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草與浮萍 文 / 沈從文
沈從文
小萍兒被風吹著停止在一個陌生的岸旁。他打著旋身睜起兩個小眼睛察看這新天地。
他想認識他現在停泊的地方究竟還同不同以前住過的那種不愜意的地方。他還想:——這也許便是詩人告給我們的那個虹的國度裡!
自然這是非常容易解決的事!他立時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並不見什麼玫瑰色的雲朵,也不見什麼金剛石的小星。既不見到一個生銀白翅膀,而翅膀尖端還蘸上天空明藍色的小仙人,更不見一個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顆當酒喝的真宰。他看見的世界,依然是騷動騷動像一盆泥鰍那末不絕地無意思騷動的世界。天空蒼白灰頹同一個病死的囚犯臉子一樣,使他不敢再昂起頭去第二次注視。
他真要哭了!他於是唱著歌訴說自己淒惶的心情:「儂是失家人,萍身傷無寄。江湖多風雪,頻送儂來去。
風雪送儂去,又送儂歸來;不敢識舊途,恐亂儂行跡,……「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後,能夠換取別人一些眼淚來。在過去的時代波光中,有一隻折了翅膀的蝴蝶墮在草間,尋找不著它的相戀者,曾在他面前流過一次眼淚,此外,再沒有第二回同樣的事情了!這時忽然有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他:」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
這聲音既溫和又清婉,正像春風吹到他肩背時一樣,是一種同情的愛撫。他很覺得驚異,他想:——這是誰?為甚認識我?莫非就是那只許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楊花是她的女兒,……但當他抬起含有晶瑩淚珠的眼睛四處探望時,卻不見一個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誰?你在什麼地方說話?」
「朋友,你尋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偉大的東西!雖然我心在我自己看來並不很小,但實在的身子卻同你不差什麼。你把你視線放低一點,就看見我了。……是,是,再低一點,……對了!」
他隨著這聲音才從路坎上一間玻璃房子旁發見了一株小草。她穿件舊到將退色了的綠衣裳。看樣子,是可以做一個朋友的。當小萍兒眼睛轉到身上時,她含笑說:「朋友,我聽你唱歌,很好。什麼傷心事使你唱出這樣調子?倘若你認為我夠得上做你一個朋友,我願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細細的同我講講。我們是同在這靠著做一點夢來填補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著呢!」
小萍兒又哭了,因為用這樣溫和口氣同他說話的,他還是初次入耳呢。
他於是把他往時常同月亮訴說而月亮卻不理他的一些傷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說了。他接著又問她是怎樣過活。
「我嗎?同你似乎不同了一點。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長在這裡的。我的家我還記著:
從不見到什麼冷得打戰的大雪,也不見什麼吹得頭痛的大風,也不像這裡那麼空氣乾燥,時時感到口渴,——總之,比這好多了。幸好,我有機會傍在這溫室邊旁居住,不然,比你還許不如!「
他曾聽過別的相識者說過,溫室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凡是在溫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麼叫作季節,永遠過著春天的生活。雖然是殘秋將盡的天氣,碧桃同櫻花一類東西還會恣情的開放。這之間,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開出美麗動人的花朵,最無氣節的石菖蒲也會變成異樣的壯大。但他卻還始終沒有親眼見到過溫室是什麼樣子。
「呵!你是在溫室旁住著的,我請你不要笑我淺陋可憐,我還不知道溫室是怎麼樣一種地方呢。」
從他這問話中,可以見他略略有點羨慕的神氣。
「你不知道卻是一樁很好的事情。並不巧,我——」小萍兒又搶著問:「朋友,我聽說溫室是長年四季過著春天生活的!為甚你又這般憔悴?你莫非是鬧著失戀的一類事吧?」
「一言難盡!」小草歎了一口氣。歇了一陣,她像在腦子裡搜索得什麼似的,接著又說,「這話說來又長了。你若不嫌煩,我可以從頭一一告訴你。我先前正是像你們所猜想的那麼愉快,每日裡同一些姑娘們少年們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什麼跳舞會啦,牡丹與芍葯結婚啦……你看我這樣子雖不什麼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們是不歡的。有一次,真的春天到了,跑來了一位詩人。她們都說他是詩人,我看他那樣子,同不會唱歌的少年並沒有什麼不同。我一見他那尖瘦有毛的臉嘴,就不高興。嘴巴尖瘦並不是什麼奇怪事,但他卻尖的格外討厭。又是長長的眉毛,又是嶄新的綠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一群不顧羞恥的輕薄骨頭髮顛!就中尤其是小桃,——」「那不是鶯哥大詩人嗎?」照小草所說的那詩人形狀,他想,必定是會唱讚美詩的鶯哥了。但穿綠衣裳又會唱歌的卻很多,因此又這樣問。
「噓!詩人?單是口齒伶便一點,簡直一個儇薄兒罷了!
我分明看到他棄了他居停的女人,飛到園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說的話無非是不滿意於那位漂亮詩人。小萍兒想:或者她對於這詩人有點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將這疑問質之於小草,他們不過是新交。他只問:「那末,她們都為那詩人輕薄了!」
「不。還有——」
「還有誰?」
「還有玫瑰。她雖然是常常含著笑聽那尖嘴無聊的詩人唱情歌,但當他嬉皮涎臉的飛到她身邊,想在那鮮嫩小嘴唇上接一個吻時,她卻給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後,——你?」
「你是不是問我以後怎麼又不到溫室中了嗎?我本來是可以在那裡住身的。因為秋的餞行筵席上,大眾約同開一個跳舞會,我這好動的心思,又跑去參加了。在這當中,大家都覺到有點慘沮,雖然是明知春天終不會永久消逝。」
「詩人呢?」
「詩人早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些姐妹們也想,因為無人唱詩,所以弄得滿席抑鬱不歡。不久就從別處請了一位小小跛腳詩人來。他小得可憐,身上還不到一粒白果那麼大。
穿一件黑油綢短襖子,行路一跳一跳,——「」那是蟋蟀吧?「其實小萍兒並不與蟋蟀認識,不過這名字對他很熟罷了!
「對。他名字後來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與他認識了!
他真會唱。他的歌能感動一切,雖然調子很簡單。——我所以不到溫室中過冬,願到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為風雪暴虐下的犧牲者一道,就是為他的歌所感動呢。——看他樣子那麼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聲唱出時,她們的眼淚便一起為擠出來了!
他唱的是『蕭條異代不同時』。這本是一句舊詩,但請想,這樣一個餞行的筵席上,這種詩句如何不敲動她們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傷心的是那位密司柳。
她原是那綠衣詩人的舊居停。想著當日『臨流顧影,婀娜丰姿』,真是難過!到後又唱到『姣艷芳姿人阿諛,斷枝殘梗人遺棄,……』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還有許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記下。到後跛腳詩人便在我這裡住下了。我們因為時常談話,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隨遇而安的脾氣。——「他想,這樣詩人倒可以認識認識,就問:」現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兒聽到他朋友的答覆,憮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聲。他末後又問她唱的「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那首歌是什麼人教給她的時,小草卻掉過頭去,羞澀的說,就是那跛腳詩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