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4

正文 -2 文 / 沈從文

    尚有誰,需要明白這一群蠢頭蠢腦的東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沒有?這些人,是連自己也沒有需要明白他們生到這世界上為了什麼慾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謂人類向上的慾望的。

    在建築處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緣。在生存意義上,兵士是較上一層的一種人,是雖為軍閥所豢養獸畜的一類東西,而又不缺少因為方便也可以成為軍閥的兩棲分子,在這樣情形下兵士是不會同一個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個不意的機會,一件小小的事,終於把兩個地獄裡的年青人牽合在一處,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了。這事是發生到上一月的一個夜裡的事情。那時那個工人,正在河街的一個人家門前,被兩個碼頭上吃飽飯的小壞蛋,用一種賭博的騙術把所有的一點點工錢輸光,想脫下那一條纏腰青布作為最後的孤注,但兩個小壞蛋用不著這樣一條腰帶,所以不願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無論如何得再賭一次。兩方面自然而然發生小小衝突了。輸家口中罵出了野話,兩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滾到泥裡去。這年青工人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的人物,對於兩個騙子毫無懼怯,雖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時壓了一個騙子在他的身下。從賭博到毆打,這種種情形,是站在旁邊一個兵士皆一一見到的。這兵士在另外一個時節,曾看到這工人在建築處的泥溝裡挖泥,極其勤快,這時又見到一個人在此同兩個騙子扭打,勇敢非常,先還是同許多旁邊人一個樣子,取旁觀態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夠得到勝利。到後看到一個騙子從制繩索的鋪子裡,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從背後向那工人頭上敲去,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躥過去把那騙子的手扭住,對那騙子臉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場上加上了一個兵士,不消說兩個騙子不到一會兒就被擒到泥裡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這時,也就出來勸解了。結果是因為兵士的緣故,兩個騙子除把所騙的七角錢同一些銅子退還外,還為兩人作揖陪禮,才算了事。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幫助,佔了上風,到後就把兵士邀到茶館去,把所有的一點錢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為,使兵士感到痛快,兩人之間堅固的不可搖撼的友誼於是成立了。從此以後他們就認識了,在一種生活所許可的方便中,兩個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習慣,成為兄弟了。

    茶館中張老闆同那軍人商量那件曖昧交易時,那兩個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遠的一個茶座上喝茶。聽到談了一陣,望到這兩人已走遠後,那工人才問那個××等十七連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們是說的是什麼。」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麼『匣子』『盒子』?」

    「是我那個東西,明白了麼?」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麼多錢,想不到是『盒子』。他們生意好像說妥了。他們說明天還要約到這裡交貨。」

    「他媽狗養的,明天我們把他趿俗崍耍梢緣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麼揍他。」

    「他是要賣盒子的,等他賣過後,我們兩個人再去攔到他,不讓他一個人得那麼多錢。」

    「大哥,當真的麼?」工人認真了,但是這樣問著,且彷彿已斷定這是謊話,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說,「只要你有膽量這事就當真。」

    「他知道我們怎麼辦?」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們,也讓他到包丞相處算他媽的鬼賬去。」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等他?」

    「仍然來這裡,看他們怎麼交易。」

    「我們決定了!」

    「決定了!這算什麼雞公大事?你怕麼!」

    「我——」這工人說不分明了,因為這是初次。因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籐條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為他記起別的事情。

    這漢子是鄉下人出身,是來到這工程處以後,每日拿三角錢工薪,按時做工頭所分派的工作,按時從那湫陋木板屋中鑽出,而又按時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飯的人物。一個最規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個「雖愚蠢卻誠實」值得教會中派來的牧師用聖雅各名分哄騙永遠這樣做工的動物。要他這時來為一件新的慾望搖動,要他冒險,要他殺人,他不能隨隨便便這樣答應的!

    兵士因為他那身份,因為那中國兵士的特別身份,是並不把這件事當成怎樣了不得行為的。平時規規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點名,每天被上司辱罵,使旁人看來,都以為這些蠢東西的心,一定是一種特別的質料捏成,永遠是不會多事了的。但是,感謝那些偉人,常常把另一種教育給了這類當兵的人,他們常常使他們去為一個好名分打仗,有時也使他們為一個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戰爭,就是那連年不息的戰爭,就是那每一個兵士皆有機會遇到的事情,把兵士們頭腦完全變了。一個初到軍隊中去的人,是還不缺少怕鬼那種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點,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都得在方便中做一點僥倖事情,都得任性,因為他們都得死!他們是用不著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著。他們為三個月或一個月的薪水,去壕溝邊用槍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們又常常為五塊錢的賞號,做一次同樣的愚蠢行為。他們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賭博,若是沒有戰爭,那他們在另外機會上,就要做出與戰爭差不多的愚蠢事情來了。

    這時這兵士,已經看懂了那工人的無用處,他笑了。

    工人見到兵士笑他,有點不平了,他說,「我們去,我賭咒要去。我不把我這手扼斷他的喉嚨,我是婊子的兒子。」

    兩人是把事情已經約定了,就離了茶館,回××,剛走到河街盡頭,就聽到××小山上吹點名號,兵士聽到號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長辱罵了,就望望天空,罵了一聲野話,與工人分了手,拔腳向山腳跑去。

    工人獨自一人回到那建築處,從那守門的巡警面前過身時,也輕輕的罵了一句娘。

    這漢子,在夜裡,在那又臭又髒的住處,用一床舊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覺時,就做夢,夢到與人打架,得了勝仗,從那被打的人抱兜裡掏了七八塊錢的角子,捏滿了一手,就醒了。醒過後,爬起來走出房子,站在寒氣逼人的月光下灑尿,望到小山上有一個哨兵的人影,來回的走。聽到遠處有雞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處,再想睡覺也不能夠了。

    三

    一

    個新的白日,所照的還是舊的世界。骯髒的,發臭的,腐爛的,聚在一處還仍然沒有變動。一切的紳士看不起的人,還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著哀憐用不著料理。一切虛偽,仍然在紳士身上作一種裝飾,極其體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還是在最小的一種金錢數目上出死力氣抬打以及傷亡死去。沉默的還是沉默。教會中講經台上,還是那個穿道袍的牧師,靠到叫賣上帝,過著極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個工人仍然還是聽到銅鑼一響,就從那黑房裡像狗一樣陸續出來了,一群囚犯樣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濃的白氣,各人搓手搓腳,寒氣逼得這些愚蠢漢子只有一個辦法,這辦法就是盡力去作工,使全身發熱出汗。好聰明的天氣!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來鞭打一切,對於另外一世界的闊人貴人,作一種討好的幫助!

    小工頭站到柵欄處點名,按人數發給腰牌,用大而短,發沙而可厭的聲音,喊那本日應上工的工人。這是一個頭等長人,一個可以安置在遊戲場作為斂錢的高子。這工頭把腰牌遞給一個工人以後,總免不了用一個批評家的眼光,檢察了一下從身旁走過的工人手腳同腰部,還有那後臀,看看是不是顯出了毛玻他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個不稱職工人時,他的寬容將得到一種責罰。這漢子為了盡職,為了得洋人一句獎語,本是不適於認真的脾氣,完全也變了。他一點不兒戲,不說笑話,臉上缺少笑容,嚴肅在那瘦臉上,有著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們面前開口不得。但是這樣一個模型,這樣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頭是以為這人一定因為家中太太不學好,所以使這個高大個兒憂愁到這樣子的。

    這工頭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著,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褲帶裡,搔癢點名而且檢驗,工人們便魚貫的從他身邊走過。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個號數,就有一個人從那人堆中擠過去,走到工頭身邊,取了那腰牌走去。每個工人皆顯露出一種睡眠不足的樣子。從東山頭爬起的太陽,照及一切時,都像鍍了一層淡紅色與淡銀色的東西,只是這些骯髒油膩的漢子們,那太陽,就只作成了他們一種方便,日光照到那些髒臉上,愈顯得他們不是人了。在太陽下過細去看那些東西的臉,扁平而又無趣,或者狡獪多端,表示這狡猾就用一個鷹隼鼻。或顴骨高聳,耳朵外張如一個最不美觀的蚌殼。或大麻子如花點,疏而不勻,來他一個滿臉斑斕。或者是刀痕和瘡疤,毫不為體面設想似的,在最露眼處現出。總而言之想從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點的臉子也是很難的。這些人的生活,使這些人日向下賤的一層走去,工作疲倦與生活平凡,把他們變成又醜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紳士們一類人的腹腔中時,則成為智慧與藝術源泉的東西,一到了為這些人所有時,真是想不到的一個活動!他們想些什麼?他們能夠想些什麼?他們就只想扯點謊,因為扯謊可以多得一點錢!他們想偷懶,因為天氣太不相宜於工作時偷懶是最自然的事。他們還有的就是時時刻刻想偷一點輕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賣幾角錢,把這個錢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腳婦女身上去。他們做夢也就只能做這些既不道德又復愚蠢的夢。他們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對這小工頭檢查時,做出一種作偽的馴善一件事了。這時,那小工頭正喊到「八十三」那個數目,從人叢裡躍出一個矮子,這矮子站在那入門處的木條做成的柵欄邊,用兩隻手抓住了那木柵欄,仰面望到工頭瘦臉,且因懾於威嚴,這小子就只避開了工頭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頭長頸上那個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麼四毛錢就賣了五磅碎鋼頭給河街上萬源盛老闆。」

    這話把那矮子嚇得更矮了,閉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來支持這局面了,就像一個扮小丑戲子,把手搖著說道:「大爺,這是笑話!」說了他自己也勉強的笑,且對其他工人說,「這是大爺說的笑話。大爺一定晚上贏錢,就拿我們開心,他說鋼,我不知道是什麼鋼,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們中間有人同我在一塊的,快出來做一個見證!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夢到過年,夢中喝了一台好酒,說了許多夢話,早上石三還笑我,石三可以做證人,看我這幾天有錢喝酒沒有。我是只能夠在做夢時喝酒的人。」他就在人叢中搜索石三,沒有發現石三了,且故意大聲喊,「石三,石三,你來,幫我同大爺說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話說過一大篇,這小子,以為話已經說夠,照老例,只差賭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圍情形一下,最後才抬頭望到那工頭。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頭骨一部分。那麼雖然極其硬朗卻仍怯懦到極點的神氣,在他自己是以為只要工頭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帶上到工作處去的。但是好久沒有命令,這小子有點慌張了,就怯怯的從喉骨再望上去一點,看工頭臉色究竟是怎麼樣。

    工頭不做聲。把腰牌一遞,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還是在工頭手上捏著。

    「你為什麼常常到萬源盛去?」

    「什麼常常呢?我的天大爺!我只到過那裡一次,用四個銅元買了他一個舊火鐮,大爺你看,就是這個東西。」他說著,一面就從褲腰邊拉出那個火鐮來,「他一定要我六個,我說這東西無論如何只值四個。我買了三天才買成,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買的。」

    「不是買的他肯送我嗎?我又不是舅子。我這樣子不體面是不會唱旦角的。我憑什麼能夠得這個?」

    「你一定順手方便拿了一點別的東西去。你一定這樣把火鐮換來。我們這裡這幾天來又丟失了許多零零碎碎東西,我想只有你這個人歡喜做點這類事情。你偷東西的本事實在比你挖泥巴能幹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麼東西?」

    「我賭咒,若是昨天偷過東西,我是河邊的犀牛×出來的。」

    「犀牛是養不出你的」,工頭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進去罷,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裡就是。」

    這矮子把話對付過去,居然又走進工程處去了,離了工頭約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頭,自言自語說道:「老子偷你的木頭你說鋼,兩塊錢你說四毛,我賭一千個咒也不怕你!」

    後面跟來了一個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領揪著了,不讓他有掉頭機會,就把他想往回帶走。這矮子嚇了一跳,但從手法上,他知道這是朋友鬧的玩笑,因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說,「石三,是你,是你!我曉得是你!你這雜種,你為什麼不在我喊你那時候出面幫我說一句話?你這雜種!」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讓矮子打了一個前攛,就說,「你這賊,你要我走出來做證人,我就得告你怎麼偷木料到毛婆那裡睡覺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們,說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這老狗×的,你敢說一個字,我就用紅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劉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問你,這幾天真到船上沒有?」

    「婊子沒有錢她理你?」

    「我們今夜去,早一點去,我有錢。」

    「老強盜,你還賭咒!你錢從什麼地方來的?」

    「難道我家裡沒有錢麼?」

    「你家裡有人做婊子賣東西,才會有錢。」

    兩人一面說一面到了水溝邊,矮子見到水溝裡有一個紙煙盒子,在水面飄蕩,就很勇敢的撿起石子來擊打那煙盒。隨後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頭做這件事情來了。兩個人打了半天,總算把那煙盒打沉了。這兩個人的年紀合攏來是五十七,矮子年紀三十三,石三年紀二十四,兩人還是這樣天真,把這個事當成一個最愉快的消遣。把煙盒打沉,第三次鑼一響,兩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處去做三毛錢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變換的。有時被派挖泥,有時又被派到河邊去扛鐵條,有時在拌水泥石子車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時又爬到雲中去料理汽槌。本來這裡工程處,是有些工作皆人數分配有了定數的。做了這樣就不能作那樣。但是這個又聰明又狡猾的東西,彷彿是因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話說的習慣,所以從這裡掉到那裡的事就特別比其他工人為多了。他是常常因為偷東西挨打,卻又永遠不為工頭所開除的。這工程處最先開工的那日,他就到了這裡,他是洋人認識的一個工人,所以工頭就不敢同洋人說一定非開除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車拖一些美國松木,這是一種從外國海船運來到上海後,又由駁船運到此地小河的一種建築材料。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為無數小塔,可是從××來的駁船,還是一船一船的繼續運來。木料到了地,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車上,拖到工程處卸下,又返到河邊作第二次搬運。當長的橙色的或黃而起細碎花紋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擱到排車上,七個人前前後後的把車推著挽著從河街方面過身時,車輪軋軋作出一種刺耳的聲音,河街上有小孩見到,總大聲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種不體面的稱呼,不是說「看馬拉車子」,就是說「看推車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則照例在這些地方見到小孩子,總罵一句「野種」,作為出氣的一種手段。在河街地方罵小孩子醜話是決不會錯的,這些小孩子,要問那些做母親的孩子的來源,要明白那父親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們被罵了,雖然有些不平,有些對於這辱罵的不平作一種表示,或抓一把爛泥,遠遠的拋去,或跟到這些工人身後,唱一種用淫穢字句組成的小曲,或者同樣的把野話還給工人。但這些事全是這樣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長們干涉,一面在小平屋裡或河船上做著什麼事情的母親們,一到了夜裡,是仍然還得這些拉木排車的漢子們供給少數的銀錢同多數的精力。不問小孩子怎樣在大街上胡鬧,不問這相互的辱罵到什麼不體面事上去,她們縱聽到時也是不來過問的。她們在這些上面用不著小氣,她們所做的許多事,比小孩子們罵到的醜話還稀奇古怪。這些「戰士」,這些人間的母親,她們把孩子生下,是並不為某一種權利,所以孩子們活到這世界上以後,她們當然也缺少什麼義務去教育孩子,使孩子們像一個小孩子本分的過著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識,所以還同這些工人對罵,到長大一點以後,他們不是工人就是烏龜,再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了。

    排車從河街過身,一車又一車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發生一種厭惡。這厭惡是夾雜在一種奇特情緒裡面長成,要誰來說也是說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處要花一千萬或五百萬的銀錢,築建房子來辦學校,大家皆明白這裡多了一個學校以後地方的興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從工程處一開始動工以後,一千個大漢子從各處運來,除了來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錢,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塊錢的活動。因為三百塊錢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館熱鬧多了,理發館那兩個身穿白衣從×埠來的剃頭師傅,也能安心吃飯做工,盡那為社會分工制度所分派下來的一種生活義務了,許多下等賣淫婦人,也能從一種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來了。還有那小生意人,還有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條,靠那每回四個銅子的佣金的碼頭上人物,也正有許多許多是在那三百塊錢一個意義下而活著的。三百塊錢在這地方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這是一注財產,一樣不可侮的勢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賴這點東西,才能繼續把生命中力氣留在未來的日子上工作外,還有兩千個人的生趣,也附粘到這一筆錢上。但是,有一種厭惡,有一種蘊蓄在每一個人心上每一個血裡的憎恨,是自從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塊錢,把他們原有的生活完全毀了。他們原本是向地獄那個方向走去的,現在把腳步也放快了。他們中間墮落的更其墮落,懶惰的也越發懶惰了。壞的更壞,無恥的更極無恥,他們於是有理由對那為金錢與血汗所合成的未來的教會建築,共通懷了一個不可解釋的憎恨。

    同那個八十三號在拉木料車的,一共是七個工人,這七個人中,就有那個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過一種事情的年青人在常這漢子一句話不說,當木料堆足到排車上時,吆喝了一聲,就依規矩扶著木料,在車後用力推著走過河街,走進工程處,把木料卸下,又來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嶄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覺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時,膽量是並不缺少的。他把搶劫這件事也就當成打架一類行為看待,他可以賭咒,對於敵方的氣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誰,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麼樣出手,怎麼樣對付要打倒他的兩個賊。他為了要明白這件事情,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像,在沒有動手以前,先把這一場胡鬧想出,並且就同時可以作一種順手的於己有利的預備,他就在搬木料時想這件事情,在推木料車過河街時,也只是想到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這傻瓜,他似乎沒有聽到孩子們揶揄。他比同伴更賣出氣力到職務上,一點不節制自己的精力。他兩隻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軋著了,左手掌軋出了血,這漢子,只輕輕的罵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骯髒的破爛的藍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後走到乾土處時,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隻右手做事,還是一樣的出力,一樣的稱職,同伴們都望到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氣怪好笑,一雙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傷手,說出話來。

    「鄉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紅掛綵,這兆頭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這話所含的嘲笑意義。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氣。他常常被人喊為從鄉下來的人,照例喊他們的人,卻是自以為與鄉下離隔遠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義務,譬如做事耐勞,待朋友誠實,不會賭博,不偷東西,這一類行為。凡是這些自然是應當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為這裡面包含得意義只是「吃虧」。為什麼要吃虧呢?到這些地方,做這些工作,對誰也用不著吃虧!稍稍做久了點工的人,是誰也知道應用怠惰,狡獪,橫蠻,以及許多無賴行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適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學會在方便中偷盜,所有工人皆應當明白賭博中的騙局,以及有時候放出一個凶頑的樣子來欺侮同輩。你再忠實盡力,再規矩作工,每天還是三角。你再誠實待人,遇到賭博時你的同伴還是把你的錢想方設法騙去。你老實,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盡你一個人去作,他們都抱了兩手坐在一旁曬太陽。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惡德的工人,有一個普遍名稱,就是「鄉下的哥」。

    這時這個鄉下工人聽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這矮子笑。他想得是別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為了這隱秘,為了這稱呼的不實在,毫無惡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見到鄉下人在對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蹋到這些小事上頭!你打過老虎麼?你捉過野豬麼;你在鄉下,會爬樹麼?你在什麼時候也把你那一雙臂膊,抱過婦人的腰麼?」

    他們那個車子正從一個小屋邊過去,屋裡正有二十個或三十個人在賭博,從外面過身的人皆能聽得他裡面的銅錢角子鏗鏘聲音,且聽到一個人嘶聲的喊著點數,這車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點。

    矮子是在這個地方,把所有做工來的錢和偷來的錢,完全輸到這裡了的。每次來到這裡總是空手,每次總是壞運氣在身。這時撈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沒有空時間,也沒有多錢,他就細心的傾聽裡面嘶嗓子所報出的點數,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門的順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聽到喊賠天門的聲音,他就跺腳,把在他身旁的「鄉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塊錢,閉一下眼睛就是兩塊——×祖宗的運氣!」

    另一個也是時常賭牌九而又儘是輸光的工人!就說,「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張口會說空話,還敵不過黃四嫂子的一張歪×。」

    矮子估計了一下取笑他的那個人,他不說話了。他把舌頭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車走路,一面想,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說:「你好能幹!」

    那人像是不聽到這句話,只把手扶到木料盡頭,身體向前傾,因為這時那車子正從一個土坎上過去,前面四個人皆努力拖著,有兩個還把身體彎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鄉下人因為是在上坡,所以顧不得手上的傷,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為新血染濕,那血還同時染污了木料,當矮子工人注意到了這個時,就又忍不住要說一兩句話。他仍然大聲的喊「鄉下的哥」,他要他用一點氣力,要他勇敢一點,把肩扛著木梢,向前邁步。同時,他又要鄉下人小心一點切莫把血塗髒木料,因為這木料是做禮堂屋頂的。

    「哥,小心你那一隻手上的紅水!木頭同鐵是不吃血的,他沒有口。這些東西隨時隨處都會咬我們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斷手斷腳,但是她咬我們可不吃我們。它們還得爬到屋頂上去。它們是外國來的,它們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隻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點力,車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處一個指定地點後,把手被木頭軋傷了的那個工人,倚在排車邊旁,用一塊布條包了一些絲煙處治那個傷手。聽到山上營房裡吹號,聽到排隊,知道那裡軍隊是要到山下來操練了,就想站到原處,看看那個朋友。等了一會,卻不見排隊下來,於是只好又隨了同伴拉了空車,到河邊搬那未盡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軋傷後還拉了四次木料,天氣才漸漸夜下來。放工以後,繳了腰牌,這被人稱為鄉下來的漢子,就趕忙走到同兵士所約定的地方等候他義兄。在那地方兩人見到了,兵士見到了那一隻受傷的手,就有點奇怪,彷彿是兆頭不好,神氣稍稍有點不高興的說,「怎麼手軋傷了?」

    「是那木頭。」

    「要不要緊?」

    「……」工人不好意思說話了,因為從義兄臉上顏色看出對於這不湊巧的災難有點掃興,自己心上生了慚愧,不能告訴是流過很多的血了,就想謊一下兵士,又因為不善於說謊,所以就無話可說了。

    兵士就說,「我們真是三隻手了,就是三隻手也要干。你去吃飯,他們打鑼了,吃了飯就同我到前河壩聚齊,我們到茶館去等他們。」

    工人還是一句話不說,拔腳向住處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飯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陽正在下降,日頭落處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紅。

    四

    兩人仍然在茶館的一個角落處坐下,喝四個銅子一壺的粗葉香片茶。茶館中電燈已明,茶館中人也越來越多了。可是各處皆坐了喝茶的人,卻總還不見昨天那漢子。機警一點的兵士,又走出去各處看了一會,又望了望對面那鋪子,也沒有得到結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來等候。

    從大約六點半鍾左右等起,一直到八點,還沒有昨天那漢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傷發燒的左手擱到桌上,一句話不說,耳朵聽到吊樓下船上婦人小喉嚨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則很不安定,很悔做錯了事,早曉得不會到這裡來,則以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還容易碰頭。他因為疑心那兩人這時說不定已經就在河街上一個煙館裡交貨交錢,說不定那得了錢的漢子就正從煙館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錢睡女人過夜,心裡覺得發燥了,他就提議兩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這地方為是。他告給工人,說他們或者已受了騙,因為昨晚上那個時候,醬臉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為免不了隔牆有耳,為小心起見,或者白天兩人就又約定了另外一個地方接洽去了。

    兩人於是離開了茶館,但剛一出門,就見到那退伍軍人模樣的漢子同醬臉大塊頭並肩走來了,兩人又趕忙回到茶館裡舊座位上去。不到一會那兩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這兩人同那兩人的距離只隔了一張放碗盞的桌子同一根撐柱,所以兵士卻把臉背了那兩個談生意的人,裝成喝茶的樣子,靜靜的聽他們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敗了,那漢子說東西拿不出來,得改天談,本來是也並沒有當真交錢的醬臉胖子,還似乎藉故的生了一點氣,以為那退伍兵不應當脫虛誤事,兩人就為了這個事在那裡輕輕的吵著,到後是胖子生氣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話說得更輕了。

    人來了還是毫無結果,兩人都感到掃興,兵士還忍耐的在那裡坐著不動,那傷手工人,覺得左手發炎作疼,不高興再癡坐到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著了他,「你忙什麼?什麼婦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氣了,「鬼等我!我到這裡做什麼?我這隻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覺,不耐煩做這蠢事了。」

    「慢一會兒不行麼?」

    本來是沒有什麼不行的,但這時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說了一句使工人生氣的話。他問他願不願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腳婦人。他記起了日裡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沒有再回答的必要,懷了說不分明的忿怒,離開茶館,自己走了。他當真是預備回到住處去睡覺的。從河街走去,聽到臨河什麼地方婦人唱曲子聲音。出了河街,得走一點石堤,過了石堤,轉一個彎,就到了白日裡排車過身時有人賭錢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過身時,聽到裡面許多人在賭錢,引起了一種慾望,就摸了一下褲腰。身邊是一個錢也沒有的,但當時觸手的是一個硬朗而又發沉的東西,就是一把小小鐵錘,一把從工程處取來藏在身邊,預備在今晚上搶劫的武器,現在是沒有用處的東西了。因為這鐵錘梗在腰邊,從鐵錘想到在日裡所作的一切好夢,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種不平,他不願意這樣回到住處躲到那髒地方過夜了。

    他彷彿今夜非要生一點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設法同誰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來的路上走去。

    他預備仍然回到茶館去,找那個兵士借兩角錢,到了茶館,那個義兄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就是那另外兩個人也不見了。一個奇拔的思想鑽入這漢子的簡單而又有趣的頭腦中,他忽然覺得前途一定有了變化,一種日裡預期的事情仍然是在進行,他以為必定是在他離開茶館以後,那兩人所談的話已為兵士所聽到,兩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為了這個思想的緣故,這鄉下的哥從茶館出發,又取了一個與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為若非三個人皆從吊腳樓甬道上了船,則無論如何在下堤一帶可以見到兵士。他一面還是打算到兩角錢得到手後如何處置到牌九上一個問題,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條小街,先一時並且很出過名,因為當風,沙淺,所以那地方泊船較少。但××市的下等煙館出名的還是下堤煙館,初來的人問路,也只知道有下堤這個名稱。這是一個曾經有一個時節比河街還熱鬧一步的地方,到後因為河身沙洲上漲,街上又遭了兩次火,所以就衰敗了。

    下堤去河街約有一里路樣子,因為河身轉了彎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較遠,較荒涼,想走捷路的人皆從另外一條路走去。但若有一個把散步當消遣的人,他是願意讓自己的腳從沿江那一條路上走去,繞那黃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為那嘴上有樹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風景,白天則有一隻一隻小烏篷船過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則可以看到水面的紅燈,天氣一夜,雖小河如何骯髒,也彷彿有一種江上風味。不過住到這裡的人,實在是沒有一個人懂到享受,他們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飯吵罵。所以這一條路,在薄暮的時候,除去了間或有幾個住在市裡的年青學生,到河街來觀光,留到這河岸欣賞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個住到××市裡,往來工程師處傳教的洋牧師的影子了。

    這工人這時所選擇的路卻是沿河的一條。天氣有理由讓他在這些時候做一種遐想。他正想到在那裡會遇到那個賣槍的漢子,或者另外一個人,手上或腰兜裡有得是銀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隻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鐵錘一揚,在腦部或什麼方便地方一下:於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財喜。他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沒有的思想,全是一種方便,一種意外的巧合,假若有這方便,有這巧合,他是不再拒絕它的。昨天被義兄一慫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這鄉下人此時就只想到作一件壞事來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兩株先一些日子還有紅葉子綴在枝上的不知名樹木下面,他在那裡呆了一忽。正在這個時候,從那一方來了一個人。天氣已經黑了,又沒有星子,明天一定不會有好天氣。他聽到一個人的腳步,看見一個修長的輪廓,他明白了來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這是一個靠賣聖雅各的牧師,一個到中國來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堅人,在本國時那腦袋裡裝滿了知識,來到中國後,又在那空地方裝滿了虛偽的數不清楚的詭計。這個人是因為××的工程處興工以後,由××會派來駐在××教堂裡面,專來在工程處傳教的。這時有學問的人正從一個隱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燒酒,走出來發散,無意中遇到這樣一個冤家。

    從那腳步的速度上,來人已經被樹下的那一位估計分明了。他想避開這牧師,就站到那樹下,屏息著呼吸,盡牧師從自己身邊走過,但希望不要為牧師見到,省得許多麻煩。但那位牧師一聽到前面有小小聲音,就和和氣氣的用中國話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這個時候到這裡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邊,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著了。「你是工程處的人,我認識你,你在這裡做什麼事情?」

    「我等一個人,」這漢子一面很不高興回答了牧師,一面把肩膊擺著,不願意牧師那隻手擱到自己肩上。

    「你等誰?你不應當有仇人,在黑暗裡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這好人平常為聖經所醉,現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誰,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處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做工,你這孩子要聽我的話才能做一個好人。」

    「怎麼?鬼打你?」

    「上帝在我們面前,經上說罵人是不對的,你樣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轉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師總以為對面的人已經是喝醉酒了一個人,他明白他的責任,他要按照經上說的規矩,把醉人送回住處去,所以抓不著肩膊,另一隻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著了。工人想掙脫走去,用了力想跑脫身,牧師另一隻手伸出時,觸著那武器了。

    「你這人是做什麼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帶了凶器,等在這裡。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會做這樣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來就革了你。」

    牧師一面嘮嘮叨叨的說著,一面就想去檢察那漢子褲腰上所有的硬朗東西是一種什麼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這醉人揪在一塊,想脫身總是辦不到,到後那只受傷的左手一把又為牧師抓著了,心上冒了火,把鐵錘從腰間取出,就在那大而圓整的腦袋上,像敲一顆釘子一樣,用力氣打了三下,那牧師,軟軟的,彷彿需要睡眠樣子,全身向前撲,工人略把身體一閃,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漢子,釘錘還握到手裡,用腳踢了伏在腳邊的牧師一下,毫無動靜,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師的頭部,得了一手濕東西。他明白事情已經不可收拾,站起身來把鐵錘奮力向河中擲去,只聽到卜咚的一聲,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飛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會,望到了下堤燈火,忽然又覺得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來的地方,摸到那牧師屍首還靜靜的伏在地下不動,就拖著牧師一隻腳,從較低處把那屍身用力一掀,於是第二次又聽到咚的響了一下,牧師已經水葬了。

    他做完了這件事後胡糊塗塗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還見到那茶館有許多人進出。他覺得很不安寧,頭腦混亂,左手疼痛,到後仍然回到住處,到那骯髒發臭的低小湫陋板屋裡睡了。

    他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還是仍然聽到鑼響,就從那板屋裡爬出來,聽到工頭喊叫號數,又仍然大聲的答應,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絕對不會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遠拉不盡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這矮子,因為方便的緣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樣話嘲弄到這「鄉下人」。

    五

    第一天事情過去了,到了夜晚,兵士來邀那個工人。兩人選到一堆大鐵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聽到說打架,工人身上發抖,問兵士,「你同誰?」

    「同一個女人。同一匹水牛。我們那個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麼也不能幹,我當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覺。」

    「我不能幹什麼?……」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個兵士嚥著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點不中用。我問你,昨天我回頭到茶館找你,怎麼就不見你了?那碼子也即刻不見了,我以為你是跟到他們走的。」

    「我×他三代,他們注意到我們!他們拿那個到沙嘴子去辦交涉,我們怎麼能跟到去。我從船上面到營裡,過了鐘點,罰了三十分鐘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乾笑,說不出話來。兵士很不平,因為好像兵士無理由這樣笑。

    「你做夢。」

    「我做夢怕人得很。我……」

    「見你的鬼!我問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沒有錢。」

    「要錢麼?你同我去還要錢,蠢死人。」

    「無錢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嚇壞你。有一身白肉,一個圓臉,一個寬……」「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這裡等你。」

    「你不要到別處去。」

    ……

    同伴兩個人走到河邊,爬到一個小船的艙裡去,在擺有鴉片煙燈的低低木床邊沿,坐得是一個肥碩健壯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帶你的同伴來了。」

    「帶來讓你看,就是我說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搖頭,「老弟?老哥,大五歲,是不是?

    那樣子不知道有幾個婦人同他好過,怕什麼?說鬼話!「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臉紅了。女人見到,明白話一試驗就試驗出來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說假話,你瞧,我只一下,臉龐就紅了。原是十八歲後生家,十八歲閨女,在人面前紅臉,小雛兒,只能算一隻有老虎樣子的貓。」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個怪臉嘴,要他放肆一點,坐到婦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邊。鄰船上有人用澆筒舀河水,咚的一聲,工人聽到心裡一驚,想出去看看,就到艙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霧。一些遠近船上的燈,大小如星子,閃爍於水面,情調一切像昨日。

    在外艙的工人聽到裡面兵士縱聲的笑,以及女人小聲的唱歌,心上有一件東西想擺脫可做不到。他到後又仍然躬身進到艙裡去了,到了艙裡時女人遞了一枝煙,不知道擦自來火。

    女人同兵士說,「你這個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話誇張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還帶了傷。」

    工人懂到這是個笑話。工人估計到兵士說謊的口,有那麼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聽到末了,聽到兵士又說到這案子是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婦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著婦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這樣新的把握下,婦人用著本能的知識,懂到這男子對於她已經燃燒一種情慾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亂的不能節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經從最深的一處暴露了,這婦人於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著工人。她這樣作是使工人苦惱的。她要虐待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離開,要在她身上盡一些屬於男子漢應盡的義務。

    兵士躺在一旁燒煙,慢慢的滾煙泡,彷彿一點不注意到他們。把煙燒好,喊婦人吃煙,婦人搖頭。

    「你想吃別的,我懂。」

    「什麼別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氣的。」

    「你歡喜生氣也好,聽人說觀音菩薩生氣才美。」

    「什麼觀音如來佛,你的口除了吃東西就得說混話,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來。」

    這時河面正駛過一隻小船,船上賣豬蹄,賣煙,賣酒。把船滿河劃去,一個人曳長了聲音喊叫出各樣名字,有人叫喚時就將船泊攏來,從船裡遞出紅燒的熱的豬蹄同燙好的白酒。

    工人聽到這個喊聲,記起身上的錢的數目了。他知道這不能賒賬,恐怕兵士答應了婦人卻拿錢不出,趕忙接應說才吃過飯不久,還打嗝。

    婦人似乎懂這個意思,因為許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來說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應當輪到自己做東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聲的叫把船泊過來,問有什麼菜下酒。那隻小船到後系定了,婦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們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麼?」

    「我要轉去,我留到這裡有什麼用處?」

    「有用,你不看別人為你買酒去了麼?」

    「為我?」

    「不是為你是為哪個?」

    「我知道她為哪一個!?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輕輕的說道:「呆子,你回去做什麼?到這裡住一夜試試,你可以明白許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聲了,害著羞,想像這句話那些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這時,記起昨晚上的事情來了。記起那個牧師的樣子,記起那一釘錘,同到結果的種種,再上溯又記起拉木料車時同伴所說的一切話語。他記得事情太多,有點不安了。

    他從兵士身邊挨過去,要上岸。

    「怎麼樣?」

    「我要回去。」

    「慢一點,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為什麼?」

    「我不喝酒。」

    兩人正爭持著,聽到婦人在那小船上喊人,問要多少酒。

    兵士說,「弟兄要走。」

    婦人以為是笑話,就仍然當笑話答應,說,「既然要走,就請便,讓他上岸去,我們喝個醉。」

    工人聽到這個話。推開船頭篾篷,跳上岸,從甬道上飛奔走去了。

    婦人聽到聲音了,從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後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罵兵士為什麼放走了他,兵士乾笑,因為他看出婦人的野心了,他笑婦人貪心不足。

    兵士是願意把工人打發走後作些別的事情的。

    六

    因為××市去××地方只是四個小時,照例牧師來往兩處是極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師失蹤的第二天,毫不為教會致疑,到第四天×牧師的屍骸被人在河口發現時,這謀殺事件才露出傳遍了×市。但這件事究竟為什麼緣故而起,沒有一個人能明白的。因為在牧師身上,發現一個金十字架同一個錢包,所有東西完全沒有失去,所以這謀殺方向就轉到搶劫以外的意義上去了。既不是搶劫,那末只有復仇了。但什麼人會同牧師結仇?中國的官同教會,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是不會同一個美國牧師有仇怨的。

    ×市出了這樣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長官懸賞緝兇,照例領事館就拍了電報回本國去,照例就有從××來的新聞記者,由各方面探聽了一些消息,誇張的毫不落實的寫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報上,用次號字刊登出來,而且這新聞,一個月後所有在中國各地方的傳教師,就皆從中外新聞紙上知道在××發生這樣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點事還可以記述,就是駐××山上的軍隊,為了這個緣故,被調防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這算是最嚴重的適當的處置,因為軍隊駐到這裡,卻不能使一個喝酒的牧師不為一個工人無意中用鐵錘打死。

    但是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有了兩個月,官廳同教會還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這裡就輪到一個故事的佈置了,按照了一個時代的風氣,按照了一種最通常的執政者無恥的習慣,就是由中國官廳藉口說是「共產黨有意破壞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種手段,請求美國外交官諒解,領事方面則在承認這假定是一個最有益於中美邦交的估計以外,也照例請求中國賠一點款,且在換文裡聲明把這筆錢捐到××將來的大學裡面去,作為紀念這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師。中國官廳凡是這類事自無有不答應的道理,款項數目何況又不多,息事寧人,派交涉員來去商量了幾次,雙方很爽利的就把這件事結束了。

    那個鄉下來的人還是依然做他三毛錢一天的粗工,先是還常常做夢,夢到那三鐵錘前後的事情,還不忘記那個軟軟的身體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著那只又體面又長大的皮靴時,想同樣也得到那麼一雙皮靴的一種感覺。但是,這些事是不適宜於保留到這種人記憶裡很久的,正如這樣人不適宜於為一種不合事實的慾望所苦惱一樣,人們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態的,所以他能夠把自己處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記那些無意中作成的錯事。他對於這事也不驕傲,也不慚愧,久而久之這件事他就忘記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會方面為那牧師在工程處選地建築一座紀念亭時,派十個人挖地基平土,那鄉下的人也有分,因為特別勤快做工,得了一點獎賞,他拿這個錢就到當日同兵士所到過的船上去,同那個肥臀大腳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說「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義。

    這傢伙任何人見到都覺得是一個好工人,因為年青,有力,不懶惰。

    一九二九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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