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記 巴陵野老:盜官記 文 / 馬識途
峨眉山人擺了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個縣衙門裡,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範縣,可是紳糧們給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哪裡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呢?而且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這個衙門過日子的,雖說吃得不很飽,可是也沒有哪一個餓死,甚至還能得閒到這裡來坐冷板凳,喝冷茶,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亂世中的桃源生活了。即使在我們縣衙門裡,眼見發生過什麼三長兩短的事,也應該強打起精神來做一個懲惡揚善的君子才對頭嘛。總之,這個故事並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這一點是非得趕緊發個聲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誠惶誠恐地發表了他的嚴正聲明,才開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巴陵野老在我們這個冷板凳會裡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總可以在敬老會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經無法說他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因為他的頭髮已經經歷過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脫落的過程。但是也不能說他是一個龍鍾老人。頭髮是沒有了,可是在那發光的頭頂上還泛著微紅;在白眉毛的下面還眨巴著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臉是清瘦的,但是還紅光滿面。他那一口潔白堅實的牙齒,使他沒有一般老人那樣牙齒脫落、兩頰凹陷的老態。他的身體也還可以叫做結實,長年四季沒有見他背過藥罐,甚至傷風咳嗽也很少見。問起他的年紀來,他是最不願意回答的。人家問他:「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歲對於他似乎是一個很忌諱的年齡,因為這是勒令退休的年齡,而「勒令退休」,就意味著敲碎飯碗,這隔「轉死溝壑」也就不遠了。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說他已接近「古來稀」的高齡了,我們都竭力替他辯解:「嗐,人家連六十大壽還沒有辦過呢,怎麼說快七十了呢?絕對沒有!雖說他的頭髮光了,你看他那牙齒,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飯喝酒的勁頭,即便是五十歲的人,能比得過他嗎?」
正因為這樣,他在我們這個衙門裡算第一個奉公唯謹的人,不論有事無事,準時上班下班,風雨無阻。能夠不說的話,他絕不開口;能夠不出頭的事,他絕不出頭。他慣常勸導我們這些有點火氣、喜歡發點牢騷的科員:「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總因強出頭。」他就是這樣終年累月,在他已經坐了幾十年的那張舊辦公桌前捏著他那支禿筆,默默地和無情的歲月拚命,等待那個戴著上面寫有「你又來了」幾個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無常二爺,有一天帶著鐵鏈來套上他,向鬼門關走去。
但是,自從他參加了我們的冷板凳會以後,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喚回青春的活力,變成一個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樣,他每會必到,風雨無阻。聽到大家擺一些有趣味的龍門陣時,就呵呵呵地笑起來,像喝了陳年老窖大麴酒一樣,搖頭晃腦,用手擊節讚賞說:「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壽啊——」把尾聲拉得老長老長的。現在,他拈著了鬮,不等別人催促,就自告奮勇地擺一個龍門陣。他擺起來了。
我先擺一個「引子」,我擺的正文就是從這個「引子」引出來的。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裡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馬臉的,有牛頭的,有鷹鼻的,有猴腮的,有豬拱嘴的,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而且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百姓吆喝,發威風,打板子;一樣在後花園的客廳裡和「說客」斤斤計較,數銀元,稱金條。當然,也總是一樣坐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捲,掃地以盡地走了。為什麼?因為他的「官限」已經到了,新的老爺已經動身,就要上任來了。你看各機關、法團、士紳、商賈以及像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面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壩碼頭邊搭綵棚、鋪紅墊,鑼鼓、鞭炮也齊備了,準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了。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甚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縣大老爺到任都是坐輪船來的。
「嗚——」,輪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車,停在河心。因為沒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幾條跑得飛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輪船邊去迎接。舢板靠好,新來的老爺和他的家眷,還有絕不可少的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等等隨從人員,一齊下船。
「撲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這位新來的老爺年事已高呢,還是看著岸上人頭攢擠,披紅戴綠,鑼鼓齊鳴,鞭炮響連天,因而過於興奮了,在他老人家從輪船舷梯跨到不住顛簸著的舢板船上時,踩虛了腳,於是,「撲通」一聲,掉進大江裡,而且捲進輪船肚子下的惡浪裡去,無影無蹤了。
事出意外,這怎麼辦?照說應該下船給落水的新老爺辦喪事才對。但是,那跟來的會計主任卻機靈得很。他當機立斷,馬上在船上和跟老爺來的太太以及秘書師爺研究了一下,拿出辦法來。於是,太太擦乾了自己的眼淚,把老爺的委任狀拿出來交給會計主任,會計主任又把委任狀轉給秘書師爺拿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仍舊那麼沉著地、興高采烈地以秘書師爺帶頭,太太抱著一個小娃娃緊跟著,後面是會計主任以及跟班,魚貫地下到舢板船上,劃向擠著歡迎人群的碼頭邊,上了岸了。
到了歡迎綵棚裡,秘書師爺把委任狀亮出來給卸任縣太爺以及地方機關、法團的首腦和紳糧們過目,並且自我介紹起來:「鄙人就是王家賓。」——王家賓就是寫在那張委任狀上的新縣長的名字。於是大家和新來的老爺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掃塵酒,然後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轎,推推湧湧,到縣衙門裡接事去了。
有人問:「剛才下船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什麼事了?」
會計主任以不當一回事的神氣馬上回答:「哦,剛才下船的時候,我們帶的一個跟班,搶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一個跟班落水了,這當然是無關大局的。於是新來的王家賓大老爺照常上任;在機關、士紳的歡迎會上照常發表自己的施政演說;在後衙門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並且第二天早上起來,照常坐上大堂,問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剋扣公款,敲詐勒索,刮起地皮來。
只有一點不大照常,就是這位新來的王大老爺刮起地皮來特別的狠毒,硬是像餓虎下山,飢不擇食,什麼錢都要,什麼人的錢都要,簡直不顧自己的官聲,不想要萬民傘,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幾個月之後,捲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這個「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紳糧戶以及專門干「包打聽」和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們的注意。不到三個月,在衙門內外,離奇的謠言像長了翅膀,到處傳開了。起初是唧唧喳喳的,慢慢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還伴隨著一些有損新老爺官聲的議論,以至於在衙門口竟然發現有入暗地裡貼出了「快郵代電」這樣的傳單來。
那「快郵代電」上說,這一切都是那個會計主任導演的一場把戲,那個落水的才是真的縣長。是會計主任當機立斷,叫秘書師爺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賓正牌老爺,大搖大擺地上任的。而且說會計主任這麼安排,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應認一個野老公,都因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為什麼會計主任要導演這麼一場把戲呢?這就要從成都省上賣官鬻爵的內幕講起。
你們去過成都嗎?那裡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裡有一個鶴鳴茶社。在那裡有一塊頗大的空壩子,都蓋著涼棚,面臨綠水漣漪,是個好的風景去處。涼棚下擺滿茶桌和竹椅,密密麻麻坐滿喝茶的茶客,熱鬧得很。到處聽到互相打招呼、寒暄問好的聲音,到處是茶倌放下銅茶盤叫著「開水」的聲音。這是一個普通的茶座,那些做小生意的,當教員的等等小市民們,就在這裡來謀事、說合、講交情、做買賣、吵架、扯皮,參加「六臘之戰」,「吃講茶」。
但是還有一處更好的別有風光的僻靜去處,叫做「綠蔭閣」的,在那裡涼棚高搭,籐蘿滿架,曲欄幽徑盡頭,便是茅亭水榭,臨湖小軒。在那拐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既可以悠閒地喝杭州龍井、蘇州香片、六安毛尖,還可以叫來可口的甜食點心、時鮮瓜果,真可算是洞天福地了。在這裡商量買賣,研究機密,揭人隱私,搞陰謀詭計,都是很理想的地方,當然也是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了。
據說在那裡,無論是縣長、局長、處長、科長、校長、院長之類的大小缺額官位,現放著的,哪管你是阿貓阿狗、牛頭馬面、土匪強盜,只要你肯出錢,就有人來給你穿針引線,討價還價。價錢也是各不相同的,有肥缺和瘦缺之分,有長做和短做的不同。比如當個縣太爺吧,因地方不同,價格出入就很大。人口繁密、交通方便、物產豐饒的縣和那些貧苦偏僻、人煙稀少的縣就分著不同等級和時價。清水衙門的中學校長和一沾就是滿身流油的稅務局長就相差很大。當官的時間也有長短不同,多則一年,少則三月。能買到兩三年的官,既除開要多出錢之外,還要和黨政當局有些瓜葛才行了。比方說一個縣長的肥缺,賣給你一年,不管你去做「父母官」做得多受子民的歡迎,也是不行的,到時候就得交差走路。相反的,如果時限沒到,無論你刮地皮刮得多麼狠毒,搞得如何怨聲載道,你還是可以放心地刮下去,不要擔心會提前撤職的。因為在買官的時候,有約在先,給夠了買價的嘛。至於你到了任,你刮得多,刮得少;刮得巧,刮得拙;官聲美,官聲惡;那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因此,不管是誰,哪怕是阿貓阿狗,一上任就拚命地刮、刮、刮,則是無一例外的。不然花錢去買官來當,為的什麼?難道如今的世道還有誰真發了瘋,想去得個宵衣旰食、愛民如子的「清官」空名聲嗎?
有的政客,官癮很大,也自以為有一套做官的辦法,又具備著做官的資歷,但是「宦囊羞澀」,沒有錢,怎麼辦?有辦法,找山西錢莊就行了。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山西的錢莊沒有?據說那是最會做生意買賣的山西商人開的,就和現在的銀行一模一樣。這種錢莊擁有雄厚的資本,放高利貸,開設當鋪,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買賣地產,承辦匯款,發行像鈔票一樣管用的銀票。凡是能夠賺錢的事,他們就削尖腦袋,拚命去鑽,於是就看中買賣官職這項生意了。當然,這些商人不懂「政治」,自己去當官,總是玄得很,怕蝕本。因此,他們就派人到少城公園綠蔭閣,找那些賣官的引線人辦交涉,買下一批各種候補官員的委任狀來,當做商品一樣囤積起來。省裡賣官的大官員們也嫌零敲碎打地零賣太麻煩,這樣向山西銀號批發出去,賣得又快,錢又成整,實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這樣的錢莊辦交涉、講條件,幾分錢幾分貨,好多銀子買個幾品官。省得到處又托人情又送禮,到那些大公館去受那些狗仗人勢的看門的差狗子們的閒氣。這當官的青雲之路也實在簡捷多了。你去找山西錢莊買官的時候,還有一個方便之處,就是可以「賒官」。你有現錢就出現錢,他們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了。你沒有錢也好辦,立一個賒官的字據,保證你上任去做官以後,在幾個月之內,把錢刮出來,連本帶利償還給錢莊就行了。只是有一個條件,錢莊為了保險收回本利,照例派一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去上任,擔任你的會計主任,一切收入都得過他的手。錢莊墊的錢當然優先扣下,以後刮出來的才算你自己的。這樣的「賣青苗」,雖說利錢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錢莊的大利盤剝,但是總算是無本萬利,也划得來。只要上任之後,多費一些手腳,向老百姓刮得凶一些就是了。
我們親眼得見的那位會計主任所導演的這幕趣劇,就是這麼來的。你想,他的錢莊老闆出了本錢,賒給王家賓一個縣太爺的肥缺,叫他跟著來當會計主任,收回本利,哪裡知道事出意外,王家賓上任未成,就落水淹死了。如果就此宣告縣太爺落水死了,這本錢豈不白白丟進大江裡去了?他回去怎麼向他的老闆交賬呢?所以這位會計主任靈機一動,就強迫王家賓的老婆拿出買官的本錢和利錢來。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許多錢?只好交出委任狀,承認會計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書師爺冒充王家賓,走馬上任,她老實地當師爺的太太。這個師爺不要出一個本錢,就撈到一個縣太爺當上了,還意外地弄到一個女人給他做太太,哪有不幹的?於是三下五除二,一切都辦得很順利,照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演下來了。待到他們演的戲漏了底,他們已經撈夠了本利,可以捲起行李,逃之夭夭了。這一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縣傳開了這件奇聞。
這件奇聞,偏偏傳到我們下面要談的一位綠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幹出更加離奇的、驚天動地的事來。
這位綠林英雄名叫張牧之。但是這個名字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麼,已經不可考證了。他在綠林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大家叫他張麻子,或者又叫張大鬍子。可能由於我們這個社會有一個習慣,就是愛把那些不安分接受*老爺們統治,不肯皈依三*義,跪倒在*幟下的賤民,那些甚至起而嘯聚山林,和官府做對,造老爺們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說成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土匪強盜,而且總是把這些暴民的領袖人物描寫成為窮凶極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凶神惡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們的外形上賦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張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趙癩子之類。好像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間來的孽星,他們絕不可以有一個長得五官端正的身體、足智多謀的腦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這些只用來形容我們老爺們的褒辭,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強盜土匪,豈不是顛倒了世界了?於是我們這位綠林英雄張牧之,也就只好奉命長鬍子、出麻子了。
但是我們對於張牧之,卻不能不再顛倒一下。因為要實事求是嘛。不管老爺們怎麼堅持要叫他為窮凶極惡的土匪,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個麻子,而且有大鬍子(注意,大鬍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聯繫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做「鬍子」),我還是要說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腦袋。至於身體嘛,長得相當周正,既沒有長大鬍子,更不是一個麻子,乾乾淨淨的,倒像一個人才出眾的白面書生。至少比我們天天看到的許多老爺和少爺們要周正得多、乾淨得多就是了。我這不是造謠,是親眼得見的喲。
你們要問:「嘿,你怎麼親眼得見一個江洋大盜呢?」我是親眼得見的。而且我還給他當過……當過部下的。「??!更了不得,你倒去給土匪做過部下了!」是的,一點不假,我給張牧之當過部下,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上級呢,至少比我們衙門現在這些上級好得多。
「你越說越叫人莫名其妙了!」是嗎?聽我擺出來,你就不會覺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說妙不可言哩。
張牧之到底是哪裡人,原來名字叫什麼,誰也搞不清楚。後來老爺們不願意把「張牧之」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送給他,在名正典刑的時候還是叫他張麻子。我卻仍然寧肯叫他張牧之,不止我一個人,可以說滿縣城的老百姓都願意叫他張牧之的,而且還名正言順地叫他「張青天」哩。
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家庭裡,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了剛能端飯碗的年紀,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爺家裡當放牛娃兒去了。這家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榜大老爺的管家,他是從當二地主發家的,所以就特別的刻薄。在這家做工的長工隊伍裡有一個老年長工,當了長工們的領班,名叫張老大。這個人很有意思,雖說當長工好比是掉在黃連缸裡,苦不堪言,他卻總是那麼樂呵呵的樣子。他喜歡和大家說說笑笑,特別喜歡跟大家擺龍門陣。在閒暇的時候,他就用擺龍門陣來排遣大家心裡的煩悶。這些龍門陣大半是揭老爺們的醜底子,長窮人的志氣的。他還常常擺什麼地方出了「神兵」了,什麼地方窮人打伙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這些對於當放牛娃兒的張牧之,就是啟蒙的好教材。他從這裡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他是多麼欽佩那些綠林英雄啊!這個老長工張老大,還識得幾個字,能夠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歡在趕場的時候,在小地攤上買幾本回來讀。他擺的有些龍門陣就是從這種唱本中取出故事來,又根據他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加以補充和修改,才擺給大家聽的。張牧之拿著那些唱本,簡直看神了,他沒有想到這裡頭有這麼好看的東西。可惜他是個睜眼瞎子,扁擔倒在地上,認不出那是個「一」字。他發奮要拜張老大當老師,向張老大學認字。他向張老大一說,張老大就答應了。不過長工同伴們要他正二八經給張老大磕個響頭,拜門當弟子,張牧之也真的給張老大磕了一個響頭,喊一聲張師傅。張老大樂呵呵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好,我們就來造一回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秀才。」經過幾年的努力,張牧之居然也能讀唱本和別的小書了。這一下簡直把他樂壞了,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見什麼讀什麼,甚至陳年的賬簿和過時的歷書,他都要拿來翻看,長了一些知識。長工們都喜歡這個青年,算是他們中間的小秀才,什麼事都愛同他商量。又過了幾年,他長大起來,能和長工一樣幹活的時候,他的師傅張老大突然得病死了,他哭得很傷心。張老大光棍一條,也沒有一個親人,張牧之就自願給師傅披麻戴孝,送他歸山。張牧之在長工隊伍中早已是一個事實上的領袖人物,於是他接著當了長工領班。
後來不知道又過了幾年,張牧之有個妹子來看他,被這個地主老爺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裡向黃大老爺進貢,到黃家大公館去當丫頭。張牧之不同意。結果被地主老爺強拉去先*了,然後送進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殺了。張牧之的爸爸和這家地主老爺去打官司,那黃大老爺送了一張名片給縣太爺,就叫張牧之一家落得個家破人亡。
張牧之氣壞了。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決心照他的老師傅曾經給他擺過的那樣辦,約了一夥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幹了一仗,殺了這個壞蛋。殺了老爺又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張老大給他們擺過的那些綠林英雄,上山紮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搖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麼被逼上了梁山。張牧之的結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
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裡出現了一股「蟊賊」,「攔路搶劫,商旅裹足」。這些消息傳到縣城來以後,縣衙門裡發的官家文書上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展到弄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了氣候了。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裡的官家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根毛也沒有摸到。
西山一帶本來是黃大老爺稱霸的地方,是他種鴉片、販運鴉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麼能容得一股蟊賊在那裡出沒,打斷他的財路?於是他派出自己的家養親兵去征剿。這些傢伙倒都是會鑽山的地頭蛇,找到了張牧之,打了幾仗,可是傳出來說,這伙「蟊賊」十分靈活,不但沒打垮,反倒給他們繳去幾支槍。他們還趁勢吃掉了黃大老爺放出去的幾個小「棚子」,把幾支快槍也弄去了。
什麼叫「放棚子」?這裡要解釋一下。像黃大老爺這樣當權的地主,總還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貸和多如牛毛的捐稅盤剝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裝,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偷偷地放進山裡去,攔路搶劫行人,私種私運鴉片煙,拉土老財的「肥豬」,綁架勒索,不然就「撕票」,這樣來加速自己財富的積累。派人出去幹這種勾當就叫做「放棚子」。張牧之他們最恨這種「棚子」了。他們採取突然襲擊的辦法,吃掉黃大老爺幾個小「棚子」,拿了他們的好槍,收了他們的「肥豬票」。黃大老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放出話去,不把這股蟊賊斬盡殺絕,誓不罷休。張牧之也發了誓,這一輩子就是要專和黃大老爺做對。也帶了話進城,有朝一日,他們殺進縣城,拿到黃大老爺,要把他砍成八大塊。
這樣活動了幾年,張牧之成了氣候,有了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了,出沒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立了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了。他們已經從「蟊賊」上升為官家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家兵去過好多次,「摸夜螺螄」,夜間遠程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伙」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了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來的人吃了,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了幾回,更是毫無結果。官家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難以區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後來抬到三千元了。但是這個「長著大鬍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有些其實不過是善良的老百姓編造起來嚇唬地主老爺,希望他們「規矩」一點罷了。當然,這個張麻子的確不搶老百姓,只整那些為富不仁的老爺,那些大利盤剝的大商人,那些本錢雄厚背景很硬的鴉片煙販子,還有那些刮夠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錢財偷運出去的官老爺們。對於小販小商,只要交納規定的「買路錢」就保護過境。這樣一來,那一帶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樂業起來。怎麼能不「匪民一家」呢?張麻子怎麼能不「逍遙法外」呢?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揚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經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捲一空,逃之夭夭。當然,他們等不及下一任老爺到任來辦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錢的什麼萬民傘、德政碑了,半夜裡弄到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們當然不敢去坐輪船,只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了張麻子的獨立王國。
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了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幹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賓,哦,應該說是冒充王家賓去當縣太爺的秘書師爺、會計主任以及王家賓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了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們只求能夠蝕財免災,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了,決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幹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規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規矩矩的買賣人。」接著又補一句:「我們願意照規定交納買路錢。」他絕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可是,到底查出了那張該死的縣太爺的委任狀。張牧之過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得字,從「委任」「縣長」這樣的字眼裡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分了。他還故意問:
「這是啥子?」
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粗人,想矇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
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會計主任補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禁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裡來取錢的吧?怪不得刮了這麼多錢!這些錢我們借了。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
於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路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這個問,不知道是什麼用意,難道他想在進鬼門關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裡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只要答應把銀錢財寶全數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幹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那個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大個子生氣了,橫眉豎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癢,於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是?……」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了,但是流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上山以後,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並且供認了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
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裡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只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回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麼污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裡得到靈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幹什麼?
其實我看並不見得有什麼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麼一個強盜就不能去當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盜還不如,比強盜還強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壞透了的傢伙。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搶,公開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盜好呢?
我在這裡不是發牢騷,不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的,在他那個「王國」裡,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他和他的兄弟伙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麼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裡的外號叫黃天棒的黃大老爺。他一家死盡了,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面的黃天棒干的壞事。他發了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伙聽他這麼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縣太爺的想法著了迷了。
在他們的腦子裡,本來只能想像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只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凶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民的屁股上來了。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寫好了判辭,無論什麼樣的判辭,他們只有在那上面畫十字或者按手指印的份了。他們怎麼能夠想像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桿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桿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棒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棒上來!」於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棒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於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辟辟啪啪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狼嚎,也不饒他。……哈哈,這是多麼叫人痛快的事,多麼令人神往的事!現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一當。」想像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實現了。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擁護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麼「一致通過」了。
但是馬上就發生一個問題。到縣城去買個縣太爺的一切開銷,是毫無問題的,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裡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了。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錢去買了個縣太爺來,可是他們肚子裡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麼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裡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作出決定了。於是下邊的兄弟伙就去想方設法,「弄」一個師爺來。怎麼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伙化裝到縣城裡去打聽,看哪個肚子裡有墨水的師爺合適,就把他弄來。他們進縣城裡打聽幾天,認定縣政府裡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裡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於縣裡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他們回來向張牧之說起這個人,張牧之說:「好,合適。」他同意了。幾個兄弟伙又進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裡來了,並硬要他當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麼糊里糊塗升了官。他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後我們就叫他陳師爺吧!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幹,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說的是委屈幾天,結果陳師爺在山裡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裡看,這一夥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衝殺,拚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一些好人哩。這哪裡是他在城裡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凶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說到對於他,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做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後,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沒有告訴他就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家裡去,好叫他家裡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於很直爽地對他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桿,你覺得我們幹的是劫富濟貧的好事,願意和我們干,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裡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
這一席傾吐肺腑的話,直把陳師爺說得老淚橫流。「我干!」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當張牧之提出要派他帶錢上省裡去,到山西錢莊買這個縣的縣太爺來當的時候,他卻有幾分懷疑,覺得這碼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張牧之誠心實意地問。
陳師爺當時沒有回答,張牧之也不估倒他馬上回答。陳師爺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他想通了。張麻子這麼一個好人,為什麼不能去當縣太爺?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的縣太爺都好得多。至於說他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他更有信心。說到搖筆桿子,他的文字通順,比那些縣太爺帶來的狗屁不通的師爺好得多。他還通曉事理,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專門出「爛條兒」的師爺強。對頭!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
大家一聽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張牧之更是不用說有多麼高興了。
只要陳師爺思想一通,什麼事都好辦了。
陳師爺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個未來的縣太爺想一個堂皇的官名。他總不能用「縣長張麻子」出佈告嘛。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張麻子」這三個字諧聲,取名叫「張牧之」吧。古時候縣太爺本來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張牧之」正好。——我前面擺故事都叫他張牧之,其實他是這個時候才開始叫張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來叫什麼,又不願學老爺們罵他,叫他「張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這個官號。
陳師爺陪著張牧之帶了一大筆錢到省城去了。由於這個縣裡冒充縣太爺的秘書師爺已經潛逃了,正空缺著,他們出的錢又比別人願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具體事宜都是陳師爺去經辦的,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老在衙門進出辦事的人,熟門熟路。至於最後要去拜望一下省民政廳長官,也難不倒張牧之。張牧之打扮一下,看來卻真是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見的時候,也不過是講些下去以後要奉公守法、勤政愛民的一派官話,陳師爺事先一教,張牧之馬上就會說,也就應付過去了。
他們帶著上面蓋大紅官印,赫然寫著縣長張牧之幾個字的委任狀,回到縣裡去了。當然不是坐著輪船、打著旗號到縣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窩裡。兄弟伙們接他們回到山寨,都爭著來看這張委任狀。他們都很奇怪,憑這麼一張紙,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縣城裡去,把縣政府那顆官印拿過來,憑著這顆攥在手裡的印把子,就可以出告示,要錢,殺人……這是他們先前萬萬料不到的。
張牧之和兄弟伙們商量了一下。他們在西山這塊地盤,不僅不能丟,而且還要擴大些;他們這支隊伍,不僅不能散,而且要乘機壯大,把縣上保安隊的好槍來他一個「槍換肩」。自然,他要帶幾個兄弟伙進縣城,替他管錢管東西,其餘作為保駕的跟班。他帶的有徐大個,當他的衛隊長,張德行幫他守牢,王萬生當勤務兵,還有別的幾個兄弟伙,都是真心實意跟他,和他一條心的,又是能跑會飛的好槍把式。
陳師爺真是忙起來了。他要向張牧之介紹這個縣裡的各種情況,各種當權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派系和利害關係。還要教張牧之他們進城以後的起居生活習慣,包括各種交際往來的禮節、規矩、儀容以及談話的方法。他還要為張牧之起草到任後的施政演說稿子。進城以後,只要把幾個大的交際應酬和出頭露面的場合對付過去了,以後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這個秘書師爺出面來處理,那就好辦了。
但是在研究發表施政演說的內容的時候,引起了一些爭論。有些人主張張牧之抓到了印把子,就應該替受苦的人說話、辦好事。要劫富濟貧,整治那些欺壓老百姓的惡霸地主和專幹壞事的土豪劣紳。他們講得很清楚:「要不,我們花這麼多冤枉錢買個縣太爺幹什麼?去縣城裡受那份洋罪幹什麼?還不如我們在山裡頭一刀一槍地跟他們干痛快一些呢!如果哪個進了城,就去學那些壞老爺模樣,腐化墮落,替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去盤剝窮苦人家,不論是哪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些主張都是很合張牧之的心意的,他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但是這卻叫陳師爺作了難。他不是不贊成這些窮苦兄弟伙的主張,要不,他還不願這麼冒著砍腦殼的風險來跟他們干呢。但是他明白,這個縣到底還是在反動政府統領之下的,衙門口掛的到底還是*,還是國民黨三*義的天下,還是層層都由地主老爺和老闆們掌著實權的。他勸張牧之,還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們看出馬腳來。只能是以一個清官的樣子出現,不能把他當江洋大盜這套拿出來。至於說上任以後發表的施政演說,更不能出了格,露了餡。但是張牧之他們堅決不同意在講話中顯出和他們這些黨棍子、惡霸是一鼻孔出氣,說的一個格調。這卻叫陳師爺費了不少腦筋,才從那些老爺們慣常唱的三*義的高調中,提取出一些如「勤政愛民」、「救民於水火」以及「節制資本、平均地權」這套陳辭濫調來,寫成了演說稿。
一切準備停當,又約好了以後往來聯繫的辦法就出發了。他們先悄悄地動身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裡去,在那裡置辦了行李,穿上了官服,發了即將「到任履新」的電報。然後從那裡上了輪船,大模大樣地向這個縣城進發了。
他們下了輪船,在碼頭上受到縣城機關、法團代表和紳糧地主老爺們的熱烈歡迎。他走進披紅戴綠的歡迎綵棚裡,踏上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好不氣派。陳師爺按大小先後把張牧之介紹給大家,一一見面寒暄。張牧之和他的跟班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縣裡的這些烏龜王八蛋,早就想一個一個地捉來,一刀一刀地砍掉。現在這些傢伙就站在眼前,還要和他們又是拱手,又是點頭地應酬,也真叫人憋氣了。
那些老爺們呢,當然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地歡迎的人,這個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頗有點三*義忠實信徒模樣的人,就是他們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長著大鬍子的張麻子這個江洋大盜。他們一看這個人頭髮梳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生氣蓬勃,儀表堂堂,已經有了幾分好印象。再一聽他在寒暄中隨口說出「兄弟才疏學淺,初出茅廬,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愛民,不負*重任和全縣父老殷望……」這樣一些很得體的話來,就更加敬重了。
在簡單的茶敘之後(陳師爺早已交代,切不可和這些老奸巨滑的人深談),決定到縣政府去接事。紳糧一聲號令,幾乘四人抬的大轎,就送到綵棚外面來。一般隨員是騎馬,還拉來了幾匹高頭大馬。可是新來的縣太爺不贊成坐四人抬的大轎,而要騎上高頭大馬進城。這一行徑,使歡迎的士紳、地主老爺們見到了這位新太爺的新風範,很合乎國民黨「革新吏政」的精神,無不肅然起敬。
張牧之騎馬走在前頭,從河街進城走上大街,直奔縣衙門。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熱鬧,好不威風。當張牧之進城門口的時候,陳師爺一眼就看到已經貼得發黃的告示,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緝張麻子的通緝令,還提到這個江洋大盜是長有大鬍子,一臉大麻子的特徵。陳師爺在張牧之身邊暗地指給張牧之看,張牧之望了一下,不禁暗笑起來。
張牧之就是這樣走馬上任的。他在縣衙門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茶會,念了陳師爺煞費苦心才準備好的施政演說,又聽了一些官員們、紳糧地主代表們的歡迎和讚頌,就此結束。本來照過去的規矩,還要去赴商會、法團以及紳糧們的一連串宴會,特別是要主動地拜會本縣第一塊招牌人物黃大老爺,面請指教的。但是新縣太爺宣佈了:要遵照上級簡樸節約的精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宴會從免。有些老爺們就在暗地裡嘀咕:「哼,說不定這是一個才出爐的黨棍子,將來怕有些難纏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縣銀行的錢經理就憑他過去的經驗,有不同的看法。他說:「你別看他穿那身標準官服,裝模作樣,只要用金條子一塞,就全垮架,就要來甘拜下風了。」
最感覺惱火的是黃大老爺。他是本縣的第一號人物,什麼都是第一。田產最廣、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買賣最大、錢最多,第一;他在城裡的公館最多,第一;家裡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員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個新上任的縣太爺,到了衙門的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黃公館,親自上門拜會黃大老爺,死氣白賴地要拜認做門生。這個張牧之竟然不是這樣。許多天了,沒有去拜會的意思。「這是一個什麼不識好歹的後生小子呢?連規矩都不懂了。」
陳師爺出於一番好意,幾次勸說張牧之不妨去黃公館走個過場,以便在縣裡站住腳。可是張牧之和他帶來的幾個兄弟伙堅決反對。張牧之說:「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渾蛋,我一見他就想給他腦殼上鑿個洞洞,安上一顆『衛生湯圓』,把他卸成八大塊,還不解氣哩,要我去給他說好話、賠小心,辦不到!」他又對陳師爺說:「你倒要給我出個主意,怎麼暗地裡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後還要把他殺盡做絕,解我心頭之恨,這才對頭。」
張牧之上任後不幾天,就碰到審理一個案子。一個本地姓趙的地主告他的佃戶刁頑,抗不交夠租子。原告被告都傳到大堂上來了。照往常規矩,地主進來可以在一旁站著,被告的佃戶則應該一進來就下跪的。今天這個佃戶上堂還沒下跪,地主就作揖說:「稟老爺,叫他跪下,好審這些刁民。」兩旁掌刑棍的舊差狗子就照例叫一聲:「跪下!」
那個佃戶就真的「撲通」一聲跪下了:「老爺,冤枉。」
「慢點!」張牧之看了,很不是味道。生氣地問那個地主:「為啥子只叫他跪,你不跪?」
趙家地主非常奇怪地望著這位新老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來。那掌棍的幾個大漢也奇怪地望著新老爺。
「給我站起來。」張牧之說,「現在提倡三*義,講平等,不興下跪。」陳師爺在一旁都為新老爺能夠隨機應變,暗地笑了。
徐大個去把那個下跪的農民提一下:「站起來。」這個佃戶還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站起來。
「你也站過去,站在下邊,好問話。」張牧之對那個站在旁邊的趙家地主說。徐大個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間,和佃戶站成一排。這位地主有些不以為然,把一隻腳斜站著,一抖一抖的,滿不在乎。徐大個生氣地在他腿肚子上踢一腳:「站規矩點!」
這樣才開始了問案子。
張牧之聽了原告、被告兩方的申訴。很明顯看出是這個趙家地主不講理,把當時政府規定的但是從來沒有執行過的「二五減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農民多交租。張牧之一聽,火星直冒,本來想當場發作,要宣判姓趙的地主給佃戶按規定倒退二成五租谷的,可是陳師爺卻給他遞了眼色,低聲說了幾句。張牧之才忍著氣宣佈:「退堂!聽候宣判。」
姓趙的地主不放心說:「稟老爺,這刁民不押起來,不取保,他跑了,我將來向哪個討租去?」
張牧之本待發作:「你咋個就曉得一定是他打輸官司?」陳師爺卻跑在前面代他答了:「退下!本官自有道理。」
下堂以後,姓趙的地主就找到了那個掌刑的政警:「張哥,咋的?『包袱』塞了不算數?」
那個政警把嘴一撇:「哼,你那幾個錢,還不夠人家塞牙齒縫縫的。」其實這份「包袱」完全被他獨吞了,新太爺一文也沒見著。
新老爺審案子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新章法,講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了。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該他們下跪的窮百姓聽了,覺得張老爺提倡的這個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紳士們聽了卻覺得稀奇。有人說:「怪不得,是根黨棍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標準制服!」有的卻覺得這一下亂了規矩,怎麼要得!於是搖頭擺腦地歎氣,「國將不國」了。這件事也照例傳進黃公館黃大老爺的耳朵裡去,他卻一言不發,只是在沉思。
等到過了三天,縣衙門口的佈告牌上貼出宣判告示來,是姓趙的地主敗訴了。上面說按照政府第幾條第幾款法令,應退佃戶二成五租谷。這一下在縣城裡像揭了蓋子的一鍋開水,沸騰開了:「哼,這位太爺硬把法令當真哩!」「嘿,這還成哪一家的王法?」有的人也責備姓趙的地主:「他也太心黑了,二五減租,你馬馬虎虎不減也就是了,偏還要二五倒加租,還要去告狀,輸了活該!」
這件稀奇事情當然也傳到黃公館裡去了。黃大老爺聽了,還是一言不發,悶起!
窮苦老百姓一聽,卻高興地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傳開了:「新來的張老爺硬是要實行二五減租哩。」許多人在盤算:「去年的已經給地主老財刮去了的,就算了。今年眼見要收谷子,這回有人撐腰,要鬧他個二五減租了。」
張牧之上任不到兩月,來說事情的,許「包袱」的,總是不斷。這在別的縣太爺看來,就是財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張牧之卻覺得心煩,多靠陳師爺出面去處理。反正張牧之給他定得有一個原則:凡是地主老財們送來的,收,多收。狠狠地刮,刮得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說的事情就給他來個軟拖,東拉西扯,橫豎不落地,理由就是塞的包袱不夠,難辦事。至於那些窮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專門替人家辦理付款事情的縣銀行錢經理看在眼裡,想在心裡:「這位太爺,口講新章程,其實是個『鰱巴郎』嘴巴叉得很。」
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交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只要碰到這麼一筆上面下來的什麼稅,什麼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滿了,可以走路了。這種捐口說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只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於那些來包稅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了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了。十萬元也由他們去收了。這真是發財的好門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節,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吞,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後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他要求包那一個區,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幹,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解釋說,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稅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萬稅」。一道捐稅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繩子。城裡鄉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逼得多少人家傾家蕩產,多少人家鬻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稅的老財們卻藉機會發大財,呵呵笑,所以鄉下人形容說:「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
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伙一聽是這麼個整法,就冒火了。張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給他收了。」
陳師爺說:「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了?」
王萬生說:「為了當這個臭官,要我們去坑害窮人?」
陳師爺笑了一笑說:「刀把子在你手裡,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
張牧之問:「你說咋個整法才好?」
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裡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
王萬生問:「那怎麼辦?」
陳師爺的點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就出來了:「這麼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
「我們頂住跟他們干,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交椅。」張牧之說。
深謀遠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要去上邊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裡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的門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採取隨田糧附加徵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麼。
他們回來以後,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戶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佈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了再辦。
「什麼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關。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力些。」陳師爺說。
「民意機關」,這個詞我們大概都熟悉,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當權的國民黨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束訓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麼訓來訓去了,宣佈要「還政於民」了。於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關」,這個民意機關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說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於是*政治的好戲上演了。選舉的時候,可熱鬧了。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塗,搶得一塌糊塗,還打得一塌糊塗,到底成立了縣的民意機關——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了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麼人可想而知了。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威的機關,什麼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
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麼辦?」
陳師爺笑一笑說:「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定,參議會只是咨詢機關,沒有權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幹。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歷來就是這麼幹的。」
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上,張牧之硬是擁護國民政府對於民意機關的權力限制。
於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佈上級的徵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並且發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黨,戰事所需,一分錢也不准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這個後生恐怕有後台吧,不然怎麼這麼硬。」有的人又擔心說。
「說得好聽罷了。只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水』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麼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麼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果好說歹說,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幹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麼說,怎麼幹。這一下不是把鄉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責監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啟發!」「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認輸,乖乖地交錢了。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麼痛快過。」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的一個管家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麼佈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硬斗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
這個管家不僅被抓了起來,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裡整的刑法。
陳師爺知道了,說服了張牧之:對黃大老爺要硬碰,也要軟燙。於是把這個管家放出來,由陳師爺親自押著送往黃公館,交給黃大老爺,說:「雖是違抗國家法令的大罪,還是初犯,請黃大老爺看著辦吧!」
黃大老爺沒有想到對他來這一手。明擺著的,這是他主持縣參議會通過了的,有苦說不出,只好說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國家*,答應叫他馬上交錢。黃大老爺一交錢,陳師爺就到處宣傳,老財們看黃大老爺都抗不住,又聽到衙門裡有一個叫張德行的對老財們實在「得行」,不敢拖抗,紛紛交錢。這一下老財們的抵抗陣線被打破了,任務完成得不錯。
但是黃大老爺並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麼會派來這麼一個死不要錢的縣太爺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當官的兒子去探訪一下。哦,原來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弟子。黃大老爺明白,劉總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個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軍閥,蔣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了,這一回算倒霉,輸了這口氣吧!
但是張牧之並沒有一個完。跟著來的又是「二五減租」。
「二五減租」這事早就有了,孫中山的「三*義」裡就主張過,但是三*義的忠實信徒們歷來沒有實行過,偏又喜歡年年在口頭上這麼叫喊:二五減租。大家聽得耳朵都起繭繭了,從來沒有誰把它當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夠不二五加租,就算謝天謝地,誰還指望會二五減租?
可是張牧之硬要把它當一回事來幹。偏偏這時候,聽說國民黨的那個國民政府和共產黨打仗打得不那麼順心,前方吃緊,很害怕他後方的農民起來抽他的底火。於是,正二八經地發了一道告示,說要認真實行二五減租了。
「這一回他們又要『認真』了!」縣裡的財主們在黃大老爺面前說起這事,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認為這一紙告示不過是一張廢紙,因為有油墨,連拿來擦屁股的資格都沒有。
「不要笑得太早了。」黃大老爺放下他的白銅水煙袋,恨恨地說:「我們這個穿中山裝的縣太爺要不滾蛋,恐怕我們今年還要蝕財。」
不錯,黃大老爺比其他財主們是要高明一些。張牧之接到這個告示,不特在全縣到處張貼,並且動員學生到處去宣傳:「今年要二五減租了,這是政府的法令,誰敢違抗,嚴懲不貸!」農民們呢?從新來的這位縣太爺上任以來辦的幾件事,在他們的腦子裡已經有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印象。現在這個青天大老爺號召他們起來向財主們要求二五減租,也許是有一點希望的吧,一股風就這麼吹起來了。有些農民就是不信邪,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交,看你能把我扭到縣衙門裡去!有的土老財還是照往年的皇歷,硬是把佃戶扭到縣衙門去。嘿,這世道莫非真是變了?扣下來挨訓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抗租不交的佃戶。這個消息又傳開了。這股減租的風鬧得更大了。
這一次損失最大的當然還是黃大老爺,最不服氣的也是黃大老爺。他一直在心裡琢磨:「這是一個啥子人?刁鑽得很,專門找空空和有錢人做對,向著窮鬼們。……啊,莫非他……」
黃大老爺專門請縣黨部的書記長胡天德來,他們研究了好一陣,不得要領。到底這位新來的縣太爺只是一個奉公唯謹、不懂世故的角色呢,還是別有背景?胡天德一點也回答不上來。他名義上是縣黨部的書記長,是專門負有防止共產黨活動的責任的,並且領得有津貼,縣黨部裡還設得有「調查室」這樣的機構。可是胡天德一天除開和縣裡的紳糧們吃喝打牌,到黃大老爺公館去請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床上抽鴉片煙。對哪一種煙土最帶勁,他倒是有過調查,別的他就從來沒有想去調查了。
黃大老爺對於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問題,也不責怪他,只要他肯從鴉片煙床上爬起來認真去做點調查工作就行了,便告訴他:「小老弟呀,共產黨無孔不入,睡不得大覺呀!你要找兩個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張牧之他們的根底,要從他帶來的幾個人的身上下工夫,特別是那個秘書師爺,把他能拉過來,我們的事就好辦了。」
胡天德領命去了,而且也認真派他的調查室的人去做調查工作。但是搞了一陣,毫無成效。因為張牧之帶來的幾個人,都是鐵了心似的,隨便你用什麼辦法,想和他們聯絡感情,交交朋友,總是靠不攏。他們幾個都是煙酒不沾,請吃飯不到,更不敢去送錢送禮,怕反而弄得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從這一點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覺有點像共產黨,他越是緊張,於是決定親自出馬,找機會去聯絡陳師爺。雖說陳師爺這個人比較隨和,交際應酬也還通人情,可是要從陳師爺口裡探聽張牧之的底細,比叫泥菩薩開口還難。是喲,陳師爺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對於胡天德這樣的人是幹什麼的,難道還不明白嗎?胡天德不僅沒有摸到一點情況,反倒被陳師爺從他的話裡套出來,是誰叫他來打聽的。陳師爺馬上告訴了張牧之,黃大老爺正在叫胡天德想辦法來摸他們的底。這些人絕不會安什麼好心腸的,要大家多留點神。
張牧之說:「黃天棒這個渾蛋,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設法除掉他,總不甘心。」
「是啊。」陳師爺說,「擒龍要擒首,打蛇要打七寸,把他除了,這縣裡的事情才好辦。」
於是大家都來想除掉黃大老爺的辦法。
胡天德向黃大老爺匯報了情況,黃大老爺更加堅定地相信,張牧之一定有不尋常的來頭。你想,他帶來的一般下人都那麼一滴油也浸不進,是簡單的人嗎?因此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叫胡天德上省去送到省黨部,請那裡「調查統計室」派兩個高明的「調查專家」來。
等到那兩個「調查專家」到來的時候,正是本縣的老百姓真心實意要給張牧之送萬民傘的時候。張牧之最近又為老百姓辦了一件好事,懲辦了兩個大家恨得要命的惡霸。這兩個傢伙橫行鄉里,殺害農民,*婦女,越來越凶。他接到了許多鄉下老百姓的請願書,就把這兩個壞蛋抓起來審問。這兩個傢伙根本不把什麼國法放在眼裡,他們在堂上公然供認真情不假;要他們在口供上按指拇印,他們也滿不在乎地按了,心想,這些東西頂個屁用。這下好,張牧之抓到罪證,就請本地機關、法團、學校和參議會的紳糧派出代表來會審,連黃大老爺也不得不派出代表來參加。會審結果,硬是證據確鑿,罪不容誅,於是一致公議,明正典刑。這兩個該死的傢伙,才曉得這一回碰上了硬碼子,一下就蔫了,連黃大老爺也不好出面救他們。
殺這兩個大惡霸的日子,縣城裡真是萬人空巷,都湧到河邊沙壩去看熱鬧。一看到這兩個惡霸被五花大綁,跪在沙上,一刀下去,人頭落地,大家都不禁鼓掌歡呼起來。從此,「張青天」的名聲就傳開了。大家沒有想到幾十年來到底還出了這麼一個青天大老爺。於是老百姓自發地湊錢要給「張青天」送萬民傘。這把萬民傘,再不是那些縣太爺要卸任了,估倒本縣紳糧們送的那種萬民傘,在上面簽名的寥寥無幾,這把萬民傘真是萬民來簽的名,何止萬民,二三萬都過了。
老百姓真心實意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時候,正是省黨部的兩個調查專家偷偷地到縣裡來調查的時候。除了黃大老爺和胡天德,誰也不知道來了這麼兩個人。他們聽了胡天德的並不清楚的匯報和黃大老爺很清楚、很有見地的情況介紹後,對於張牧之干的這些非凡的事,已經有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一聽到他們介紹原來進行的調查工作都失敗了以後,就笑他們「逗錯了膀子」了。那個姓李的調查專家(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李,聽說這種擔負著特別任務的神秘人物都是隱姓埋名的)說:「你們完全逗錯膀子了。這樣的人,你們以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錢就拉得過來嗎?」
另外一個姓王的調查專家下結論說:「這要用最新的科學方法才行。」
到底王、李二位調查專家提供了一些什麼「科學的」方法,不是你我懂得了的。總之,這姓王的和姓李的兩位專家忽然在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活動中成為特別的積極分子。姓李的一個是在縣立中學當訓導主任,當然可以代表教育界,那一個姓王的是新開的一個茂華貿易公司的經理,自然可以代表商界。他們不放過一切機會來歌頌「張青天」的德政,甚至吹到「張青天」一定是*專門派來推行國民黨的新縣制的。他們在活動送萬民傘的當中和張牧之、陳師爺自然就有了一些接觸,從他們的「真誠」的歌頌中,居然給張牧之留下一個較好的印象。他們對於「張青天」懲辦了兩個惡霸,認為是為民除害,好得很,只是還少了一點。這一點頗引起了徐大個的同感,他在和王經理閒談時,說出了:「哼,要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該砍他五十。」
「好,好。」王經理稱讚,他對於這位「張青天」的衛隊長的「那幾年的脾氣」很有興趣了。不知「張青天」那幾年又是什麼脾氣?又在哪裡使出脾氣來?
但是混了兩個月,兩位調查專家的科學方法好像也沒有幫助他們調查出張牧之的什麼根底來。原來他們的科學方法,對付共產黨也許有效,對付張牧之就不行。弄來弄去,實在看不出張牧之有一點共產黨的味道。看他們講義氣的江湖習氣,說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倒是有幾分相像的。看起來他們也「逗錯了膀子」了。
要不是張牧之自己在一次冒失的行動中露了餡兒,又加上一個十分偶然的真相敗露,他們再怎麼靈,也不見得能得手。
怎麼一回事,聽我慢慢說來。
跟張牧之進城當跟班的幾個兄弟伙,每天在衙門裡事情不多,也很少上街去遊逛:因為一上街就是看到土豪劣紳和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的事,又打不得抱不平,生了一肚子悶氣回來,何苦呢?住得久了,難免幾個就在一些發起牢騷來:「我們進城這麼多天,也沒有狠狠整治那些大壞蛋,給窮苦老百姓多辦點好事。盡這麼下去,不把肚子叫悶氣憋破了才怪。」
「我恨不得在街上砍他幾個,還是回山裡過自在日子。」
「要生個什麼法子,暗地裡整治他幾個害人精才好。」
他們就這麼三言兩語議論起來。過了幾天,還是張德行「得行」,他就生出一個法子來了,而且第一次出馬就成功,叫他們高興了好幾天。
張德行想出了一個什麼得行的法子呢?
他們平日在街頭巷尾,聽到哪家老爺,怎麼欺侮哪家窮人;哪家紳糧,估倒向老百姓要多少東西。諸如此類不平的事,見天至少也有三五件傳到耳朵裡來。可是他們卻沒有辦法公開出面去打抱不平。他們幾個就商量了一下,確定了報復的目標,定出暗地報復的辦法。晚上,就喬裝打扮起來,上街去走。他們盡量不走大街,盡量不叫那些打更的、巡街的看到了,不過就是那些巡街的、打更的偶爾看到了,都知道他們是縣衙門裡當差的,大概是出來辦什麼案子吧,也沒有理會。他們輕腳輕手山去,過不多久,就把要辦的事辦了,輕腳輕手地回來了。比如前幾天下午,他們在街上親眼得見本城的鎮長,在光天白日之下,敲詐南街一家老百姓,把錢勒索走了。他們當天晚上就出動,走到鎮長的小公館外牆邊,不費什麼手腳,就翻牆過去,這些本事本來就是他們拿手的。他們一直摸到鎮長睡房裡去,把他叫起來:「你把今天下午在南街訛詐別人的財物交出來!」跟著一支手槍就抵到鎮長的後腦勺上了。鎮長沒有想到來了這麼幾個蒙面的強人。他要不認賬,一顆「衛生湯圓」就會要他的命,只好乖乖地交出來。他們拿到財物後,把鎮長鎖在內屋,用刀威脅他,如果叫喊,馬上回來殺他。還警告他,今晚的事,以後如果說了出去,馬上來取他的腦殼。然後他們幾個又悄悄翻牆出來。把這些財物送到南街,敲開那家的門,把東西扔進去,揚長而去,回縣衙門了。那個鎮長第二天竟然不敢聲張出去,害怕什麼時候,這些蒙面強人又來光顧他,取他的腦殼。
張德行他們幾個干的這件事,無論事前,或者事後,並沒有和張牧之通氣,更沒有告訴陳師爺。他們認為幹這樣懲辦惡人的事,張牧之還會不同意嗎?而且不止幹一件,還一連幹了幾件差不多的事。無非是為窮苦老百姓辦點好事,懲治那些土豪劣紳。當然,他們一次也沒有動刀動槍,也沒有驚動很多的人。因此,除開那吃了苦頭的惡霸和暗地得到好處的窮百姓外,再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吃了苦頭的惡霸都得到了警告,說是把他的腦殼暫時寄存在他的頸上。那也就是說,假如要說出去了,隨時有人要來取走他的腦殼的。他哪裡生得出第二個腦殼來讓他吃飯、說話、打爛條整人呢?只好啞巴吃黃連,算了。
但是事情總不能封得滴水不漏。過不多久,在街頭巷尾,就傳出一種神奇的神話,說是從天上降下什麼神靈,專門懲惡揚善,很辦了幾件好事。比較肯相信實際的人們,卻說是有幾個俠客黑夜進了城。和在街坊說書人那裡聽來的評書裡說的一樣,添油加醋地說,都是飛簷走壁,來去無蹤,專門扶弱濟貧,懲治強霸的幾個好漢。
這樣的傳說,也傳到張牧之和陳師爺的耳朵裡。他們都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只反映了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希望有什麼俠客一樣的人出來,替他們懲治橫行霸道的人罷了。這種傳說也傳到黃大老爺的耳朵裡,說得活靈活現的。他對於冥冥之中有什麼獎善罰惡的天神在飛來飛去,有些害怕,但一想他做的惡事,實在也太多了,還是不相信的好。至於說有來去無蹤的俠客,卻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什麼時候有一顆復仇的子彈向他射來,或者在睡夢中忽然他的腦殼搬了家,他一直有些擔心。因為他自己明白,他從來沒有寬恕過一個人,也就從來不敢希求別人寬恕他。因此,他做了一些防禦性的安排。他不大走出他為自己築起來的像監獄一般的高牆大院。要出街,他從來不事先叫人知道時間。突然出街了,也是前呼後擁,跟著一大路提著張開機頭頭的盒子槍的保鏢。他坐在那四人換抬的涼轎裡,像風一般地過去了。他還不放心,有的時候,他叫前面一乘涼轎上坐上一個和他模樣打扮差不多的下人,自己卻坐在一乘普通轎子裡,像個跟班。這樣有個替死鬼在前頭替他頂住,就是刺客動手,他還可以溜掉。他還知道,俠客總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出來活動,他偏偏也是一個喜歡晝伏夜出在黑暗裡干勾當的人。所以他盡量不叫人知道他在夜晚的行蹤,比如今晚他在哪一個姨太太房裡燒鴉片煙過夜,誰也不知道。有時,他在吃過夜飯以後,人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帶兩三個保鏢,從旁門溜出去,到後街他養的幾個候補姨太太家裡去過夜。
正因為這樣滑頭,他才算逃脫一次懲罰。
張牧之到底從張德行他們的口裡知道他的兄弟伙在城裡干的秘密活動了。一談起來,大家哈哈大笑,說:「日媽這才叫快活喲!」這樣神鬼不知,輕輕巧巧就辦了一樁復仇的買賣,比在衙門辦事要痛快得多了。在衙門辦事,要想好多條條,挽好多圈圈,才能懲治一個壞人,還免不了帶來這樣那樣的議論,以及明的暗的抵制。
這種活動,竟然對於坐在衙門裡的大老爺張牧之也產生了意外的誘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臉蒙起來,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飛簷走壁、開門破戶的精巧本事,去幹幾回浪漫的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伙們阻止了:「你到底是出頭露面的老爺嘛!」
但是這一回,當他聽到他的兄弟伙們在暗地商量,想去幹一樁非凡的活動時,他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親自去走一回不可了。原來是他的兄弟伙們在商量著,想要鑽進防備最森嚴、牆高屋深的黃公館去和黃大老爺開個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腦殼並不是鐵打的,搬不得家的;頸項也不是鋼澆的,砍不斷的。」警告他再要作惡,有人是能夠進他的公館來找他算賬的。張牧之贊成偷偷幹一下,他堅持要自己參加,算做是他當縣太爺的業餘消遣。
事先,進行了周密的偵察,張牧之專門利用辦一件公事的機會到黃公館去找一回黃大老爺,知道黃大老爺住的上房在哪裡。幾個跟班也趁老爺們在談公事的時候,隨便在公館裡暗地看清進出的門路。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半夜裡出動了。張牧之帶頭。他們很容易就翻過黃公館的圍牆,直奔黃大老爺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頭說,黃大老爺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個姨太太房裡過夜(這丫頭也不知道,其實黃大老爺今晚根本不在黃公館裡過夜,到後街一個叫「夜來香」的半開門的女人家裡過夜去了)。
怎麼辦?張牧之當機立斷,砸開黃大老爺上房的商櫃和箱子,搶了一些鈔票、金銀和珍寶,然後把一把匕首插在黃大老爺睡的大床的枕頭上,就迅速退了出來。
他們正要按原定路線,從後門旁邊豬圈矮房子爬牆翻出去的時候,不知道什麼人走漏了風聲,黃大老爺的衛隊趕過來,向他們開火。這時候還有一個兄弟伙沒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彈封住了。張牧之他們就伏在牆上和藏在柱後的衛隊對射起來。但是在黑夜裡,彼此都看不清,一槍也沒有打中。當時一個衛隊的人拿出一支裝七節電池的長電筒來,像盞小探照燈一樣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個最後正在爬牆的兄弟伙被一槍打傷了手,幾乎滾落到院子裡去。張牧之舉起手槍來正要開槍,一個光柱射到他的舉槍的右手上來,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個也不叫翻牆跑了!」張牧之一見事情緊急,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那個兄弟伙再爬牆的時候容易給打落下去。他舉槍瞄準那大電筒,叭的一聲,算是把電筒打滅了。但是幾乎同時,張牧之的一根手指麻了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了。電筒被打滅了以後,大家都在黑處,衛隊朝牆上瞎打一氣,一槍也沒有打中。他們順利地撤了出來,從衙門的後門悄悄溜了進去。誰也不知道這是縣衙門裡的縣大老爺半夜出去消遣去了。
第二天,黃大老爺親自坐上涼轎到了縣衙門,來找縣太爺報案。張牧之眼見自己的手指還包紮著紗布,不好出去見面,就推說這兩天感冒了,請陳師爺出去接見。
陳師爺出去接見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把昨晚黃公館發生盜案的經過情況說了一下,送上了失盜的財產清單。並且堅持說,今天早上,在屋瓦上發現人血,一定是有強盜被打傷了,大概是打傷了手,因為牆頭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說進去的強盜有四五個,一色的黑色短打衣服,臉上蒙了黑帕子。他要求馬上嚴加追查,緝捕強盜歸案,還把插在黃大老爺枕頭上的匕首也交出來,當做追查的線索。
陳師爺說,縣太爺這兩天感冒了,在後衙裡休息,不能接見。但是他一定把這件案子向縣太爺報告,立即追捕強盜。黃大老爺只好回去了。
陳師爺回到後衙,把這件案子向張牧之報告了,並且把匕首送給張牧之看。張牧之用手接過他自己用慣了的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陳師爺忽然發現張牧之的右手一個指拇纏上了新的紗布,心裡不覺一怔:「難道會是這樣嗎?」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退了出來。照例發號施令,叫四門注意查緝。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會有結果的。
過了幾天,張牧之為了一件公事,和陳師爺一起到縣參議會去,見到了黃大老爺和別的參議員。在談話的時候,張牧之不經意地舉起右手來比畫,他早已忘記他那受過傷的手指拇了。當然,所有到會的紳糧老爺們,沒有一個人注意這件事,只是陳師爺心裡很吃緊。他特別注意地望著黃大老爺,看他是不是留心張牧之受傷的手指。還好,黃大老爺似乎毫不關心縣太爺的手指。但是直到散會,陳師爺始終捏一把汗。
又過了兩三天,在一次陳師爺和張牧之的閒談中,陳師爺旁敲側擊地提醒張牧之:「有些事情幹得太痛快了,只怕要帶來不痛快喲。」又說:「黃大老爺這些人不是沒有心機的人,他要鑽到了哪怕針鼻子大的一點縫縫,也是要下蛆的喲。」
張牧之隨便笑了一笑,沒有回答。然而從此以後,城裡出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提到了。
但是,陳師爺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更沒有料到,無意之中他們出了一個大紕漏。
張牧之到縣城裡來當了縣太爺以後,在西山一帶活動的兄弟伙們,有時候難免三個兩個地到城裡來走一走,開開眼界,徐大個和張德行他們幾個當跟班的就招待他們在縣衙門裡住。張牧之也通過他們和山裡的部隊通消息,告訴他們:哪個大鴉片煙客最近要運一批煙土進城,在什麼關口好攔路截下,取了他們的不義之財呀;哪個大財主要運大批貨物過西山,叫他們在半路上搶了,運到鄰縣去發賣呀;特別是黃大老爺的商貨、鴉片煙和租米,他們只要查訪到了,就馬上告訴山裡,派小隊出來在外邊突擊。因為消息確實,幾乎回回都得手。而且人不知鬼不覺,誰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綠林英雄幹的事。黃大老爺約集幾個大紳糧到縣衙門來報案,拜會張牧之,說:「本縣治安問題愈來愈嚴重了,根子都在西山有個江洋大盜張麻子,一直沒有落網,要通緝歸案才好。」
張牧之和陳師爺哼哼哈哈地答應了,並且又把過去通緝張麻子的告示找出來,照抄一遍,貼出去。上面寫的還是通緝那麼個有大鬍子的張麻子。張牧之在這些告示上蓋上縣政府大印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黃大老爺又在縣參議會上呼籲,要求派兵去清剿。張牧之也裝模作樣地極力贊成派團防隊去清剿,但是要參議會通過隨田糧附征一筆清鄉費,參議會也通過了。在這同時,張牧之派人送消息回山裡,叫他們或者暫時躲開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關口打埋伏,撈他幾支好快槍。團防隊打了敗仗回來,總是照老規矩報喜不報憂,清剿的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張牧之還是在城裡當他的縣太爺,平安無事,思想也有些鬆懈了。
張牧之在西山有一個兄弟伙打仗勇敢,打壞了一隻眼睛,外號獨眼龍。獨眼龍那一隻好眼睛最近也發炎了,因此到城裡來找人醫治一下。進城以後,由徐大個招待進了衙門,暗地見到了張牧之。張牧之叫徐大個替他找治眼的醫生治療,平時就住在徐大個那裡。有一天,徐大個帶獨眼龍上街去醫眼,在衙門口忽然撞見了一個人。這個人一見獨眼龍,很驚奇地看著他們。徐大個和獨眼龍卻沒有留心,擦身過去了。
這個人左看右看,暗暗地叫:「是他,一點也不錯。」就急急忙忙回到黃大老爺公館報告去了。
原來這人名叫羅一安,是本縣一個在街上打秋風混日子的浪蕩人。那個秘書師爺頂王家賓的名來這裡當縣太爺的時候,他東混西混,混進衙門當了一名跟班。秘書師爺眼見要垮台了,卷款潛逃的時候,他也決定跟秘書師爺上省城去混事。誰知在西山被張牧之他們截住,取了錢財。因為羅一安是挑著秘書師爺的貴重行李過山的,就被張牧之當成一個挑擔子的夫子,給他發放了路費,放他下山去了。羅一安沒去得成省城,還是回到縣城裡。東混西混,又混進了黃公館當一名跑腿的。今天偶然在衙門口碰到獨眼龍了。
黃大老爺馬上叫羅一安到上房來問話:「你硬是在西山張麻子的寨子裡親眼得見這個獨眼龍嗎?」
「親眼得見的。」羅一安說,「是他第一個衝向前來搶的,後來在山上,又是他親自發錢給我,叫我走路的。」
「你硬是親眼見到這個獨眼龍和徐大個在衙門口一路走嗎?」
「一點也不假。」羅一安說,「剛才看見的。」
黃大老爺認為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發現,但是不動聲色。只告訴他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以後重重有賞。同時還問羅一安:「那麼你在西山寨子裡,沒有看到他們的頭目張麻子嗎?」
「啥子張麻子?」
「一個留著大鬍子的大麻子,姓張,是個江洋大盜,他們的頭頭。」黃大老爺解釋。
「沒有。」羅一安說,「我沒有看到一個有大鬍子的麻子。」
「哦。」黃大老爺想,他大概沒有見到這個土匪頭頭。
「那麼你在西山看到過徐大個嗎?」黃大老爺又問。
「沒有。」
「陳師爺呢?」
「沒有。」
黃大老爺點一點頭,又囑咐他:「除開我,你對哪個都不要講出去,重重有賞。你要漏了,取你的腦殼。」
黃大老爺取了五塊錢給羅一安。羅一安歡天喜地出去了。這一下夠他到「雲霧山莊」去,喊擺出上好的「南土」和嶄新的煙盤子煙槍來了。
黃大老爺馬上請胡天德和省裡來的李、王二位調查專家來公館裡密商。這一下子打開了李、王二位專家的思路。
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他王調查專家吧,我看也不夠格。調查了兩個多月,啥子雞毛也沒有摸到一根。王特務特別敏感,他把徐大個曾經對他談的什麼「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要砍他五十」的話連起來一想,他的思路特別活躍起來,簡直是想入非非了,而且提出了一套調查方案來。王特務說:「不想方設法叫他們鑽到我們設計的圈套裡來亮相,你是摸不清楚他們的底細的。」李特務也是這個意思。黃大老爺狠命地捋了捋他下巴頦上的幾根鬍子,眼睛眨了幾下,越來越亮了,最後下結論地說:「不學《西遊記》上孫悟空那樣鑽進鐵扇公主的肚皮裡去,你是降服不了他的。」
看起來王特務設計,李特務施工,黃大老爺提線、供應器材,他們是真要「安排金鉤釣大魚」了。
西山裡的獨眼龍和別的兄弟伙到縣城裡來玩,並且在縣衙門裡進進出出的,陳師爺是早有意見的。他給張牧之提起過,起初張牧之覺得這些兄弟伙都是和他槍林彈雨裡一同滾過來的,都是鐵打的金剛,信得過的。他現在做了縣太爺,兄弟伙要到這繁華世界裡來走一走,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嘛,因此並不在意。
但是陳師爺堅持自己的看法:「你不要以為黃大老爺這些人是吃素長大的。這裡是虎狼窩,他們的腳腳爪爪多,大意不得喲。」
張牧之覺得陳師爺說的也是,答應等他把除掉黃大老爺這件大事辦了,就殺他個人仰馬翻,扯起旗子回西山,還是過自己的自在日子去。他們哪裡知道獨眼龍進城替他們亮了相呢?哪裡知道黃大老爺又重新專門派人在衙門口把獨眼龍的相掛得清清楚楚了呢?
過了幾天,黃大老爺發現獨眼龍不再出現的時候,在城裡放出話來,說是他們有一批「土貨」要送到省裡去,正等找幾個得力的保鏢。大家都知道,這「土貨」就是鴉片煙的代名詞。鴉片煙那時在我們國家裡,是和黃金、白洋具有同等價值的東西,而且是「吃」得的,無論是官紳商賈,以致賣苦力的販夫走卒都非天天「吃」它不可的。這當然是十分貴重的了。
這批「土貨」被人押著,由幾個挑夫挑著起運,因為消息早從城裡送進了西山,一下被截住了。押運的人見勢不對,丟了就溜了。幾個挑夫被獨眼龍一干人馬押著,挑起「土貨」上山了。這夫子裡又有羅一安,他一上山就仔細觀察,獨眼龍正是他在縣城衙門口看到的那一個,一點也不錯。他又打聽誰是頭頭,看有沒有一個長大鬍子的麻子,還是沒有看到。他又把這寨子的前後左右都看好了。他自然沒有說出他是黃大老爺家跑腿的,又以一個挑夫的身份被放下山去。他更沒有露出這批「土貨」其實是假貨,樣子做得很像真的、上好的貼金紙的「南土」,真要拿出去賣,叫人用刀切開一看,就認得出是不值錢的了。羅一安跑回城裡,就向黃大老爺報告了。黃大老爺聽了,笑一笑,馬上叫人去請王特務和李特務來。
話分兩頭,且說張牧之進縣城來當縣太爺已經幾個月了。這種做官的生活,對他來說,比坐牢還難受。他開頭起這個做官的念頭,只不過是想藉機進城,找黃大老爺報仇。進城以後,看到窮老百姓在舊官府和土豪劣紳勾結之下,過著牛馬不如的痛苦生活,因此出於義憤,借當縣太爺的機會,給老百姓辦幾件好事,同時整治一下那些壞蛋,出一口惡氣。他也的確辦了幾件好事,也把黃大老爺為首的豪紳集團暗地整了幾傢伙,並且因此真正贏得一個清官的名聲,老百姓真心實意地給他送萬民傘。但是他越看越清楚,靠他一個青天大老爺是不能把這緊緊壓在窮苦老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搬掉的。豪紳又是這麼多,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就像蝗蟲一般,整幾個,甚至殺兩個,又有什麼用呢?
他不想當這個叫他心煩的縣太爺了。他想在城裡大鬧一場,把黃大老爺這個大仇人砍了,還是回到自己的老寨子上,和兄弟伙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稱兄道弟、公平分錢,來得痛快些。搞得好的話,擴大勢力,做幾個縣邊界地區的自在王;再擴大了隊伍,就學范哈兒割據包括幾個縣的防區,自己封個軍長、師長什麼的,自己委任專員、縣長,自己立個章法出來,打出一個小小的江山,那才安逸呢!
因此張牧之自個兒就作出決定,通知在西山裡的兄弟伙,由獨眼龍暗自帶進城來,埋伏在縣衙門裡,準備提了縣衙門的槍,殺了黃大老爺,搶了縣銀行,放火燒了衙門,就回西山去。獨眼龍和兄弟伙們得到通知後,就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白天晚上,零星下山,暗自進了城。有的住進衙門,大半住進衙門口附近的幾個客棧裡,把槍支埋在縣衙門,專等張牧之一聲號令就動手。獨眼龍還把上次搶到手的鴉片煙土帶進城來,準備賣了,換成現錢。
說話又分兩頭。且說黃大老爺和王、李兩個特務商量以後,決定把假的鴉片煙土送給張麻子,等著在城裡捉進城賣這假煙土的張麻子的人。同時又把張麻子在西山寨子的防守情況,告訴了鄰界幾個縣的地主聯防武裝,還請了專區的保安大隊,準備聯合進剿,捉拿張麻子,一網打盡。
黃大老爺還使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裡去興妖作怪的辦法,專門召回他自己放在南山裡的「棚子」,挑出幾個精幹的,給他們發兩挺輕機槍,然後佈置他的團防隊去攻打,讓他們邊打邊退,向西山張麻子的寨子靠攏,爭取入伙,以做內應。果然在西山的獨眼龍發現四個土匪被團防隊追過來,走投無路了,便派人下山去接應,打退了團防隊。這夥人為首的於子連忙獻上兩挺新機槍,要求入伙。獨眼龍一看,正需用,就和於子喝了血酒,拜了兄弟。
於子鑽進了西山大寨,好不高興。正準備保安大隊來攻山時做內應呢,忽然獨眼龍告訴他連夜開拔,又不說開到哪裡去,只顧帶著他們下山。於子倒以為這大概是攻山的消息走漏了,搞不成了。一直等到獨眼龍帶他們悄悄走近縣城,才曉得是要去大鬧縣城。但是於子還是不曉得張麻子是哪一個,更不知道張牧之就是他們的頭腦,正在縣城裡等他們。
於子跟著獨眼龍進了城,被安排住進衙門口一個小客棧裡。兩挺機槍卻被獨眼龍乘黑夜拿去了。他不知道獨眼龍拿去埋在縣衙門裡頭了,他乘夜晚睡覺起來解手的工夫,偷偷翻牆出來,直奔黃公館,半夜請起黃大老爺來,向他報告獨眼龍帶隊伍進了城,只等這幾天人馬到齊就要大鬧縣城,他的兩挺機槍也被獨眼龍提走了。但是他沒有提到要殺進黃家公館的事,他根本也不知道。
黃大老爺一聽,大吃一驚。問他:「你怎麼叫他把那兩挺新機槍提走了呢?這就不好了,兩挺機槍,多大的火力呀!」但是黃大老爺這時來不及想這些了,他叫於子趕快偷偷回客棧,不要漏了風,繼續打探。同時叫人馬上去請王、李兩個特務和胡天德來商量。
王、李兩個特務來了一聽,也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張麻子走在他們前面。正當他們調兵遣將,要去圍攻西山大寨的時候,他倒早得了消息,跳了出來,避實擊虛,攻打防務空虛的縣城來了。他們已經來不及去查問從什麼地方走漏了消息,第一著要走的棋是連夜派人到西山附近去把保安大隊和地主的聯防大隊調回來;然後趕緊調查清楚獨眼龍帶來的人有多少,住哪裡,以便在城裡一網打盡。他們肯定張麻子也在這進城的人裡面。
他們正商量著,羅一安趕到公館來報告,說擦黑的時候,他又在衙門口看到獨眼龍進了城,並且走進縣衙門裡去了,倒像是回到自己家裡那麼方便一樣。
黃大老爺已經知道獨眼龍進城來了,但是他為什麼那麼隨便進出縣衙門?和徐大個、張德行這般人有來往,是不用懷疑的了,但是和縣太爺、和陳師爺有沒有什麼瓜葛,卻弄不清楚。猜想起來,這位縣太爺可能是張麻子的保護人,坐地分贓的。
「啊,啊!」黃大老爺想著,忽然驚叫起來,「難道那天晚上……」
「怎麼回事?」王特務問。
黃大老爺把那天晚上有幾個蒙面強盜來他公館肇事,以及在牆頭發現血手指拇印的經過,說了一遍,又說:「過了兩天,張牧之來參議會議事,我晃眼看到他有個手指拇包著紗布,當時我只感到奇怪,沒當回事。現在想來,莫非……」
「難說,說不定張牧之本人就是個江洋大盜,不光是窩藏了獨眼龍、張麻子一夥。」王特務的腦子也很靈的。
「那麼,這一台戲就更好看了。」黃大老爺冷笑地說,「這一回要釣大魚了。」
話又說回來,獨眼龍那天晚上帶了兩挺機槍,偷偷進了縣衙門去見張牧之和陳師爺。張牧之見了很歡喜,問獨眼龍從哪裡搞來的,獨眼龍說了緣由。陳師爺卻在心裡打鼓:「這種新機槍,就在這個縣裡找遍了,也找不出十挺來,這個於子怎麼一個人就抓住了兩挺?既然抓住兩挺機槍了,還怕三五十個拿爛槍的團防隊來攻打嗎?為什麼要向西山退呢?」
「嗯,這裡有鬼。」陳師爺說。
「啥子有鬼?」張牧之問。
等陳師爺一說出他的道理,張牧之也警覺起來。問獨眼龍:「這個於子現在在哪裡?」
「我把他們連機槍一起帶進城來了。」
「咦?」張牧之吃驚了,「你和他又不熟,咋個可以帶他們進城來幹這樣的大事呢?」
陳師爺當機立斷:「趕快去把他們弄進衙門來,先軟扣起,審問他的來歷。」
獨眼龍馬上要出衙門回客棧去喊於子他們四個人,張牧之叫住說:「你對於子說,要他來取回機槍,還是由他們使用,熟一點。」獨眼龍點一下頭,便出來了。
獨眼龍來到客棧,正巧於子剛翻牆回來睡下。他裝著睡熟了,獨眼龍掀了幾下才把他叫醒,告訴他要帶他們去取機槍。於子當然高興得很,機槍又由他來掌握,黃大老爺就放心了。
他們四個跟著獨眼龍走到衙門口,於子沒有想到居然徑直就走進縣衙門裡去。也好,就跟進去,看他們幹啥子。這倒是一個好向黃大老爺領厚賞的報告材料呢!
獨眼龍把於子四個人引到管牢房的張德行那裡,進了內院,卡嚓一聲,黑牢大門關上了。於子吃了一驚,問獨眼龍:「咋個把我們弄進這裡來了?」
獨眼龍笑著說:「你不曉得這種地方就是我們常進常出的地方?這是不要錢的客棧嘛。」
「老哥,你莫開玩笑喲。」於子說。
「哪個給你開玩笑了?」張德行說,「獨眼龍本來是我的老相識。」
「介紹一下。」獨眼龍說,「這是張哥,我們進城幹大事,借你這個不查戶口的客房住一下,你好好招待他們吧。」說罷,他自己走開了。
「哦。」於子明白了,要說安全,這裡真叫安全呢。
張德行給於子安排一個房間,給其餘三個人安排另外一個房間。然後,張德行佈置一下,帶一個人走進於子房裡去,笑著對他說:「我把話說在前頭,進我這個客棧來的,第一要說老實話。你是哪裡來的?到獨眼龍那裡幹啥子的?」
「這個,」於子有點詫了,「這個……我原來在南山拉個小棚子,到西山是去投奔獨眼龍,還帶去了兩挺機槍。你問獨眼龍去嘛。」
張德行說:「獨眼龍叫我問你呢。你拜的哪個的門?你的新機槍是從哪裡搞來的?」
「咦,張哥,」於子說,「不看朋友面子啦?你放我去找獨眼龍來給你說伸展嘛。」
「你想得倒撇脫。到了這種地方,話不說明,就莫想出去。」張德行變臉了,對一塊兒來的那個大塊頭說:「夥計,拿開嘴的傢伙來。」
於子還想堅持,獨眼龍帶進來一個於子的人。獨眼龍說:「不用問他了,他的夥計都說了。」
帶進來的那個人說:「於子,說得脫,走得脫,我是遭不住,說了。」
於子一下蔫了氣,低下了頭。只好一五一十說了。但是今晚上他翻牆出去向黃大老爺報告的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說。
當獨眼龍問明情況,到後衙去向張牧之報告的時候,張牧之說:「好險,要是打起來了,他們拿兩挺機槍在我們屁股後面燒我們,那不把屁股燒焦了?」
正說著,陳師爺帶進一個人來,是在西山留守的兄弟伙,從西山連夜趕來的。他報告說:「我們前腳才下山,他們大隊人馬就圍攻上山來,撲了一個空,現在正在搜山。我是鑽空子跑出來的。」
張牧之把獨眼龍審問於子的情況告訴了陳師爺,然後分析說:「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鑽進他們的老窩子裡來了。我們要在他們的大部隊沒有回城以前,把縣城給他端了,然後走路。」
陳師爺想得更遠些:「也難說他們在西山撲了空,不估計我們避實擊虛,端他們老窩子來了。再說這於子進了城,未必就那麼老實,沒有通風報信,總之要快!」
「好,明天晚上就動手。」張牧之決定了。獨眼龍下去準備去了。
陳師爺說:「我看不要硬端,還是生個法子,把黃大老爺請到縣衙門裡來,隨便捏造他幾條罪狀。這樣輕而易舉,不費一槍一彈。」
「好,你明天到他公館去請他,就說請他後天到衙門來議事,研究進西山剿張麻子的事。就說別的紳糧們也請了。」
陳師爺「嗯」了一聲,出去了。
再說黃大老爺這一頭。
第二天上午,獨眼龍以為明後天就要回山了,帶來的鴉片煙今天要拿去賣了才好。於是派兩個兄弟伙,挑著這兩擔鴉片煙到牙行去賣。牙行的人一見那煙土,就明白來路,馬上報告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馬上派兩個得力的人來牙行,對這兩個兄弟伙說:「這煙土黃大老爺買了。但是要送上府去讓他老人家過目。價錢好說。」
這兩個兄弟伙不明底細,只要能出手,管他是誰呢。於是挑起擔子,跟著來人走進黃大老爺的公館,挑進後堂。黃大老爺一看,正是他派人送到西山讓張麻子搶去的假煙土。他說話了:「煙土再多我也要,再貴我也收,但是要是好的。」
「都是上等好南土。」來人拿出一塊來送給黃大老爺看。
黃大老爺叫人拿刀來切開看。當然正如原來設計的那樣,一刀切開,只見外表薄薄地糊上一層煙土,內裡卻是一包爛糟黑膏子,根本不是煙土。黃大老爺馬上就變臉了:
「哈,原來是騙子,你們就老實招認了吧!」
那兩個兄弟伙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回事。怎麼獨眼龍先前一句也沒有交代這是假煙土呢?抬來的時候連一塊也沒有打開看過嗎?當然,他們不能招認是從西山寨上帶來的,更不能露出這是搶來的。只能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鴉片煙騙子,並且挖空心思編造出一個鴉片煙騙子的故事來,說他們原是在山裡的鴉片煙販子,後來學會做假膏子騙人,就變成鴉片煙騙子了。如此,等等。
黃大老爺,還有那個姓王的和姓李的兩個特務也在場。他們似笑非笑地聽著這兩個處境十分尷尬的老坎,在行家面前編造實在不高明的騙子的故事,簡直是一種享受。但這是多麼殘酷的享受!就像一個兇惡的貓兒逮住兩隻小耗子,故意玩弄,讓它們做徒然無效的逃跑,然後又一爪子抓回來,慢慢玩弄,一直玩弄厭了,才一口吞掉它。
黃大老爺開口了:「你們這個騙子的故事編得實在不圓滿呀!」
姓王的打了一個哈欠,說:「簡直把人都聽得要打瞌睡了。你們兩個還是老實招了吧,老實說了,黃大老爺不僅不殺你們,還有賞哩!」
這兩個人當然堅持他們已經說過的故事。姓李的威脅說:「你不要以為把你們莫奈何,這公館裡什麼都齊全,你們想坐牢,有旱牢、水牢、站牢;你們想死,有槍打、刀砍、絞索絞;你們想嘗刑法的滋味,這裡更是五味俱全,什麼樣式的都有,看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還是堅持著,絕不吐出西山寨的真情來。黃大老爺卻既不威脅,也不利誘,只是冷冷地說:「你們不說這假煙土是從哪裡搞來的,我倒可以替你們找出證明來。」他說罷,就叫人:「給我去搬幾塊出來。」
一會兒,幾塊一模一樣的假煙土放在他們兩個面前,當面用刀切開,也是一模一樣的黑膏子。黃大老爺說:「你們看,這假煙土的來歷總清楚了吧。」
這兩個兄弟伙在真憑實據面前不好說話,只得咬住說:「原來是你們在造假煙土賣給我們的喲。」
黃大老爺說:「你們想必聽說我最近在西山被搶了幾擔煙土吧?就是這種煙土。你們不要狡辯了,老實招認了吧。叫你們拿這種煙土來賣的獨眼龍,都已經招認了,是你們張麻子一夥強盜搶我的。」
這兩個兄弟伙沒有想到,他們的老底子完全被摳出來了。連獨眼龍,他們也知道了,想必獨眼龍也被他們抓住了,但要說獨眼龍供出來了,絕不可信。獨眼龍是鐵打的金剛,多實在的兄弟伙,那樣容易就供了?不能相信。好,好漢做事好漢當,大不了也不過一死。於是兩個都承認他們是張麻子的兄弟伙,拿來賣的鴉片煙是搶來的。一個說:「搶了你的煙土又咋樣?」一個說:「我們就是張麻子派來的又咋樣?」
「好,好,是這個。」黃大老爺舉起一個大指拇說,「你們說一說,張麻子現在在哪裡?獨眼龍怎麼認識縣衙門的徐大個和張德行的?你們這次到縣城裡幹什麼來的?……」
一串串問題,辟辟啪啪像石頭向他們打過來,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才好。但是他們在和張麻子跪在一起燒香叩頭的時候,就發過誓的,頭可以斷,血可以流,不能出賣兄弟伙。不然就是見面發紅財,三刀六個眼,眉頭都不准皺一下的。怎麼能在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面前顯示出自己是軟骨頭,是爛蛋呢?「哼!笑話!你們是在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們是膀子上站得人,刀口上跑得馬的好漢,啥子刑法,坐牢,殺頭,算不得卵子。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兩個人就像鋼筋鐵骨,站在那裡,不動一動,再也不多說一句話。嘴唇咬得緊緊的,快咬出血來了。這是多麼值價的英雄好漢呀,可惜我竟然沒有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記住。但是在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裡,正是風雲際會、英雄輩出的時代,像這樣出身貧賤卻沒有一點奴顏婢膝的鋼澆鐵鑄的無名英雄,何止千千萬。記不住這兩條好漢的名字,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管是黃大老爺也好,還是把折磨人當做他們的專門職業的姓王、姓李的特務也好,都清楚地知道,你就是用千斤重的鐵棍子,也休想撬開這樣的嘴巴的。算了,關起來,等把張麻子捉到了,一起發落他們上西天去吧!
黃大老爺和那兩個特務本來想從抓住的兩個賣假煙土的人身上打開缺口,好做張牧之他們的文章,結果卡了殼子。他們還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從陳師爺這個書生頭上開刀。陳師爺是本縣人,有家有室,和那些亡命之徒、提起腦殼耍的人是不同的。他們急於打開一個突破口,摸清底細,只待正兼程趕回縣城的大部隊人馬一到,就可以下手,把他們一網打盡了。
他們正研究怎麼去請陳師爺,怎麼才能不至於打草驚蛇地把他請進公館裡來的時候,陳師爺卻自己進來了。黃大老爺真是喜出望外,馬上請入書房,特別優待。陳師爺傳達了縣太爺的話,請黃大老爺明天到縣衙門去議事,討論治安問題。
「很好,很好。」黃大老爺說,「我也正為本縣的治安問題著急呢。明天上午一定到。」
陳師爺起身告辭,黃大老爺卻阻止他走,說:「師爺是本縣土生土長的,親不親,鄉里人。我們請你吃頓便飯,說點閒話,不算屈駕吧!」
陳師爺說:「我還有公事在身,改日專門來叨光吧,今天告辭了。」
黃大老爺說:「師爺不肯賞光,不勉強,不過有幾句話,想向師爺請教。」
「啥子事情?」
「沒有什麼。」黃大老爺說,「我想打聽一下,有個在縣衙門進出的獨眼龍,到底是個什麼人?」
陳師爺萬沒有想到,黃大老爺已經把獨眼龍瞄上了。大概是於子進城後,已經進了黃公館透過消息了。這還得了,搞不好,這次張牧之端縣城的事,只怕端不起走還要砸鍋的。他只想支吾過去,快回衙門告訴張牧之,搞不得。陳師爺穩起,裝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問:「啥子獨眼龍?我沒有在衙門裡見過這樣的人。」
「沒有見過,我們都見過了,還不止一回呢。這個人是西山張麻子土匪窩子裡的大土匪,現刻就住在你們衙門裡。」
「你們既然知道地方了,快去告發,叫縣太爺把這個土匪抓起來吧。」陳師爺說。
「是要抓起來,也一定要抓起來。我們現在有興趣的不在一個獨眼龍。」黃大老爺半吞半吐地說,進一步試探著:「師爺是一個規矩本分人,何苦去下水……」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師爺毫不含糊地打回去。
「陳師爺是聰明人,連這個也聽不懂?」那王、李兩個特務從隔壁房裡走出來,凶神惡煞的樣子。姓李的大聲武氣地說:「陳師爺,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專門從省城裡趕來調查的,早已摸清了底細,西山張麻子帶了大批土匪進了城,就窩藏在你們衙門裡,你們這位縣太爺和你這位師爺,窩藏大土匪張麻子,這個干係還小嗎?我們請陳師爺來,就是勸你不要陷深了,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喲。」
陳師爺已經聽出來,獨眼龍帶兄弟伙進城的事,肯定是洩露了。但他們還摸不清張牧之和張麻子的關係。肯定更不知道他和張麻子的關係。因此硬頂住:「你別咋咋呼呼的,我不吃這一套。」
「你陳師爺既然進了公館,坐上席位了,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王特務威脅說。
「呃,」黃大老爺和兩個特務,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現在輪到他唱紅臉了:「陳師爺,你大概還不認識這兩位吧?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姓王,這位姓李,都是省黨部調查室的。他們二位專程下來辦案子,也是重擔子在肩上,莫奈何,請師爺幫個忙吧。我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後在縣裡見面的場合多呢,這樣吧,」黃大老爺對兩位特務說:「你們二位也不要操之過急,請師爺就在我們這裡吃晚飯,好好考慮考慮吧。」
就這樣把陳師爺扣留了。陳師爺並不害怕自己被特務和黃大老爺扣留,怕的是張牧之不知道敵人的陰謀,搞遲了要上當。但是現在不由分說,他已被推進黑牢關起來了。
「師爺。」忽然從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陳師爺因為剛進黑屋裡來,看不清楚。
「哪一個?」陳師爺問。走攏去一看,吃驚了。怎麼的,黃大老爺早下手了嗎?
兩個兄弟伙把獨眼龍叫他們賣煙土被騙進黃公館遭抓了起來的事簡單地說了。「哦。」陳師爺想,還好,他們還沒有先動手。但是事情看來十分緊急,不送出消息去,眼見要吃大虧的。陳師爺把這個意思對兩個兄弟伙說了。一個說:「我出去!」
「你咋個出得去?」陳師爺問。
「只要把我舉到挨上屋頂閣子板,找個閣子板稀的地方,取去幾片瓦,從閣子板縫裡爬上去,一上屋,我就走得脫了。」
「好,冒險也得這麼辦了。」陳師爺下定決心說。
等到晚上,黑牢裡一片漆黑。陳師爺站在那一個兄弟伙的肩頭上,要爬上去的兄弟伙又站在陳師爺的肩上,順著磚牆,頂了上去,剛好能摸到閣子板。這些兄弟伙平時練就了上屋爬牆、吊簷走瓦的功夫,不大一會兒,他輕輕地不出聲音地揭去幾片瓦,露出黑沉沉的天空。他用手鉤住閣子板一翻,腳就伸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就鑽到了屋頂上,還不慌不忙地把瓦又蓋好,才輕腳輕手翻出牆外去了。
他下了地,一個猛趟子跑回縣衙門,找到徐大個,帶去見了張牧之,把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說了,叫張牧之快去救人。
「這還得了!」張牧之馬上叫徐大個去請來獨眼龍,「他們抓人了。就是要死人,也要救出陳師爺和兄弟伙來。走,我們提前幹事!今晚上半夜裡動手。」
「是硬攻,還是軟取?」獨眼龍問。
「硬攻晚上恐怕打不開大門,還是軟取。這麼辦。」張牧之雖然在這麼緊急的時刻,還是有條不紊地佈置。
於是大家開始行動。
獨眼龍把於子從牢裡提出來,要他帶路,要不幹,就一刀子捅死。這種人是怕死鬼,馬上叩頭發誓。獨眼龍帶著十幾個人,全副武裝,兩挺機槍也帶去一挺,慢慢走近黃家公館的後門。同時,上次夜間跟張牧之一同翻牆進黃家公館的幾個人,帶著短槍和手榴彈,從上次翻越過的後牆,翻了進去,落到後門院子的牆根,在牆角和花壇後邊隱蔽起來,準備接應獨眼龍。張牧之則帶著十幾二十個人,向前面大門走近。還沒有到大門口,他分配了十來個人拿著槍在大門左右高牆邊防守,不准有人來救援。他自己卻帶了七八個人,其中就有一直跟著他的徐大個、張德行和王萬生等五六個人,其餘兩個提著一挺輕機槍,準備張牧之進大門後,在後面作掩護。張牧之先打了招呼,一等大門開了,他要以一個縣太爺的身份,燈籠高照,大搖大擺地走進黃公館去「辦公事」。
獨眼龍帶的人走攏黃公館後門,用手槍抵住於子背心,就叫於子喊門。於子規規矩矩地叫喊:「開門,開門!」
「小聲點!」獨眼龍怕於子大聲武氣地叫,引起內裡守門的人懷疑。
「開門,快開門。」於子故作小聲地叫。
「啥子人?」裡面有人在拉槍栓,走到後門邊來了。
「丁哥,開門,我是於子。有要緊事稟告大老爺。」
「哦,於子來了。」裡面聽出聲音來,接著「嘎」的一聲,後門開了一條縫。剛才答話的人伸出頭看,「子。」
「呃——」於子回答。
「深更半夜來幹什麼?」
「有機密大事向大老爺報告。」於子回答。
「慢點。大老爺吩咐,沒他的命令,不准放一個人進來。我進去問了再說。」「嘎」的一聲,門又關上,並且上了門閂。
這時埋伏在牆根花壇後面的幾個人本來可以一躍而出,把守衛的兩三個人按倒,就去開了後門,放獨眼龍他們進來,豈不省事。但是他們有上次進來過的經驗,外邊一打起來,聲音傳進上房,黃大老爺警覺了,就會防備起來,事情就不好辦了。所以沒有動手。
這個叫丁哥的衛兵進去,到了上房,走到黃大老爺的鴉片煙鋪前。這時,黃大老爺的一天生活才真正開始,他和姓王、姓李的兩個特務正在嘰嘰咕咕商量什麼。只聽到黃大老爺對他們說:「明天上午、至遲下午要到城裡。」王、李二人退出房去了,丁哥上前報告:「大老爺,後門口有人要進來。」
「哪一個?」黃大老爺警惕地問。
「於子。」
「哦,半夜三更,他來一定有要緊事,快放他進來。」黃大老爺說。
丁哥退出來,到了後門口,命令開門。門「嘎」的一聲開了。獨眼龍一步跨到前面,用槍抵住丁哥的胸口,小聲叫:「不准動。」
丁哥向後退走,不知道怎麼搞的,背後又有一支槍抵住他的背心,小聲叫:「老實點!」他的槍已被下掉了。其餘兩個守衛的也被從花壇後跳出來的人用槍抵住後背心,槍也被下掉了。於子被押進來。獨眼龍派人守住後門,對丁哥和於子細聲說:「要活,就帶我們到上房。」
兩個怕死鬼發著抖,低著頭,在前面帶路。過去進來過的兄弟伙已經摸過這條路,丁哥想把他們引到另外一個住著衛隊的院子裡去,沒有成功。「老實點,從這邊走!」丁哥被槍逼著,只好引到上房。到了上房門口。獨眼龍用槍一擺,命令丁哥叫門。丁哥只好叫:「大老爺,於子來了。」
黃大老爺睡在鴉片煙鋪上,正在吞雲吐霧,享受才給他裝在玉石大煙槍斗上的一個大煙泡,他一邊吸一邊說:「叫他進來。」
黃大老爺的衛兵才把門打開,獨眼龍幾個人一湧而入。黃大老爺聽到聲音不對,馬上坐起身,在煙盤子上抓他的小手槍,但是已經晚了。幾支槍早已抵住黃大老爺的腦殼。他的衛兵的槍也被下了。給他燒大煙泡的姨太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動彈不得,癱在床上。
獨眼龍這一手搞得乾淨利落。他馬上叫提輕機槍的去悄悄守住衛隊的院子門口。另外叫幾個人趕到前院去開大門。守大門的幾個衛兵怎麼也想不到從上房下來的提著手槍的人不是自己人。他們聽到有人叫他們起來開大門,就起來了。等到手槍抵住他們的胸口,還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問道:「哎,開啥玩笑?是不是大老爺叫開大門的?」
「把眼睛睜大點看,是老子叫你開的。」
衛兵真的睜大眼睛一看,已經沒有活動的餘地,只好乖乖地開了大門。
這時,張牧之叫點上燈籠,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後面大聲傳話:「縣太爺來請黃大老爺到縣衙門議事去。」
這時,獨眼龍已經把黃大老爺押到前廳來。張牧之走到他面前說:「黃大老爺,受驚了。」
黃大老爺勉強掙扎地說:「不是明……明天上午到……到縣衙門去議事嗎?」
「怕請不到你呀。同時,還要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把我們的陳師爺還給我們。」張牧之冷笑。
其實出去報信的那個兄弟伙,早已帶人到後面黑牢裡把陳師爺和那一個兄弟伙放出來,走到前廳來了。
陳師爺一見張牧之,就把他拉到一旁,細聲地對他說:「看來他們已經摸到了我們的底了。是省裡專門派來的兩個特務干的。要把他們抓到才好。」
張牧之馬上下命令搜查,黃家的下人都說這兩個人今晚上半夜還在大老爺煙鋪邊的。但是到處搜查,都沒找到。後來才知道,這兩個傢伙,趁剛才亂哄哄的時候,裝扮成黃家打雜的下人,趁機溜出去了。
「這可是大禍害。」陳師爺說,「該辦的快辦,今晚不等天明就退出城去吧!」
「笑話。」張牧之不同意地說,「我大模大樣騎著馬進城,還得大模大樣騎著馬出城。明天上午在縣衙門我要把黃家大惡霸當堂開審,問明罪惡,開刀問斬,叫老百姓來看看我怎麼除掉這個大惡霸的。偷偷摸摸,不明不白,現在把他黑打了,太便宜他了。」
「這樣辦當然很光彩,只怕時間……」
但是張牧之決定的事,陳師爺只能提建議,不能改變。張牧之下令抄了黃大老爺的家,天已明瞭,他們把黃大老爺五花大綁,押回縣衙門。老百姓聽說,都站出來看熱鬧。許多人都跟到縣衙門去了。張牧之叫把縣衙門的大門大開著,請大家進來圍看審問大惡霸。這一下滿街傳開了:
「張青天審問黃大惡霸啦!」
「縣衙門大打開,都去看呀。」
用不著傳鑼告示,老百姓像流水般湧進縣衙門,把大堂圍得水洩不通。在大堂上的「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公案後面,大模大樣地坐著「張青天」,你看他好氣派!有的只聽說,還沒有見過縣太爺的,擠到前面來看:哦,他就是「張青天」!
「啊,他就是張青天?」另一個人也不覺失聲叫了一下。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第一回在西山大寨被當場釋放的羅一安,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細看了一下,急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要開審了,張青天旁邊坐著陳師爺,他正忙著起草告示。堂下兩邊一順溜站著兩排提著手槍、張著機頭的兄弟伙,殺氣騰騰的。
張牧之一聲號令:「帶大惡霸!」
黃大老爺被兩個兄弟伙像提小雞似的提到大堂上,嚇得骨頭都酥軟了,像死狗趴在那裡,連發抖都沒有勁了,好像斷了氣。
周圍的老百姓看了,實在痛快,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
「哼,那麼威風的,如今像個癩皮狗了。」
「你橫行霸道一輩子,也有今天呀!」
「看張青天咋個發落他。」
老百姓能夠湧進衙門,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今天能夠當著黃大老爺的面,唧唧喳喳議論他,更是想也不敢想的。在這個縣裡,特別是在這個縣城圈圈裡,哪個不曉得黃家這第一塊硬招牌?真是他咳嗽一聲,小孩子都不敢哭;他跺一下腳,會地動山搖的。他隨便騎在老百姓頭上屙屎屙尿,哪一個敢哼一聲?被他搞得家破人亡,豈是一家兩家、十家二十家?哪一個縣太爺來上任,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不是到黃公館去向他拜門生子弟呢?什麼大事不去大老爺的煙鋪上請教,聽候吩咐,你的命令休想出衙門口!
這樣一個大人物,今天卻被這個年輕的縣太老爺拉來開庭公審,哪一輩子聽說過這樣的事呢?但是今天是確實的了。衙門大大開著,這麼多人在鬧著嚷著,大堂上張青天明明坐著,黃大老爺明明在堂下趴著,會是假的嗎?而且,你聽,張青天在問話了:
「黃天榜,抬起頭來,你知不知罪?」
當陳師爺把黃大老爺……哦,現在該叫黃天榜了,老百姓過去都是叫他「黃大老爺」,或者只叫「大老爺」,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叫他的名字。只有在背地才敢叫他黃天榜,並且咒罵他叫「黃天棒」。今天一聽張青天當眾叫起他的名字來,聽起來雖說有一點陌生,可是舒心得多了。
當陳師爺把黃天榜的罪狀隨便拈出十幾條來——這是一點也不費力的,平時大家都清楚極了。——張青天叫他抬起頭來,問他知不知罪的時候,這位大老爺居然聽從地抬起頭來,模糊地說:「知罪。」
張牧之抬頭對周圍的老百姓說:「眾位父老鄉親,黃天榜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我張牧之到縣裡來,早就察訪清楚。大家說,對黃天榜該怎麼辦?」
「殺!」像雷聲一般震動了大堂。
「不殺黃天棒,我們難見天日。」
「殺天棒!」
一片喊殺的呼聲,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響遍了。有的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爺呀、娘呀地哭喊起來,原來這是被黃天棒害過的冤主,一聽說張青天抓了黃天棒,都擠了進來,又喊又叫:「不忙殺,不忙殺,我要當面向他討血債。」
有幾個哭著喊著擠上堂來,揪住黃天棒就咬起來。張牧之叫兄弟伙拉開了,他們還又跳又哭:
「青天大老爺,給我們申冤報仇呀!」
要鬧著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陳師爺看一看太陽已經過了衙門口大黃桷樹頂了,對張牧之說:「快辦,快走。拖不得了。」
張牧之大聲宣佈:「好,現在宣判!」
陳師爺拿起寫好的告示,念了起來。每念一條,下面都咬牙切齒地喧鬧起來,實際上大家只聽到「就地正法,開刀問斬」幾個字。大家歡呼起來:「該殺,該殺!」
黃天榜一聽,頓時昏了過去,已經什麼也不知道了。
「推出去!」張牧之下令。
一隊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來,把黃天榜背綁起來,在他的背上插上「黃天榜惡霸一名斬立決」的標子,把他提起來往衙門口外推去。張牧之和陳師爺帶著兄弟們,湧出衙門口,準備就把衙門口的石地壩當做法場,圍攏來看的人更多了。
正當刀斧手舉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黃天榜的頭砍去,忽然聽到一聲:「叭!」只見那刀斧手把刀一丟,自己倒了下來。緊接著周圍響起槍聲,有十來個人衝進法場,拉起黃天榜就朝大街那邊衝去。
真是事出意外,張牧之沒有想到會有人劫法場,把黃天榜搶跑了。陳師爺馬上就明白他害怕發生的事,已在眼前發生。張牧之見勢不好,大叫一聲:「給我追!」
他自己帶了十幾個兄弟伙向劫法場的那群人追去,但是這時四周槍聲齊響,群眾大驚,一片混亂,反倒把路阻斷了。張牧之從法場撿起那把大刀,大叫:「散開!散開!」他們好容易衝出人群,見幾個大漢提起黃天榜在大街上飛跑,張牧之不顧一切,帶著人追了上去。這時,本來在周圍警戒的獨眼龍他們也和圍攻過來的大隊團防兵打了起來。但是圍攻的人很多,獨眼龍他們大半拿的是短槍,全靠那兩挺機槍發揮了威力,才把團防隊打退了。獨眼龍眼見頂不住,便帶著兄弟伙順著張牧之追的方向退過去。
張牧之帶著兄弟伙冒著槍彈直追過去。最後,到底追上黃天榜,張牧之舉起大刀,一下把黃天榜劈成兩半,倒在街上。張牧之毫無畏懼地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他和兩個跟來的兄弟伙陷入敵人的重圍,無法脫身了。獨眼龍趕攏,想拚死命救出張牧之,忽然一梭子彈掃過來,兄弟伙又倒了幾個。張牧之眼見獨眼龍硬衝鋒,也救不了自己,反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衝出城去!」
張牧之才喊完話,已經被七八個人包圍起來,他雖然揮動大刀砍翻兩三個,可是到底眾寡懸殊,被抓住了。
獨眼龍眼見不行,才帶著兄弟伙從橫街殺出城。但是一看,進城的幾十個兄弟伙,有的跑散,有的在戰鬥中犧牲了,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人。最使獨眼龍傷心的是他們的頭兒張牧之沒有出得來。
陳師爺本來不會打仗,人一亂,他和張牧之被衝散了。他知道大事不好,趕忙隱沒在人群中,從小巷混回家裡,叫老婆帶著孩子連夜連晚到外地去安身。他呢,還想看一看,便去平時很熟的一個當科長的朋友家裡,躲藏起來。
張牧之空做了一場好夢,反倒被抓住了。原來,那兩個姓王和姓李的特務從黃公館混出去以後,馬上跑出城去迎接正趕回縣城的保安大隊和團防隊,連夜趕到城邊。干特務工作的是狡猾一些,他倆悄悄地先帶幾個便衣進城,一下碰見了剛從縣衙門裡擠了出來的羅一安,告訴他們黃大老爺馬上要問斬了。姓李的馬上出城,把部隊偷偷運動到城外埋伏起來,又帶二三十個人一色短槍趕到衙門口,正是黃大老爺被提出來問斬的時候。他們就採取突然襲擊,劫了法場,城外一聽城裡槍響,就衝了進來,和獨眼龍打開了。
「張青天被保安隊抓住了!」
「唉,青天不開眼,好人沒好報!」
老百姓從極度的揚眉吐氣中一下掉進極度悲傷裡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鍋,從天上扣下來,扣在他們的頭上,見不到天日了。
張牧之是什麼命運在等著他,這還用我來說嗎?
縣太爺張牧之被抓起來了,縣參議會的議長黃大老爺被砍掉了,怎麼辦?本縣的紳糧和老爺們開了緊急會,除向省裡報告外,臨時推了那個姓王的特務代理縣長,姓李的特務代理議長,先辦起公事來。
他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張牧之。要處決一個縣長本來是不容易的,何況這個張牧之又是老百姓擁護的青天大老爺呢?所以他們也要來一個名正言順的審判,然後拉出去名正典刑。
他們從羅一安被搶到張麻子大寨,和獨眼龍帶兄弟伙進城,住在衙門裡,已經可以肯定張牧之這位縣太爺窩藏盜匪,雖說有罪,但還夠不上殺頭;說他擅自殺了縣參議會議長、本縣大紳糧黃天榜吧,這一條在老百姓面前未必說得過去,因為黃天棒是太臭了。只有一個看來有力的新證據,就是羅一安可以出面證明,他在西山張麻子山寨裡見到過張牧之,今天早上羅一安在衙門大堂上見張牧之坐大堂的時候,看得真切,可以證明是他。但是光一個羅一安出來證明,人家怎麼相信一個堂堂縣太爺會在江洋大盜的寨子裡出現呢?他們萬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出來幫他們解決了困難。張牧之被保安隊押進縣衙門的時候,王特務和他打了個照面。王特務不無幾分諷刺意味地對張牧之說:「想不到早上本縣的張青天,晚上卻成了張麻子……一夥。」
王特務本來沒有弄清楚張牧之就是張麻子,張牧之聽得有心,還沒有等他說出後面的「一夥」兩個字,就馬上頂回去:「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樣?」
「啥?你原來就是西山的張麻子?」王特務真沒有想到,吃驚地問。
「老子就是,你又咋個樣?可恨昨夜晚沒有把你兩個抓到手。」
哈,意外收穫!他自己承認是張麻子。這下就好辦了。王特務本來還有些懷疑,怎麼一個西山裡的江洋大盜,會跑進城來當起青天大老爺來?管它呢,只要他認賬就行。
於是代理縣長王特務在代理參議長李特務和機關法團的紳糧老爺們的陪審下,開庭審判張牧之。
王特務問話:「你老實招認,你是江洋大盜張麻子嗎?」
張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剛才坐上的位子竟然被這樣一個鬼臉尖嘴猴子坐上了,十分生氣,毫不含糊地說:「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個樣?老子是專門進城殺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恨只恨沒有把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一網打盡!」
在座的老爺們本來沒有興趣再問下去,以免徒然討一陣痛罵。但是王特務對於這個江洋大盜為什麼要進城當縣太爺很不理解,還想問個究竟。在他看來,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縣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盜」和「官」怎麼能聯繫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實不就是張麻子這個強盜化名張牧之鑽進城裡當起縣官來了,而且當起青天大老爺來了。這怎麼可以呢?因此他問張牧之:「你一個江洋大盜,怎麼可以來當縣太爺呢?」
張牧之聽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問王特務:「為啥子我就不能來當縣太爺?你問一問全縣老百姓,我給他們當縣長,有哪一點不好?有哪一點不夠格?」張牧之用手一指圍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嗡嗡議論,忽然像一聲炸雷似的炸開了,「他是我們的青天!」於是,「張青天」、「張青天」、「張青天」的呼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湧進大堂來。
坐在縣太爺位置上的王特務神情緊張,不知道說什麼好。張牧之聽到群眾的呼聲,滿意地一笑,繼續坦然地說:「你們以為我當了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賬老爺的,就是專門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裡也要搾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是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在才失悔來當縣太爺呢。我就是當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個虱子罷了,哪裡能救得了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我沒有再當強盜,當最厲害的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在才明白了,只有強盜才能治你們,別的……」
「不要聽他的,宣判!宣判!」坐在兩旁的老爺們,本來想看看這個強盜怎麼向他們討饒,結果被臭罵了一頓,嚇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審判者自居的王特務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了被審判者,氣得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聲音是可怕的,好比陰雲在聚積,可以帶來一場暴風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爺拍桌子:「宣判!」他站起來,捧起一張紙念:「土匪張麻子一名斬立決。」並且用硃筆在張字上點了一點,把筆丟了下去。他們不准他佔有「張牧之」這樣一個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張麻子」。
下面的文章是什麼,不用我來說了。剩下的就是把張牧之五花大綁,押赴河邊沙壩去砍頭了。只是插在他背上的標子更大一些,上面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滴滴答答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麼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強烈。
全城的老百姓幾乎都出來了。他們並不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不承認殺的是江洋大盜張麻子,而是他們擁護的張青天。你看,大家都是緊繃著臉,緊咬著嘴唇,沉默地看著那一隊一隊走過去的團防兵,那騎著高頭大馬擔任監斬官的新代理的縣太爺。有好多人家,公然在門口擺出香案,點上香燭,好等張青天從面前過去的時候,給他燒一點紙錢,送他走路。有的還擺著饅頭、肉菜和美酒,給他餞行。這個傳統的風俗,新縣太爺看了雖然不高興,可是也沒有辦法。只是催快一點。
張牧之呢,他知道他給老百姓辦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維卻這麼大,他很感動,不住地對望著他走過去的老百姓點頭,表示感謝。別人給他捧酒,他一飲而盡,說聲「道謝」。他越是那麼昂著頭,挺著胸,坦然地走過去,臉上看不到一點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裡難受,有的低下了頭,有的不住地抹眼淚。
軍號淒厲地叫著。
天也變得這麼暗淡無光了。
他還是那麼走著,坦然地走著,走著……走著……走著……
巴陵野老擺到這裡,他那光光的頭在燈光下低下去了,口裡還在細聲地念著:「走著……走著……」
「怎麼啦?」我問了。
他不回答,還是小聲地在說:「走著……走著……」好像他現在還看到張牧之在他面前坦然地走著一樣。仔細一看,他的眼淚早已簌簌地滴落滿地了。
我們聽的人都沉默了。
「那麼獨眼龍後來怎麼樣了?」我禁不住又問他。
「不清楚。只聽說他們衝出城去以後,拖回西山,後來轉到北山、南山,到處打游擊,隊伍又像滾雪球一樣,一天一天滾大起來。後來聽說共產黨派人來找過他們,他們拖到大巴山,跟王維舟的紅軍合夥去了。以後就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了。」
「那個陳師爺呢?」一個科員問他。
「陳師爺嗎?唉,張牧之被抓了以後,他不想馬上離開縣城,冒著殺頭的危險,偷偷混在老百姓隊伍裡,給張牧之送了行,才悄悄離開。他的年紀大了,已經沒有辦法跟著獨眼龍回西山,找紅軍去了,只好帶著一家老小,流落到邊遠的縣份去。當然,他能幹什麼呢?只好又托人在一個縣衙門裡謀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科員差事,混他那餘下不多的晚年了……」
「唔,陳師爺恐怕就是他。」後來過了很久,我才忽然悟了出來,對一個科員說。
「嗯,*不離十。你聽他擺的好些事情,不親臨其境,恐怕說不到那麼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個科員說,「你沒聽他說過,那個陳師爺夢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樣這樣的話語嗎?」
「對頭。」我附和說,「你見過他擺到最後,那落滿一地的眼淚沒有?」
然而,我們只是這麼瞎猜猜,沒有誰敢去問張科員,也就是給我們擺龍門陣的巴陵野老。
何必去打開別人那痛苦的記憶的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