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 文 / 沈從文
七月的夜。華山寨山半腰天王廟中已打了起更鼓,沿烏雞河水邊捕魚的人,攜籮背刀,各人持火把,滿河布了罾罶.各處聽到說話聲音,大人小孩全有。中間還有婦人銳聲喊叫,如夜靜聞山岡母狗叫更。熱鬧中見著沉靜,大家還聽到各人手上火把的爆裂。彷彿人人皆想從熱鬧中把時間縮短,一切皆齊備妥帖,只等候放藥了。
大家皆在心中作一種估計,對時間加以催促,盼望那子時到來。到子時,在上游五里,放藥的,放了通知炮,打著鑼,把小船在灘口一翻,各人泅水上岸。所有小船上石灰、辣蓼、油枯合成的毒魚藥,沉到水中,與水融化,順流而下所有河中魚蝦,遭了劫數,不到一會,也就將頭昏眼花浮於水面,順流而下入到人們手中了。
去子時還早,負了責任,在上游沉船,是弟兄兩個。這弟兄是華山寨有名族人子弟之一脈。在那裡,有兩族極強,屬於甘家為大族,屬於吳家為小族。小族因為族小,為生存競爭,子弟皆強梁如虎如豹。大族則族中出好女人,多富翁,族中讀書識字者比持刀弄棒者為多。像世界任何種族一樣,兩族中在極遠一個時期中在極小事情上結下了冤仇,直到最近為止,機會一來即有爭鬥發生。
過去一時代,這仇視,傳說竟到了這樣子。兩方約集了相等人數,在田坪中極天真的互相流血為樂,男子向前作戰,女人則站到山上吶喊助威。交鋒了,棍棒齊下,金鼓齊鳴,軟弱者斃於重擊下,勝利者用紅血所染的巾纏於頭上,矛尖穿著人頭,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尤屬平常事情。最天真的還是各人把活捉俘虜拿回,如殺豬般把人殺死,洗刮乾淨,切成方塊,加油鹽香料,放大鍋中把文武火煨好,抬到場上,一人打小鑼,大喊「吃肉吃肉,百錢一塊」。凡有呆氣漢子,不知事故,想一嘗人肉,走來試吃一塊,則得錢一百。然而更妙的,卻是在場的另一端,也正有人在如此喊叫,或竟加錢至兩百文。在吃肉者大約也還有得錢以外在火候鹹淡上加以批評的人。這事情到近日說來自然是故事了。
近日因為地方進步,一切野蠻習氣已蕩然無存,雖有時仍不免有一二人藉械鬥為由,聚眾搶掠牛羊,然虛詐有餘而勇敢不足,完全與過去習俗兩樣了。
甘姓住河左,吳姓住河右,近來如河中毒魚一類事情,皆兩族合作,族中當事人先將歡喜尋事的分子加以約束,不許生事,所以人各身邊佩刀,刀的用處卻只是撩取水中大魚,不想到作其他用途了。那弟兄姓吳,為孿生,模樣如一人,身邊各佩有寶刀一口,這寶刀,本來是家傳神物,當父親落氣時,在給這弟兄此刀時,同時囑咐了話一句,說:這應當流那曾經流過你祖父血的甘姓第七派屬於朝字輩仇人的血。說了這話父親即死去。然而到後這弟兄各處一訪問,這朝字輩甘姓族人已無一存在,只聞有一女兒也早已在一次大水時為水沖去,這仇無從去報,刀也終於用來每年砍魚或打獵時砍野豬這類事上去了。
時間一久,這事在這一對孿生弟兄心上自然也漸漸忘記了。
今夜間,他們把船撐到了應當沉船的地方,天還剛斷黑不久。地方是荒灘,相傳在這地方過去兩百年以前,甘吳兩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聚了五百餘彪壯漢子大戰過一次,這一戰的結果是兩方同歸於盡,無一男子生還。因為流血過多,所以這地兩岸石塊皆作褐色,彷彿為人血所漬而成。這事情也好像不盡屬諸傳說,因為岸上還有司官所刊石牌存在。這地方因為有這樣故事,所以沒有人家住,但又因為來去小船所必經,在數十年前就有了一個廟,有了廟則撐夜船過此地的人不至於心虛了。廟在岸旁山頂,住了一個老和尚,因為山也荒涼,到廟中去燒香的人似乎也很少了。
這弟兄倆把船撐到了灘腳,看看天空,時間還早,所燃的定時香也還有五盤不曾燃荊其中之一先出娘胎一個時刻的那哥哥說:「時間太早,天上××星還不出。」
「那我們喝酒。」
船上本來帶得有一大葫蘆酒,一腿野羊肉,一包干豆子。
那弟弟就預備取酒。這些東西同那兩個大炮仗,全放在一個籮筐裡,上面蓋著那面銅鑼。
哥哥說:
「莫忙,時間還早得很,我們去玩吧。」
「好。我們去玩,把船繩用石頭壓好。」
要去玩,上灘有一里,才有人家祝下灘則也有一里,就有許多人在沿河兩岸等候浮在水面中了毒的魚的下來。向下行是無意思的事,而且才把船從那地方撐來。然而向上行呢,把荒灘走完,還得翻一小嶺,或者沿河行,繞一個大彎,才能到那平時也曾有酒同點心之類可買的人家在。
哥哥贊成上岸玩,到山上去,看廟,因為他知道這時縱向上走,到了那賣東西地方,這賣東西的人也許早到兩三里的下游等候捕魚去了。那弟弟說不行,因為那上面有水碾坊,碾坊中有熟人可以談話。他一面還恐怕熟人不知道今天下游毒魚事,他想順便邀熟人來,在船上談天,沉了船,再一同把小船抬起,坐到下游去趕熱鬧。他的刀在前數日已拂拭得鋒利無比,應當把那河中頂大的魚砍到才是這年青人與刀的本分。不拘如何兩人是已跳到河邊干灘上了。
哥哥說:
「到廟中去看看那和尚,我還是三年前到過那地方。」
「我想到碾房,」弟弟說,他同時望到天上的星月,不由得不高聲長嘯:「好天氣!」
天氣的確太好,哥哥也為這風光所征服了,在石灘上如一匹小馬,來去作小跑。
這時長空無雲,天作深藍,星月嵌天空如寶石,水邊流螢來去如仙人引路的燈,荒灘上蟋蟀三兩嘒嘒作聲,清越沉鬱,使人想像到這英雄獨在大石塊罅隙間徘徊闊步,為愛情所苦悶大聲呼喊的情形,為之肅然起敬。
弟弟因為蟋蟀聲音想起忘了攜帶笛子。
「哥哥若是有笛,我們可以唱歌。」
那哥哥不作聲,仍然跑著,忽然凝神靜聽,聽出山上木魚聲音了。
「上山去,看那和尚去,這個時候還唸經!」
弟弟沒有答應,他在想到月下的鬼怪,但照例,作弟弟的無事不追隨阿兄,哥哥已向山上走去,弟弟也跟到後面來了。
人走著。月亮的光照到灘上,大石的一面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蟲在月光下各處飛動,振翅發微聲,從頭上飛過時,儼然如蟲背上皆騎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著無端而來的一種香氣,遠處灘水聲音則正像母親閉目唱安慰兒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時也全如夢中。
「哥哥,你小心蛇。」這弟弟說著,自己把腰間一把刀拉出鞘了。
「漢子怕蛇嗎?」哥哥這樣說著,仍然堂堂朝前走。
上了高岸,人已與船離遠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魚物料像一只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輕輕搖擺,如極懂事,若無繫繩,似乎自動也會在水中遊戲。又望到對河遠處平岡,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遠處水面則浮有一層白霧,如淡牛奶,霧中還閃著火光,一點二點。
他們在岸上不動,哥哥想起了舊事。
「這裡死了我們族中五百漢子。他們也死了五百。」
說到這話,哥哥把刀也嘩的拔出鞘了,順手砍路旁的小樹,唦唦作響,樹枝砍斷了不少,那弟弟也照到這樣作去。哥哥一面揮刀一面說道:「爹爹過去時說的那話你記不記到?我們的刀是為仇人的血而鋒利的。只要我有一天遇到這仇人,我想這把刀就會喝這人的血。不過我聽人說,朝字輩煙火實在已絕了,我們的仇是報不成了。這刀真委屈了,如今是這樣用處,只有砍水中的魚,山上的豬。」
「哥哥,我們上去,就走。」
「好,就上去吧,我當先。」
這兩弟兄就從一條很小很不整齊的毛路走向山頂去。
他們慢慢的從一些石頭上踹過,又從一些毛草中走過,越走與山廟越近,與河水越離遠了。兩弟兄到半山腰停頓了一會,回頭望山下,山下一切皆如夢中景致。向山上走去時,有時忽聽到木魚聲音較近,有時反覺漸遠。到了山腰一停頓,略略把喘息一定,就清清楚楚聽到木魚聲音以外還有唸經聲音了。稍停一會這兩弟兄就又往上走去哥哥把刀向左右劈,如在一種危險地方,一面走一面又同弟弟說話。
「……」
他們到了山廟門前了,靜悄悄的廟門前,山神土地小石屋中還有一盞微光如豆的燈火。月光灑了一地,一方石板寬坪還有石桌石椅可供人坐。和尚似乎毫無知覺,木魚聲朗朗起自廟裡,那弟弟不願意拍門。
「哥,不要吵鬧了別人。」
這樣說著,自己就坐到那石凳上去。而且把刀也放在石桌上了,他同時順眼望到一些草花,似經人不久採來散亂的丟到那裡。弟弟詫異了,因為他以為這絕對不是廟中和尚做的事。這年青人好事多心,把花拈起給他哥哥看。
「哥哥,這裡有人來!」
「那並不奇怪,砍柴的年青人是會爬到這裡來燒香求神,想從神祐得到女人的心的。」
「我可是那樣想,我想這是女人遺下的東西。」
「就是這樣,這花也很平常。」
「但倘若這是甘姓族中頂美貌的女人?」
「這近於笑話。」
「既然可以猜詳它為女人所遺,也就可以說它為美女子所遺了,我將拿回去。」
「只有小孩才做這種事,你年青,要拿去就拿去好了,但可不要為這苦惱,一個聰明人是常常自己使自己不愉快的。」
「莫非和尚藏……」
說這樣話的弟弟,自己忽然忍住了,因為木魚聲轉急,像唸經到末一章了。那哥哥,在坪中大月光下舞刀,作刺劈種種優美姿勢,他的心,只在刀風中來去,進退矯健不凡,這漢子可說是吳姓族最純潔的男子了。至於弟弟呢,他把那已經半憔悴了擲到石桌上的山桂野菊拾起,藏到麂皮抱肚中,這人有詩人氣分,身體不及阿哥強,故於事情多遐想而少成就,他這時只全不負責的想像這是一個女子所遺的花朵。照烏雞河華山寨風俗,則女人遺花被陌生男子拾起,這男子即可進一步與女人要好唱歌,把女人的心得到。這年青漢子,還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因為凡是女人聲音顏色形體皆趨於柔軟,一種好奇的慾望使他對女人有一種狂熱,如今是又用這花為依據,將女人的偶像安置在心上了。
這孩子平時就愛吹笛唱歌,這時來到這山頂上,明月清風使自己情緒縹緲,先是不讓哥哥拍打山門,恐驚吵了和尚的功課,到這時,卻情不自己,輕輕的把山歌唱起來了。
他用華山寨語言韻腳,唱著這樣意思:
你臉白心好的女人,在夢中也莫忘記帶一把花,因為這世界,也有做夢的男子。
無端夢在一處時你可以把花給他。
唱了一段,風微微吹到臉上,臉如為小手所摩,就又唱道:柔軟的風摩我的臉,我像是站在天堂的門邊——這時,我等候你來開門,不拘那一天我不嫌遲。
出於兩人意料以外的,是這時山門旁的小角門,忽然訇的開了,和尚打著知會,說:「對不起,驚動了。」
那哥哥見和尚出來了,也說:
「對不起師傅,半夜三更驚吵了師傅。」
和尚連說「哪裡哪裡」走到那弟弟身邊來。這和尚身穿一身短僧服,大頭闊肩,人雖老邁,精神勃勃,還正如小說上所描畫的有道高僧。見這兩兄弟都有刀,就問:「是第九族子弟麼?」
那哥哥恭恭敬敬說:
「不錯,屬於宗字輩。」
「那是××先生的公子了。」
「很慚愧的,無用的弟兄辱沒了第九族吳姓。」
「××先生是過去很久了。」
「是的。師傅是同先父熟了。」
「是的。我們還……」
這和尚,想起了什麼再不說話,他一面細細的端詳月光下那弟兄的臉,一面沉默在一件記憶裡。
那哥哥就說,「四年前曾到過這廟中一次,沒有同師傅談話。」
和尚點頭。和尚本來是想另一件事情,聽到這漢子說,便隨便的點著頭,遮掩了自己的心事。他望到那刀了,就讚不絕口,說真是寶刀。那弟弟把刀給他看,他拿刀在手,略一揮動,卻便颼颼風生,寒光四溢。弟弟天真的撫著掌:「師傅大高明,大高明。」
和尚聽說到此,把刀仍然放到石桌上,自己也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了。和尚笑,他說:「兩個年青人各帶這樣一把好刀,今天為什麼事來到這裡?」
哥哥說:
「因為村中毒魚派我們坐船來倒藥。」
「眾生在劫,阿彌陀佛。」
「我們在灘下聽到木魚聲音,才想起上山來看看。到了這裡,又恐怕妨礙了師傅晚課,所以就在門前玩。」
「我聽到你們唱歌,先很奇怪,因為夜間這裡是不會有人來的。這歌是誰唱的,太好了,你們誰是哥哥呢?我只聽人說到過××先生得過一對雙生。」
「師傅看不出麼?」
那哥哥說著且笑,具有風趣的長年和尚就指他:「你是大哥,一定了。那唱歌的是這一位了。」
弟弟被指定了,就帶羞的說:
「很可笑的事,是為師傅聽到。」
「不要緊,師傅耳朵聽過很多了,還不止聽,在年青時也就做著這樣事,過了一些日子。你說天堂的門,可惜這裡只一個廟門,廟裡除了菩薩就只老僧。但是既然來了,也就請進吧。看看這廟,喝一杯蜜茶,天氣還早得很。」
這弟兄無法推辭,就伴同和尚從小角門走進廟裡,一進去是一個小小天井,有南瓜籐牽滿的棚架,又有指甲草花,有魚缸同高腳香爐,月光灑滿院中,景致極美。他們就在院中略站,那弟弟是初來,且正唱完歌,情調與這地方同樣有詩意,就說:「真是好地方,想不到這樣好!」
「那裡的事。地方小,不太骯髒就是了。我一個人在這裡,無事栽一點花草,這南瓜,今年倒不錯,你瞧,沒有撐架子,恐怕全要倒了。」
和尚為指點南瓜看,到後幾人就進了佛堂,師傅的住處在佛堂左邊,他們便到了禪房,很灑脫的坐到工夫粗糙的大木椅上,喝著和尚特製款客的蜜茶。
談了一會。把烏雞河作中心,凡是兩族過去許多故事皆談到了,有些為這兩個年青人不知道,有些雖知道也沒有這樣清楚,談得兩個年青人非常滿意。並且,從和尚方面,又隱隱約約知道所謂朝字輩甘姓族人還有存在的事情。這弟兄把這事都各默默記到心上,不多言語。他們到後又談到烏雞河沿岸的女人……和尚所知道太多,正像知道太多,所以成為和尚了。
當這兩個弟兄起身與和尚告辭時,還定下了後一回約。兩個年青人一前一後的下了山,不到一會就到了近河的高岸了。
月色如銀,一切都顯得美麗和平。風景因夜靜而轉淒清,這時天上正降著薄露。那弟弟輕輕吹著口哨,在哥哥身後追隨。他們下了高岸降到干灘上,故意從此一大石上躍過彼一大石,不久仍然就到了船邊。
弟弟到船上取酒取肉,手摸著已凝著濕露的銅鑼,才想到不知定時香是否還在燃。過去一看,在還余著三轉的一個記號上已熄滅了,那弟弟就同岸上的哥哥說:「香熄了,還剩三盤,不知在什麼時候熄去?」
「那末看星,姊妹星從北方現出,是三更子正,你看吧,還早!」
「遠天好像有風。」
「不要緊,風從南方過去,雲在東,也無妨。」
「你瞧,星子全在眫眼!」
「是咧,不要緊。」
阿哥說著也走近船邊了,用手扶著船頭一枝篙,搖蕩著,且說:「在船上喝吧,好坐。」
那弟弟不同意,到底這人心上天真較多,他要把酒拿到河灘大石上去喝,因為那較之在船中有趣。這事自然仍然是他勝利了,他們一面在石上喝酒,一面拔刀割麂肉吃,哥哥把酒葫蘆倒舉,嘴與葫蘆嘴相接咕嘟咕嘟向肚中灌。
天氣忽然變了。一葫蘆酒兩人還未喝完,先見東方小小的雲,這時已漸扯漸闊,星子閃動的更多了。
「天氣壞下來了,怎麼辦?」
「我們應當在此等候,我想半夜決不會落雨。」
「恐怕無星子,看不出時間。」
「那有雞叫。聽雞叫三更,就倒藥下水。」
「我怕有雨。」
「有雨也總要到天明時,這時也應當快轉三更了。」
「……」
「怎麼?」
「我想若是落了雨,不如坐船下去,告他們,省得漲了水可惜這一船藥。」
「你瞧,這哪裡會落雨?你瞧月亮,那麼明朗。」
那哥哥,抬頭對月出神,過了一會,忽然說:「山上那和尚倒不錯,他說他知道我們的仇人,同父親也認識。」
「我們為什麼忘了問他俗姓。」
「那他隨便說說也得。」
「他還說唱歌,那和尚年青時可不知做了些什麼壞事,直到了這樣一把年紀,出了家,還講究這些事情!」
……
把和尚作中心,談到後來,那一葫蘆酒完了,那一腿野羊肉也完了。到了只剩下一堆豆子時,遠處什麼地方聽到雞叫了。
雞叫只一聲,則還不可信,應當來回叫,互相傳遞才為子時。這雞聲,先是一處,到後各處遠地方都有了回唱,那哥哥向天上北方星群中搜索那姊妹星,還不曾見到那星子。弟弟說:「幸而好,今夜天氣仍然是好的。雞叫了,我們放炮倒藥吧。」
「不行,還早得很,星子還不出來!」
「把船撐到河中去不好麼?」
「星子還不出,到時星子會出的。」
那作弟弟的,雖然聽到哥哥說這樣話,但酒肉已經告罄,也沒有必需呆坐在這石上的理由了就跳下石頭向船邊奔去。
他看了一會湯湯流去的水,又抬起頭來看天上的星。
這時風已全息了。山上的木魚聲亦已寂然無聞。雖遠處的雞與近身荒灘上的蟲,聲音皆無一時停止,但因此並不顯出這世界是醒著。一切光景只能說如夢如幻尚彷彿可得其一二,其他刻劃皆近於多餘了。
過一會,兩人脫了衣,把一切東西放到灘上干處,赤身的慢慢把船搖到河中去。船應撐到灘口水急處,那弟弟就先下水,推著船尾前進,在長潭中游泳著,用腳拍水,身後的浪花照到月光下皆如銀子。
不久候在下游的人就聽到炮聲了,本來是火把已經熄了的,於是全重新點燃了,沿河數里皆火把照耀,人人低聲吶喊,有如赴敵,時間是正三更,姊妹星剛剛發現。過了一小時左右,吳家弟兄已在烏雞河下游深可及膝的水中,揮刀斫取魚類了。那哥哥,勇敢如昔年戰士,在月光下揮刀撩砍水面為藥所醉的水蛇,似乎也報了大仇。那弟弟則一心想到旁的事情,簍中無一成績。
關於報仇,關於女人戀愛,都不是今夜的事,今夜是「漁」。當夜是真有許多幸運的人,到天明以前,就得到許多魚回家,使家中人歡喜到吃驚的事。那吳家年青一點的漢子,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
下過藥的烏雞河,直到第二天,還有小孩子在淺灘上撿拾魚蝦。這事情每年有一次,像過節劃龍船。
作於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