早,副隊長就把這個東西押上縣城報功去了。

    干洞攻下第五天,水洞口也被幾個鄉下猛人攻入,逼得剩餘的一群,不能不向洞中深處逃去。但這一回情勢可不大相同,攻守雙方都十分明白。這個洞的形勢十分特別,一進去不到五丈,即有一道高及丈許的巖門,必向上爬丈多高方能深入。裡面井泉四時不竭,洞裡還溫暖乾燥,非常宜於居祝且裡面高大宏敞,漆黑異常,看洞口卻居高臨下,十分清楚。裡邊人便溺隨水流出,佔據洞口的人飲料就大成問題,得從山下取水。冬生和巧秀都在洞中,前一回辦法顯然已不宜用也不中用,還得用坐困方法等待變化。因此在洞裡近巖壁處,依然砌了一道牆,把內外封鎖。大隊長和十多個人守住洞口,也用個以逸待勞方法等待下去。

    楊大娘又來回跑四十里路,爬上懸巖洞口為冬生辦了一次交涉,不能成功,虛虛怯怯帶著碎心的憂苦回轉村子裡去了。局裡師爺願意告奮勇進洞,用生命擔當彼此平安,也商量不出結果。洞外為表示從容,大隊長派人從家中搬了留聲機來唱戲,慰勞團隊族人。裡面為對抗這種刺激,在鑼鼓聲中還加上一個嗚嗚咽咽的嗩吶,吹了一遍《山坡羊》又吹一遍《風雪滿江山》,原來中寨人帶了巧秀上路時,並不忘記他的祖傳樂器,還保留得上好。

    但彼此強弱之勢已漸分,加上縣長又派了個小隊長來視察了一回,並帶了個命令來,認為除惡務盡,悍匪不容漏網,並獎勵了幾句空話,使得大隊長更不能不做個斬草除根之計。

    洞裡一面知道事已絕望,情緒越來越凝固激越。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處分出氣,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時,總虧得巧秀解圍,請求不要把他人出氣,好漢作事好漢當,才像個男子。

    冬生終得幸而免。

    先是上下兩洞未陷落,山頂未封鎖時,大家要逃走還來得及,本可拋下重器悄悄沿山縫逃走。不過既有言在先,說要拖個一年半載,把高筧人滿家累倒,這一走未免損失田家體面,將來見不得人。加上個自以為佔據天險,有恃無恐,所以這次膽大輕敵,不免小覷了對方。到半月後經過一回會議分析檢討,結果有十六個少壯,揣帶一腰帶煙土,半夜裡爬山沿山縫小路逃走,預備向下河去掉換幾支短槍,再返回來找機會打救援。其餘人都刺手指吃了血酒,盟神發誓,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至死不離本位。下洞既已失陷,生力軍犧牲大半,上洞中連同巧秀和冬生,已經只餘八個人。雖說洞口已砌了牆,隔絕內外,還是不能不防備萬一,六個人分成兩班,分班輪流坐在洞裡崖壁高處放哨。巧秀和冬生卻不分派職務,可以各處走動。

    冬生和巧秀原本極熟,一個月來患難中同在一處,因此談起了許多事情。冬生和她談起逃走後一村子裡的種種,從滿家事情談起,直到他自己離開藥王宮那天下午為止。加上這一個月來洞中生活,從巧秀看來,真好像是整本《梁山泊》、《天雨花》,卻更比那些傳奇唱本故事離奇動人。把這一月經過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歲月對比,一切都簡直像在夢裡,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夢。

    巧秀聽過後吁了吁氣說:「冬生,我們都落了難,是命裡注定,不會有人來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靈,忽然觸著了機關,從石罅間看出一線光明,「巧秀,人不來打救我們要自尋生路。我們悄悄的去和五哥說,大家不要在這裡同歸於盡,死了無益!只有這一著棋是生路!」

    「他們都吃了血酒,賭過咒,同生共死,你一說出口,刀子會窩心扎進去!」

    「你和他有床頭恩愛情分,去說說好!他們做他們的英雄,我們做我們的爬爬蟲,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當巧秀趁空向吹嗩吶解悶的中寨人訴說心意時,中寨人愣愣的不則一聲。巧秀說,「你要殺我你就殺了我,我哼也不哼一聲。我願意和你在這洞裡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塊。不想我死,你也不願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條生路,楊大娘家只有這一個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報應,天有眼睛的!」

    中寨人心想:「冬生十五歲,你十七歲,我二十一歲,都不應當死!可是命裡注定,誰也脫不了!」

    巧秀說:「五哥,你拿定主意再說吧。要死我倆一塊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寨人低低歎了口氣:「我要活,人不讓我們活,天不讓我們活!」

    談話於此就結束了。思索卻繼續在這個二十一歲青春生命中作各種掙扎燃燒。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兩個人守哨。大家都已經一個月不見陽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緊張中苦撐,吃的又越來越壞,所以都疲乏萬分。兩個人不免都睡著了。只中寨人反覆嚼著和巧秀白天說的話,興奮未眠。在洞中生活過了很久,原來還有一盞馬燈,大半桶煤油,到後來為節省煤油,在燈下也無事可作,就不再用燈,只憑輕微呼吸即可感覺分別各人的距離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較近,休息的在裡邊,兩者相去有二三十丈。中寨人從呼吸上辨別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輕輕的爬到他們身邊去,搖醒了兩個人。

    「冬生,冬生,你趕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帶她出去,憑良心和隊長說句好話,不要磨折她!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別人全不相干!我們吃過了血酒,不能賣朋友,要死一齊死在這個洞裡了。巧秀還年青,肚子裡有了毛毛,讓她活下來,幫我留個種。你應當幫她說句話,不要昧良心!」

    大隊長在洞口擁著一條獾子皮的毯子,正迷濛入睡,忽然警覺,聽到洞裡窸窣作響,好像有人在急促的爬動。隨即聽到一個充滿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隊長,大隊長,趕快移開石頭,救我的命!趕快些,要救命!」

    大隊長一面知會其他隊兵,一面低聲招喚,「冬生,是你嗎?你是鬼是人?你還活著嗎?」

    「你趕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鄉下頑童玩蟋蟀的術語,說得幾人都急裡迸笑。

    石牆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後,看看原來先出的是巧秀,前後離開了高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來後還來不及說話,就只聽到裡面狂呼,且像是隨即發生了瘋狂傳染。很明顯,冬生巧秀逃脫事已被人發覺,中寨人作了賣客,洞中同夥發生了火並。中寨人似乎隨即帶著長嗥,被什麼重東西扭著毀了。二十一歲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靜,洞中還反覆傳送回音,十分淒冽怕人。幾人緊張十分的忙把牆缺口封上,靜聽著那個火並的繼續,許久許久才聞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從洞穴深處喊出,雖微弱卻十分清楚:「姓滿的,姓滿的,你要記著,有一天要你認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發覺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紅色。兩個鄉丁冒險進洞去偵察,才發現剩下幾個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種瘋狂痙攣中火並,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斃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傷後方發覺在暗黑中和他搏鬥的是他親兄弟,自己一匕首扎進心窩子死了。那弟弟受傷後還爬到近旁井泉邊去喝水,也伏在泉邊死了。到處找尋巧秀的情人,那個吹嗩吶的中寨人,許久才知道他是墜入洞壁左側石縫中死去的。大隊長押了從洞中清掃得來的幾擔雜物,剩餘煙土和十隻人手,兩個從洞中奪回死裡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還提著那個嗩吶。封了洞穴,率隊回轉高筧,預備第二天再帶領這十隻慘白的手和兩個與案情有關的生口,上縣城報功,過堂。

    當那一串人手依舊懸掛在團防局門前胡桃樹下,全村子裡婦女老幼都圍住附近看熱鬧時,冬生和巧秀,都在滿家大莊子側屋烤火。各已換了乾淨衣裳,坐在大火盆邊,受老太太、楊大娘、師爺、大隊長、二少爺和作客人的我作種種盤問。冬生雖身體憔悴,一切挫折似乎還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還一面微笑,一面敘述前前後後事情。一瞥忽發現楊大娘對他癡癡的看定,熱淚直流,趕忙站起來走了兩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來了嗎?」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麼孽要這樣子!」

    巧秀想起吹嗩吶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將來,低了頭去哭了。

    滿老太太說:「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隊長上縣裡去,過一過堂,大隊長就會作保,領你回來,幫我看碾坊。這兩天溪裡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壩,要碾米過年!

    冤仇宜解不宜結,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陸道場,超度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個中寨人。——」當我和師爺和大隊長過團防局去時,聽到大隊長輕輕的和師爺說,「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聽到師爺安慰大隊長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太太還說要做七天七夜道場超度,得饒人處且饒人!」

    ………

    快過年了,我從藥王宮遷回滿家去,又住在原來那個房間裡。依然是巧秀抱了有乾草乾果香味的新被絮,一聲不響跟隨老太太身後,進到房中。房中大銅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著快樂火星,旁邊有個小茶罐絲絲作響。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麼站到火盆邊烘手,遊目四矚,看她一聲不響的為我整理床鋪,想起一個月以前第一回來到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麼說,「老太太,謝謝你!我一來就忙壞了你們,忙壞了這位大姐!……」不知為什麼,喉頭就為一種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說也說不下去了。我起始發現了這房中的變遷,上一回正當老太太接兒媳婦婚事進行中,巧秀逃亡準備中,兩人心中都浸透了對於當時的興奮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來的倏忽變化,卻儼然把面前兩人浸入一種無可形容的悲惻裡,且無可挽回亦無可補救的直將帶入墳墓。雖然從外表看來,這房中前後的變遷,只不過是老太太頭上那朵大紅絨花已失去,巧秀大髮辮上卻多了一小綹白絨繩。*

    巧秀的媽被人逼迫在頸脖上懸個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個吹嗩吶的中寨人,才二十一歲,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卻用另外一種意義更深刻的活在十七歲巧秀的生命裡,以及活在這一家此後的榮枯興敗關係中。

    我還不曾看過什麼「傳奇」,比我這一陣子親身參加的更荒謬更離奇,也想不出還有什麼「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一切都若不得已。

    滿家莊子在新年裡,村子中有人牽羊擔酒送匾,把大門原有的那塊「樂善好施」移入二門,新換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這一天,滿老太太卻藉故吃齋,和巧秀守在碾坊裡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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