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2

正文 松子君 文 / 沈從文

    是這樣不客氣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閉在甑子裡干蒸一樣難過。大院子裡,蟬之類,被曬得唧唧的叫喊,狗之類,舌子都掛到嘴角邊逃到槐樹底下去喘氣,楊柳樹,榆樹,槐樹,胡桃樹,以及花檯子上的鳳仙花,鋪地錦,鶯草,胭脂,都像是在一種莫可奈何的威風壓迫下,抬不起頭,昏昏的要睡了。

    在這種光景下,我是不敢進城去與街上人到東單、西單馬路上去分擔那吸取灰塵的義務的。做事又無事可做,我就一個人掇了一張有靠背的籐椅子,或者是我那張寫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樹下去,翻我從圖書館取來的《法苑珠林》看。

    大槐樹下,那鋪行軍床,照例是囑咐了又囑咐,縱是雨已來,聽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讓它在那裡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為我取出取進的麻煩。把書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來了,就睡倒在行軍床上,讓自己高興到什麼時候醒來便在什麼時候醒,我們的聽差,照例是為我把茶壺裡冰開水上滿了以後,也顧自選那樹蔭太陽曬不到的好地方去做夢去了。若是醒來正當三點之間,樹頂上杈杈椏椏間,可以聽到一批「小村牛」樣吵吵嚷嚷鬧著的蟬,正如同在太陽的督促下背它的溫書。遠遠的,可以聽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雞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缽子下和到那傍牆的樹根邊,很多高高興興彈琴的蛐蛐。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兒子,或是兒子在找媽,雞生了卵,是被人趕著,如其是公雞的啼聲,則是告人以睡中覺燒夜飯的時候了。還有彈琴的蛐蛐,這說來真是會要令人生氣的事!你以為它是在做些什麼。那小東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裡調戲它的新夫人!

    在三點以前自己會醒轉來,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飯時把飯吃得太少,到了那時餓醒。

    餓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廚房包飯的大師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車站上的鍾還要準確,在四點三刻左右的當兒走來的。值我沒有醒轉時,便不聲不息,自己搬了一張椅子,到離我較遠一株樹下去坐,也不來搖我,候我自醒。有時待我醒來睜開眼睛時,卻見他在那椅子上歪了個頭盹著了。但通常,我張大了眼睛去那些樹根株邊搜尋朋友時,總是見到他正在那裡對我笑笑的望著。「呀,好睡!」

    「那怎不搖醒咧?」略象埋怨樣的客氣著說是「怎不搖我醒來呢」,為自解起見,他總說,「若是一來就搖,萬一倘若是在夢中做的正是同女人親嘴那一類好夢,經我來一攪,豈不是不可贖的罪過麼?」然而賴他搖了又搖才會清清楚楚醒轉來的,次數仍然是比自醒為更多。

    今天,飯吃得並不比平日為不多,不知怎樣,卻沒有疲倦。幾回把看著的一本書,故意蓋到臉上,又試去合上眼瞼,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辦不到。是近日來身體太好了罷,比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減去了,也許是。今天吃得是粥,用昨天剩下來的那半隻雞連那鍋湯煮好,味道好,竟像吃得比往天為更多。

    大致有點秋天消息來到了,日頭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時,不必移動椅子同床的,胡桃樹下,近來已有為樹葉篩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閃動的薄光下,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將小床移到另一株銀杏樹下去。

    既不能睡,玩點什麼?一個人,且是在這種天氣裡,又像確實無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來相鬥的,釣魚則魚不會吃釣。正經事,實是有許多,譬如說為大姐同妹各寫一封信,報告一下近來在此的情形。但這類事似乎都只適宜於到房中電燈下頭去做才合式,日裡我就是從不能寫好一封信過的。不幸今天所選的書又是一本《情書二卷》,粗惡的簡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像是複雜實則極其簡單的描寫。在作者,極力想把情感誇張擴大到各方面去,結果成了可笑的東西。「心理的正確的忠實的寫述,在這上面我們可以見到,」依稀像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裡那樣說到,其實,這真是可笑的東西。我們只看到一個輪廓,一個淡淡的類乎煙子的輪廓,這書並沒有算成功,正同另一個少年人所寫的一篇《回鄉》一樣,書中的人,並不是人,只描了一個類似那類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記,或者是作者從自己「奶奶的日記」上加上一些足以幫助少年讀者們作性慾上遐想的話語成的罷。這是上松子君的當。據他說,這是這裡那裡都可以見到的一部書,大約是頗好的一部書,於是,進城之便,他便為捎來了。

    待到把書一看時,始知原是那麼一本書。一般年紀青青的少男少女們,於性的官能上的冒險,正感到飢餓人對於食物樣的躍躍欲試,這種略近神秘的奇跡沒有證實的方便,便時時想從遐想中找到類似的滿足,但徒然的遐想是會到疲倦的時候,因此,一本書若其中有了關於此類奇跡遊歷者較詳的寫述,這書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為大家愛讀者也就因此。其實人家對於《性史》,也許那類有了太太的,可以借此多得到一種或兩種行樂的方法。至於一般孤男子,則不過想從江平的行為上,找尋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種儼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來取證於朦朧中罷了。「近來的出版物說是長進許多了,其情形,正有著喜劇的滑稽。不拘阿貓阿狗,一本書印成,只要陳列到市場的小書攤上去,照例有若干人來花錢到這書上,讓書店老闆同作書人同小書販各以相當的權利取賺一些錢去用。倘若是作書人會做那類投機事業,懂得到風尚,按時做著戀愛,評傳,哲學,教育,國家主義,……各樣的書,書店掌櫃,又會把那類足以打動莫名其妙的讀者們的話語放到廣告上去,於是大家便叨了光,這書成了名著,而作書的人,也就一變而成名人了。想著這類把戲,在中國究不知還要變到多久,真覺可怕。若永遠就是那麼下去,遇到有集股營書店的事業時,倒不可不入一個股了。」松子君,昨天還才說到上面的話語,我要等到他來時,問他自己待印那個小說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還不曾,就勸他也取一個類乎《情書二卷》的字樣,書名既先就抓著許多躍躍欲試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稅,當然是可以於很快的時間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時間還才是二點又十五分。今天又像是格外熱。

    昨天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時為我借一本《蘭生弟日記》看的,再過一陣,松子君若來,新的書,大致不會忘卻帶來罷。

    又聽到一個朋友述說過《蘭生弟日記》是怎麼樣的好,而銷行的去處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點之間,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國買了書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與其程度之可憐。忽然一匹小麻蠅子,有意無意的來到我臉前打攪,逐了去又復來,我的因《蘭生弟日記》引出的小小憤慨,便移到這小東西身上來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點汗水罷,不久,就停到我置著在膝邊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個小京官模樣,用前腳向虛空作揖,又洗臉,又理鬍子,且搓手搓腳,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門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維赤先生那種神氣。若不是因為它樣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氣,另一隻垂著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這東西,就結果了。我讓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節上散步,像是失望了的它,終於起一個勢,就飛去了。

    抬頭望天,白的雲,新棉花樣,為風扯碎,在類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淺的舊藍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籠罩下,這裡那裡貼上,且逐了微風,在緩緩移動。

    不知怎樣,在蠅子從手背上飛去後,看了一會跑著的天空的白雲,我就仍然倒在帆布床上睡去了。……醒來時,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樹幹後面去。

    「我見到你咧。」

    沒有躲過便為我發見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樹身立定了。

    「不是那麼頭上一戳還不會醒罷?」聽他說,我才見到他手上還拿了一條白色棍子。

    「那是你搖我醒的了,我以為——」

    松子君就笑。「搖罷,還頭上結結實實打了兩下哩,」說著,就坐在胡桃樹下那大的石條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裝」了,衣服已全換了,白色的翻領西服,是類乎新才上身。

    「怎麼不把衣脫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從身上剝下用臂撈著,「我來了頗久咧。見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夢驚動,所以就一個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雲,忽然記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個人下城,想托他辦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來把棍子拿起,卻不由我不把你身上頭上拍兩下,哈哈,不是罪過罷?」

    「還說咧,別人正是夢到……」

    「那是會又要向我索取賠償損失的一類話了!」

    「當然呀!」

    兩人都笑了。

    「怎樣又戎裝起來?」我因為並且發覺了松子君臉也是類乎早上刮過的。

    「難道人是老了點就不能用這個東西麼?」

    經他一說,我又才注意到他腳下去,原來白的皮鞋上,卻是一雙淺肉色的絲襪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劃了一枝火柴把煙燃好,說:「老人家還用著漂亮麼?漂亮標緻,美,不過是你們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兒罷了!」

    「又有了牢騷了!」松子君是怕人說到他老的,所以處處總先自說到已經老弊。說是「又發了牢騷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煙慢慢的吸著,像在同時想一件事。

    「有什麼新聞?」照例,在往日,我把這話提出後,松子君就會將他從《晨報》同《順天時報》上得來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見,一一談到。高興時,臉是圓的,有了感慨,則似乎頗長。

    「我不看報,有一件事在心裡,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臉是圓圓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頂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來了,」能續著說,「是昨天,我從你這裡返身時就見到他,人瘦了許多,也黑了點,我們就談了一夜。」

    周君,經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個臉相來。是一個頗足稱為標緻的美少年,二十二歲,國文系三年級生,對人常是沉默,又時時見到他在沉默中獨自嬉笑的天真。「這是一個好小孩子,」松子君為我介紹時第一句是那麼不客氣的話,這時想來,也仍然覺得松子君的話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願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說「瘦一點也好!」

    「瘦一點也好!人家是瘦一點也好,你則養得那麼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認真要發氣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別人是苦惱的回到這來的呀!」朋友又立時和氣下來,把我的衝撞全饒恕了,「一個婦人,苦惱得他成了瘋子。雖不打人罵人,執刀放火,但當真是快要瘋了,他同我說。近來是心已和平下來了,才忙到遷回校來。我問他,人是瘦,自己難道都不覺到麼?他說快會又要胖成以前那樣了,只要在校中住個把月。」

    他不問我是願意聽不願意聽,就一直說下去。

    「回到北京伯媽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說這是冤枉,我則說這是幸福。難道你以為這不是幸福麼?雖然是痛苦,能這樣,我們也來受受,不願意麼?」

    我究竟還聽不出他是說什麼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頗願將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說什麼?」

    「一個年青孩子,還有別的委屈嗎?說是聰明,這一點也要我來點題,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還要用一個疑問在後面,真是一個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接到就說,「可憐我們的小友,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得了。他說一到北京,冤枉事還未攏身時,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園去吃冰檸檬水,荷花池邊去嗅香氣,同的是伯媽,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隨意談話,隨意要東西吃,十點多鐘再出門。北海哩,自己有船,劃到通南海那橋下去,劃到有荷花處去折荷花,碼頭上照例有一張告示是折花一朵罰大洋一毛,他們卻先將罰款繳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說有趣不有趣?

    「但是,隊伍中,不久就攙入一個人,那是因為伯媽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來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關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來愛的表姊妹麼?但來的並不是表姊妹中任一個。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樂,縱是要,也不會來陪妹子的。來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個姨奶奶,二十歲,旗人,美極了。三表哥到了廣東,人家是空著,不當差,又不能同表姊妹們一塊出去跳舞,所以說到過來陪四小姐——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稱,你應知道——就高高興興的過來了。他們也常見到,不過總象隔得很遠,這也是朋友的過錯,在人家,是願意同小伙子更接近一點的。不過這在第三天以後,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說是親密起來。隱隱約約中,朋友竟覺得這年青小奶奶是對自己有一種固執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別人是在誘他。用一些官能上的東西,加以溫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時不曾有過的野心。你知道,像朋友那樣怯漢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處處在裸露感情來逗他,我是相信他膽子無論如何是不會那麼大的。他發見這事以後,他不能不作一個英雄了。我就問他,英雄又怎麼樣呢?他說就愛下去。

    「這奶奶,一個二十歲的,有了性慾上的口味,人是聰明極了,眼見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別人於惶恐中畏縮中都領會了,站在對面的又是那麼年青,美貌溫和,簡直一個」寶玉「,再不前進,不是特意留給自己在他日一個不可追悔的損失麼?於是,……一個禮拜,整一個禮拜,兩人實互相把身體欣賞過了。……到後我們的朋友,用眼淚償還了那一次的歡娛。」

    松子君象做文章似的,走馬觀花把周君的事說到此後,像是報告的義務已盡了,一枝煙,又重燃吸起來。

    「是家中知道了麼?」

    「不是!」

    「是吵翻了麼?」

    「不是!」

    「是伯媽回了京那人兒也返了家麼?」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說,「還是好好的,縱或是伯媽返了京。這近於他的自苦,我所得結論是這樣。他不知道享樂,卻還想去這樣一個人身上掘發那女子們沒有的東西。他想這奶奶有許多太太們都不必有的尼姑樣操行。這傻子,還在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別人是只愛一個人的話,那你怎麼能佔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擁抱的休息中,讓另一個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賞她。他不久就發現自己理想的破滅,便沉陷到這失望的懊惱中了。事情也真糟!這小奶奶,對於世間的愛,總毫不放鬆,比朋友小了許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還有堂弟那個十六歲的舅子。

    「那就放手罷,我是那麼同他說了。朋友卻說因了雖然發現這類足使熱著的心忽然冷凝下來的事,但在行為中,她的靜好,全然異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確實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貪著彌補這漏罅,而又無從把這人握得更緊,正如斷了一股絲的繩子,把這愛戀的心懸著,待察見了此繩斷處後,又不能即斷,又不能使它在略無恐懼中安穩的讓它搖擺,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還想故意把事鬧翻,好讓那人兒從三表哥處脫離,同自己來正式組一個小政府!年青人呀,處處是要鬧笑話的。

    ……「

    院牆的缺口上,露出一個頭來,聽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頭再來談罷,文章多咧,」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從牆缺爬過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叢小小槭樹林子後面了。一枝白色籐手杖,卻留下倚到胡桃樹旁邊。

    把晚飯吃過後,日頭已落到後山去了,天上飛了一片緋紅的霞,山腳下,還可見到些紫色薄霧。院中樹上的蟬,在溫夜書的當兒,將放學了。山的四圍,蟈蟈兒的聲音漸漸熱鬧了起來,金鈴子也頗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終於沒有再來。

    「他希望我寫一點什麼咧,」松子君把臉故意爛起,表示為難的樣子。是我們把昨天的談話重提而起的。

    「那麼就寫呀!」

    「說是寫,就提了筆,但是」——松子君從衣袋裡取出來一束白原稿紙,「這裡,卻是寫成http://www.ziseme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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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ww.zisemeng.com紫色夢】了,笑話之至,見笑大方!

    改改罷,可以那就幸福了。題目我擬得是……「」把來給我瞧瞧罷,「伸了手去,松子君卻並沒有將那紙送過來。

    「我念,這字誰能認識?自己還將賴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

    念著你聽罷。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題目是一位奶奶……「」嗤……「沒有記到我們的約,聽到題目,就不由得笑出聲來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著咧,慢慢的罷。」其實,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著。

    「聽我念完了再下批評呀!」

    「就是那麼辦罷。」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他的。

    於是,他一直說下去。

    「因為我要俏皮一點,題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麼?

    下面是正文,莫打岔聽我念完,再來批評罷。……關於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兒,性格兒,臉子,身材,我們可以摘錄T君日記中的幾段,供大家參考——參考什麼咧?難道是這個那個,都有著那種福分去欣賞一下麼?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來!」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卻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裡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麼,他不大願意告給人的事情,問他也是枉然的,關於使他心癢的新聞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堅執到底始終不說的。我從許多事上就看出他的這類小小脾氣了。有些事你問他,他故意不說,待一回,卻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邊來背了。因此這時我也就滿不理會的樣子,獨自在燈盞下修理我的一個小鋼表。

    松子君見我不理那稿子了,也像樂於如此的模樣,把煙燃吸起來。

    「這裡不是昨天還似乎貼了一張禁止吸煙的條子麼?」

    讓他故意扯談,卻不做聲,堅執的待他心癢難受。

    「怎麼,不理我了麼?」

    我仍然不做聲。在斜睇下,我見到他那臉還是很圓,知道是決不會在心中對我生了氣,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撥那小鋼表上的時針。

    「你要說話呀!」

    「我是莫有說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話可聽,別人是把一件新聞當成八寶精似的,還不是徒然生一對耳朵麼?」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軟下來了,卻故意不明其所說的意義似的,「什麼可笑!我又不要說什麼!」

    「你不要我說什麼嗎?那是我就——」

    再不乘風轉篷,松子君的臉會要變長了。

    「你就趕快念那東西給我聽!你不知道別人為你那一伸一縮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氣兒嘔得什麼樣似的!」這樣的促著他使他「言歸正傳」,他就又從荷包裡取出那一卷稿子來。

    送,是答應送我看的,但先就約下來,必得他去了以後才准我來看,因為這樣一來,他才免得在我笑臉中,見出他文章的滑稽處,這滑稽,在松子君,寫來是自然而然,不過待到他見到一個朋友拿著他的原稿紙讀念時,松子君卻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條件是非遵照辦理不可的,於是我把那一束稿紙接過手來時,就壓到枕頭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後才准看!」

    「一切照辦。」

    「一切照辦,還不准笑我!」

    這類象孩子氣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頗多頗多的。但沒有法也只好口上承應了。其實他也就知道這類要求是反而更叫人非笑不可的。但在別人當面答應了不笑之時,他眼前卻得到可以釋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說話時照例要用花生、蘋果、梨之類,來補助他口的休息,我的聽差對這一點是極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時,又從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東西來了,「好咧,先生。」我是見到別人好心好意為我待客總不好意思說過一次「不好」的,聽差因此就對於由他為我選購果子的義務更其熱心起來了。這時候,松子君的談鋒已應當在休息的時候了,非常合意的十個大蘋果卻從聽差手巾裡一個一個擲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非常敏捷的手法,一個蘋果的皮,就成了一長條花蛇樣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蘋果中,照例還是要說話,不過這類話總不外乎他的聽差怎樣不懂事而我的聽差又如何知趣誠實的嘮叨,這在松子君談話中,屬於「補白」一類,所以你縱不聽也不要緊。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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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蘋果一段「補白」,到吃到第七個蘋果時,他從「補白」轉到正文上來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後,主張發表,就在《話片雜誌》上去發表吧。但總得改改。至少題目總應當取一個略略近於莊嚴點的才是。這是別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實是一樣的。」

    「不一樣!你知道這些,不必客氣,還是費費神,當改正,也應不吝氣力!」

    他是又把第八個蘋果攫到手,開始在用刀尖子剜蘋果下端的凹處了,上面的削改的話,只好仍然當做一段「補白」。

    …………

    在松子君把蘋果皮留在地下顧自走回他的院子時,已是十一點了。慢慢的把燈移近床邊來,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們的聽差卻悄然提了一包東西進來。

    仍然是蘋果。由他為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盤子裡。「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蘋果絕對不會夠,先生你也必定一個不得吃,所以接著又下坡去買它來十個。買來時他還不走,我恐怕一拿進來那位先生又會把這裡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裡的空角落去,所以——」「他既然是吃得,就應當讓他吃飽再去!他還才說到你為人機敏知趣啦!下次不應這樣小氣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總記到,明天他來就讓他吃二十個吧。」

    聽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蘋果皮撿了一大包扯上門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僥倖逃了松子君的毒手的十個半紅半青蘋果,擠到一處,想起松子君同聽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說到的,全同與我在白天所說過的一樣。又怎樣怎樣去學了郭哥裡的章法,來把周君的一位情敵描寫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臉的模樣,他就說:「大家想想吧,一個冬瓜上面,貼上一條小小黃瓜,那就是K君的尊範,不過關於色的調合,大家應同時聯想起被焚過的磚牆,我們才能知道他的美處來。」

    其實這未免太過,不消說,那是松子君有著愛管閒事人湯姆太太的精神,為憐憫與同情而起的憤慨所激動,故而特別誇張的將K君貶罰了。

    在文章的後面,又非常滑稽的說是,T君為了發現自己的地位以後,怎樣的不顧命的去喝酒,但當第三次喝酒大醉後,在一個夜裡,嘔出了許多食物,同時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來的悲哀,也一齊嘔去,天明醒來,悲哀既已嘔去,於是身上輕輕鬆鬆,想到回山,便返山了。這種用喜劇來收場,卻來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點感不著T君當時熱熾的情與失望後的心中變化。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象特為寫給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後感到一種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這中間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間,夾錄了許多周君的日記,像是真由文章所謂T君的日記上錄下來的,日記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於裝飾上,同時也取了那最樸素的一種。樸素得同一個小寡婦樣,真覺不應當。但因此便覺更其格外能動人,也是事實。她今天穿了青色衣裙,觀音菩薩中有的是如此裝束的。

    「我將自信,我是為別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過的一個人了。雖然是令人惶恐,我卻不應對此事還有所躊躇。猛勇得如同一個和獅子打仗的武士樣,迎上前去,是我這時應取的一種方法。這方法能使兩邊都有益,可以用不著猜想。我將把我應得分配下來的愛,極力擴張,到不能再擴張時!戀著,戀著,即或是把這愛情全部建築到對方的白皙的肉體上,也不是怎樣的罪孽!

    「關於性慾的帝國主義,是非要打倒別的而自己來改造不可的。

    「伯媽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從電話中要她來陪七妹玩。七時,大家正吃著飯,殘疾的不能行動的大哥,正在用手勢對芬表妹的相做著那無望的愛慕的工作,大家笑著嚷著,七妹是不堪其煩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來了。喲,菩薩今天換了淡色衣裳,一樣的可以頂禮。說是剛吃過飯來,回頭去看見大哥盤散的據在那圈椅上,一碗飯上正擱了許多菜,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個微笑來安慰鼓著嘴的大哥後,就在我與七妹之間一個坐位上停下來了。在她身邊時我覺到身子是縮小了。我似乎太寒傖,太萎靡,太小氣;實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誇大,夢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膨脹了已是許多倍的!我的俠義心,博愛心,犧牲心,尤其是對女人神樣的熱誠的愛情,在衙署辦公桌上消失的,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種恐懼,這恐懼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對人間禮法的低首服從。但我如今將與這反抗,這是不應當有的恐懼。

    想著:是別一婦人,如果妹樣,要我在恐懼中還來固執的大膽的來戀,總是不可能的事情罷。也只有她,這樣一個美的身體,還安置下這樣一個細緻的康健的雪樣淨潔水樣活潑的靈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愛情中沉了。力量呵,隨到我身邊,莫見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無措!

    「打倒那老浪子擁有女人的帝國主義!這口號,我將時時刻刻來低聲的喊。打倒呵,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裡奮身躍去了,倘若這是一個火盆。我願燒成灰,我決不悔。

    「事情的張揚,將給我在這家庭中是怎樣一種打擊,我是不必再去計較了。眼前的奇跡,我理合去呆子樣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這是一種足以為自己在另一時幻想中誇大的偉大事業。明知是此後的未來的事實,會給我一個永遠不能磨滅的痕跡,這痕跡就刻附著永遠的苦惱,還是願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禮法所不許但良心卻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又小心,兩顆跳著的心合攏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黃色燈光下,我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

    「經說:既然是愛了人,就應當大膽的攏去!是的,我攏去了,她也攏到我這邊來了。

    「她重量約四十斤,一個小孩,一個小孩!或者還要比所估的為輕!她輕,是說她不肥,又並不說她瘦,是說她生長太好看,太可愛,所以抱到手上,當我細細的欣賞這一件撒旦為造就的傑作時,我的力氣,平空增加了無限倍,她沒有重量了。

    「皮膚象如同細雲母粉調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線又是仿到維納絲為模子。那全身的佈置,可以找得出人間真理與和平。

    長長的頸項,猶如一整塊溫馨柔軟的玉石琢就。臂關節各部分專為容受愛情而起的小小圓渦,特別是那麼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個『濕的接吻』!我為眼前的奇跡,已驚愕得成了一個呆子。重新生了恐懼,我將怎樣來重尋我的奇跡的再現?

    「壞透了,一個足以使我將幻影跌碎到這小事上的消息。

    她是這裡那裡把給了我的也拿去給了別人!堂弟高興的來同我說,展覽他的愛情哩。……那是一個怪人,膽子又非常小,又極其願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個男子把愛情陳列她面前時,她就無所措其手足,結果是總不會拒絕。儼若無事的去問堂弟,說是不能稍稍自主麼?答說在天真未離她以前,個性是不會來的。沒有個性,你真使我為此傷心!我希望這戀愛的舊影,快在我心中毀滅。神呵,再給我點力量,讓我又趕去這昔日我所瞎了眼追求的東西!

    「她不放棄不拘誰個少年的熱情,貪心的人呵,我願你這時就死去,好讓我一個人來在心中葆著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毀滅才是這戀愛的毀滅。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的只是為此事種下的苦惱種子的收穫!

    「我怕見她。但為什麼這幾天要來的回數更多?」

    因為是見到T君的日記,想從日記的整篇中找到一點趣味,所以第二天當松子君來取他的文章時,我便把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遲疑的答應下來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應我的事卻總不見他去辦。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君是已把來當成一件類乎其他足使他臉成長形的麻煩事情了。

    雖然是仍然每天下午來到我處吃蘋果,也不好怎樣去問那件事。有一天,他卻邀了周君過我住處來。

    「胖子!」松子君第一句話是指了周君同我說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實沉默的周君,在悟了松子君所說的意思以後,笑著而且臉已全紅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臉兒已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極了。

    「『你真是湯姆,一個愛管閒事的人!』我是用不著分辯的。我老老實實的一五一十的來告了他了。不是罪過!算不得我的壞!他還想著你的日記,屢次屢次用蘋果來運動我咧。」

    也不管聽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認是湯姆的松子君,說著又顧自張大口來笑,直到聽差把胡桃花生拿進房來,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圍,但是,所有那類補白,卻仍然是關於使自己臉圓的一類話,這一次,算是得了一個大的勝利了。

    另一次我見到周君,問到他日記中的一切,才知道因為是欲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到農場一處磅秤邊去稱,同時便將自己的重量記到日記上,因此當日一提到,老實的周君就紅了臉,至於故事,全是松子君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說的一齊說給周君時,才知道兩人都全為松子君玩了一陣了。

    這聰明的湯姆,近來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戀愛上苦著了,所能給人看的只是一張一張漫畫樣的臉嘴,我們許多人說到他時,都總覺得寂寞。

    我們的聽差一見了他,就說「那是報應呀」,聽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為多吃了蘋果弄得見果子喉就發酸,其實這是松子君謊聽差的話。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完成於窄而霉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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