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大王 文 / 沈從文
那時節參謀處有個滿姓同鄉問我:軍隊開過四川去,要一個文件收發員,你去不去?他且告給我若願意去,能得九塊錢一月.答應去時,他可同參謀長商量作為調用,將來要回湘時就回來,全不費事.
聽說可以過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興.我心想上次若跟他們部隊去了,現在早腐了爛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條命好像是撿來的,這次應為子彈打死也不礙事.當時帶軍隊過川東的司令姓張,也就正是我二年前在桃源時想跟他當兵不成那個指揮官.賀龍做了我們部隊的警衛團長,另外有一顧營長,曾營長,楊營長.有些人同去的也許都以為入川可以撈幾個橫財,討一個媳婦.我所想的還不是錢不是女人.我那時自然是很窮的,六塊錢的薪水,扣去伙食兩塊,每個月我手中就只四塊錢,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錢,我還是不會用它.得了錢除了充大爺邀請朋友上街去吃麵,實在就無別的用處.至於女人呢,仿《疑雨集》寫艷體詩情形已成過去了,我再不覺得女人有什麼意思.我那時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認識我的長處,我總以為我有份長處,待培養,待開發,待成熟.另外還有一個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峽.我有兩個朋友為了從書上知道了巫峽的名字後,便親自徒步從宜昌沿江上重慶走過一次.我聽他們說起巫峽的大處,高處和險處,有趣味處,實在神往傾心.鄉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個生命押到極危險的注上去,玩一個盡興!我們當時的防地同川軍長官湯子模、石青陽事先約好了的,是酉陽,龍潭,彭水,龔灘,統由軍接防,前衛則到涪州為止.我以為既然到了那邊,再過巫峽,當然很方便了.
我既答應了那同鄉,不管多少錢,不拘什麼位置,都願意去.三天以後,於是就隨了一行人馬上路了.我的職務便是機要文件收發員.臨動身時每人照例可向軍需處支領薪水一月.得到九塊錢後,我什麼也不做,只買了一雙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買了半斤冰糖,把餘錢放在板帶裡.那時天氣既很熱,晚上還用不著棉被,為求灑脫起見,因此把自己惟一的兩條舊棉絮也送給了人,自己背了個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產業計舊棉襖一件,舊裌襖一件,手巾一條,夾褲一條,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一雙,青毛細呢的響皮底鞋子一雙,白大布單衣褲一套.另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雲麾碑》,值五塊錢褚遂良的《聖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包袱外邊則插了一雙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掛了一個碗底邊鑽有小小圓眼用細鐵絲鏈子扣好的搪瓷碗兒.這就是我的全部產業.這份產業現在說來,依然是很動人的.
這次旅行與任何一次旅行一樣,我當然得隨同夥伴走路.我們先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內,我們走過三個省份的接壤處,到第七天在龍潭駐了防.
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鮮經驗不少,過了些用木頭編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後還在我的記憶裡,極其鮮明佔據了一個位置(《邊城》即由此寫成).晚上落店時,因為人太多了一點,前站總無法分配眾人的住處,各人便各自找尋住處,我卻三次佔據一條窄窄長凳睡覺.在長凳上睡覺,是差不多每個兵士都得養成習慣的一件事情,誰也不會半夜掉下地來.我們不止在凳上睡,還在方桌上睡.第三天住在一個鄉下紳士家裡,便與一個同事兩人共據了一張漆得極光的方桌,極安適地睡了一夜.有兩次連一張板凳也找尋不出時,我同四個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半夜裡還可看流星在藍空中飛!一切生活當時看來都並不使人難堪,這類情形直到如今還不會使我難堪.我最煩厭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樣一張床上,這份平凡處真不容易忍受.到現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樣床上睡覺了,但做夢卻常常睡到各種新奇地方去,或回復到許多年以前曾經住過的地方去.
通過黔湘邊境時,我們上了一個高坡,名棉花嶺,據人說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那個山坡折磨了我們一整天.可是爬上了這樣一個高坡,在嶺頭廢堡壘邊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雲霧,那壯麗自然的畫圖,真是一個動人的奇觀.這山峰形勢同堡壘形勢,十餘年來還使我神往.在四川邊境上時,我記得還必須經過一個大場,每次場集據說有五千牛馬交易.又經過一個古寺院,有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樹,寺中南邊一白骨塔,穹形的塔頂,全用刻滿佛像的石頭砌成,徑約四丈.鍋井似的圓坑裡,人骨零亂,有些腕骨上還套著麻花紋銀鐲子,也無誰人取它動它.聽寺僧說,是上年鬧神兵,一個城子的人都死盡了,半年後把骨頭收來,隔三年再焚化.
我們的軍隊到川東時,雖仍向前方開去,司令部卻不能不在川東邊上龍潭暫且住下.
我們在市中心一個廟裡紮了營,辦事處仍然是戲樓,比較好些便是新到的地方牆壁上沒有多少膏藥,市面情形也不如數年前在懷化清鄉那麼糟了.商會歡迎客軍,早為我們預備一切,各人有個木板床,上面安置一條蓆子.院中且預先搭好了一個大涼棚,既遮陽又通風,因此住在樓上也不很熱.市面粗粗看來,一切都還像個樣子.地方雖不十分大,但正當川鹽入湘的孔道,且是桐油集中處,又有一條小河,從洞庭湖來的小船還可由湘西北河上行直達市鎮,出口的桐油與入口的花紗雜物交易都很可觀.因此地方有郵局,有佈置得乾淨舒適的客商安宿處,還有私門頭,供過往客商及當地小公務員尋歡取樂.
地方有大油坊和染坊,有釀酒糟坊,有官藥店,有當鋪.還有一個遠近百里著名的龍洞,深處透光處約半里,高約十丈,常年從洞中流出一股寒流,冷如冰水.時正六月,水的寒冷竟使任何兵士也不敢洗手洗腳,手一入水,骨節就疼痛麻木,失去知覺.那水灌溉了千頃平田,本地禾苗便從無旱災.本部上自司令下至馬伕,到這洞中次數最多的,恐怕便是我.我差不多每天必來一回,在洞中大石板上一坐半天,聽水吹風夠了時,方用一個大葫蘆貯滿了涼水回去,款待那些同事朋友.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當然也歡喜到那河邊去,獨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隻上灘.那些船夫背了纖繩,身體貼在河灘石頭下,那點顏色,那種聲音,那派神氣,總使我心跳.那光景實在美麗動人,永遠使人同時得到快樂和憂愁.當那些船夫把船拉上灘後,各人伏身到河邊去喝一口長流水,站起來再坐到一塊石頭上,把手拭去肩背各處的汗水時,照例總很厲害的感動我.
我的職務並不多,只是從外來的文件遞到時,照例在簿籍上照款式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收到某處來文,所說某事.發去的也同樣記上一筆.文件中既分平常、次要、急要三種,我便應當保管七本冊子,一本作為來往總賬,六本做分別記錄.這些冊子到晚上九點鐘,必把它送給參謀長房裡去,好轉呈司令官檢察一次,畫一個閱字再退回來.我的職務雖比司書稍高,薪餉卻並不比一個弁目為高.可是我也有了些好處,一到了這裡,不必再出伙食,雖名為自辦伙食,所有費用統歸副官處報賬.我每月可淨得九塊錢,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得了錢時不知如何花費,就邀朋友上街到麵館吃麵,每次得花兩塊錢.那時可以算為我的好朋友的,是那司令官幾個差弁,幾個副官,和一個青年傳令兵.
我們的住處各用木板隔開,我的職務在當時雖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卻似乎不能盡人知道,因此住處便在戲樓最後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個差弁,再過去是參謀長同秘書長,再過去是司令官,再過去是軍法.對面樓上分軍法處、軍需處、軍械處三部分,樓下有副官處和庶務處.戲台上住衛隊一連.正殿則用竹蓆布幕編成一客廳和起居公事房,接見當地紳士和團總時,就在這大客廳中,同時又常常用來審案.各地方皆貼上白紙的條子,寫明所屬某部,用虞世南體,端端正正寫明,那紙條便出自我的手筆.差弁房中牆上掛滿了大槍小槍,我房間中卻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鍾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鍾王兩人,活著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我以為只要趕過了他們,一定就可獨霸一世了.
我出去玩時,若只一人我常到龍洞或河邊,兩人以上就常常過對河去.因為那時節防地雖由川軍讓出,川軍卻有一個旅司令部與小部分軍隊駐在河對面一廟裡.上級雖相互要好,兵士不免常有爭持,打點小架.我一人過去時怕吃人的虧,有了兩人則不拘何處走去不必擔心了.
到這地方每月雖可以得九塊錢,不是吃麵花光,就是被別的朋友用了,我卻從不縫衣,身上就只一件衣.一次因為天氣很好,把自己身上那件汗衣洗洗,一會兒天卻落了雨.衣既不干,另一件又為一個朋友穿去了,差弁全已下樓吃飯,我又不便赤膊從司令官房邊走過,就老老實實餓了一頓我不是說過我同那些差弁全認識嗎?其中共十二個人,大半比我年齡還小些,我以為最有趣的是那個弁目,這是一個土匪,一個大王,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這人自己用兩支槍斃過兩百個左右的敵人,卻曾經有過十七位押寨夫人.這大王身個兒小小的,臉龐黑黑的,除了一雙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麼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氣.年前在辰州河邊時,大冬天有人說:誰現在敢下水,誰不要命!他什麼話也不說,脫光了身子,即刻撲通一聲下水給人看看.且隨即在寬約一里的河面游了將近一點鐘,上岸來時,走到那人身邊去,一個男子的命就為這點水要去嗎?或者有人述說誰賭撲克被誰欺騙把荷包掏光了,他當時一句話也不說,一會兒走到那邊去,替被欺騙的把錢要回來,將錢一下摜到身邊,一句話不說就又走開了.這大王被司令官救過他一次,於是不再做山上的大王,到這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身邊做一個親信,用上尉名義支薪,侍候這司令官卻如同奴僕一樣的忠實.
我住處既同這樣一個大王比鄰,兩人不出門,他必走過我房中來和我談話.凡是我問他的,他無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滿意.我從他那裡學習了一課古怪的學程.從他口上知道燒房子,殺人……種種犯罪的記錄,且從他那種爽直說明中瞭解那些行為背後所隱伏的生命意識.我從他那兒明白所謂罪惡,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我從他坦白的陳述中,才明白用人生為題材的各樣變故里,所發生的景象,如何離奇,如何眩目.這人當他做土匪以前,本是一個良民,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來軍人把他當成一個土匪胡亂槍決過一次,到時他居然逃脫了,後來且居然就做大王了!
他會唱點舊戲,寫寫字,畫兩筆蘭草,每到我房中把話說倦時,就一面口中唱著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奪三關》與《殺四門》.
有一天,七個人在副官處吃飯,不知誰人開口說到聽說本市什麼廟裡,川軍還押得有一個古怪的犯人,一個出名的美姣姣.十八歲時做了匪首,被捉後,年輕軍官全為她發瘋,互相殺死兩個小軍官.解到旅部後,部裡大小軍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誰也不能佔到便宜.聽過這個消息後,我就想去看看這女土匪.我由於好奇,似乎時時刻刻要用這些新鮮景色餵養我的靈魂,因此說笑話,以為誰能帶我去看看,我便請誰喝酒.幾天以後,對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黃昏將近時分,吃過晚飯,正在自己擦拭燈罩,那大王忽然走來喊我:兄弟,兄弟,同我去個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東西.我還來不及詢問到什麼地方去看什麼東西,就被他拉下樓梯走出營門了.
我們過河去到一個廟裡,那裡駐紮的有一排川軍,他同他們似乎都已非常熟悉,打招呼行了個軍禮,進廟後我們就一直向後殿走去,不一會兒轉入另一個院落,就在柵欄邊看到一個年輕婦人了.
那婦人坐在屋角一條朱紅毯子上,正將臉向牆另一面,背了我們憑借壁間燈光做針線.那大王走近柵欄邊時就說:夭妹,夭妹,我帶了個小兄弟來看你!婦人回過身來,因為燈光黯淡,只見著一張白白的臉兒,一對大大的眼睛.她見著我後,才站起身走過我們這邊來.逼近身時,隔了柵欄望去,那婦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驚!婦人不算得是怎樣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麼停勻合度,可真不是常見的傢伙!她還上了腳鐐,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動時並無聲音.我們隔了柵欄說過幾句話後,就聽她問那弁目:劉大哥,劉大哥,你是怎麼的?你不是說那個辦法嗎?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地說:
我知道,今天已經十六.知道就好.我著急,下了個課,說月份不利,動不得.那婦人便咕嘟著嘴吐了一個呸,不再開口說話,神氣中似有三分幽怨.這時節我雖把臉側向一邊去欣賞那燈光下的一切,但卻留心到那弁目的行為.我看他對婦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說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來玩,我答應後,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廟門,在廟門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許多神秘處,為時不久全可以讓我明白,於是又進去了.
我當時只稀奇這婦人不像個土匪,還以為別是受了冤枉捉到這裡來的.我並不忘掉另一時在懷化剿匪所經過的種種,軍隊裡照例有多少糊塗事做.一夜過去後,第二天吃早飯時,一桌子人都說要我請他們喝酒.因為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殺,我要想看,等等到橋頭去就可看見了.有人親眼見到的,還說這婦人被殺時一句話不說,神色自若地坐在自己那條朱紅毛毯上,頭掉下地時屍身還並不倒下.消息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昨晚上還看到她,她還約我今天去玩,今早怎麼就會被殺?吃完飯我就跑到橋頭上去,那死屍卻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裝殮,停擱在路旁,只地下剩一灘腥血以及一堆紙錢白灰了.我望著那個地面上凝結的血塊,我還不大相信,心裡亂亂的,忙匆匆地走回衙門去找尋那個弁目.只見他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我不敢問他什麼,便回到自己房中辦事來了.可是過不多久,我卻從另一差弁口中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了.
原來這女匪早就應當殺頭的,雖然長得體面標緻,可是為人著名毒辣,愛慕她的軍官雖多,誰也不敢接近她,誰也不敢保釋她.只因為她還有七十支槍埋到地下,誰也不知道這些軍械埋藏處.照當時市價這一批武器將近值一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目.因此,盡想設法把她所有的槍誘騙出來,於是把她拘留起來,且待她和任何犯人也不同.這弁目知道了這件事,又同川軍排長相熟,就常過那邊去.與女人熟識後,卻告給女人,他也還有六十支槍埋在湖南邊境上,要想法保她出來,一同把槍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個下半世.女人信託了他,夜裡在獄中兩人便親近過了一次.這事被軍官發現後,向上級打了個報告,因此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為川軍牽出去砍了.
當兩個人夜裡在獄中所做的事情,被廟中駐兵發覺時,觸犯了做兵士的最大忌諱,十分不平,以為別的軍官不能弄到手的,到頭來卻為一個外來人佔先得了好處,俗話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槍上了刺刀,守在門邊,預備給這弁目過不去.可是當有人叫他名姓時,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結束了一下他那皮帶,一面把兩支小九響手槍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說: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雞各處飛,誰捉到手是誰的運氣.今天小小冒犯,萬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釘尖兒挑眼,不高抬個膀子,那不要見怪,燈籠子認人槍子兒可不認人!那一排兵士知道這不是個傻子,若不放他過身,就得要幾條命.且明白這地方川軍只駐紮一連人,軍卻有四營,出了事不會有好處.因此讓出一條路,盡這弁目兩隻手握著槍從身旁走去了.人一走,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女人既已死去,這弁目躺在床上約一禮拜左右,一句空話不說,一點東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後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樣活潑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來看我,一見我就說:兄弟,我運氣真不好!夭妹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現在好了.當時看他樣子實在好笑又可憐.我什麼話也不好說,只同他捏著手,微笑了一會兒,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龍潭我住了將近半年.
當時軍隊既因故不能開過涪州,我要看巫峽一時還沒有機會.我到這裡來熟人雖多,卻除了寫點字以外毫無長進處.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殺人,這份生活對我似乎不大能夠滿足.不久有一個機會轉湖南,我便預備領了護照搭坐小貨船回去.打量從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經過幾個著名的險灘,一面還可以看見幾個新地方.其時那弁目正又同一個洗衣婦要好,想把洗衣婦討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門時,有人攔輿遞狀紙,知道其中有了些糾紛.告他這事不行,說是我們在這裡作客,這種事對軍譽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說: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許我這樣作,我就請長假回家,拖隊伍干我老把戲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婦人,當真就去請假.司令官也即刻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與我一道上船,在同一護照上便填了我與他兩人的姓名.把船看好,準備當天下午動身.吃過早飯,他正在我房中說到那個王夭妹被殺前的種種事情,忽然軍需處有人來請他下去算餉,他十分快樂地跑下樓去.不到一分鐘,樓下就吹集合哨子,且所到有值日副官喊備馬.我心中正納悶,以為照情形看來好像要殺人似的.但殺誰呢?難道槍決逃兵嗎?難道又要辦一個土棍嗎?隨即聽人大聲嘶嚷.推開窗子看看,原來那弁目上衣業已脫去,已被綁好,正站在院子中.衛隊已集了合,成排報數,準備出發.值日官正在請令.看情形,大王一會兒就要推出去了.
被綁好了的大王,反背著手,聳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兩旁樓上人大聲說話:參謀長,副官長,秘書長,軍法長,請說句公道話,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殺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錯一件事.我太太還在公館裡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點好事說句好話吧.大家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那司令官手執一支象牙煙管,從大堂客廳從從容容走出來,溫文爾雅地站在滴水簷前,向兩樓的高級官佐微笑著打招呼.
司令官,來一分恩典,不要殺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嚴肅地說:
劉雲亭,不要再說什麼話丟你的醜.做男子的做錯了事,應當死時就正正經經地死去,這是我們軍隊中的規矩.我們在這裡地客,凡事必十分謹慎,才對得起地方人.你黑夜裡到監牢裡去姦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幾年來做人的好處,為你記下一筆賬,暫且不提.如今又想為非作歹,預備把良家婦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隊伍.我想想,放你回鄉去做壞事,作孽一生,盡人怨恨你,不如殺了你,為地方除一害.現在不要再說空話,你女人和小孩子我會照料,自己勇敢一點做個男子吧.那大王聽司令官說過一番話後,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兩樓的人送了一個微笑,忽然顯得從從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謝謝你幾年來照顧,兄弟們再見,兄弟們再見.一會兒又說:司令官你真做夢,別人花六千塊錢運動我刺你,我還不干!司令官彷彿沒聽到,把頭掉向一邊,囑咐副官買副好點的棺木.
於是這大王就被簇擁出了大門,從此不再見了.
我當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護照上原有兩個人的姓名,大王那一個臨時用硃筆塗去,這護照一直隨同我經過了無數惡灘,五天後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處去繳銷.至於那幫會出身、溫文爾雅才智不凡的張司令官,同另外幾個差弁,則三年後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個姓田的部屬客客氣氣請去吃酒,進到辰州考棚二門裡,連同四個轎夫,當歡迎喇叭還未吹畢時,一起被機關鎗打死,所有屍身隨即被浸漬在陰溝裡,直到兩月事平後,方清出屍骸葬埋.刺他的部屬田旅長,也很湊巧,一年後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葉開鑫,派另一個部隊長官,同樣用請客方法,在文廟前面夾道中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