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2

正文 或人的太太 文 / 沈從文

    天氣很冷。北京的深秋正類乎南方臘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氣管的闊人外,一般人家房子中是縱冷也還不能燒爐子。煤貴還只是一個不重要理由。不燒爐子的緣故,是倘若這時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風雪來時,就不好辦了。

    因為天氣冷,不拘是公園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園的不一定是為了到公園來看花木,全是為看人,如今又還不到溜冰季節,可以供一般多暇的為看人而來的公子少爺欣賞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園生意壞下來,自然而然的了。

    公園中人少,在另一種地方人就漸漸多起來了——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潮與」電影院「。

    這個時候是下午三點時候,大街上,一些用電催著輪子轉動的,用汽催著輪子轉動的,用人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用馬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車上載著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為無所事事很無聊的消磨這個下午而坐車的。坐在車上實際上也就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法子。然而到一個地方,一些人,必定會為一些非本意約定下來的事情下了車子。當從西四牌樓到東四牌樓的電車停頓在中央公園前面,穿黑衣的大個兒售票員喝著「公園」時,有兩個人下了車子,這情形如出於無可奈何。剛下車子走不到五步,賣票人噓的一聲哨子,黃木匣子似的電車又沿著地面鋼軌慢慢走去,運載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車的是一對年青夫婦,並排的走進了公園大門,女的趕到賣票處買票。

    同是賣票人,在電車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象連搔癢也找不出空閒時間。公園中的賣票人,卻伏在櫃上打盹。倘若說,那一個生活是猴子生活,則這個人真可說是貓兒生活了。貓兒的悠閒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無事可作。

    女人像是不忍驚醒這賣票人模樣,雖把錢包中角子票取出,倒遲遲的不去喊他。

    「怎麼?」男的說。

    「睡著了。」

    於是兩個人就對到這打盹的隱士模樣的事務員笑。

    一

    個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著從大衣的袋子裡掏出一面小小鏡子如同時下女人模樣倚在廊柱間對鏡自得,見到有人來,又見到來人雖把錢取出卻不賣票,知道是賣票人還未醒,就忙把鏡子塞到衣袋裡去,走到賣票門處來:「嗨,怎麼啦!」

    給這麼一喝,睡著正作著那吃湯圓的好夢的賣票人,忽然把湯圓碗掉在地上,氣醒了。巡警見了所作事情已畢,就對這一對年青人表示一個極有禮貌的微笑,走過收票處去了。

    「一碗——兩碗?」他還不忘到湯圓是應論碗數,把入門票也應用到「碗」的上面。這人算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是兩張。」女人對於「碗」字卻聽不真,說是要兩張。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黃色票券一面說著在頭腦中已成習的錢數的賣票人,用著令人見了以為是有過三天不睡覺的神氣。望買票的一男一女,在賣票人心上,在這樣時節來到這地方的,總不是一對正式夫婦,就用一個慣用的姿勢,在臉上漾著「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這微笑,且在巡警臉上也有著,當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給那長臉巡警時,就全見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種意義的笑。

    把票交了後,一進去是三條路,腳步為了在三者之間不知選哪一路最合意於他,本來走在先一點的她就慢下來了。兩人並排走,女的問:「芝,歡喜打哪一條路?」

    「隨你便。」

    「隨你便。」她似乎為這話生了點小氣,卻就照樣又說轉去。

    「那就走左邊。」

    「好。」

    他們走左邊,從一個寂寞無人的廊上走到平時養金魚地方,見到幾個工人模樣漢子正在那裡用鐵絲兜子撈缸裡的魚,魚從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溫室的小缸裡去,免得冬天凍壞,就停下來看。

    「魚全萎悴了,一到秋來就是這樣子,真難看。」女的說,說了又去看男的,卻見男的正在用手影去嚇那魚。但又似乎聽到女人所說的話,就說「那我們走罷」。

    於是他們倆走到有紫牡丹花處的水榭。牡丹花開時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數。這時除了他們倆,便是一些用稻草裹著的枯枝。人事變幻在這一對人心中生了淒涼,他們坐在這花壇邊一處長凳上,互相覺得在他們的生活上,也是已經把那春天在一種紅綠熱鬧中糟蹋乾淨,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雖然兩人同時感到此種情形時,兩人都不期而然把身靠攏了一點,然而這無法。身上接近心更分開了。分開了,離遠了,所有的愛已全部用盡,若把生活比著條絲瓜,則這時他們所剩下來維持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絡了。這感覺在女人心中則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為更清楚這情形,一面戀著另一個人,一面又因為這眼前的人苦惱的樣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慾與理智攪在一處,不知道所應走的究竟是哪一條道路。她能從他近日的行為中看出他對自己的事多少有些瞭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常在外面朋友處過夜,這事在她眼中便證出他所有的苦惱全是她所給。他在一種沉默的憂鬱中常常發自己的氣。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將怎麼樣?她將從一種肉體生活上去找那賠禮的機會?她將在他面前去認罪?在肉體方面,作太太的是正因為有著那罪惡憧憬的知覺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覺熱愛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於斷定是她已背了他在第二個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樣的事,因為抱慚才來在丈夫面前敷衍的心也更顯。流著眼淚去承認這過錯吧,則縱能因此可以把兩人的感情恢復過來,但是那一邊卻全完了。若在這一邊是認了過錯,在那一邊又復每一個禮拜背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私會,則這禮是空賠,更壞了。

    男子這面呢?想到的卻是非常傷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過於難過的脾氣,使他關於這類話竟一句不提。隱隱約約從一些親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處的地位,為這痛苦是痛苦過兩個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從臉貌上給了太太以一點苦惱以外,索性對並不必客氣的太太十分客氣起來了。在這客氣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這心中隱情對他客氣使他難過一樣。

    她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受著大的苦惱,他也知道她是為一種良心苦惱著:兩人在這一種情形下更客氣起來。但在這種客氣下,兩人全明白是在那裡容讓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這樣,就分了手罷,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則縱不分手,所有的苦惱,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況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他們結了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這結合的當初,雖說是也正如那類足以藉詞於離婚的「老式家庭包辦」法子,但以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美麗身體,互相粘戀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中全是在一種健康生活中過了,全沒有可以說分手的原因!倘若說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點事務是以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過另外的一個他愛她會比這舊伴為好?且作老爺的,雖然知道她是如所聞的把另外一人當了情人,極熱的在戀,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愛那情人未必能如愛自己的深。明知她愛別人未必如愛自己的深,卻又免不了難堪,這就正是人生難解處,也就是佛說人這東西的蠢處。

    一

    個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為一種煩惱變化到怎樣,然而他能在自己發昏中看出別人的一切來。一個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別的愁苦的人,這事實,要一個曾經苦過愁過的人就能舉出證據來了。他便是這樣。他見到她為種種事煩惱著,雖也能明白這煩惱,一半是為自己作老爺的嫉妒以及另一個男子所給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為一種良心引出的煩惱,就使他非常可憐她。

    為怕對方的難堪,給一種幽渺的情緒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這事。全不提,則互相在心中憐著對方,又像這是兩人的心本極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個沒有可以到另一個人處去的日子,寂寞在家裡,老爺從一些言語上知道別的地方決沒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覺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勸到公園來。到了公園,兩人都願意找一點話來談,又覺得除了要說便應說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脹破血管的話以外再無其他的話。

    柳樹葉子在前一個禮拜還黃黃的掛在細枝條上,幾天的風已全刮盡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結冰了。他們在那裡當路凳上坐著,經過二十分鐘卻還無一個行人從這兒過身。

    作太太的心想著,假使是認錯,在這時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輕輕的哭訴過去的不對地方,馬上會把一天雲霧散荊然而她同時想,在她身邊的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將有說有笑的,所有對老爺的憂愁也全可以放到腦背後去了。

    聽到一隻喜鵲從頭叫飛過去,她抬起頭看。抬起頭才察覺他是像在想什麼事情,連剛才喜鵲的聲音也不曾聽到。

    「芝,病了嗎?」

    「不。」

    「冷嗎?」

    「也不。」

    「那是為什麼事不愉快?」

    「為什麼事——我覺得我到近來常常是這樣,真非常對不起你。」接著是勉強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說,「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才同你到這兒來玩。」

    笑是勉強又勉強,看得出,話也是無頭無尾,忽而停止下來的。

    「我看我們——」她再也不能說下去,想說的話全給一種不可當的悲痛壓下,變成了一種嗚咽,隨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這樣吧。我受不住了。人來了。叫熟人看著要笑的。

    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淚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說,一面把太太的頭扶起,紅著眼的太太就把滿是眼淚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淚是一直向下流,像瀉著的泉。

    他不能這樣看她的哭,也不願把同樣的情形給她看,就掉過頭去,歎著氣。

    「你總能夠相信我,我還不至如你以為我能作的事!」

    聽太太的話,也仍然不掉回頭來。只答應說「是。我相信你。」又繼續說,「我難道是願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別的愉快嗎?我只願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麼計策來妨害過你自由。你作你歡喜作的事,我不但並不反對,還存心在你背後來設法幫你的忙。不過我並不是什麼頂偉大的人,我的好處也許是我的玻一個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會感到,你若有時能為我設想,你就想想我這難堪的地位吧。

    ……「

    他哭了,然而他還有話說。他旋即便解釋他在這兩月來的苦楚,是怎樣沉悶的度著每一日,又是怎樣自惱著不能全然容忍致影響到她。總之他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還在怎樣的愛她,又怎樣的要她愛,找了兩個多月還不能得的機會,這時是已經得到了。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帶得有一種毒,使她忍不住只想大聲哭。

    「我知道是我的錯。」在男的把話說到結末時,女人說,「如今我全承認了。」

    「我並不是說你錯。你做的事正是一個聰明女子做的事。

    聽人說是你同他來往,我就知道結果你非愛他不可。他有可愛的地方,這不是我說醋話。一個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覺到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完全忘了我。不過我說過了,我不偉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時便是去赴那約會仍然不傷心,怎麼辦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實心中已經爽然泰然了,他說,「你說你的吧,我們這樣一談,一切便算一個夢,全醒了。」但他眼睛卻仍然紅著。他聽她的話。她用一個已轉成了喜悅調子的話為他說。

    「我明白全是我不對。認一千次錯也不能贖回這過去行為。我看到你為我受苦,然而我又復為你苦著的樣而受更大的苦。我在這類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萬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權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這世界上。我不恨別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偏不能夠見了可愛的男子時竟不去愛他。我又並不是愛了他就不愛你,就在他頂熱烈的擁抱中我那一回會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憐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這事,不是令他傷心麼?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我不能不為那諂媚的言語同那牙色的精緻身體誘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滿意的事以後,我就哭,我想起一個人在辦公桌上低頭辦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適間用了五分的愛便在後來用一倍的恨。但這又沒有用處。我不能在三天以後再來抵抗第二個誘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樣全個身心放在我這邊。他也並不是就對你全不置意。正因了我們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怕見你。你們的友誼因為這件事完全毀了。他可憐你,然而這消極的可憐不能使他放了我,因為不單他愛我,我也是愛他。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事,就勸他結婚,沒效用。你要我怎麼辦?他要我一個禮拜去他那裡一次,我是照辦了。他要我少同你為一些小事爭執,我是不在他說也就如此辦了。他還要我愛他不必比愛你深切,這裡我不能作偽。我愛他,用我的真心去愛他,我在此時是不用再諱的。但一個情人的愛決不會影響到丈夫身上。

    愛不是一件東西,因為給了另一個人便得把這東西從第一個人手上取得。同時愛這個也愛那個,這事是說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為你抱著時我當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過在他的親吻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個時節還是只覺得正因了有他,我對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熱情也恢復了。我感覺到有一個好丈夫以外還應有一個如意情人,故我就讓他戀著我了。

    ……「

    …………

    一

    切都說了。一切的事在一種頂瞭解的情緒下他聽完了太太的訴說。他覺得他先所知道的還不及事實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會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說完。兩人在這樣情形下都又來為自己的忍耐與大膽驚詫。他們隨即是在這無人行走的冷道上並排走著,轉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並不作了別的不應作的事,我怎麼說恕你?」

    「這事算一個頂壞的夢,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後我想我們兩人便不會為別的——」「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聽到這話,就靠著男的肩說這不是那麼說。她又問他:「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說,她要他愛他。是的,一個太太愛上另一個男人,也有要丈夫還跟到去愛這男人的理由,這理由基於推己及人。然而他卻答應照辦了。

    他們回家去吃飯時,像結婚第一年一個樣子。但是她卻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寫信給那個另外的他知道,還說以後再不必羞於見她的丈夫了。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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