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個故事 鴉巢決戰 文 / 潘海天
鴉巢客棧店如其名:烏木板壁亂糟糟地伸向天空,架著搖搖欲墜的閣樓,不但模樣破敗,更有上千名黑鴉在其上築巢如雲,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鴉群黑壓壓地飛起,就如同蹲伏的烏木怪獸頭部黑色亂髮飛舞。
此處路途險惡,人跡罕至,無論前程還是後路,都只能見窄窄一線棧道,好似一條飛龍掛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絕壁之上。在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頭懸崖上,有一處狂風吹出來的淺淺凹槽,鴉巢客棧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樹,硬生生地擠在這道石縫裡。
懸崖的頂部被黛黑色的叢莽掩蓋著,有太陽的時候,那些粗大的樹身會在隘谷對面投下巨大側影,足有數百尺寬,至於它們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們的目光太過短淺,難以穿過數百尺高的茂密枝葉看到其上的情形。它們隱藏的秘密也從未被打破過的——所有人類的活動痕跡,不過限於棧道上的窄窄一線而已。
季風時節,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驚心動魄。那風夾帶著大雨來得兇惡,鴉巢客棧有一半懸空吊掛在突崖上,被大風吹得團團亂轉,彷彿隨時都會滾落下萬丈深淵。
店老闆白瀾蹲坐在抹得油光珵亮的櫃檯後,愁苦的目光依次轉向水如瓢潑的天井、咯吱作響的門窗、篩糠一樣的柱子、抖動不休的大梁,心裡頭還惦記著屋外搖搖欲墜的牲口廄以及怎麼都關不嚴實的地窖門。「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他在心裡嘀咕著道。
鴉巢客棧是用當地的特產鐵杉木建成的,這種木頭不怕水浸,不受蟲咬。為了抵禦常年都有的狂風,這座兩層小樓結構複雜,看似有無數的立柱飛柱在半空裡與半插飛梁相互交匯,中心更有一根大柱子,粗有一抱,從樓頂通下來,穿過大堂,深深地插進岩石裡去。
店堂裡此刻擁擠著十多人,桌子邊幾乎都坐滿了,生意比平日裡好得不行,但白瀾的眉頭卻皺得更深。
那一天最早來店裡歇腳的是員五大三粗的軍官,年紀頗大,身體健壯,皮甲外套著件淺藍色的外衫,左肩上繡著銀色雲紋。這人看上去一臉晦氣相,一來就要吃要喝,白瀾行動稍慢,這軍官一腳就踢碎了張凳子,將手指杵到白瀾額頭上罵個不休。
白瀾陪著小心,將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身邊的伴當。
原來那軍官帶了一名女眷,大約只有十四五歲,斜戴了頂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走進來時,彷彿有細碎的玎玲聲跟隨,白蘭斜眼看去,原來她袖子邊上掛著幾枚小小鈴鐺,隨著腳步清脆作響,後面又有兩名腳夫挑著軍官的行李擔子進來。
白瀾知道只有省城裡的歌伎才會在衣飾上佩戴鈴鐺。他見少女年歲尚小,送熱茶上去時不免多看了兩眼,只見她留著劉海,長髮向後梳成一束,容貌談不上極美,卻眉目清秀,看著雅致恬淡,和那個粗魯的軍官殊為不配。這般陰沉沉的天氣,反倒讓她皮膚更顯白嫩。她端過杯子,只是淺淺地喝上一口,就望著屋外的大雨沉吟。
隨後跟進的幾路人卻來得蹊蹺。那五人面貌兇惡,衣服底下藏著刀劍,雖然是陸續進店,卻相互擠眉弄眼。五人眼光賊溜溜的,一會兒瞟那邊少女,一會兒瞟蹲在角落喝酒暖身的兩名腳夫。
白瀾看了心裡直冒涼氣,心想大概是這粗人在前面什麼地方露了財,就如同香餌誘來成群鷹隼,自己卻渾然不覺。
白瀾正轉著眼珠想些計較,突然轟隆一聲響,兩扇店門幾乎被一股大力撞飛。只見一匹碩大的黑馬如旋風般闖入店內,馬上一名騎士全身都裹在一件寬大的黑披風下,黑騎士的肩膀上露著四把劍柄,它們從左到右並排插在背後。黑騎士斗笠下亂髮茂盛,被大風吹得亂抖,劍柄上冒出的殺氣也如茂盛的草木蓬勃而上。黑騎士高大異常,彷彿有著巨人誇父的血統。他的黑色斗笠遮住了額頭,餘下的半張臉又被一條黑色帕子蒙著,只從帽簷下露出一雙剮出人心的利眼。
店堂裡喝茶的人都被敞開的大門外捲入的瓢潑大雨射在臉上,一時動彈不得。
「客官,」白瀾迎上去雙手亂擺,「馬不能進店啊。」
黑騎士沒有理他,反而縱馬在窄小的店堂裡轉開了身,黑鬢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響,被雨打濕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進店的客人四處閃避,黑馬在窄小的店堂登登地打著轉,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張方凳,只聽得沉重的一聲響,凳子碎裂一地。
白瀾心痛那張桌子。
那馬上騎士一翻手,用馬鞭挑開了那少女的斗笠。白瀾見那小姑娘臉色煞白,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見繡著淡淡水印般籐草紋,在這樣的狂風裡,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騎士那副粗野的面孔如一座山傾倒下來,對著少女的臉看了一看,手上又一動,將地上的斗笠又甩回那姑娘懷裡,然後直起身喝道:「上房一間。」
一粒光燦燦的東西劃了道弧線朝櫃檯上落去,黑騎士連人帶馬竄上樓梯——朽爛的樓梯踏板如要斷裂般吱嘎作響——如同一團魅影消失在二樓走廊裡。
那軍官氣得目瞪口呆,覺得掉了面子,雖然想要發作,卻被那黑騎士的氣勢壓得動彈不得。這時候白瀾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粒東西,卻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銖。他轉憂為喜,將金子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揣入懷裡。
軍官藉機發作,指得白瀾罵道:「你們這般骯髒奴才,就知道見錢眼開,什麼人都往店裡引,早晚引狼入室,叫你們一個個死在他手上。」
白瀾吐了吐舌頭,不敢回嘴,想要上前重新關上大門,卻發覺屋頂上無時無刻聒噪不休的烏鴉們沒了聲息。
他遲疑地探出頭,只見一隻龐大的禿鷲展開巨翅,正在天空中盤旋。那只怪鳥一雙巨翅張開足有二十四尺寬,上部是褐色的,下部是白的,很是分明。
此時,棧道上卻行來了另一名客人。
那客人披著一身雨走入店中,腳後彷彿拖帶著一道奇怪的暗色印跡。白瀾看得分明,隨著他的腳步,一些綠色的草葉飛快地冒出地面,發芽、生長、捲曲著上升,隨後又縮回地裡。
如同一隻鳥蛋的光頭上雨水橫流,鷹鉤鼻子好似鳥喙一樣長長突出,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顏色發黑,黯綠色的瞳孔如鬼火滾動,客人伸出一隻如鳥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櫃檯,細聲細氣地說:「一間上房。」
在他說話的時候,一支細長的綠籐,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了桌面,吐出一小點黃花,不等完全凋謝,又順著原路退了回去。白瀾看到他手背上隱然有個金子色的文身,彷彿是一個旋轉的日輪,不由得心裡悚然一驚。
此時白瀾聞到一股強烈的騷臭味,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光頭客人的身後,還無聲無息地跟著匹狀如牛犢的長毛畜生。那畜生帶著一身毛髮上帶著奇怪的綠色,一昂頭露出口雪白的尖牙,原來是頭巨狼。
「客官,小店不許帶寵物進……」
一枝籐草從禿頭袖子下穿出,如電飛起,勒住他的脖子,將他纏繞在柱子上。
「救命。」白瀾從喉嚨咯咯地擠出了一聲。
禿頭人不受打動地上下打量白瀾,微微張嘴,同狼一樣尖利的白牙上帶著種急不可耐的味道。他齜著牙道:「送一壺酒、一桶熱水,四十斤生牛肉到房裡去。要快。」
喉嚨上的壓力突然消失,白瀾滑落在地,他摸著脖子坐起來,發現禿頭人已經消失了,只是聽到厚衣袍在樓梯上拖動,以及犬科動物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響。
這聲響餘音未消,空氣裡錚錚響了兩聲,一名瘦骨嶙峋仿若風一吹就倒的琴師走了進來,他閉著眼睛,右手上抱著只焦尾古琴,左手上一支長竹竿篤篤地點著地面,看情形是名瞎子,看打扮顯見是個遊方賣唱的吟遊人,除了那琴看上去較為名貴之外,倒不見什麼特別,但白瀾還是充滿不信任地向琴師身後望去,地板上光溜溜的,確實沒有其他古怪畜生。
終於來了個還算正常的人,他望著那瞎子如此想,不由吁了一口氣。
那琴師走得氣喘吁吁,摸著了桌椅一坐下來,慢聲細語道:「店家可在?借熱茶一杯,吃點東西好趕路。」從背後包裹裡掏出一輪大如斗笠的鍋盔麵餅,吃了起來。
白瀾急忙端上熱茶,一個不小心,卻將半盞茶水潑到這瞎子袖子上。他大驚失色,連忙用圍裙去擦。那瞎子一避,嘿嘿笑道:「算了,不妨事,店裡生意還好吧,店主人忙去吧。」
他的手舉起來的時候,白瀾眼尖,又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根細細的銀鏈子,一個彷彿六彎新月簇擁成的蓮花形狀掛墜在其上晃動,不斷向外蕩漾出金色的光紋。
白瀾啊了一聲。
「咦?」瞎子側著耳朵一頓下巴,彷彿在傾聽什麼。
「坐下歇息片刻吧。」瞎琴師突然說。他的聲音洪亮,幾乎將白瀾唬一觔斗,待明白過來這不是和自己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扭頭向店外看去,果然門外還一聲不吭地立著一人,正在雨裡淋著。
只看到那人面貌醜陋,馱著背,頭和脖子彷彿枯樹上的結子,不自然地向前探著,手腳關節又粗又大,一看就是個干苦活的農民,只是面色卻如石灰一樣慘白。
那駝背農民動作僵硬地走前兩步,進了店門,直起身來,轟隆一聲響,一個重物滑落在地。白瀾張大了口,發現駝背上居然背著副棺材。
「老天,棺材不能……」白瀾迎頭撞上駝背農民那死人一樣的目光和臉孔,不由得把「進店」兩字吞入肚子裡。
瞎琴師也饒有興趣的側著頭對著這位新客人,好像在嗅探他的氣息,最後微微一笑,那乾癟的笑容比死人還難看。他問那農民:「是運靈回家鄉麼?這樣的大雨,一路辛苦呀。」
「月亮快升起來了吧?」回答他的是個甕聲甕氣死氣沉沉的聲音,就像是從農民鼓起的腹部發出。農民慢悠悠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骷髏頭蓋製成的碗,就著天井接了點雨水,那雨水在碗裡瞬間化為紅色,彷彿一碗濃濃的血水。駝農民端著就喝了下去。
我不管了。白瀾絕望地在心裡嘀咕著說,我什麼也沒看見。他現在一心只想鑽入樓梯下睡覺的地方,給自己灌上兩杯白酒,然後用被子蒙上頭呼呼睡去。
而在店堂裡,強盜們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扭動也越來越多,他們在道上混的時間不少,看出來這些形象舉止怪異的客人有問題。他們相互對視,不出聲地埋怨自己人,最後決定扯呼。
強盜頭子是個動作迅速的人,既然做出了決定,就絲毫也不耽擱工夫,一眨眼的工夫就和四名黨羽跑了個乾淨,臨走還偷走了酒桌上的幾副碗筷。
白瀾沒看到這伙賊人的偷竊,他的注意力被櫃檯後的窗戶上一陣翅膀的撲騰聲吸引過去了。一隻大黑烏鴉在窗台上跳躍,嘴裡還叼著一卷黃紙。
白瀾悄悄繞回櫃檯後,將烏鴉抓在手裡,取下那卷黃紙。那烏鴉體型有平常烏鴉兩倍大,帶來了這卷黃紙,滿面驕傲地呱呱叫了兩聲,一蹦一跳地在櫃檯上找米粒吃,卻被白瀾不耐煩地趕到一邊。
白瀾蹲在櫃檯後,對著那頁紙沉吟半晌,歎了兩口氣,鑽在櫃檯底下,在一大堆積滿灰塵的物事中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打發黃的紙,將它們放在一起藏好,然後灰頭土臉地鑽了出來。
琴師正好吃完餅子,擦了擦嘴,說:「一間上房。」
「上房,上房,」白瀾沒好氣地一遍遍抹著面前光溜溜的櫃檯,「上房已經滿了。」
「上房一間。」那背著棺材的農民轉過身來,嗡嗡地從肚子裡發出聲來。
一聽到這陰森森彷彿骨頭相互摩擦的嗓音,白瀾的粗話就堵在了嗓子眼裡,擠出一副苦臉,道:「真的只有兩間中房了,兩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趕到前面河駿城,許多客人都寧願多趕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潔鬆軟的大床。還有熱水洗澡。還有歌姬跳舞。」
「哦?」那瞎眼琴師明顯地猶豫了一下。只是外面如此大雨聲,要不要繼續行進讓人拿不定意。
正在此時,門上又響。白瀾嘟囔著不好聽的話前去開門,門扇一拉開,卻見那五名逃跑的強盜又排著隊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白瀾委屈地一攤雙手:「幾位大爺,真的沒房間了,你們不是走了嗎?何苦又回來呢?」
強盜頭子悻悻地甩著頭髮和連鬢鬍子上的雨水,動作好像一條狗。「你以為我們不想走嗎?」他有一頭又黑有長捲曲的亂髮,冷笑時露出嘴角鋒銳而參差的金牙;一雙淡紫色的眼睛,這讓他的臉顯得有些輕佻。
「前面的路斷了,走不通了。」他說,把沾滿污泥的刀往桌子上一扔,大咧咧地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無奈何,白瀾只得打一把破傘前去查看。
那時候雨水從天上宛如瀑布直掛下來,懸崖上不少大小石頭順泥沙滾落下來,堆在道上。萬鴉山的棧道寬有約四步,是在崖壁上橫向鑿孔,再插入間距兩步的粗木樑,有些地方還要下加斜撐,樑上再鋪厚木板,又於路之旁側加構鐵鏈,雖然狹窄,卻也相當牢靠。此刻白瀾走了半里遠,發現棧道果然斷了有十來步長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遠在山體拐彎處,中間只間隔剩著幾根粗木樑的斷茬,魚刺一樣翹在空中。只有房子那麼大的石頭滾落,才可能砸成這樣。白瀾看了也只能搖頭吐舌,無計可施。
突然腳步聲響,卻是那位軍官打完尖,和著紫色衫子的少女及兩名腳夫披著雨布,從後面趕來,待見到眼前光景,不由得叫了聲苦。兩名腳夫歇下擔子,站在雨裡發愣。他們放下擔子時,發出了沉重的兩聲響。
「娘的,這麼個鬼樣子……還有其他路可以繞出去的嗎?」那軍官探頭往懸崖下看了半天。
白瀾見那女孩一條藕段般白淨淨的胳膊從斗笠下露出,被水打得濕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愣了一愣才回答道:「沒有,只有這一條道。」
女孩的斗笠這時候側傾了一下,一串水珠落了下來,笠下那少女的眼睛也像水波一樣溫柔,如會說話般。白瀾平生閱人無數,也不知為什麼,情不自禁地為這小姑娘心動。
這丫頭雖然年紀尚幼,不懂風情,但這不經意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狐媚,只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白瀾暗地裡想,前頭那些山賊,也不知道是看上了這少女的色還是更看上了這蠢人的財呢。
軍官兀自還在發怒:「你是當地土著,這雨水見得多了,怎麼能絲毫辦法也沒有呢?要有心怠慢,信不信我一紙公文送到縣衙,將你拖到公堂去打上一頓!」
白瀾灰溜溜地道:「我……確實沒辦法,得等到雨停了,從神駿城過來的人發現路不通,轉回去報告縣城裡的牙吏,才有可能找人來修。」
「或者,」他又說,「派人回頭,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幫忙,可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無論如何,這天氣……今天是沒辦法啦。」
他的目光總被那少女吸引過去,忍不住悄悄對她道:「這斗笠如此小,怎夠抵擋風雨。我這把傘你先撐著吧。」那姑娘袖子上的鈴鐺一陣抖動,臉一紅,還沒說話。
「別多嘴!」那名軍官已經豎起眉毛大怒,「少來討好老爺的姑娘,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老爺我可不是道上行的雛兒。」
他扭頭將那少女呵斥到後面去,自己還不死心,圍繞著斷茬上下查看。
白瀾又道:「實不相瞞,我看剛才跟著幾位進店的路數不正,似乎是萬鴉山的強人,盯上你們啦。」
「啊,」軍官叫了一聲,這才醒過神來,威武之氣登時化作流水,連連道,「那怎麼是好?我們只能連夜逃回青石去了。」
白瀾歎氣道:「他們難道不會跟你們後面去嗎,行到半路上荒無人煙處動手,豈非更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軍官沒了主意,將眉心縮在一起,只是猛揪鬍子。
那紫色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聲道:「那麼……店裡還有多的房間嗎?」
白瀾將一副搖搖晃晃的長梯子升起來,架在通往閣樓的穿人孔上,轉過身遞了根蠟燭給那少女。
「沒有上房,只能委屈軍爺你們了。有張小鋪,還算乾淨,」他關照道,「上去後,就把木梯子抽上去,關好門窗。不是我叫你們,就千萬別放梯子下來。」
那少女朝他點了點頭,嘴角邊似乎有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著蠟燭,在微光裡爬了上去。白瀾無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腳踝,細小伶仃,猶如丁香花的花莖。
軍官只是大張著嘴,望著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閣樓樓板的小口子裡,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白瀾又招呼著腳夫將行李都拖了上去,見那幾箱行李果然沉重異常,不由擔心的看了看外面,只害怕被店堂裡坐著烤火的幾人發現。臨了又將一大包醬肉送到軍官手上。
那軍官拖住白瀾的手不肯放。
白瀾勸道:「這店裡人多,就算有強人,一時也不敢怎樣。」
白瀾說:「軍爺,兩位腳夫就在這樓梯下的柴草堆裡湊合一宿吧。」
白瀾說:「您要有什麼事,喊一聲這兩人也能聽得見。」
白瀾又說:「明兒一早,就趕緊帶小姐走回頭路去青石,等雨停了再想著去神駿城吧。大人行李多,又有家眷,路上可要小心照料啊。」
軍官倒也實在,看著店家白瀾如此盡心盡力為他忙碌,便推心置腹起來:「咳,什麼家眷,不過是前面路上買的歌女,加上那幾個箱子,都是送給縣老爺的禮物,還不是為了請調方便。店家,再給我送些燈油和熱水上來吧。還有,尋兩根粗門閂來,我把那個蓋板給壓住。」
白瀾搖著頭,轉出幽暗閣樓下的儲藏間,眼前儘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剛才回來的路上,他伸過自己那把破傘,替那女孩擋了一擋雨水。那少女襝禮多謝,軍官既然有求於人,哼了一哼,也就沒有發作。
水晶一樣的水滴不斷從破傘的洞中漏下,那少女倒也嘴快,給她說了一路自己的故事。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遠在天啟城的皇帝與蠻兵交戰,使他那個日常行走甚至沒超出村頭大槐樹的父親,卻死在數萬里外的鐵線河畔,一縷孤魂難收。此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以搜尋戰場上死人的衣物為生,這行當畢竟養不活一家人,只好將她送到鎮上青樓,未幾又被這軍官看上,買了來要送給神駿城的縣官,謀求個發達之路。
白瀾歎息道:「寧作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當今之世,戰火綿延,強人橫行,這姑娘年紀這麼小就出來顛沛流離,當真是不幸啊。」
他這樣一邊歎息著一邊走出來,剛行到通往大堂的樓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鋼刀伸出來,逼到脖子前,將他向後一直推,直到脊背頂在牆壁上。一個黑影逼近他,低聲喝道:「你把那兩頭行貨弄哪去了?」
刀尖輕觸皮膚的刺痛在脖子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白瀾看到那黑影嘴裡金牙的露出一點懾人的寒光。
「店家,跑哪兒去了?快端酒上來!」一個如金屬般硬邦邦的聲音在外面店堂悶雷一樣滾動起來。
強盜頭子回頭望了一眼,冷笑一聲,收起刀子,他豎起一根指頭警告著:「我會盯著你的。」
那時候瞎琴師和駝背農民已背著棺材各自佔據了二樓的兩間中房。黑馬騎士下了樓,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那黑騎士下了馬依舊高大異常,身軀如同半扇大門,足有一個半人高,坐上去兩條長腿就幾乎將桌下塞滿。他望著窗外連綿的春雨,一迭聲地喊道拿酒來。那幾名賊頭鼠目的強盜則遠遠地縮在另一邊,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那一刻,烏鴉在外面的棚頂上呱呱亂叫個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線,從無窮中來,落到無窮中去,如萬道幻流現於眼前。白瀾望著窗外,只覺心猿意馬,一時間發起呆來,幾乎不知身在何處,突然莫名覺得另一股陰冷冷的寒氣從背後逼來,他回轉頭看見二層走廊上,一雙狼的綠眼在陰影中忽隱忽現,一時間竟然突然放大到無比深邃,幾乎要將他吞沒。
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冒出,在白瀾肩頭一拍。白瀾這才徹底驚醒,卻看見是光頭驅狼人站在面前,冷颼颼地道:「不是讓你送吃的上去嗎?」眼睛卻盯著窗前的黑騎士背後露出的四劍柄不放。
白瀾叫苦道:「雨下了半個月,送貨人都不肯過來,現在只有白米青菜,哪來的四十斤牛肉?」
驅狼人聞言大惱,轉念一想,朝天上一望,不動聲色地攤開雙手,只見兩隻黑眼瞳漸漸翻了上去,只餘眼白。驟然之間,他的相貌彷彿變了樣,眉目寬廣,嘴角深陷,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氣。他低低地呼吸,從臉頰邊上竄出一道道綠色斑紋,覆蓋滿兩鬢。
瞬間滿地都捲起籐草,從半腐朽的地板上爬過,然後從天井裡攀附而上。一些粗籐如同巨蛇一樣從他們腳面上爬過,白瀾和店堂裡坐著的強盜們都嚇了一跳,被這些草木生長的速度所震驚。
只見那些青籐負著一圈圈對生的復葉,葉柄下眨眼一樣閃著小黃花,每對葉子下面的淺縱溝裡,都長著一對鋒利的角質鉤子,上面被這灰白色的柔毛。白瀾認得那是山上多見的鉤籐,最愛牽扯人衣馬畜。
此時草色映襯在庭院裡,整個店堂裡全都是綠油油的,就連對面坐著的人臉都綠了。那些籐草的細芽就像無數三角形的蛇頭,在寬大的葉面之海上擺動。
驅狼人一手立在丹田處,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豎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聲。走廊上站著的巨狼跟著翹起脖子,仰天長嘯。白瀾見到他手背上的文身震動,彷彿有金色的波紋在空氣裡搖動。
那些尚在搖擺不休的細長的籐草芽,突然僵直起身子,頭部銳化形成箭頭形,復生的羽狀葉則成箭翎,倏地擺脫莖部,向上空射去,瞬間宛如萬箭齊發,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
空中群鴉呀呀之聲不斷,隨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間就在天井當中堆成一小堆,每隻烏鴉的身上都穿刺著一支草箭。
驅狼人這才緩緩放手,白瀾離得近,聽到他輕輕地從唇中吐出四個字:「破、空、殊、勝。」
那四個字聽起來毫無意義,但白瀾見多識廣,不由想起九州上一個行事隱秘的團體來。
他們的行蹤就如隱藏在日月光亮下的晦暗星辰般難以捉摸,同時又掌握無上的秘術。任何接觸過他們的人,都無法漠視這群人對權力的渴求。
這就是暗辰教。
暗辰的勢力就猶如章魚的觸角,可以不斷膨脹、蜷曲,靜悄悄地伸向九州大陸的四面八方。眾多的霸主君王如同身不由主的傀儡,被這些觸角所吸附、導引,被他們操來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
這些暗辰教徒,他們一次次地接近那個最終的,最偉大的目標——統一九州,但就在他們的宿主剛剛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勢力,最後的勝利唾手可得之時,根據他們神秘的教義,這些神秘的術士又會將它親手毀滅。
這幫子人行事如此隱秘,但白瀾卻偏偏知道那麼一點。他知道暗辰的切口和暗記千變萬化,他所見過的就有蓮花、日輪、勝利幢、四雲紋、萬字紋、九日紋、右旋海螺等,而不論哪一種暗號,都會圍繞十二秘字真言的一部或全部。
那十二字是:無明、破、敗、名、六入、空、有、受、殊、勝、生、死。
據說這些最接近星辰意識的修煉者,依據個人修煉層次不同,擁有不同的密咒法力。這驅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經算是修為頗深。
此刻這名辰教徒的目光,卻仍然是緊盯窗口邊安然而坐的那人。
任憑店堂中鬧出了天大動靜,那黑騎士渾若無事般自酌自飲。
這時天色將黑,客棧的許多窗口又已被綠色爬籐覆滿,室內暗墨,人影都只是隱約可見。那人肩頭上露出的劍柄卻在這黑暗中依次顯示如下:紅柄微發紅火。白柄寒光閃動。黑柄黑沉沉的不見光芒。青柄上顯露一粒青銅骷髏的微光。
那驅狼人桀桀地笑著:「既然沒有肉吃了,那就烤烏鴉吃吧。」
他說這話時,黑眼瞳慢慢回到眼眶裡,臉上的斑紋也不見了。店堂裡四處可見的籐草簌簌地倒捲回去,轉眼消弭不見。剛才還瀰漫在空中的殺氣蕩然無存。
店堂角落裡坐著那幾名強盜紛紛活動活動眼珠,轉轉脖子,算是醒過神來。
強盜頭子雖然剛才被鎮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動彈,此刻卻大咧咧地要去拍驅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萬鴉山混了十幾年,也沒見過你這麼好的獵戶啊,哈哈哈。」
光頭的驅狼人眼神一斜,冰冷刺骨,讓混世虎舉著胳膊卻不敢往下拍。
驅狼人卻突然一笑,轉頭看著那幾名縮在角落的強盜,喊道:「喂,你們幾個,收拾收拾,將這些鳥揀起來,一塊烤著吃吧。既然老天無眼,讓咱們陷在這荒郊野店,就該同舟共濟同甘共苦,嘿嘿,嘿嘿,是不是?」
強盜頭子混世虎連忙小雞啄米般點頭,卻不敢妄動,他手下那些黨羽也站在原地發愣。驅狼人不耐煩了,暴雷一般喝了聲:「還不快去!」
那幾名強盜如同被燒紅的鐵鉗子燙了屁股,朝著一地的死烏鴉就躥上去,懶得去找柴火,於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中央燒起一堆火來。
強盜確實也是餓了,就如同對付從山民家偷來的小雞仔一樣,熟門熟路地將烏鴉拔了毛,將幾隻烏鴉串在火上烤了起來。
白瀾心疼那些桌椅,也只能忍氣吞聲,自己去掏米燒火,準備晚飯。
雖然店堂裡鬧出了絕大動靜,其他幾扇客房卻是房門緊閉,黑咕隆咚的,連燈都不點。那軍官和少女一行,更是聽白瀾囑咐,躲在小房間裡上好門閂,絕不出來。
那一個夜晚就伴隨著燒焦的羽毛氣息悠然而至。白瀾拿了根粗門閂和衣倒在床上,心裡七上八下,難以入眠。他的床安設在樓梯下面的窄小空間裡,稍稍敞著門,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門。他瞪著雙眼,眼簾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門外大風中的絕壁頂端呼嘯跳躍。
白瀾雖然警覺,卻看不到樓梯背後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頭頂上正有一團黑影蠕蠕而動,躡手躡腳地向櫃檯摸去。
原來那強盜頭子混山虎閒不住,半夜裡爬起來在櫃檯裡東翻西找,想找幾個零錢,卻摸到了幾張發黃的紙。
強盜頭子吐了口唾沫,將一張黃紙湊到眼前,接著樑上吊著的一盞昏暗的長明燈,在紙上正好看到黑騎士猙獰的臉撲面而來。原來是張畫影圖形,臉譜下用濃墨寫著:
劍完
強盜頭子正在琢磨著圖紙的用意,突然聽到櫃檯靠窗戶邊傳來輕微的撲翅聲。他打了個寒戰,看見一隻大黑烏鴉,轉著滴溜溜的黑眼珠望著他,嘴裡叼著一卷黃色東西。
臨近天明時候,白瀾半睡半醒中,看到邊門一響,一個人影閃出。他抱著門閂,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查看,猛然間聽到外面發出一聲慘叫,那聲音充滿恐懼,尖利刺耳,如一片薄紙直飛上半空。
那一聲慘叫劃破夜空。屋頂上萬隻烏鴉同時振羽而起,如同暴風乍起。大通鋪裡睡著的強人最先被吵醒,紛紛點起燈籠火把,搶出門來看,但白瀾卻跑在最前面。燈籠火把照耀下,只見客棧邊上,一人軟綿綿的半掛在棧道邊的鐵鏈上。
那人似的古怪,屍體從頭到腳,都只剩下破碎的骨骼皮肉混雜在一起,被整個絞碎,又像是被重物碾壓過,只有兩根拖到地上的腳尚算完整。雨水順著棧道邊沿直掛下去,十步範圍內成一道道紅色的瀑布。
白瀾高提著燈籠從左照到右,從衣物上便認出是那官家和少女僱請的腳夫之一,不由暗自心驚,這幾人躲得好好的,腳夫怎麼又會半夜起來死在這兒呢?
他相信自己睡得不死,晚上絕沒看到或聽到另有他人出門。難道另有兇手,埋伏在客棧之外?
他高提起燈籠,轉著圈子看了一周,只見天空中鴉群鼓噪不已,四面風來風去,林莽呼嘯,彷彿有許多影子躲在暗處竊笑。
白瀾的驚懼神態影響了其他人,個人探頭探腦,心虛得四處張望,不由自主地擠到一起。
「讓一讓。讓一讓。」有人在後面喊,圍在一起的人肩膀被推開。聽聲音是那瞎琴師來了。
有人藉著夜色,在暗地裡諷刺道:「瞎子也能扎堆看熱鬧嗎?」
琴師也不理他,一步一顛地行到屍體前兩步處站住,歪著頭好像在傾聽,突然伸手在空中抄了一把,放在鼻端聞來聞去,彷彿在嗅探血腥中的秘密。
圍在邊上的人都瞪著雙眼看她。
「唔,」他心滿意足地吸著氣道,「這渾人乃是半夜出來解手,中了陷阱,從死狀上來看,大概是中了亙白朮者中高手布下的局吧。」
亙白的顏色正如其名一樣,為純正的白色。每年兩次,這位神祇從西方的地平線升起,從東方落下,其間軌跡並不通過天頂正中,它的軌跡與天頂的距離經常變化,也是星象學中的一個重要參量。
亙白所代表的是沉靜、鎮定和堅毅的精神。在諸神中,它以嚴格的約束而聞名。因為世界創始之時,精神之主神墟代表有序的力量,物質之主神荒則代表無序的力量,因此也有人認為亙白所秉承的是最為強大的精神意志。
眾人在燈光下細看,見那死人的褲腰帶果然是解開的,若非瞎子提醒,當真注意不到。他們暗暗佩服那瞎子厲害,看那腳夫的屍體爛如稀泥,心中都開始琢磨是亙白系的那哪一種秘術可以做到這一點。
白瀾摸了摸頭:「這死人怎麼辦,要拖回去交給主人家嗎?」
混在人群裡的一名黑臉膛漢子怒道:「靠,這這種不吉利的鬼東西怎麼能讓它回客棧去,難道我們還要和這東西睡在一起?」
白瀾認得這黑漢子緊隨那強盜頭子一塊來投店,也是強人之一。白瀾攤開雙手:「那如何是好,這荒郊野外,又沒別的停屍處。」
那黑漢子獰笑起來,道:「這還不好辦?」躥上前去,照那屍體就是一腳,想要將它踢入腳下深淵。
無聲無息的,彷彿有細細的火花在四周裡閃現,如同閃電在烏雲的邊緣出沒。他們頭頂上的空氣彷彿突然被壓縮成整塊固體,如同萬噸泥沙傾瀉而下,聲如巨雷,朝所有的人直壓下來!
幸好他們不想離屍體太近,都站在邊緣地帶,被這股壓下來的大氣向後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後飛了出去。
那名竄到前面去的強人如同被座大山當頭壓下,喊都沒喊出來,登時被壓成一團肉泥。那股大力壓下,連帶棧道都壓垮了一大段,兩具屍體隨著大塊的木板和斷裂的橫樑直落入黑暗深處,連一聲也未發出來。
棧道上的人爬起身來,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起喊出聲來:「陷阱!」
這果然是亙白系的秘術,只要有活動的人或東西靠近,就會激發其上成噸的空氣下落,將下面的物事壓成粉末。架設陷阱的人手法乾淨利索,不著痕跡,怎麼著也是個一流殺手。
強盜頭子混世虎見壞了一名弟兄,又驚又怒,跳上前去一把揪住琴師的胸口,凶相畢露地道:「是你搞得鬼……」
他話還未說完,抓住琴師的手如被雷擊般往外一抖,一個跟頭栽倒在爛泥地上。琴師冷笑一聲,掉頭回走,他們也只能跟上。
客棧門口透出光來。他們看到驅狼人站在屋頂,窗口前則是黑騎士抱著胳膊的剪影。他們二人並不出門看究竟,只是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前面那幫人垂頭喪氣的回來。
眾人回到店裡,沒有人想回去睡覺。那混世虎還不罷休,提了刀一刀剁在桌子上,發狠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駝子做的。」
白瀾望著嶄新的柞木桌子上的長刀痕,又驚慌又懷疑的問:「你怎麼又知道了?」
混世虎瞪著血紅的小眼睛,豎著脖子上的毛髮,如同一隻被激怒的黑狗:「如果不是他下的手,怎麼不出來?我看他根本就不在客棧裡,而是埋伏在那棧道左近,見我們過去,就下了黑手。」
他斜了眼拍著胸喊道:「我混世虎也在萬鴉山縱橫了十多年,怕過誰來!」扯了刀子直奔前樓而去,三名黨羽也緊跟在後,鬧哄哄的衝到那駝子的房門前。
混世虎人多膽壯,愣脾氣上來,一腳踢開房門,如旋風般闖了進去。
白瀾跟著進去,只見混世虎的金牙在嘴裡得意的閃著光,叫:「看,我說的什麼來,這人果然不在屋裡。」
眾人果然都看到床上是空的,只有那棺材躺在一邊,四處看時,冷笑道:「不用找,一定是殺了人跑啦。」
一名黨羽看著那棺材,突然道:「這棺材沉重,沒準裡面藏著金銀財寶。就拿他來給二當家的抵命。」
一語提醒了混世虎,拍了拍這名手下的肩膀以示讚許,拿著刀就上前撬棺材蓋。
白瀾覺得他的舉動大有不妥,卻又不敢阻攔,只叫道:「不要莽撞。」
只聽得轟隆一聲,蓋子被推到一邊,翻倒在地。一股暗紅色的蓊鬱之氣從中生起。大家還來不及去看棺中的屍體,就看見棺材蓋子的裡面,刻畫著一幅鮮麗的圖案,顏色猩紅,描畫極盡精細之能事。在蔓生的裝飾性常青籐草四周,還刻著一圈鹿和羚羊、野牛、漂亮的豹子和大象。在圖畫的中心,是一名跌坐的人像,在血紅色荊棘叢的圍繞中,那些荊棘的每一根刺上都掛著一個骷髏。
白瀾從來沒見過如此繁雜富麗的曼陀羅圖,但讓眾人悚然而驚的,不是那些精細的圖案花鳥走獸,而是六個大字:「無明、破、名、六入、空、死。」這六個字圍繞著曼陀羅圖,如刀劍般鮮亮。
這扛棺人竟然也是名暗辰教徒,而他們打開了這副棺材,會有大禍降臨嗎?
白瀾嚇的後退兩步,肩膀碰到了個什麼,一回頭不由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混世虎被他這麼一叫,嚇得手裡兵刃幾乎掉在地上,轉過頭愣愣的看著門後。他看到那扛棺材的農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門背後,臉色青白,目光呆滯。眾強盜紛紛掉頭,看到那駝背農民形狀,哄了一聲向後退去,不敢靠近。
過了良久,不見農民動靜,只有那混世虎大著膽子越眾而出,摸了一把農民,觸手冰涼,那駝背農民如石頭般堅硬,根本就是個死人。
「唉,這是個死人。」強盜頭子如此斷言。
猛然間卻聽到那死者腹部咯咯響了兩聲,慢慢的抬起頭來,悠悠地道:「各位毀我房門,入我房間,有何貴幹?」
眾人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登時腳步聲亂響,一窩蜂地湧出門來。只聽到門後駝背那沉重的腳步聲,一步步挪出門來,他那青白的臉冒著寒氣,也一點點現在慘淡的燈火下。
眾人像是躲避瘟神,面對著駝背農民一步步退到樓下。
白瀾大著膽子賠罪道:「這位客觀勿怪,店裡出了人命案子,大家也是見你房門緊閉,怕出事而查探一番。」
那農民張開巨口,呵呵大笑,聲震雀梁:「你們還擔心我?哈哈哈,我豈用得著你們擔心!」
難道真是另有殺手躲藏在客站外,趁人落單就下手?眾人如今都在店裡,面面相覷,不免交頭接耳,嘀咕不已。
白瀾藉機溜到閣樓下的儲藏間,見那軍官已經下了樓梯,正和那名少女及剩下的那名腳夫站在一起,臉上都是又慌張又著急的神色,見了白瀾亂紛紛的劈頭就問:「出了什麼事?」
白瀾也急道:「我還問你呢!」
剩下那名腳夫哆嗦著說:「阿二半夜內急,出去上茅廁,結果就聽到外面鬧將起來……阿二怎麼了,是不是被那幾名強盜殺了……」
軍官跳著腳怒道:「他們殺了我的腳夫,我的箱子該怎麼辦?」
少女未說話前臉先一紅,然後才低聲相詢道:「強盜走了沒?我們該怎麼辦?還躲著嗎?」
「大家還是都跟我出來,到外面大堂裡商討商討。」白瀾回答說。他愁眉不展的低頭苦笑,在圍裙上搓了搓手:「我看,此刻要擔心的倒不是強盜了。」
夜雨如絲,冷入各人骨髓裡。大堂之內,大家各自佔據了一個角落,相互猜忌的目光如同鴉羽掠過。
琴師半仰著頭,將那副靈敏的鼻子探到涼絲絲的空中,慢悠悠的說:「前路已斷,後路亦絕。這裡四處是殺氣的味道,我看該相上一相,看看此地中了什麼邪運才是。」
眾人聽了不由愕然,亂紛紛地道:
「瞎子也能當星相師嗎?」
「這鬼天氣,別說星星了,連太陽在天空的何處我們都看不見,你怎麼看星相?」
那琴師卻冷笑一聲:「正因為是瞎子,才不受天氣所困,隨時可知天象如何。」
他伸手在桌子前當空一抓,空中彭的一聲響,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彷彿凝結的月華,又彷彿一面鏡子。
大家好奇心起,一起朝鏡子上望去,只見那光屏上一些隱約的光點來去,卻看不清是什麼。
下琴師捏著下巴,也不看那面鏡子,彷彿低著頭在想心事,過了許久方才慢悠悠的說:「大凶……凶星照耀此地……一、二、三、四、五,嘿嘿,居然是五顆,當真是大出意料啊,大出意料。」
「這話怎麼解?」那強盜頭子心急火燎地道。
琴師嗯了一聲,眉頭糾結在一起,慢慢地道:「從星相上來說,五位頂尖的星辰術者匯聚此地,他們分屬兩派,互相廝殺……」
聽到的人心中都是突突一跳,不管看的懂看不懂,都圍上去努力的看。只見那虛影鏡子裡光點茫茫來去,模糊不清。它們經過鏡面的地方就留下細細的紋路,這些紋路越來越多,彷彿糾結在一起,隨即又如散沙一樣慢慢散去。大家正看得認真,那琴師突然隨手一抓,那些圖像星辰瞬間破滅,一切都成幻影。
琴師冷笑道:「這鴉巢客棧身處絕地,絕壁之上就是幻象森林,一座詛咒之林。沒事誰會來往此地?店家,你說說,這兒往常一年內怕也未必能接待上十位客人吧。」
白瀾嚇了一跳,不敢接話。
琴師又問:「今日大家同時出現在這地方,當真是一句機緣巧合就可解釋嗎?」
他環視一圈,雖然是瞎眼,卻如利刀一樣剮著眾人的心。每個人都低下頭去問自己,是為了什麼出現在此地。琴師說這話時,手腕上的那根細細的銀鏈子晃動不已,蓮花掛墜向外蕩漾出金色的光紋,那光紋中竟隱隱有幾個字符的模樣。
白瀾心頭雪亮,不由喊出聲來:「你也是暗辰教徒!」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們忙忙碌碌,跑到那一天就突然死了,那也沒什麼,只是到這兒來,死之前你們都清楚自己為了什麼而死嗎?」瞎琴師的臉上顯出一點點惡毒的神色,並不否認,「——那就讓我猜上一猜,大家來此,都是得了淮南江子安的消息而來的吧?」
「你他媽的胡說什麼呢?」混世虎滿臉通紅,舉起刀子怒道,「什麼江子安江爹安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老子在這條路上打家劫舍,來來去去多少年了,難不成還會被你們這些玩弄幻術的傢伙胡說八道一通,就困死在這小小客棧裡不成。」
「你不用著急,這位大人。」瞎琴師悠然自得的一笑,他將瞎眼轉向四周站著的一圈人,那些人中有的兩股戰戰;有的臉色蒼白;有的不知所措;有的雙手抱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琴師閉著的雙眼,臉依次轉過黑騎士、驅狼人、馱棺人、店老闆、紫衣少女和軍官、腳夫,三名強人,最後停留在這強盜頭子的臉上,他似笑非笑的輕輕揮了揮袖子:「老虎撲擊野豬的時候,利爪也會在地上掘起泥沙,你們中的某些人不過是掉入坑中的小甲蟲罷了。不用再急著往前趕路了,我們的終點就在於此。鴉巢客棧,正是打開幻象森林的鑰匙。」
「別裝神弄鬼啦。」那黑騎士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問:「你可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自己又是死還是活呢?」
琴師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在火把的光下看上去猙獰恐怖,像是一個人知道大難即將臨頭的狂笑:「問題正在於此,我不能看穿自己的命運。所有人都無法推解自己的結局,這是所有星相師的宿命所在。不過,我卻知道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他彷彿在談論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慢悠悠地道,「在這鬼地方,最後,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一方人能活著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窗外綿綿的雨水如同柔軟的絲絨,在每人的心頭拂拭來去,撩撥起種種本不該有的愁慮。
剛才還圍成一圈的人不僅都後退了一步,以離他人更遠。他們的眼睛如冷電一樣在冰冷的店堂裡互相掃射。
原來不止是一名兇手,而是有五個殺手隱藏在大家中間。店裡原來共有十四人,如今已死了兩個,尚且還有十二人。這裡頭有幾人是殺手而幾人是無辜的甲蟲呢?
那一直沉默不語的黑騎士長聲喝道:「嘿嘿。既然已經來了,也不用再隱藏了。大家就都出來吧。」他將頭上斗篷往外一拋,露出背上四支長劍劍柄。
斗篷的邊緣還在空中甩動,黑騎士已經一手抓住白色劍柄,匡啷啷一聲抽將出來。四周的人瞇縫起眼睛,彷彿有一股大風從中間向四面八方吹去,自己手裡的火把燈籠的光斗往外一閃。驟然間白光飛舞,如群燕迴翔,隨即彙集一處,一頭撞入客棧的櫃檯裡。那張油光水滑的櫃面砰的一聲四分五裂,從碎片中飛起一疊黃紙來,撲哧一聲,紛紛揚揚飛上半空。
「來得好。」驅狼人暴雷般喊了一聲。眾人只覺得面門一涼,幾道暗綠色的草箭從面前掠過,奪奪奪幾聲,正好將那幾張黃紙分別釘在堂裡的幾根柱子上。
眾人在火把下看得清楚,每張黃紙上都有用墨筆畫的一個頭像,用筆精煉,畫得甚是生動。其中四張正是黑騎士、驅狼人、瞎琴師和馱棺人。下面分別寫著各人名號:
劍完
陸狼
藏音
伏師
另有一張黃紙上,也寫著二字:
鬼顏
但這張畫像上的人卻面貌模糊,彷彿臉上被用淡墨渲染過。
五張黃紙,在柱子上搖搖擺擺的抖動,隨時都會被風撕碎,但它們卻在各人心頭刮起一陣真正的大風。
劍完收劍入鞘,眾人都覺得白光一樣充斥滿店堂內的風消失了。
瞎琴師藏音五指一掃桌上琴弦,焦尾古琴發出如水般光紋,私下蕩漾。
棺材蓋子一聲震動,駝背農民伏師抬起如死人般的臉來。
驅狼人陸狼伸手撫摸腳下巨狼紮起的領毛,眼中如鬼火閃動。
四人銳利的目光同時朝白瀾掃來。
「嘿嘿。」他們說,「你一個小小客棧老闆,怎麼會藏有這些畫像?你是從哪兒弄來的,莫非你就是鬼顏?」
白瀾在這四人寒冰般的目光中歎了口氣,他看見周圍那些強人、腳夫、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帶上幾分畏懼,彷彿他才是那個隱藏暗處的殺人兇手一般。白瀾無奈地一手伸入懷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紫色印章來,高高舉在空中,道:「我乃江子安在此地的暗探,神器現身的消息,正是我傳出去的。」
江子安乃宛州商會首領,在宛州二十四鎮裡勢力如日中天,更兼財力雄厚,耳目眾多,不論是君臨天下的霸主還是暗辰或天驅這樣擁有強大實力的組織,在宛州也都得買他幾分賬。這五張圖像正是江子安飛鴉傳書,告知本地坐探有多少危險角色得到了神器的消息,正在趕到。
琴師藏音冷笑一聲,威脅的豎起跟瘦削的手指:「你家主人居然將消息賣到天驅手裡,這算什麼?」
白蘭委屈地道:「家主行事,又豈是我們這些奴僕所能干預左右的。再者,怎麼就能說這店裡有天驅呢?」
藏音、陸狼和伏師冷笑不語,黑騎士劍完卻已經從懷裡掏出一枚鐵青色的扳指,高高舉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鐵甲依然在!」
眾人目中精光鑿鑿,都看著那枚扳指不語。白瀾卻面如死灰,知道這正是天驅武士常用的切口。
劍完舉著扳指,臉上露出幾分不屑的神色:「江子安畢竟是商人,你出的價錢不低,我天驅難道就出不起價嗎?」
那三名暗辰術者各自發惱,客棧裡幾股殺氣登時激盪而起。
劍完面對環伺在側的強敵渾然不懼,昂然叫陣道:「陸狼、藏音、伏師,你們三個既已露了行跡,是我死敵暗辰,那就一起上吧。即便還有一個鬼顏躲藏在暗處,我天驅武士又有何懼?」
白瀾暗地裡長歎一聲。天驅和暗辰乃是天生的死對頭,在九州大陸上翻翻滾滾,也不知糾鬥了幾千年,總是此消彼長,互有勝負,從來不能說哪一個改過了另一個。如今這兩大勢力現身鴉巢客棧,這座百年老店,看來是難善其身了。
「且慢,我們之間的事好辦,只是這裡還有其餘七個人,總有幾個人是對頭,幾個人不是。」藏音帶著點猶豫地說。
「管那麼多,都殺了,」陸狼無聲的笑道,「一名天驅,也該有幾人為他殉葬吧。」
伏師環視了一周,雙眼橫過眾人,被他暗淡的目光掃中的人無不變了顏色。他們明明覺得他渾濁的雙目看不見自己,卻又覺得他的目光好像透過自己的身體直達內心般明察秋毫。其中一人受不住這壓力,突然大叫一聲,跳起來就往外跑,卻是死去那名腳夫的同伴。
那四名已經暴露身份的星辰術者杵在當地,也不動作。眼看著那腳夫膝蓋一彎,已經越出門檻。
呼的一聲,眾人突然都覺得有蛇呼嘯的聲音從自己腳面上爬過,竟然是數十根帶刺的長刺籐貼地飛行,倏地一長。那腳夫一聲慘叫,血花飛濺,身體如龍蝦般彎曲,被刺籐穿胸而過。那數十根長刺籐刺入他體內,將他高高舉起,手腳撐開,雨水撲騰在他背上,再變成血紅色的瀑布垂掛下來。就如同一張血傘撐在店前。
白瀾這才發現,店裡已經全變了樣。巨大的暗綠色籐草不知道什麼時候生長滿室內,它們捲曲的籐須好像巨大的蟒蛇,盤繞在柱樑間,鉤籐從中還間雜有許多奇花異草,使君子事宜點一點的紅色小花,牽牛子捲起帶紫色骨朵的觸鬚,草豆蔻散發陣陣濃郁香氣,各色花瓣吐露著清香。它們在奇妙的星辰力量催使下,相繼綻放,只一會兒就結出厚實的果子,將白瀾的客棧打扮得生機盎然。
而陸狼的臉又一次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他露出眼白,綠色蕨草就如頭髮覆蓋滿兩鬢。此外,他眉目寬廣,兩頰圓潤,彷彿向外發散著不怒自威的光芒。大家在越來越亮的晨曦下看得分明,這正是傳說中的大威德相。
構成大地的荒以其物質性構成世間萬物的軀體,而墟的精神——也即星辰碎片則散佈生物體內,賦予它們生生不息循環反覆的生命力。由於星辰的力量屬性各不相同,它們及其碎片的表現形式也各不相同,在動物體上,就通常表現為形、聲、色、味、觸和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情五感。只有修煉深厚的武士,以秘術與天穹上的星辰力量相互呼應,到達忘我狀態下,才會顯示出純粹情感的相貌來。
這就是十二星辰圖:
=太陽=
=明月==暗月=
=歲正==寰化=
=印池==填盍=
=亙白==郁非=
=密羅==裂章=
=谷玄=
十二星辰,又以其下的關係互相對應:
太陽谷玄。(生長死亡)
明月暗月。(愛戀仇恨)
密羅裂章。(總體個體)
印池填盍。(精神物質)
歲正寰化。(規律無序)
亙白郁非。(平靜衝突)
許多江湖術士都能習練所有系列的星辰法術,但他們永遠也無法窺探墟神力量的殿堂。
這些星辰術相生相剋,事實上,每一個人只真正適合修煉一種星辰術。真正的高手知道要把意識轉入內心,先瞭解自己身上蘊藏著什麼樣的星辰碎片,再來選擇休息的方向。
陸狼的法術,及其顯露的相貌,都說明他是一名太陽術者。
在精神界中首先為地上生物所知的星辰是太陽。太陽自東向西圍繞蒼茫大地運行,所到之處即帶來無盡的光芒與純正熾烈的精神。太陽代表光明、生長、秩序的創造。
太陽的直徑為周天的三百六十分之一,是最大的星辰之一。
驅狼人的相貌可顯著改變,顯示他的星辰導引已經有相當火候了。即便在這陰雨連綿的天氣裡,也可與運行在天穹上的天體感應,導引出太陽的力量。這種力量自然不是普通術士只是釋放自己身上所蘊藏的星辰碎片所能及的。
驅狼人引導太陽的力量,不由得相由心生,顯露出大威德相。太陽主導萬物生長,因此陸狼本尊相莊嚴威武,只是施展出來的卻是血淋淋的殺人之術,看得周圍的人心中怦怦劇跳。
「喂,你這滿頭長菜一身草料味的傢伙,」混世虎臉色刷白,卻將一柄大砍刀橫在胸口喝道,「裝神弄鬼的大爺就怕了你們不成?」他橫了剩下的三名強盜一眼,大聲喝道,「弟兄們,併肩子上啊!」
白瀾眼見陸狼行徑凶殘,殺氣人來毫不眨眼,不由得一步步地後退,扯了扯那少女的衣袖,朝後縮到樓梯下。
隘谷中天亮得遲。鴉巢客棧雖可看到高處透明的晨曦,自身卻處在一片推抹不開的濃黑中。
黑暗的懸崖底部,是屬於永遠也不會被陽光照亮的深淵。客棧所處的位置正是這麼一條明暗交界線。照亮世界的陽光會慢慢下降,在正午是碰到棧道,然後又飛速地上升,將下面重新留個黑暗。
幾名強盜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光,他們清楚自己不拚命就活不成了。混世虎大聲呼叫一些聽不懂的話,想來是萬鴉山的黑話,他的同夥已經左右包抄而上。這三個人的目標都瞄準了靠門邊坐著的藏音,正是要欺負瞎子眼睛看不見。這些在萬鴉山打家劫舍的強人,可不會講什麼對決的道義。這一擊他們傾盡全力,勢在必得。
一個胸膛寬闊如棋盤的胖子橫持釘頭梢子棍,另一個腦袋方正如磐石的黑大個子手握大刀,一起撲上。在梢子棍和大刀帶起的漫天影子裡,另有一人卻悄無聲息的矮下身子,在一片漆黑裡,貼著地面朝下三路撲去。
藏音低頭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這漫天而來的死亡威脅裡表現出來的是不經意的神氣。強盜頭子混世虎喊叫的氣勢凶狠,腳下卻悄悄的朝後退去。
那手持長刀攻擊藏音下盤的強盜奸猾刁鑽,人稱黑皮蛇,雖然另兩個強盜撲出去時聲勢浩大,但事實上他才是完成最後一擊的殺手。
黑皮蛇狡詐,知道瞎子聽力靈敏,並不求快,只是藏起自己的腳步聲,悄悄貼近。他體型柔軟,借助著大刀和如山的梢子棍影掩護,驀地鑽入桌子底下,如蛇一樣肚腹貼著地面快速滑了過去。滑到近前時,黑皮蛇嘴角現出獰笑,右手一長,刀子如蛇口吐出的氣息,在空氣裡遞將出去悄然無聲,眼看就要刺中正端著茶的藏音的小腹,卻突然覺得背後危險降臨。
這未知的危險飛速籠罩下來,使他背上如被刀子尖刺著般痛。黑皮蛇急轉頭,看到一根青綠色的籐草像眼鏡王蛇一樣高高昂著頭,倏地騰空而起,鋒利的梢頭朝他咽喉噬來,速度比真蛇還快。
黑皮蛇以比常人快得多的反應敏捷的半扭轉身子,想要用空著的那隻手扭住這帶刺的蛇頭。他的綽號既然為蛇,對付蛇自然也有一套,刻不容緩下手如閃電,竟然一把攥住那刺籐梢頭,右手一揮,將它斬斷。
但與此同時,更多的青籐從地板下升起,如同青色的火焰,如同群蛇彙集,黑皮蛇縱然有千手千臂也無法擺脫這天羅地網,他被數十條青籐抓住腳踝,飛快的向後拖去。
他看著自己被拖去的方向,那裡密集的籐草和突然叢生而起的灌木簇擁成一個黑暗的洞穴,無數翕動的鋒利葉片如同怪獸咽喉裡的針齒。
黑皮蛇不由得尖叫起來。
那名胖子和揮舞梢子棍的黑大個子也沒好到哪裡。他們被從天花板上突然垂掛下來的籐草攀附在身上纏繞住。那些青籐如稠密的雨衣,將他們全身都包裹起來,然後突然絞緊,將可怕的慘叫聲全都悶在其中。
而藏音安然地將茶碗放到唇邊,茫然瞪著前方。他絲毫也沒懷疑過陸狼的能力。
混世虎一直在暗處窺伺,不等那些可怕的生長不休的植物將手下完全吞沒,就朝樓梯上溜去。此刻還未出手的藏音、伏師,還有沉默寡言的劍完都擋在客棧前,逃向後面是唯一的生路。
他竄到樓梯中間,扭頭看時,發現那幾名凶神惡煞都站在原地未動,心中稍稍放鬆,卻突然聽到一陣可怕的嚎叫。只見一頭巨狼迎面攔住,暗綠色的鬃毛如雄獅一樣從脖子後一直垂到胸前。它低聲咆哮,口水不斷從參差不齊的巨大獠牙間隙裡滴下,龐大的身軀投下的影子將他的去路完全擋住。混世虎只顧逃命,卻將樓梯上這頭狼給忘了。
巨狼黑色的剪影橫越過天空,在朽爛的樓梯上留下一朵梅花形的腳印,一擰腰又奔上走廊,行動迅捷如閃電,幾乎無法看清動作。混世虎在這一閃間,已被巨狼的獠牙帶起,一聲慘叫向上穿破屋頂,他被拋石子般高高的飛了上去,隨後又一聲巨響,撞斷樓梯板,帶著無數碎瓦斷椽,轟隆一聲落了下來,不再動彈,眼見是死了。
白瀾那時候正躡手躡腳地帶著那軍官和少女,想從樓梯上的後門逃出去,不料混世虎飛落的屍體正砸落在身前,將眾人的注意力全吸引過來,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白瀾只覺那些落到身上的眼睛如十二月裡掉落在脖子裡的冰塊一樣涼。
「想跑嗎?」陸狼冷笑著道。
白瀾看那貌似威猛的軍官抖成篩糠,少女也是臉色刷白,緊緊抱住自己雙肘,一副嬌怯怯不禁風的模樣,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橫身擋在面前道:「何必趕盡殺絕呢?」
他雖然擺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樣,腦門上卻都是汗。他知道自己是江子安的人,手中握有背後那座森林的秘密,這幾名尋寶人未必會這麼快對他下手,但那陸狼下手狠辣,辦事不留活口,自己知道的這點秘密,只相當於天平上一個小小的砝碼。如果不盡快想出辦法來,不但身後兩人的命保不出,自己也會轉眼歸天。
陸狼果然有些猶豫,皺著眉頭掃了下琴師一眼。琴師彈彈指甲,冷笑道:「天意如此,誰也走脫不掉。」
陸狼點點頭,團了團手,那些卷籐的葉子也隨著翕張。
他歪著頭來回看眼前三人,道:「不是我喜歡殺人,就怪這個什麼鬼顏混在你們當中,敵友不明,不挖出來,難保不是個禍害。」
他轉過頭來,朝那少女陰森森地問:「你是鬼顏嗎?」
「我不是。」那少女張著驚惶的大眼,拚命地搖了搖頭。
「你是嗎?」他又轉向那軍官問。那軍官抖抖索索地擺了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啊,都不承認。」陸狼微笑著點頭,突然大聲吼道:「那就怪你們自己命不好吧。」大步上前,纏繞在他胳膊上的細籐搖擺不定,就要伸長綻放殺機。
陸狼先前動手時,黑騎士劍完只是冷眼旁觀,帶到陸狼又朝白瀾三人邁過步子,劍完卻突然開口道:「夠了。」
他的話裡有一股暗暗的藏不住的憤怒,這種憤怒與他的話意無關,只是不間斷地從他的肩膀上、從他的眉毛、從他亂蓬蓬的頭髮間流淌出來。
這句話一完,店裡的氣氛就截然不同起來,彷彿有股微妙的風充盈在每個人胸臆中。
這時候鴉巢客棧正從一團濃黑中甦醒,屋頂上的烏鴉們在巢穴裡輕輕地囈語,風彷彿在轉小,越來越稀疏的雨點帶著微茫芒的光從天井裡一滴滴落下。
陸狼本來向著白瀾三人,倏地頓住腳步。
「好呀,」他嘿嘿地冷笑道,「也是時候了,就讓我先送你回老家吧。」
他微微舉起一隻手,身上生長爬動的籐草都突然滴溜溜地轉了個方向,轉過去朝劍完而立,四周地面上房頂上房樑上群蛇般的籐草捲鬚沙沙地爬行著,簇擁而上。它們吐著信子,從四面和高處探下身子,將那黑騎士包圍在中間。
白色的花苞在這堵隱密的暗綠之牆間忽隱忽現,細細的芒刺閃現出一道道懾人的光芒,隱藏在柔軟的葉子海之下。
劍完在這些籐草的陰影裡低垂著臉,看不清模樣,但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的面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背上的劍也在散發不同的氣息。
那四把劍各有不同的氣息,它們雖然躺在鞘內,但卻深深地刺痛了這些辰教徒敏銳的感知。陸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下頭深深的嗅著,想要探知這名對手所修煉的星辰體系。
他聞到了紅劍流露著火熱,白劍流露著冰寒,黑劍流露著空白,青劍流露著決絕。陸狼不免有一點迷惑,到底哪一種才是他的本相星辰呢?
劍完終於抬起了臉。
「是大憤怒相啊。」陸狼喃喃地自語道。
一道道微紅的光如同火焰在劍完的背後升騰而起。那是郁非的顏色。這顆象徵戰爭殺戮的星辰,象徵血與火的征伐的星辰,十二星系中最暴烈最果敢最強悍的星辰——這就是劍完的星辰啊。
火紅色的郁非,大小約為歲正的一半。它的紅色光芒將其附近的天空都染上一層同樣的色彩。
郁非的運行週期很長,約為二十年。它的運行軌跡並不像太陽那樣是一個環繞大地的圓弧,而是走一條曲折的路線。
郁非代表雄心與志向。星象學家們猜想這位神祇給世界帶來各種衝突,但很難說是郁非直接參與其中,還是它加強了地上種族無可抑制的熾熱野心,才是各種爭端的肇因。
有人猜測在諸神創造世界之時,就是郁非使一切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產生了高傲的心志;但也有人認為自我與獨立本來就是精神體的特徵,當諸神為了封印荒而將精神的碎片注入物質後,這個特性在肉體的束縛下反而更加凸現出來。
劍完的臉此刻正淋漓盡致地展露憤怒之相。他兩眼怒張,眼角如兩道深深陷入地面的溝壑,兩眉倒豎,鼻子上三道怒紋隆起如道道雄偉山脈,一口亮亮的白牙緊咬下唇,腮幫子上的肌肉巍然聳立。
瞎琴師藏音朝這邊轉過面孔,那雙白眼在陰暗中格外刺目。伏師也轉過臉來,只是那張從不變化的死人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陸狼已然確定無疑,劍完修習的是郁非法術。在戰場上以武建功的戰士都喜歡郁非,它的可怕力量可以灌輸到自己手上的武器中,同時它也是火焰之神。但劍完這位天驅武士尋覓到了更多的方式來運用星辰術,他居然尋覓到了如此眾多的魂印武器來增強同時也是掩蓋自己的力量。這就是他背上的四把劍的由來,所以他身上的氣息難以琢磨。
劍完一翻手,抓住了紅色的劍柄,寶劍赤華脫鞘而出,頓時一股熾熱的氣息噴湧翻騰到每一個人臉上,彷彿烈焰滾落大地。劍完右手輕輕巧巧地在身周舞了一個圓,那把劍唰的一聲深深插入地面。方圓四尺之內的地板上,那些密佈的地衣、苔蘚和潮氣都頓時化為白霧騰空而起。
跟隨著那團白霧,劍完站起身來,他兩眼通紅,如火炬一樣光亮,瞳孔好像火炭。緊盯著他的陸狼從中看到了郁非的形象。
在這樣掃過來的目光面前,陸狼竟然生出膽怯之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但畢竟心中明白,這一退就是敗的開始。
他冷哼一聲,露出嘴角白森森的獠牙,兩腳一沉,喀嚓兩聲,踏破地板,直陷入地面,硬生生地頓住腳步。
那把劍依舊立在地上,繚繞的火焰放射出越來越多的熱量。
客棧裡的溫度越來越多,彷彿盛夏突然來臨。牽牛子和螺旋草成串的花兒怒放,接骨木和虎耳草綠得滴水,使君子和草豆蔻的果實則熟透的在空中炸開。
劍完拔出赤華,大步向前行進。他的鐵靴踢碎了腳下的幾團蘑菇。
陸狼臉色陰沉,左手舞動,揮出三四道鉤籐擋在劍完去路,鉤籐上無數利齒寒光閃閃。
劍完看都不看它們,轉動劍柄,劍上吞吐的火舌將籐條化為齏粉。
陸狼的眼睛瞬也不瞬,右手再驅趕幾條鉤籐攻上。這些植物源源不絕,破開地板,將嫩芽探入空中,隨後抽出一根根籐條,這些籐條的枝節上,都有一對對的對生鉤刺,如同彎月一樣,鋒利無比。
陸狼就是一隻穩坐蛛網中心、不斷吐出毒絲的蜘蛛,要將對手纏繞入層出不窮的絲網裡。劍完則是暗懷螯刺的長腹黃斑蜂,步步逼近。
陸狼知道遭遇強敵,不由抖擻精神,向外平攤開雙臂。濃密的草木從牆角和腐朽的地板上迅速的生長起來,層層交疊,如同怒潮一樣起伏呼嘯,眼看如蛛網般的籐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當它們劇烈抖動時,表層上披著的細毛落下來,飛揚滿天空。
鉤刺籐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圍繞著劍完滾成一道道圓圈,稍進即退,從四面八方進行密不透風的攻擊。
這些圓圈越縮越小,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如海濤怒湧,卻怎麼也靠近不了劍完的劍。眼見那些籐枝上的葉子紛紛焦枯落地,陸狼煩躁起來,發出一連串的低聲詛咒。
籐草在他的催促下,進逼得越發兇猛。
就連陸狼也緊張起來,緊盯著自己呼喚而起的鉤籐。
這時候,那些鉤籐已經膨大如一條條巨棒粗的荊棘,鉤刺都有盤子大,明晃晃的。這些變粗壯了的鉤籐彷彿並不畏懼熾熱的火焰,它們的葉子都已經掉光了,但籐條更顯出道道金屬光澤,凶狠地抽擊絞擠,將劍完包容在內。它們是如此數目眾多、濃密,以至於將圈中的劍完遮擋得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偶爾從籐枝縫隙中飄散出一星半點的火氣,說明這位天驅武士依舊在其內防守得水洩不通。
但郁非系的憤怒不會讓它們的武士只是防守。鉤籐拚命絞緊的時候,一道白亮亮的光華突然就洶湧地從圈子裡噴湧而出。
客棧中站著的人隨著這飛出的一劍,肌肉骨節全都抖動起來。
起先宛如身處盛夏的他們,此刻突然被一股冷冽的寒氣所包圍,汗毛凍得如冰柱一樣根根立起。
劍完拔出了他的第二劍。劃破天空的是那只白柄長劍月鐮。
威風凜凜的天驅武士從糾葛的草木蔓籐包圍中現出身來,握劍的左手手腕上鐵護臂佈滿白霜。冰火兩股氣息在他雙手間互相衝撞,不斷發出輕微的辟啪聲。
鴉巢客棧裡出現的這幾名暗辰教徒都是星辰法術的行家,先前劍完與陸狼的搏鬥絕招迭出,生死只在一呼吸間,他們卻都不動聲色,但在見到這一劍時皆悚然動容。
這兩劍的屬性一冷一熱,一正一反。這名天驅武士不知從哪裡搜集到這兩把屬性完全相反的魂印兵器,使他擺脫了自身的星辰屬性局限,竟能左右逢源。此刻月鐮劍出,恰似新月當空,灑滿一地的光華——既然是月光又怎麼能被地上的草木陰影所困住呢?
它穿過淒厲地抖動著的鉤籐,這些籐蔓剛才被烤的焦枯,此刻又被凍得僵硬成冰,再也無法扭動躲閃。劍完橫出的一劍割斷了十來根蛇一樣伸張的籐條,讓它們的殘骸凝固在當地。
剩下的鉤籐害怕的蜷縮起來,躲藏到隨桌子和板凳下,讓出了一條焦黑的路。
劍完巨大的身形宛如一面石壁,頭部幾乎要頂到房梁。他那巨大的身體步步逼近,雙足如同鐵犁,踏碎一地的綠草和小花。
陸狼額頭上的汗水不由滾滾而落,他的汗水是暗綠色的,彷彿那些籐草的汁液。
兩大從曼陀羅草上爆出一連串紫色的花瓣,隨即豆莢色的虎尾草也盛開了色彩斑斕的花,盤繞在客棧大堂兩端的鉤籐張開葉面,劇烈抖動,覆蓋滿了所有的空隙,將亮光吞噬一空。客棧眾人簡直身處綠籐的牢籠。
鉤籐的葉子海之上浮動起許多亮晶晶的小黃花。那些花猛烈的開放,如同群星在綠色的天幕鬥艷爭芳,它們只是綻放了短暫的一刻,瞬間又紛紛凋謝,只在空氣裡留下濃烈的芬芳氣味。
這香氣讓劍完的手上稍稍一緩,露出一道空隙。
陸狼呼嘯一聲,早就藏身在籐草屏風之後的那批巨狼倏地從樓梯上閃出,巨大的身軀從鉤籐中硬生生擠出一道縫隙竄入。這頭狼顯然是匹鋼筋鐵骨銅頭鐵額地畜生,那些荊棘鐵枝都被它的這一擠擠得粉碎,而巨狼就在這空隙裡跳向劍完的咽喉。
劍完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的笑容,他也撮唇一聲呼哨。
客棧裡的眾人聽到樓板上傳來地震一樣的巨大聲響,一批高大得異乎尋常的黑馬現身在樓梯上,鬃毛飄揚如同黑色火焰燃燒。
黑馬低垂脖子,憤怒地又踢又咬,碩大的蹄子撞擊著木樓板,發出轟轟的聲音,踩踏在每個人的心頭,看上去狂暴如獅子,而不是匹騎獸。兩隻猛獸翻滾著纏鬥在一起,就像兩團旋風互相看不清身影。
這邊劍完還在大步逼近。他像一個銅鑄的武士走在黑色的森林裡,腳步聲在鬆軟的籐草地毯上變小了,但那龐大的不可損毀的身軀卻帶來可怕的壓力。他悄聲低語,聲如寒冰:「還有什麼招數,一塊兒使出來吧。」
他靠的如此之近,讓陸狼甚至聞到了他右手劍尖上繚繞的火的味道、左手劍尖上繚繞的冰的寒氣,這雙重的刺激刺疼了陸狼的鼻腔。陸狼的眼瞼微微發著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嚇人,他的敗勢如此明顯,而劍完的背後還有兩劍未出。
在這位挾帶水火雲氣步步緊逼的黑武士面前,桀驁如狼的陸狼也不由得垂下了手,似乎被劍完攝人的氣勢給鎮住。
隨著他雙手的落下,那些籠罩四周牆上桌椅上的花草籐蔓都垂下了枝葉,牽牛子捲鬚蔫了,使君子莢殼凋落,螺旋草花萼枯萎。半綠色的透明的陽光從窗戶射進,淡淡地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在黑暗中待得久了,這淡淡的光讓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輕輕透了口氣。
「我輸了。」陸狼不得不咬著像狼一樣的獠牙承認說。他那暗淡的瞳孔在灰暗的客棧裡如同兩點鬼火閃亮,隨著他最後的這句話,纏繞在手腕上的最後兩條細籐像死去的蛇鬆脫開來,悄無聲息地滑落在地。
「我知道。」劍完那張憤怒如火燃燒的面具上彷彿有一點驕傲的光亮,他雙手旋起,交叉握住雙劍的劍柄,就要給陸狼最後的一擊。
就在這當口,他突然從旁邊僵坐著的藏音臉上看到一道詭異的笑容。劍完如同掉入陷阱的野獸那樣突然地明白了這個笑容的意義。
原來陸狼真正的殺招就是他手腕上那兩根細細纏繞著的籐草。
它們像死了一樣滑落在地,被劍完的鐵腳踩踏著,但一旦被劍完甩在身後,就悄悄地立起脖頸。它們從地上彈起的時候,依舊柔弱細長,但一射出就突然膨大無數倍,變成筆直僵硬的利矛,矛身上還帶有許多可怕的鐵刺。就像真正的毒蛇,靈動異常,快如閃電。
劍完根本就沒能完成他的躲避。他瞪大雙眼,看著從胸口穿出的兩道沾滿血跡的鉤籐,後退了一步,慢慢的歪倒在地,雙肘還向後抬著,摸著肩膀上的劍柄。
主人一死,他的黑馬一聲長嘶,舉起鐵蹄猛烈砸在板壁上,在側壁上砸出一個大洞,跳了出去。
風和雨從板壁上的破洞灌入。濕漉漉的馬蹄聲從棧道上傳來,漸漸遠去。
陸狼吁了一口氣,抹了抹光頭上的汗,「好難對付的武士。」他嘀咕著說,羽狀的復葉從他的兩頰消退去,使他又恢復成人的模樣。
待他回過頭來要對付白瀾等人,卻發現樓梯下空蕩蕩的,那三個人不見了。
白瀾一腳踢開樓梯後的暗門。
「快走,」他催促他們說,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隻手抓住那軍官,將他們向外推去。軍官的麻子臉嚇得煞白,尚且掙扎著扭頭問:「我的那些行李怎麼辦?」
「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它們,快跑吧。」白瀾道:他跟隨在後,一腳跨出洞口,卻突然覺得後腳被一道鐵圈緊緊箍住。
白瀾嚇得幾乎叫出聲來,低頭卻發現一隻手從崩塌的樓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腳。滿臉是血的混世虎正壓在那些破木頭瓦片下,原來他沒有死。
「救命。」這強盜頭子聲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開頭上壓的著斷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腳踝不放。
白瀾怕他的叫嚷會招來店堂裡那幾個人的注意,讓誰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他們撕開那些蔓籐,逃出客棧。天已經大亮了,他們在店堂裡竟然絲毫也不覺得。回頭看時,客棧已經被無數草木所掩蓋。白瀾從來沒體會過如此寂寞的早晨。棲息在客棧屋頂的烏鴉本該在清晨成群地飛起,翅膀轟鳴,如同山洪爆發,但此時那些殘存烏鴉都已被瘋狂生長的草悶死,一直也沒留下。
混世虎傍著一塊大石坐下,呼呼喘氣,自己從衣襟上往下撕布條,包紮頭上的傷口。
此時大雨初停,他們兩側都是客棧的黑瓦頂,腳下滿是碎石泥濘,更往下則是永恆翻騰著黑色雲氣的深淵。他們在懸崖上一處狹窄的縫裡。
白瀾知道這只是極短暫的一個空隙,一到下午就會繼續下雨。萬鴉山的漫長雨季一旦到來就連綿不絕,沒個盡頭。
「喂,店家,你準備把我們帶到何處?」混世虎一手揉著腳,一手扶著腰問。剛剛脫離險境,他的三角眼就開始不安分地亂溜,不離開那紫衣女孩左右。
那軍官胡亂擦著汗,轉頭看到混世虎也在,氣不打一處來,喝道:「這人是強盜,你怎麼能救他。」見到強盜落單,他雄赳赳地拔出腰刀,踏上前兩步,要捉拿賊人,卻一腳踩在碎石上,幾乎腰滑下山崖,手中腰刀也脫手飛下。
軍官攀著一叢草,半個身子懸在空中,連叫:「救命。」
強盜頭子呵呵大笑,踏前兩步,站在軍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腳一踩,那軍官定然就墜下懸崖,嗚呼哀哉。他卻不理會臉色青白不定的軍官,一雙色眼肆無忌憚地在那自已女孩身上轉來轉去,伸出一條長舌頭舔了舔嘴唇,道:「說實在話,咱們弟兄從青石一路跟過來,就是想吃下這兩塊肥肉。如今就說給你們聽,也不打緊。」
他俯下臉去看那軍官,兩張臉只相距一尺。軍官臉色憋得通紅,又轉為絳紫。白瀾見他命懸一線,也無計可施。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白瀾嚇了一跳,強盜頭子卻是將那渾人拖了上來。
那軍官氣哼哼地盯著混世虎打量,不過他屢遭挫折,氣勢殆盡,想要發作卻又不敢。
白瀾連忙上前打圓場,對混世虎道:「要一起逃可以,但咱們的同舟共濟,這位爺,你可不能再打別的注意。」
混世虎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刻我和你們一樣,被人追殺,豈還有窺財之意。」
混世虎又乜斜過眼睛望望白瀾,露出一絲獰笑,繼續道:「那瞎子在山路上搗鬼,斷了大夥兒出路,顯然是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嘿嘿,這幾個人為了什麼事要滅大家的口,店家,你是不是也該給大伙說個明白呢?」
白瀾躲閃了一下,道:「這些話我們在路上慢慢說,先逃命要緊。再不快走,等他們鬥得見了分曉,我們全都死在這裡。」
軍官驚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裡去?你不是說前後的路都斷了嗎?媽的,老子也是戰陣上拼來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從這裡殺下去,將那幫子強人一個個都收拾了。你們聽我指揮,勇猛作戰,未必會輸。」
混世虎嘿嘿一笑,又看了兩眼那女孩,只是不說話。
那女孩感覺到了混世虎對他的注意,也只是低下頭去,袖子上的鈴鐺一陣抖動。白瀾見她尚且不知道害怕,一張臉清純乾淨,不著心思,就如一片白色花瓣。
白瀾又歎了口氣,雙手在油膩膩的圍裙上抹了兩抹,然後撥開混世虎身後一叢高高的蒿草,那裡竟然現出一條歪扭的小路,一頭搭在絕壁的縫隙裡,另一頭順著沖溝上升,看不見消失在何處。
混世虎驚訝地長大了嘴,露出了那顆閃閃的金牙:「這條路是他媽的怎麼回事?」
另兩人也都靠著過來看這條路,問:「它到底通向何處?」
「這不是一條生路,可要想活命,」白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唯一的機會——只能逃向幻象森林。」
幻象森林。這四個字跳躍在大家耳邊時,讓他們的身子輕輕地震了一下。
他們不由自主地仰著脖子抬著頭向上看。
他們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綠色的鑲邊,那道鑲邊是由巨大的看不到頂的樹木組成的。他們窮極目力,也只能看到樹的樹幹部分。從這個角度看去,那些樹幹彷彿是些連續弧面組成的城牆,又陡又直。
在九州大陸上,至少有十二處這樣的古老森林,從誕生伊始,就沒有人干擾過它們的寂靜,就連從峭壁頂上滑落的石頭和水,都散發著古老和腐朽的氣息。據說在它們的深處生活著上古的山神和神獸。這些神靈因為年代久遠,都沒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沒有人知道這些神靈是善是惡,但進入森林裡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混世虎神色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白瀾,一副懷疑的神態堅持問道:「沒有人能從幻象森林裡活著出來——我們爬上去又能有什麼好處?」
白瀾極不情願地歎了口氣,皺著眉頭解釋道:「如果他們不追上來,只要不觸動雷音之樹的封印,不深入森林內,躲藏一段時間總是沒有問題的。」
「就順著這條路爬上懸崖嗎?」那軍官急不可耐地問,一個箭步搶在最前面,抓住兩把草,就使勁朝上爬去,但道路濕滑,他身材又胖,一使勁又滑了下來,要不是白瀾托了一把,幾乎將幾個人都擠落下去。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邊走邊東張西望,似乎還心存疑慮。那女孩身子輕巧,用手撩著裙擺,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搖下許多細碎的鈴聲。
白瀾跟在後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舊如戰鼓擂動。他一邊爬,一邊想:這幾人中,誰是那個隱藏的術者鬼顏呢?
小徑陡直,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他們只能用手抓緊石縫裡的草根,踩著淺淺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兩步,白瀾的腳就陷入冰冷的泥漿。他們吃力地攀爬著,過了許久,彷彿也沒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棧卻如一粒小小的豌豆,落在了下方。
當他們真的看到小徑的盡頭時,雨點又開始飛落下來,落在這群人的額頭和眼睛上,撞痛他們向上望著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綠色洞穴的小徑頂端,小女孩停下來喘氣。白瀾在後面能看到她那白色的耳廓,黑色的髮絲沾在她臉上。
小徑盡頭是一棵高的無法形容的樅樹。它寬有十圍,從峭壁的崖上生出,盤根錯節的根緊抓著巨岩,彷彿是在洪荒時代裡,從上面那片神秘之林中漏下來的一顆種子,讓它生長在這裡。
他們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樹幹,無窮無盡地筆直上升。樹幹上齊人高的地方,是一張詭秘的臉,因為年代久遠,被磨蝕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還是人臉。正是這個雕刻出來的面孔,使它不屬於頂上那個不近人間煙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產物。
路到這兒就斷了,走在前面的軍官停下來,看著那棵樹有點發愣。一邊是高高的峭壁,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亂糟糟的岩石翻滾在路邊。
樹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塊三角形凹地,根本沒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沒有躲藏的地方。
「這就是路嗎?這算什麼?」軍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著,開始破口大罵,「這是條死路。媽的,你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算什麼?」
那女孩越過他走到樹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白色的樹皮。樹枝上簇擁的針葉如同無數墨黑色的小爪子伸張在空中。雨水從墨黑色的樹冠上灑下來,不大但是密集。
「我走不動啦。」混世虎在後面喘得跟頭牛似的,血水從他的額頭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裡,斜依著一塊突兀出懸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窩很深,每次抬頭看著白瀾說話時裡面就灌滿雨水。
從離開客棧開始,這個強盜頭子就在越來越好奇地打量白瀾,這個看不出年齡的店老闆。離他的店越遠,他彷彿越有了主意,模樣也從一名畏縮的生意人,慢慢變成腳步輕快、自信矯健的年輕人。混世虎越看越心驚。在這顆灰白色的樹下,白瀾笑了起來:「那瞎子說鴉巢客棧是打開幻象森林的鑰匙,他可不是隨口亂說的。看那張臉……」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對那少女說:「按它的舌頭,姑娘,按吧。」
紫衣女孩正站在那張臉面前,他看到那張臉深邃的眼窩裡注滿了憂鬱和黑色的水,而那張大嘴則是一個凹陷的坑,她猶豫著探手伸進它的嘴裡,彷彿摸到一個光滑堅硬的東西,她回頭看了看白瀾,白瀾鼓勵地微笑,於是依言使勁將它按下。
樹皮在她的手下滑動扭曲,彷彿活了一樣,巨嘴彷彿要把她的手吞入肚子。她嚇得尖叫一聲,抽手向後跳出。
冰冷的白光從那張臉的雙眼中噴出,這種光好像有形有質的實體,它飛快地旋轉開來,就如同一個吞沒許多色彩的漩渦,它越轉越大,最後猛地旋開,樹身上現出一個圓形的洞口,裡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樓梯,如同一道輕煙,在樹心裡盤旋而上。
樓梯之前,有一道透明的結界,如同一簾水幕,不停地輕輕抖動,呈現出一扇大門的模樣。
「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門。」白瀾靜悄悄地說。他看著這一切的目光裡充滿讚賞和驚歎,彷彿自己也是頭一次看到。
他補充說明:「從外面打開這扇門,一年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我們打開了它,那麼離下一次再被打開,就是一年後的事情了。」
「看情形,這樓梯彷彿經常有人用呢。」軍官眨了眨眼,看到門前是厚厚塵土和堆積了數百年的死苔蘚,樓梯上卻是纖塵不染。他說,「那個什麼神器,會很值錢嗎?鑰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還不快將它打開?」
他如著了魔一般向前走了兩步。混世虎卻突然一長身,當在入口面前,他從懷裡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用輕佻的淡紫色的眼睛掃視眾人。
「幹什麼?莫非你又要搶劫?」那軍官向後跳起,抖索著用手指著那強盜頭子。
混世虎嘿了一聲,看都不看那軍官一眼,只是緊盯著白瀾:「是時候該說清楚了,你瞞著我們什麼?這上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把這些術者都吸引到了這兒來?」
混世虎像釘子一樣尖銳地問。他撐開右手,當在樹洞面前,彷彿拿定主意,不從白瀾這裡掏出一個答案,就不允許任何人往前走。
白瀾楞了楞神,他似乎對混世虎的舉動早有預料,但提起那個回憶卻讓他困惑。
他揮了揮手說:「那時候我就站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看到巨大的光華,比滿月的光還要亮,它把懸崖頂上的整排林莽都照亮了,在隘谷對面投下巨大側影。大地震動不休,好像一頭豹子吃壞了東西,翻腸倒肚,動盪不休。我們在客棧裡,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一頭通向另一頭。大樹被這腳步聲摧垮,倒塌下來……」
「那是什麼東西?」混世虎被他的描述所動容。
「是靈獸。」白瀾說,「它們是諸神的使者,神器的看守者。它們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它們,就是……傳說中的龍?什麼都有可能。總之它們在近神的行列裡漫步。」
「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是被神器吸引來的。據說這塊古老的土地是荒墟大戰的遺跡,盤古用來鑿碎混沌的巨斧碎片在那場匪夷所思的大戰中隨巨神分裂的身軀散落在大地四方,數百萬年來隨著地下的巖流到處移動。」
原來在胤王朝的極盛時期,胤王曾召集了九州範圍內所有種族的所有著名星象學家,舉行了「星流逆算」大典。他們從當前星空逆推回去,推想過去的真實歷史。星象學家們在窮推那場神之間的大戰時,能推算出來的掉落的神器位於九州大地的十二個地方。它們陷入地殼深處,等待著大陸岩層的運動將它們重新推出地面。
這些兵器碎片,擁有原神墟的強大靈力。墟的繼承者對此念念不忘,他們還謀劃著在即將重新到來的末日之戰上,要讓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場,於是派來了這些搜尋者和看守者。它們守候等待在這塊大陸上的歲月至少有十萬年了,等待著大地重新將這些神器吐出——而現在,它終於現形了。
白瀾講述故事的神情如此的投入,就連女孩也回過頭來聽他講述。
黑色的幻象森林就在她的背後,它龐大、黝黑,如同巨大匍匐的野獸,毛髮茂盛,充滿活力但又危險重重。
這個關於數百萬年前那個開天闢地的大戰故事,在這個陰冷的雨季和陡崖上說起來,夾雜著令人害怕、恐懼同時又不禁神往的複雜調子。
「天驅和暗辰被吸引過來,難道不自量力地想要與神對抗,從它們的手底下奪取神器嗎?」
白瀾意味深長地看了混世虎一眼:「它們的時間概念和我們是不同的。趕在它們之前找到神器,再趕在它們發覺之前送回,對它們而言,也許只是一瞬間的時間,卻已經足夠俗世間安享太平或者亂世數千年了。」
據說曾經有一隻地底河洛,無意中在靈獸之前找到了一塊神器碎片,卻運用不當,引起了地底火山的大爆發,毀滅了整個部族,連帶使方圓二千拓的土地下陷,形成了現在的越中大盆地。
從倖存者的口中傳述出來的故事,使神器的威力和勇名出現在歷史中。不論誰得到了這樣的力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掃平一切障礙。
他們站在山崖上,回望腳下那粒小豌豆一樣大小的客棧,那裡對立著上千年的宿仇天驅和暗辰。他們各自擁有者彷彿是渺不可及的抱負。
「哪怕他們任何一方得不到神器,也絕不會讓對方得到。」在白瀾如此下結論的時候,混世虎注意到這個店老闆有一雙灰色但是明亮的眼睛,在不經意掃過來時,彷彿要刺穿自己的肺腑。
「你只是一個下流掮客和肥胖商人的探子,平日裡以賣往來客商的情報給山賊為生,為什麼對天驅和暗辰的事情如此清楚呢?」混世虎冷笑道。
「你不過是個山賊,此刻逃命要緊,又為什麼對這座森林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如此在意呢?」白瀾反唇相譏。
他們互相對視,誰也不肯示弱。
末了還是混世虎輕輕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他眼望小徑輕輕地「啊」了一聲:「不好,下面有人追來了。」
眾人聞言大驚。
「快躲進去。」白瀾說,回身要眾人逃入山洞,紫衣少女卻不知道怎麼滑了一跤,白瀾急忙回手拉她,卻幾乎要被帶下小路去。他們兩人大半個身子懸空在外,沙石簌簌地落下懸崖。
軍官回頭看了一眼,眼見兩人形勢危急,也不上來幫忙,伸手一把推開混世虎,獨自朝樹洞直奔過去,伸手就要去推門。
混世虎本來站在洞邊,被大個子軍官一把推開,他也不著惱,負手而立,看著白瀾和少女兩人在危崖邊搖擺,反而莫名地露齒一笑,那一笑中滿是油滑古怪。
只聽到「撲」的一聲響,一步跨進樹洞的軍官那龐大魁梧的身軀突然如麵餅般矮了下去,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按捺揉搓,登時擠壓成一團爛泥。
白瀾覺得手上一緊,不知道怎麼著就爬上了懸崖。少女穩穩當當地站在路旁一塊大石上,望著軍官的屍體,竟然還是沒有顯示出一點害怕的神色。
白瀾低低地喊了一聲:「亙白朮!」他知道通常沒有鑰匙的話,這種結界法門不過是將人推回,但軍官這死狀和情形卻與半夜裡那黑胖強盜死在棧道上時一模一樣。
通往幻象森林的唯一通道竟然也被亙白朮者下了禁制秘術。
「還記得瞎子說過的話嗎?我們這些人當中,沒有誰能輕易活著出去,」混世虎輕輕地斜咧著嘴道,「哪有這麼容易就逃走的?」
被風撕成細霧的雨在他們之間飄忽來去。他們三人分別佔據一個三角形的頂端,默默地看著另兩個人。
「好個亙白朮的千鈞壓頂,」白瀾看了看屍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咬牙對混世虎道,「你是鬼顏?」
混世虎仰天大笑,他的笑聲如同尖利的風,在他們耳邊刮來刮去。
「不,我不是!」他否認說。
「如果你不是的話,」白瀾轉過眼睛,望著高高地站在石頭上的女孩說,「那麼,你就是。」
女孩露出一點微笑,那笑容如同梨花瓣上的一粒露珠,「就算我是吧。」她輕聲細語地說,話語裡仍帶著少女的羞澀。她的身體在那間細軟的紫紅色袍子下顯得柔軟而單薄,但瀰漫而出的殺氣此刻卻如蓮花怒放。
「你也是天驅或暗辰之一?棧道和這裡的陷阱也是你設下的?」
「不,不是我設的。」女孩否認說,臉頰上透出一點淡淡的紅色。她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著混世虎,問:「你又是誰?你冒充強盜,切斷出入的通道,又在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上布下陷阱,你究竟是誰?」
混世虎又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黃紙,將它展在風中,給他們看。這不是他們看過的任何一張畫像,而是第六張畫影圖形——正是昨天晚上,這強盜頭子從烏鴉的嘴邊奪來的那張黃紙。
那上面同樣畫著一張人臉,只是比劃著鬼顏的那張更不可辨認,只是淡淡的一個影子。
「我當然不是鬼顏——這張畫上的人,才是我。」他說。
那張畫像上,淡淡的人面下,同樣有兩個大字:
無形
時近正午,日光居然也在一短瞬間內穿透密厚的雨雲,透射下來。這在雨季來說,是個難得的日子。
陽光從客棧破了的半壁中射入,照在劍完那僵臥的軀體上。花草籐蔓如壁虎蜿蜒爬過,從四面牆壁上滑落消散。
陸狼歪著頭看劍完倒在地上的屍體,覺得眉心涼颼颼的,似乎仍有被劍指著的感覺。天驅武士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雖死而餘威猶存啊。
陸狼正在感歎,卻發現僵臥在地上的那屍體邊上沒有影子。
陸狼直起身子,突覺一陣暈眩,彷彿看到每一樣東西都有雙層的邊緣。他閃電般地搖了搖頭,脖子上的鬢毛就如同狼脖子上的毛一樣支稜起來。
不對,這是密羅幻術,有人在客店裡施加了密羅幻術!
湖綠色的密羅是由四顆星組成的三角錐形星象。四顆星大致環繞錐形中心以複雜的方式旋轉,其中心又按自己的軌道沿地平線附近波浪型運動,沒有規律性的週期。
密羅代表的是結構和組織。它在大地上星象學家眼中所顯現的不同形狀具有不同的涵義。
密羅星施加的影響是針對視覺的,善用者能使方圓數百尺內的生物俱入術中,使人如身處夢中而不自知。而此時陸狼才從夢中驚醒,卻依舊無法脫身。而這個隱藏的密羅術者施加的這道秘術的範圍有多大?施加了多久?他卻一無所知。這是那個暗藏的鬼顏設立的圈套嗎?是不是他們昨夜裡看到的就是幻象?是不是在他踏入客棧的那一刻起,他的所見所聞,就已經是虛無縹緲的幻覺了呢。
陸狼懷著恐懼向前跨了一步,猛踩那具屍體的胸口,果然踏了個空。他的腳穿過劍完的身體,如穿空氣。他又急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兩個同伴,伏師和藏音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依然安坐在原地不動聲色。
但每個人看到的情景是否一樣呢?他看到的是否是真實的呢?
四周的籐蔓仍然在靜悄悄地生長,穿過這些籐蔓看到的景物彷彿也跟著在搖曳,在動盪不休。客棧如同沉在深湖的水底裡,即靜謐安逸,又暗藏殺機。
陸狼瘋狂地向四處旋身,牙咬得咯咯響,想要看破這道矇混之後隱藏的真實。他聽到自己的狼在二樓走廊上低聲哀嚎。
如果劍完沒有死,那麼他此刻在哪兒?陸狼至少深知這個和他交手的劍客是真實存在的。他展現出了郁非的憤怒相,又以雙劍合璧,和陸狼的殺人鉤籐正面交手,這是裝不來假的。
陸狼又轉了兩個圈,依舊什麼也看不出來,但他卻能清晰地感到一道銳利的殺氣,如芒刺頂在背上,要劈開他的脊椎,切開他的尾閭,不論他怎麼急轉身,都甩脫不掉這種感覺。它粘貼在他的後腦上,隨時都能刺下來。
陸狼怪叫了一聲,他的花籐和那些有鋒利鉤爪的籐條像觸手一樣倒捲起來,從腳跟蔓延向上,將自己包裹起來,如同綠色的蠶繭。
這蠶繭漩渦般急轉而起,帶著尖聲呼嘯,它碰到的不論什麼東西,桌椅、地面、空氣還是隱藏在這些錯覺之後的真實物體,都被這花草纏繞成的漩渦遠遠地帶了出去。
陸狼要借助這急速的旋轉來擺脫密羅幻術的控制。密羅製造的視覺景象被一幅幅地送到眼前時總有間隙,只是這間隙的閃過,猶如白駒過隙,快過了眼睛所能發現的速度。
幻影被剝離之後,陸狼一閃間,已經看到了模糊的客棧影像後面的真實景象,劍完這個身軀龐大的武士在草木的夾縫裡顯露出來。他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後,貼得如此之緊,彷彿呼吸都能吐入自己的後脖頸。
陸狼一驚而起。劍完臉上的憤怒之形更加凌厲。他左頰圓聳如太陽,右頰卓立如明月,這是憤怒飲血尊的面孔,郁非一派中最是強橫凶暴的秘技。
陸狼用力後仰著他的光頭放聲大叫,血從牙齒縫裡迸出來。他舉起所有的籐,讓它們如崩斷的琴弦四散飛出。這些籐蔓彷彿從他身上獲取了各自的生命,飛速地滑向四面八方,伸向每一條縫隙,每一個角落,碰到任何東西都緊抓住不放,將它們擠住、圈住、抓住,然後一圈圈地纏繞上去,好像八爪魚的觸鬚。
彭彭的響聲不絕於耳,那是它們纏繞住的東西被擠壓破裂的聲響。酒甕、水缸、木頭桌椅裂成了碎片,碎片在空中飛來飛去。木柱子和房梁被勒得咯咯作響。樓梯上的那匹巨狼咆哮著,聲音逐漸低沉,最終窒息而死。剛才被陸狼殺死、橫躺在地上的幾具屍體被籐條掄起在空中揮舞,好像掛在樹上的果實。
這是太陽系的無雙秘技「萬物生殺」,施展開來時,方圓百丈之內的動物都會被這遮天蔽日的籐草扼殺。陸狼原先怕誤傷到自己人,始終不敢使用,如今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盡力施展出來。他站在鉤籐的漩渦間猛一抬頭,正看到劍完一雙眼如火炭般紅。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陸狼顏面好像要燒著了似的。他大叫一聲,閉上雙眼,雙手向上高舉,只聽得紅龍一聲巨響,屋頂被穿破了,瓦片和雨水從破洞理猛烈地灌了下來。
劍完已經飛在半空,他全身帶著火焰,穿破鉤籐結成的廬頂,自上而下猛烈地撲擊。倏地一劍從火圈中突出,卻是冰冷刺骨,讓陸狼身上的汗毛全都豎立如冰柱。
劍完的毛髮全都高高豎起,他的牙齒閃著寒光,人以毛髮為血梢,指甲為筋梢,牙齒為骨梢,舌頭為肉梢,此刻劍完的四梢全都充溢滿怒氣,一聲大喝如爆雷在舌頭綻放,這一聲大喝還沒完全消散,陸狼已經被一劍從肩膀斜切到小腹。
雨水彷彿絲絨一樣從穿破的屋頂落下。劍完收劍立在當中,他的怒氣從背後蒸騰而出,黑色的厚重斗篷如同大鵬在他背上招展。這一劍之威,連天地山河也都為之變色。
陸狼的屍體依舊站在當地,被花草籐木纏繞著,猶如一段朽木。
劍完眨了眨眼。客棧中的密羅幻術同樣對他有影響,雖然不會像對陸狼那樣強烈。
此刻,他也終於將真實的景象收入眼中。
籐蔓依然吊掛滿整個客棧,是它彷彿一個幽深的山洞——雖然它們正在無力地慢慢垂倒。
伏師立在門後,彷彿絲毫也沒有受到過驚擾。那些無孔不入的殺人籐蔓彷彿恐懼死亡一樣躲開他。
琴師則盤腿而坐,漂浮在半空中,那具古琴橫放膝頭。那些貼著牆壁和底面、屋頂伸展的籐蔓自然也沒有發現他。劍完知道這世界上除了羽人,沒有人可以御空飛行。他在仔細看時,發現原來是兩根細細的琴弦將這瞎子吊在半空裡。
他再轉頭朝後看時,卻發現樓梯下的白瀾和其他幾人不見了。
「有人跑了。」伏師低沉地說,「得把那店老闆抓回來,他是江子安的人,必然知道通往幻象森林的路在哪兒。別忘了,他們中間還藏有一名高手。」
「別擔心,」藏音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自然有人在監視他們。」
他突然咦了一聲,指點著客棧的一個角落問道:「伏師,你看看,那是什麼?」
他們一起轉過頭去,看見在那裡三五條鉤籐還在撲騰它們最後的精力,一條鉤籐高舉著一具屍體,讓它在空中翻滾,另幾條籐蔓則試圖搶奪。一旁的地窖門也被翻轉開來,斜扔在一邊。
那具屍體掛在空中搖晃,如同籐上的果實,顯然是從地窖裡被拖出來的。當它被翻了一個面倒掛起來時,他們都看到了那具屍體的面容:滿面皺紋,一副愁苦相,頦下一把白鬚,顯然年歲不小。
他們都沒見過這個人。
劍完一抖手中雙劍,讓它們在濕漉漉的雨中嗡嗡作響。他則藏在自己的斗篷陰影下,陰冷地問藏音道:「瞎子,按你的星相所說,來這裡的是十四個人。死了八個,跑了三個,這裡還站著三個——那麼,這又是誰的屍體呢?」
鬼顏立在當地,一雙眼睛轉了轉,問無形:「你要阻止我進入幻象森林,去找那件東西嗎?還是你自己想進去找它?你是要逼我殺你呢?」
「你可以試試。」站在對面的無形突然詭異地一笑,手中短刀斜挑而起。他手中的刀比一般手刀要短,刀背薄挺,刀身狹尖,略帶彎曲,鋒利無比,分明是刺客專用的樣式。
白瀾驚訝地發現,他那雙紫色的眼瞳中,竟然現出一朵妖艷的金色薔薇花,對稱的花瓣如輪轉動。
無形的話落入風裡,隨即散去。站在對面的白瀾覺得眼前一花,懸崖之上突然就少了一個人。白瀾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他們眼前的空地統共不過巴掌大,怎麼憑空地就消失了一個人呢。
消失的人正是混世虎,也即無形。他當著其他二人的面,彷彿一下就融化在空氣中,只在原先站立著的地方,餘下泥濘的一雙腳印。
雨如刻刀,不停落在腳印上,那雙泥濘的腳印很快就崩塌、變形,直到慢慢消失在雨中。
如此大塊頭的人,怎麼能就此化為透明的空氣呢。這是密羅幻術呢?白瀾拚命地瞪大眼睛,他看到離無形原先站立之處三步遠的路邊,一叢蕨草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地斷了頭。白瀾不由想到了無形提在手裡的那把短刀。那是他看到無形留在空氣裡的最後一點痕跡。
一點點殺氣如同風撒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生長起來。白瀾身上冒出一片片雞皮疙瘩。
無形沒有蹤影,因而也無處不在。
他們望向四周,天地一片寂寥,卻無處不有這個殺手的身影,無處不有這刺客存身的可能,殺氣瀰漫在空地四周,遮蔽了天地。
他的下一刀,會從何處顯身呢?
能隱身的星辰法術有兩種:密羅術和亙白朮。雖然原理不同,卻是殊途同歸,都使施術者消失在人眼前。之前客棧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已經可以斷定,這些人中必定有密羅術者,也必定有亙白朮者。無形會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四面的風又濕又冷,將白瀾逼到懸崖邊上。他是持有那柄鑰匙的人,只有他才能打開那道透明的門。無論天驅還是暗辰,任何一邊都會想活著得到他,但之後又會如何呢?
正惶急間,他突然聽到耳邊有人輕語,依稀就是無形的聲音:「不要上了那姑娘的當,知道她為什麼叫鬼顏嗎?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吧。」
風中的聲音彷彿有魔力,讓他不得不回頭看那女孩。
那女孩臉色慘白,眼睛中卻沒有半點驚懼的神色。披散的黑髮下露出張蒼白的臉,雙目警覺,也在關注四周的動靜。她雙手捏住袖子裡伸出的一副烏木刀刀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那股看不見的風依舊在細聲細語地說服白瀾,他聞到風裡面傳出的煙味,「你以為她真的是個女人嗎?哈哈,這人一貫以色相勾引好男子,你喜歡上她,就中了她的陷阱,乖乖地帶她上了這條小徑。這軍官被她擺佈得送了性命,你不是親眼所見?鬼顏若是入得幻象林,豈會留下你來?」
「別選錯了路子。藏音說得明白,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一方人,才活得下來。」
白瀾不由得朝遠離鬼顏的方向,慢慢地後退了兩步。他帶著點顫抖的聲音問:「你……是天驅還是暗辰?是你殺了他們嗎?」
「怎麼,你懷疑我嗎?」
她臉色一邊,抬起下巴。她的下巴又尖又小,眼睛裡帶著幾分邪氣,顯得又冷傲又嬌艷。她雙手一擺,從左右袖子裡各自抽出一把細長的彎刀,烏木柄的雙刀如同新月一樣又細又長,同樣是刺客慣用的武器。
「你害怕我了?」她挑戰似的說道。
白瀾還沒有回答,卻一側頭,彷彿聽到風裡似乎有嘶嘶的毒蛇探出信來的聲音。
那女孩也彷彿聽到了,眉頭一皺,就要轉身。空氣裡彷彿有雨燕的翅膀迅疾劃過的波紋。她的雨披之上,突然幾道紅色的絲線綻放出來。
紫衣女孩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衣袖下的彎刀閃電一樣劃出,新月的光芒向後斜掠過極長的一道弧線,這迅疾之極的一刀卻砍了個空。
「她在和空氣作戰。她砍的是空氣。她怎麼能打得過空氣呢?」還是風裡面那個嘲弄的口氣在說。他貼得如此之緊,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白瀾的耳邊。
最後一個「呢」字說得稍大,鬼顏也聽到了,她閃電般轉過身來,刀像哨子一樣劃過白瀾的耳邊。
但那一刀尚未劃完,鬼顏的後背上又嘶啦一聲響,一頭烏黑的長髮散落開來。她一低頭,一個踉蹌,一潑血灑落在泥濘中。鬼顏這一下受傷頗重,不由得跪坐在地。
她咬著牙道:「這不是密羅術。」
這確實不是密羅術。密羅的隱身術只對受術者的視覺影響,使人產生虛影幻覺,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但聲音是無法改變位置的。
亙白朮的隱身方式是改變空氣密度,讓它的折射度發生改變,使光線和聲音都如流水般滑過自己所處的位置,它不但可以隱藏自己的身影,還能隱藏自己的聲音。
但施術者本人也因只能看到微弱的一點光而近乎瞎子,無形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像鬼魅一樣地進攻殺人,也是亙白朮者中的高手了。
白瀾看鬼顏痛得跪坐在地上,雨水將她的黑髮打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格外醒目。瘦弱的肩胛骨在紫衣下微微起伏,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怎麼也無法與「鬼顏」這個陰森森的名字聯繫上。
他忍不住想向前邁出一步,卻看到她射過來的眼神凌厲刺骨,讓他後脊樑發冷。
鬼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厲聲說:「不用你幫。」那一聲喝又清又亮,震得四面空氣嗡嗡作響。
隨著那一聲大喝,鬼顏一揚手,斗笠雨披飛下山崖。白瀾突然眼前一暈,他看到鬼顏的顏色彷彿有些改變,她那秀麗的外貌也有些變化,原本小巧的鼻子從面龐上突兀而起,變得又高又挺,本來柔和的下頦竟然多了幾分剛硬。只是這麼一錯眼珠間,就連身高彷彿也變了,變得更加修長。
不但相貌身高變化,就連她身上的衣服也如籠著一層濃霧,在風裡飄拂來去。紫色外袍變幻成一襲綠色團花繡袍,再看鬼顏,只見她臉型瘦削,雙眉如刀般銳利,分明是一名精明幹練的少年人。
她的週身上下都在不停變化。忽而形如望著氣象萬千,忽而如宮女幽怨寂寥,忽而是大漢,忽而是幼童、婦女、老者、遊方、修士……千人千面,有上千形象不斷幻化。
這是傳說中的密羅術嗎?
白瀾只覺得耀眼生花,他驚問道:「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鬼顏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她的嘴角還殘留著客棧桌子邊低頭喝茶的那個溫婉少女的影子,但面部卻變成完全不可分辨的另一人。她的臉龐變幻來去不可捉摸,只在這一笑間,又變了另一副模樣。
白瀾捉摸不清她的形貌,也捉摸不清她的身形。她的外形如融化在四周的雨水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鬼顏在雨地裡施展開這套變身術,雖然不如無形那樣完全沒有行跡,但身形如波紋一樣蕩漾,外衣花色變幻如海,無形雙目本來近盲,如今更是難琢磨透鬼顏的確切所在。
一時間懸崖空地上變得極靜,只聽到雨水滴落在地和鬼顏輕輕地喘息聲。無形本來在空氣裡藏匿好自己的身形和聲音,只有進攻時那柄短刀切開空氣的紋路,會暴露出他的真實所在。此刻鬼顏變化多端,就迫使他的短刀遞出時要更快更重,也就更容易被發現。
鬼顏雙手握刀,半蹲在泥水中,此刻她依舊落在下風。
無形可以休息,他可以按住自己的短刀,像嗜血的豹子那樣蹲伏在暗處耐心守候;而鬼顏必須全力聆聽四面空氣裡傳來的任何異動。她的血正在流失,在不斷地滑入泥濘中。
而空氣裡的無形殺手獰笑著告訴她:「別掙扎了。我殺過一百二十七人,從未失過手。你只是我手心裡的一隻小蟲。」
「真的嗎?」鬼顏冷笑道,「從昨天到今天,你連施了三個亙白陷阱,此刻又用隱身法,我看你能支撐多久。」
白瀾內心中轟鳴不止,面前的兩人誰都可能是自己真正的敵人,而他捏著手中的鑰匙只有一次選擇機會,他是幫鬼顏還是幫無形?他是幫天驅還是暗辰?瞎子藏音說:「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人,才有可能活著離開。」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再問道:「鬼顏,你到底是天驅還是暗辰教徒?」
「我,」鬼顏挺起受傷的身軀,正容道,「鐵甲依然在!」
藏音懸掛在空中,長琴橫搭在膝蓋上。雙手一起,只是幾個音符彈跳而出,劍完就覺得心臟一窒,呼吸和意識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壓倒。
從藏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夾著刺骨的涼意,既遙遠又疏離,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死瞎子,不怕你搗鬼!」黑騎士怒聲喝道,雙手一錯,冰火雙劍隨著他的怒氣盤繞而起,就要衝上前去。
他冷笑著雙腿盤坐,以哀傷抵抗憤怒,以散發出死亡氣息的音律如洪水一樣從高處傾瀉而下,去對抗劍完那無堅不摧的雙劍。
如果精心細聽,會發現藏音彈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單一的泛音,但它們具備天然的和諧,能將人的心靈帶入到它的漩渦中心,跟著它轉動。
劍完急揮雙劍,讓它們在空中撞擊,發出難聽的撞擊聲。
他跺著腳讓自己憤怒起來,就如同一座熱氣騰騰的火山,難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唇呼吸著憤恨,他的舌頭如同火焰,他的氣息如同漫流的洪水。多少次了,他的憤怒總是能幫助他無懼無畏,奮勇直前,將一切滌蕩一空。
但無形的音律如越來越密集的蠶絲,一點一點地纏繞上來,將他四肢身體團團捆縛。
黑騎士不由心生恐懼,他從琴聲中聽到了靈魂的哭泣,聽到了歡樂和呻吟——對應的愁、思、哀、怨、苦、樂,但他不知道這個無形的束縛來源於什麼。如果說陸狼的鉤籐是有形的蠶繭,那麼藏音的琴聲則是另一種絲網,隱含著喜、怒、哀、懼、愛、惡、欲等等情緒,只是這些絲絨全都是無形無質的,無法劈砍,也無法摧毀。
他越來越害怕,這是歲正星辰的力量啊。
青色的歲正,其直徑略小於太陽,因此勤於稼穡的農人早就觀察到了它的存在。他們發現當它照耀在天空的時候萬物生長,當它隱沒於地平線下則萬物蕭條。農夫們按照它的運行來安排作物的栽種和收割。它圍繞大地的運行週期被稱為年。人們談論自己的年齡時習慣用自己經過了多少個歲正的運行週期來計算,因此年齡的計算單位被稱為歲。
歲正從地平線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變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從東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則從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歲正升起的那個方向,春天來得最早。星象學家們可以通過上一年歲正以及其他星辰的運行,推算出下一年這位神祇從何處升起。
歲正代表平衡、循環往復的變化。它是規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劍完不由得慢下了腳步,他這一停下,就連雙手也動彈不得,只有脖頸還能稍稍轉動。
當他無意中低下頭時,卻有可怕的發現。
破屋頂上漏下的雨水正積在地上,如同明鏡,清清楚楚地顯示出自己面上的憤怒之色在慢慢消退。
劍完大驚失色。鼓足勁要重新提起長劍,卻只是讓小拇指動了一動。
隨著琴聲裡合著的歌唱,他原本傾注全身的怒氣正從下腹一點一點地瀉走。
藏音盤腿橫膝,雙頰鼓起,兩道眉毛彷彿變得又細又長,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鳥喙,這是妙音鳥相。
激盪在客棧裡的音彷彿不是他親手彈撥出來的。風才是它的演奏者,就連鴉巢客棧也成了龐大的樂器本身,空蕩蕩的店堂是它的共鳴箱,而空洞的窗戶則是它的音孔,來去無蹤的風從屋頂的破洞灌入,合著琴上發出的音律抖動。
藏音吊掛在半空中,雖然看似紋絲不動,其實卻在樂音中滑翔,飛快地搖晃,急促地震動。他全身都在上下抖動,就如同風中樹梢上起伏的鳥窩。
音律纏繞住憤怒的劍士,像是擁護著他,又像是威脅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雜亂不堪。
風拂過樹梢的呼呼聲、流水越過石頭的骨碌聲、火在木頭上跳躍的劈啪聲、動物的憤怒吼叫聲、鳥兒喜悅的歌聲,還有人聲——宇宙中的一切音聲,都是振動所發出的聲音。這些振動一旦集中起來,伴隨聲空不二和無聲法身的迴響,透過琴弦的鼓鳴,和著黑色的大地暗的呼吸韻律,與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渾然交合。宇宙的一切聲音都變成了藏音的咒音。
這樣的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抗衡的。
劍完發覺一隻手上越來越滾燙,另一隻手上則冰涼刺骨,漸漸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驚失色。他手上那兩支魂印兵器,全憑借來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憤怒來掌控,如今憤怒漸消,劍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過來,他就會被左手劍上的火焰燒成焦炭,被右手劍上的寒氣凍成冰柱。
劍完大驚之下,想要脫手放劍,但此刻竟然連一根指頭也不聽使喚了。
藏音懸在空中,嘴角微翹,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動手,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足夠將劍完殺死。
劍完幾次努力,想要鬆手放劍,卻難以付諸於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萬千細絲,密集地纏繞上身,讓他連抬一抬小拇指都極其艱難。
他轉手拚命想要拔肩後的第三支劍,那支青色劍柄的金剛劍又薄又堅韌,不是鋼鐵所鑄,乃是由鐵線河金剛石鍛造而成。
鐵線河的金剛石是九州上最堅硬的物體,河絡通常用它來製造不超過半尺長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對一些極堅硬物質比如玉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長的進攻武器,則極其罕見。據說只有火山河絡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將它製成寶劍,不但不能被破壞,而且能破壞一切。
此劍自性本淨本定,不為煩惱所染,而能破除一切煩惱。他只要能拔出那把金剛劍,就有希望破除藏音的魔咒。只是這日常極輕易的動作如今卻困難之極,他彷彿置身深水之下,在洪水逆流中去抬自己的胳膊,他的手指頭只能一點一點地接近自己的肩後。
他的努力也讓梁下擺動的藏音全身抖動。將藏音懸在樑上的兩根琴弦擺動的越來越大,將木樑拉的咯咯作響。這是一場看不見交鋒的較量,這兩人之間的空氣,如今繃緊得彷彿一根琴弦,而且繃得越來越緊。琴弦繃斷的一瞬間,必定就是分出勝負的一瞬。
樓梯下的後門吱呀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那人背對破損的門口,好整以暇地抹了抹濕漉漉的頭髮。他抬起頭來時,枯死的鉤籐縫隙裡漏進來的一束光正打在他臉上。眾人看得分明,進來的人有一頭捲曲的黑髮,如狗一樣長的臉,嘴角邊依稀露出一顆金牙,正是強盜頭子混世虎。
他滿身是泥水,身上還有血跡,模樣雖然狼狽,但神氣從容,氣度閒散,一掃先前草寇賊人的猥瑣形象。
他抬頭望著樑上掛著的藏音,似乎和那瞎子早就相識,啞著嗓子哈哈一笑道:「藏音大人,好厲害的一招天音纏絲啊。」
他再轉頭望向劍完,劍完只覺得眼前一花,彷彿一朵重瓣的金薔薇花從他閃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無形舉起手,將一小串鈴鐺舉在手裡搖了搖,那串鈴鐺正是鬼顏原來繫在袖子上的。
他說:「看走眼了吧,劍完?你的同夥鬼顏已經被我殺了。通往幻象森林的鑰匙在我手裡。你們天驅,已經輸了。」
他最後轉頭望了一眼門後木頭人一樣呆立著的伏師,咧著嘴呵呵一笑:「伏師大人不屑於以多打少,才讓你在這裡搗亂了這麼久,我無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從來不講什麼江湖規矩。接招吧,劍完!」他話音未落,已是身形變動,兩眼露出凶光,就要朝劍完背後撲上。
藏音端坐半空,微一皺眉,也不知從哪兒發現了破綻,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無形。」他的話音未落,無形的身影已經如飛鳥一樣騰空而起,那串鈴鐺在半空中發出細碎的聲響。
人在半空,無形已經從左右袖子裡交叉抽出兩把細長的刀。烏木的刀柄長如小臂,而刀刃如兩泓水中的新月。
藏音猛一回頭,張開雙目,湛藍色的光如火舌從他眼中射出,數十根琴弦同時從他寬大的袖子裡飛出,如弓弦般繃直,交織著沒入無形的胸口、肩膀和手腕。無形低低地哼了一聲,那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網中的蟲子。
無形交叉的雙手捏著長刀的刀柄,隱藏在寬大的袖子裡,袖子卻被數根繃緊的琴弦穿過,釘在屋頂上。那兩柄細長的刀刃已經刺入藏音腹部半分,卻再也前進不了一厘。
但就這麼分心一刻的時間,對劍完來說已經夠了。
龐大身軀的黑武士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剛劍。長劍出鞘,沒有凌厲的光華,卻有鼓蕩的大風充盈在梁楹間。
藏音的眉浮出一絲恐慌的神情,他張嘴大喊了一聲:「伏師!」
較量伊始,劍完心中就始終忌憚那個站在門後文風不動的駝背農民。即便在與藏音決鬥、生死系與一線之中時,他也帶著自己意識不到的忌憚,將三分精力放在身後防備那個叫「伏師」的術者。
藏音這一喊讓劍完心中一緊,雖然手中劈出一劍毫不容情,卻稍一扭頭,急看駝背農民。那個老農民卻依然站在門後的老地方,如同一具生了根的乾癟木雕,任四周兔起鶻落時光飛逝,都與他無關。
金剛劍一出,如同奔騰的大風,在客棧裡捲起寒徹骨頭的洪水,從一頭掃到另一頭。但這把劍本身又是鋒利無比的戒律,他橫空而出,切斷流水和大風的軌跡和通道,破除一切貪嗔癡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纏。
數十根琴弦一起繃斷,它們飛散在空中,無數微笑的閃光像微塵,伴隨無數細小的樂聲,四散落入潮濕的空氣裡。
而無形的細彎刀一閃而沒,扎入藏音的腹部。
藏音大叫一聲,身子掛在弦上向後悠去。無形向後一個空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手中雙刀已經脫手,依然沒在藏音的肚子裡。
無形落地時腳步不穩,一個趔趄幾乎歪倒,細細的血絲從他衣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裡流出,與此同時,彷彿有一層霧氣縈繞在他的面容和身體前,他的面容不引人注目地發生著改變。突兀的鼻子縮小了,凸嘴唇變成花瓣一樣的形狀,狼一樣的下頦縮短回去,他的面容變成了有著豐美嘴唇和甜美臉龐的女子模樣,與最初戴著斗笠來到店裡的那位紫衣少女有幾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熟,更自信,更無畏於週遭的紛亂,更充滿英氣,又更多了幾分疲憊之色。
正是鬼顏。
這又是密羅幻術嗎?
「呸,原來這人不是瞎子。」鬼顏說。
他們一起看著半空中的琴師藏音。那些繃斷的細長琴絲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劃出的道道弧線,好像難以躲避的厄運亂糟糟地纏繞在他身遭。兩柄烏木的刀柄交叉著突兀在他的腹部,彷彿野牛頭頂的犄角。
他依然掛在梁下,吊鐘一樣搖來擺去,只是不再出聲,湛藍的眼睛裡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他噴出了一口血,不看身前站著的兩名敵人,卻將模糊的目光轉向門背後自己的同伴,疲憊地問:「是你的驕傲讓你不肯動手嗎?」
門後立著的那名沉默的農民依然遮蔽著身後的棺材,他慢慢抬起頭來,兩片破嘴唇也不翕動,用肚腹轟隆隆地說道:「不是。」
伏師說:「我只是看破了星鏡上那些你沒有說的東西而已。」
藏音瘦削的臉上一片蒼白,他仰起頭來哈哈大笑,暗紅色的血隨著他的笑聲從傷口中不斷湧出,「你看破了什麼?你又能懂得什麼?」
他輕蔑地笑著說。但所有的人卻都從他的話裡聽到了一絲驚慌。
伏師冷冷地看著藏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樣無情又平靜:「真可惜,作為星算師,你是無法算出自己的命運的。你不知道最後一個人是誰,不過很顯然啦,不是你。」
藏音掙扎著想從混亂的琴弦中解脫出來,他雙手朝下摸去,要將插在腹部的那兩把細彎刀拔出。他曲著瘦長的手指,抓住刀刃,緩緩地向外抽,但鬼顏那細長的刀刃上卻帶著鉤齒,每一抽動,就將傷口拉得更大,藏音的身體也隨著抽搐一下。
藏音肚子上的傷口越來越大,腸子從他下腹的縫隙裡流了出來,垂掛在半空中,彷彿一串紅色的繩子。
藏音依舊不肯放棄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著滑,痛苦讓他滿頭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帶紅的泡沫。他憤恨地瞪著那駝背農民,張開沾滿鮮血的手掌,指著伏師,掙扎著道:「你等著,那最後一個人,一定是我……」
他的手指依然高舉在空中,神態卻突然僵硬如石頭。
「已經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顏歎了口氣,低聲說。
劍完掂了掂手裡的劍。他的眉頭皺成一個深川,「最後一個人?」他低聲地問,「最後一個人是什麼意思?」
這時駝背農民如同落入水潭的野山羊那樣抖了抖身子,從他的肚腹深處發出一陣令人膽寒的笑聲。這名死神的使者從黑暗深處活了過來,死亡的氣息隨著他的抖動,從這個腰挎腿腳僵直的男人身上瀰漫而出,充滿整個客棧。
他乜斜著眼,壓根不看站著的兩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們都是天驅?」頓了頓,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話語彷彿是從遙遠地底下傳出的聲音,彷彿是半夜裡磨牙的聲音,讓人渾身不自在。
劍完活動活動了雙手,他的右手已經被燒成烏黑,他的左手也佈滿冰霜僵硬如鐵,但他渾若不覺,指著伏師的鼻子道:「伏師,你的夥伴都死光啦,頑抗沒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斷了吧。」
他揚手一招,那把鋒利無比的金剛劍轟鳴了一聲,跳起來落在自己身前。加上他剛才脫手插在地上的劍,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劍,品字形地插在棕黑色的地板上。
鬼顏也一招手,插在藏音身上的那兩把彎月刀劃了兩道弧線飛了回來,灑下兩蓬血雨。原來那兩把刀的烏木劍柄上還有兩條細細的鏈子,繫在鬼顏的手腕上。她雙手甩動,雙刀就劈開藏音的腹部,飛燕盤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與劍完站在一起,兩道眉毛劍一樣斜挑向上,道:「劍完大人,這個人厲害,小心他的星辰術。」
後門上一響,這時候又有人從後門裡踉蹌而入,扶住門柱看他們。原來卻是店主白瀾。
鬼顏皺了皺眉毛:「不是讓你不要下來的嗎?」
白瀾恍若不聞,只是吸著氣,東看看,西看看,嘀咕著說:「這客棧,被你們折騰成了什麼模樣啊?」
他四處張望,居然在廢墟裡尋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將它拖到牆角放好,解下腰間的圍裙,將椅面拂拭乾淨,這才坐了下來,苦著臉對怒氣沖沖的鬼顏說:「我放不開這店呀。」
「知道回來送死,那很好。」伏師低沉地呵呵一笑,又翻起無光的眼白,直直地望著鬼顏。鬼顏看著他那雙混濁無光、好像白瓷球一樣的雙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伏師問:「這麼說,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羅術,殺了陸狼又殺了無形?很好很好,那麼,現在,你們就一起上,來殺我吧。」
他們和無形對峙在陡峭如刀的懸崖上時,雨水如萬根銀針穿梭而下,將周圍織成一片白亮亮的銀子世界。
小徑寂靜如孤島。
鬼顏披著外袍半蹲坐在雨水裡,就如一團色彩變幻萬千的花,看不清形狀模樣。她此刻外表極動,而內心極靜,週身就如一張繃緊的弓,用心聆聽等待那把無處不在的刀。只要她能忍住不動,就能讓無形無下手之處。
白瀾站在十步之外,任憑雨水沖刷,也不敢動上分毫。他雖然極力四處張望,但哪裡能看到無形的蹤跡。
雨水將鬼顏腳下的泥濘慢慢沖成淡紅色,眼看她的臉色在雨中越來越白,白瀾心中不忍,他抹了把臉,正想說話,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刺痛直入心脾,大驚之下,怪叫一聲,往前滾去。
泥水在他耳邊翻濺,那股刺痛緊跟著他的脊樑骨,如影隨形地逼上前來,它冰涼如雪,惡狠狠地切割開他溫熱的背肌,要深入他的肚腹,鉤出他的腸子。
恐懼逼得白瀾全身的毛孔都倏地張開。他知道這時無形的短劍找上他了。他怎麼也意料不到,無形會捨鬼顏而先殺他。他只知道這兩人各懷心機,都想從他這位本地坐探嘴裡探聽到進入幻象森林的秘密,雖然到了末了他依舊是凶多吉少,但總還有周旋餘地。
此刻白瀾命懸一線,在懸崖小徑上滾、蹦、翻、騰、跳、閃,但怎麼都甩脫不掉那柄無形的劍,反而覺得那柄劍越貼越近,就在如此緊要關頭,他聽到鬼顏袖子上的鈴鐺叮叮噹噹一陣響,風一樣擦過他耳旁,緊跟他脊樑的刺痛突然一空,這倏然離去的壓力讓他在泥水裡又打了個滾,這才跳起身來,濕漉漉地貼著山崖而戰,只見眼前萬千光影變幻來去,窮目難追。
那兩人已經打成一團。他們一個是一團幻影,一個是一團旋風。他們的戰鬥就如同陽光對影子的追逐,無論哪一方都讓人無法看清身形。
白瀾摸了摸肋下,摸了一手的熱血。他扭著身子看時,見入口深長,出口鈍粗,皮肉像嘴唇那樣向外翻開著。看著這樣的傷口,他心裡開始泛起一絲驚慌:無形這一劍下手雖狠,卻不是真的要他性命。
這無形殺手的心思,還在鬼顏身上啊。他是要借殺白瀾,逼迫鬼顏動手。
而鬼顏捉摸著刀尖上若有若無的磕碰,抓住一點對手移動的位置和氣息,屏住一口氣撲向前去。一旦脫離這種模糊的接觸,她就會徹底失去無形的影子,而此時無形已經成功地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她失去了重新停下來傾聽無形的呼吸的機會。
無形在閃躲她如流水一樣舞動的雙刀,動作幅度大了時,也會從捲動的空氣縫隙裡現出真容。
於是站在一旁的白瀾就偶爾也能看到無形那飛甩開的捲曲黑髮、深陷的眼窩裡淡紫的雙眸、獰笑時向一側歪開的嘴。隨著空氣捲動嘩啦作響的聲音——就好像海潮撞碎在礁石上的響亮呼號——無形又飛快地隱沒入透明的屏障後面。
白瀾緊貼著懸崖而立。小徑的一邊是瀑布一樣坍塌下去的岩石。打鬥的兩個人就踩著細細的一線邊沿突兀來去,動作身形都如漂亮幻影,如羽翼顫動的蝴蝶,讓人忘了那是在極度危險的懸崖邊上的舞蹈。在這場看不清的舞蹈中,鮮血一點一點地飛濺出來,灑在白瀾的臉上。白瀾彷彿傻了一樣也不將它們擦去。
無形一邊閃躲,一邊不斷口出粗話,只有混跡在社會最底層的粗鄙漢子才說得出如此的污言穢語。他還如此侮辱眼前的敵手:「你為什麼要救他?你這男女不分的妖人,也愛上了這小白臉嗎?」
雨開始滂沱起來。鬼顏皺緊眉頭,不去聽那些飛鳥一樣躍過耳邊的話語,她咬著牙在飛雨中舞動彎月一樣的雙刀,就像是被下了詛咒的舞偶,一旦跳起舞來就會永無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盡全部精力。
鬼顏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她袖子上的鈴聲噹噹作響。在刺客的行列裡,她的刀法並非最強。鬼顏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名聲並非來源於殺人的技術,而在於神奇的變形術,能使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掩至目標身邊突起格殺。
如今她主動攻上前去,實在是鋌而走險。看不見敵人,又能如何取勝,她起初意圖將無形逼下懸崖,但心中並無把握。
那無形也是殺手中的佼佼者,一上小徑,就已看清了週遭地形,此刻雖然以空靈的身法東躲西避,閃躲鬼顏的快攻,卻極小心地不靠向懸崖一側。
小徑的另一側是滑溜溜的黑色峭壁,它的盡頭延伸到那棵直上直下的大樹邊,構成塊窄小的三角形空地,空地邊緣零星地長著虎尾草和野茉莉。
鬼顏的雙刀破空閃爍,如同蝴蝶暢快的舞蹈,它不再試圖將對手逼下懸崖,卻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擋住了小徑上所有去路,將無形整個人一點一點地推向空地那個死角。
鬼顏要迫使無形在那塊空地與自己面對面地對上,只要她的刀和無形的短劍接得實了,那麼即可憑借刀術上的實力見勝負,自己的揮刀越來越遲鈍,身上的傷口已經讓自己無法等待下去了。
白瀾依然貼在峭壁上動彈不得。他看到那團幻影離小徑盡頭越來越近,空氣的攪動越來越厲害,只聽猛地裡一聲響,兩個中倒了一個。
原來那一瞬間裡,鬼顏一翻腕壓住了無形那把看不見的短劍,右手刀急進時,卻忘記了無形早前設立在樹前的亙白朮陷阱。她一步踏前,突然覺得臉上氣息如刀刮過,頭頂上巨響,空氣裡彷彿一柄看不見的巨斧向自己的頭上猛劈而下。
鬼眼大驚,向左一倒,但時機已遲,砰的一聲響,左邊肩膀一陣劇痛,摔倒在地,幾乎痛得失去知覺,同時刀尖上一空,輕飄飄如羽毛般揚起,無形已然完全失去蹤跡。
鬼顏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還是忍痛翻身跳起,她沐浴在如瓢潑一樣的大雨中,雨打在身上,讓她覺得疼痛難忍。她用右手支撐著肩膀,環目四顧,眼中一片茫茫的雨絲。突然聽見身後有快速移動逼近的滴答聲,這輕微的腳步聲如此之近,已經讓她來不及躲閃了。她轉過身去,透明的空氣簾幕唰的一聲向兩邊分開。她看到無形掛在嘴邊那野獸般的微笑。無形就如犀牛踏開低矮的灌木枝葉一樣,分開雨水和空氣,朝她筆直地衝來。
鬼顏微微一動胳膊,就感覺到了肩膀上傳來的劇痛。她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身後就是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一側則是佈置著亙白秘術陷阱的大樹,她只能交叉著雙手向左側一轉,突然向後面的虛空倒了下去,只剩下兩隻腳尖還牢牢地釘在地上。這是一個斜鐵板橋,鬼顏最後死裡求活的招數。
鬼顏仰面向後,風把她那件能變化色彩的浸透雨水的羅衣向下扯去。她覺得只要再加上最微弱的一點力量,自己就要隨風而落。而無形正埋頭向前朝她猛衝而來。他雙手收在懷裡,肘尖朝前,如同野牛的鋒利犄角。以同樣是殺手的敏銳感覺,他深切地明白眼前這位身形變幻莫測的殺手的厲害。一旦佔據成殺的位置他就絕不容情,不許她有逃脫的任何機會。
幾乎要低呼出聲,她已經從無形的腳步中推算出他的肩膀將要撞擊的那一個點。而那一點上……什麼也沒有。也許就是因為在空氣的屏障後面躲藏得太久,他分不清幻影和真實的邊界。他太相信將自己封閉起來之前的記憶,而不去看眼前的危險狀況。因而無論是突兀的懸崖,還是一個空氣裡的幻影,對他而言也就不再存在。
彷彿是悄無聲息地,無形倏地衝出懸崖,飛入了空中。那一瞬間彷彿極其漫長,無形似乎成功地讓自己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會兒,然後才唰的一聲掉了下去。無休無止地向下掉落。
他終於失手了。
這也許是這個隱形殺手的第一次失手,也將是他的最後一次失手。
白瀾從緊貼著的峭壁上探過頭往下看那個小小的掉落的身體,它扭曲成「大」字形的黑色剪紙。在遮蓋懸崖底部的變幻雲氣上,他彷彿看到了那個殺手口中的金牙在閃亮。白瀾驚恐地捏緊了自己的拳頭,他發覺無形在這最後時刻居然在野蠻地狂笑。
是的,這個殺手施展的隱身術是亙白朮。之前在棧道殺死自己的強盜手下,在小徑盡端殺死那名軍官,都是他做的。從時間和出現的地點上來看,他有這樣的機會。
白瀾知道,這個正在往懸崖下掉落的亙白朮者,也許在掉落到堅實的大地之前就死去,但他設立的陷阱會依然存在。
即便從那株大樹通往幻象森林的秘密通道已被打開,但只要進入那個區域,鳥獸、草葉、微風,都會被上千鈞空氣的重擊壓成一片薄紙。
就算無形已經死了,陷阱也不會消除,他們將永遠也進不去那座近在咫尺的幻象森林。沒有施法者的解放,它可以永久存在著,直到被一千年的風慢慢地消磨腐蝕掉。
通往幻象森林的道路被徹底封閉了。
在空中向懸崖下掉落的無形確實有值得狂笑的地方。在這處糾纏著各方勢力的懸崖上,在他死後,將成為一個誰都解不開的局。
白瀾抹了把臉,撕下衣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替鬼顏包紮傷口。他看著鬼顏背上和肩上的傷口裡不斷滲出的血,包紮的手不由抖抖索索地不聽使喚。
鬼顏的臉色慘白如雪而嘴唇紅艷如血。她,或者是他,望著白瀾嘴角微微翹起:「怎麼,你怕這些血嗎?」
白瀾的兩手依然在抖,但他的包紮手法卻很熟練穩妥,「你為什麼要救我?」他問。
「在棧道上,你替我撐過一陣子的傘。」鬼顏垂下眼簾說。
「就這麼簡單?」白瀾帶著點失望,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情緒追問。
「就這麼簡單。」鬼顏避開他的眼睛。
白瀾望著滾落的岩石和雲氣翻騰的谷底,心有餘悸地說:「客棧裡不知道打得如何了,幻象森林已經進不去了,我們繼續躲在這兒好了。等他們下面打完了,探明情況再說。」
「不行,我要回去。」鬼顏收拾起地上的雙刀,將它們拂拭乾淨,「劍完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們現在知道這瞎子沒有說實話,他隱瞞了還有個無形的存在。誰知道他還隱瞞了些什麼東西呢?」
白瀾歎著氣,彷彿下了很大決心地說:「你一定要回去,那我就陪你回去。」
「不用。你就躲在這裡等我吧。」他斬釘截鐵地說。
他不敢直面看她,鬼顏已經不再是那個外貌柔弱讓人心起憐惜的女子了。
「劍完的實力我是知道的,他在宛州北部的天驅武士中勇武冠絕。但那幾名暗辰教徒個個都是高手,尤其是那駝背農民的氣息深不可測,」鬼顏冷冷地將雙刀藏回袖中,「我總覺得他有問題——你要是跟來,我可不知道還想不想再冒險救你。」
「我知道了。」白瀾悶聲道。他望著懸崖下那一線盤旋的棧道和掙扎在扭曲縫隙裡的客棧,歎了口氣。
鴉巢客棧如同一艘黑色的大船,在越來越猛烈的大雨中顛簸不已。萬鴉山的大雨彷彿大海的怒濤,將歷經劫難的它來回頂撞。這是百餘年來這裡最可怕的大雨。
掛在屋樑下的藏音的屍體來回搖擺,傾斜得越來越厲害。
憤怒的劍完大踏步而上,他的腳踩在朽爛的木板上發出的通通通的聲響。他的長劍在空中像蛇信那樣絲絲作響。一道通紅的火光從火劍上迸出,駝背農民彷彿被這道火光喚醒,猶猶豫豫地舉手抵抗,他動作遲鈍,形態癡呆,這般模樣怎麼能躲得過劍完那奔騰如雷電的利劍呢?
劍完哪容他遲疑,雙劍一左一右撲上。尤其是他左手上的劍,吸足了他的憤怒,熾熱如火。
嚓的一聲輕響,那柄火光之劍已經穿透了伏師的身體,從他前胸貫穿到後背,從駝背農民的身上飛出了成片的火光和焦臭的氣息。客棧裡站著的其他人甚至能透過駝背農民身上的大口子,看到門後如注的大雨。
如此簡單,就了結了暗辰的最後一人嗎?劍完有點驚訝地想,他內心突然變得輕鬆、柔軟起來。在沒有了敵人之後,他的憤怒還有效嗎?
「來吧,來殺我吧。」伏師的聲音隱藏在地底下似的回應著劍完的所想。這個本該死去的暗辰術士依然在說話。
「怎麼?」劍完大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應該死了嗎?沒有哪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被如此一把劍穿過後還能站立不倒,還能有生命。
伏師白色渾濁的眼珠子翻了起來,在冷冷地看他。
劍完大叫一聲,後退半步,另一隻手上的冰之劍橫過,將對面立著的駝背農民的頭顱斬下。那顆醜陋的說不清形狀的頭顱滴溜溜地滾到門外,轉眼被冰冷的雨水灌注滿所有的洞眼。
「來吧,來殺我吧。」伏師繼續說,他的語調和語音沒有一點點的變化,依舊像是從哪個無底的坑洞中冒出。
劍完咬著牙看駝背農民的屍體,他的腔子裡甚至沒有一點點血,他可以從中看到萎縮的脊椎。
他早已經死了,這個駝背農民根本就是一具屍體。剛剛想到這一點,劍完閃電般地轉過身來,「棺材,」他喊道,「棺材裡裝著的才是真正的伏師。」
他看到那具棺材的蓋子正在向外打開。速度彷彿極慢,但他卻根本無法阻擋。
劍完手中冰火雙劍齊出,向棺材中擲去。那兩把劍拖帶著不同色彩的尾跡,冰與火的互相敵視使它們在空中就開始互相咬嚙,並將周圍的空氣吸捲成一道白紅兩色的漩渦,彷彿一截裹著火焰和冰霜的粗箭,要將棺材蓋子釘死在棺材上。
厚重的棺材蓋子像一片狂風中打旋的枯葉般飛了出去。
雙劍齊齊地插在打開的棺材兩沿,竟然失去了顏色,變得暗沉沉的,如同烏木的顏色。
只是那時候,他們已經無心去關注那兩把劍的變化了,三個人,六隻眼睛,只是中了魔似的盯著棺材裡的東西不放。在烏黑的裹屍布下,有個東西正在扭動,彷彿要從中掙扎出來,那是具不完整的人形形體,是一隻沒有凝聚成功的魅。
通常只有精神力量不夠強大完美的虛魅才會凝聚出這麼醜陋的如同尚未完工的形體來,但他們眼前的東西,卻從殘缺的形體裡不容置疑地向外散發出他們前所未見的可怕精神力量,那股力量把他們的頭腦和心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谷玄魅者。」鬼顏茫然不自覺地後仰著身子自語道。
這是一隻由純粹的谷玄力量轉生而來的魅啊。
谷玄,這顆破壞和滅亡一切的星辰,死亡星辰。
作為太陽的對立面,谷玄的存在幾乎不為人所知,只有星象學家們才能通過古老書卷的記載而對它略知一二。這位黑暗的神祇和太陽處於大地的兩頭,以近似相同的週期和軌道圍繞大地轉動,但並非永遠位於太陽的對頂點。
當太陽以光芒將半個周天照亮時,谷玄的黑暗將另半個周天渲染成黑夜。同樣沒有人知道谷玄的顏色和大小,因為任何人都看不見這位在黑夜中默默運行的神祇。星象學家們只能通過它對其他神祇光芒的掩蓋來確定它的運行。
谷玄代表黑暗、終結、秩序的流失。
劍完的赤華月鐮雙劍插在棺材上,雖然距離甚近,卻不再呼應鳴叫。這兩支罕見的魂印兵器之上附著的精神力竟然就在這轉瞬間被那只魅解開封印吸納一空。
魂印兵器中灌輸的精神力量與組建成魅的精神力原本是一物,吸附了它們的力量之後,棺材中那殘破醜陋的身軀彷彿從深處透出一種黑色的光來,它在裹纏全身的麻布裡扭動著,有了某種要掙脫開這個難看的形體逃逸到虛空裡的跡象,但它終究喘息著退回棺材深處。
一股黑色的浪席捲淹沒了整個客棧,滾動翻湧了一會兒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且慢,這股黑潮並非真的沒有留下東西——它在他們的心裡都留下了恐懼的烙印。
他們每個人都渾身戰慄。那只潛藏在洞穴深處的怪獸,彷彿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挨個兒打量自己。他的目光掃倒誰的身上,誰就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
劍完這名暴烈的戰士,剛感覺到一絲恐懼,就用憤怒將自己點燃,他的胸膛被憤怒高高鼓起,就如同一副青銅的盾牌。深呼吸一口氣,袍子斗篷膨脹如鼓。心跳就是戰鼓的擂動聲。他的雙足踏牢地面,就是不可摧毀的石頭壁壘。
他捏緊手中的金剛劍,只走了半步,腳上就被什麼東西給絆住了。
那是一根細絲,又細又亮,從一塊翻倒的碎桌板下探出,將他的右腳絆住。是琴師藏音的琴弦。
劍完的金剛劍劃下,那根琴弦乾淨利落地斷成兩截,發出一聲輕輕的斷裂聲。
劍完卻突然覺得空氣裡有什麼東西不對了。不是氣味也不是溫度的變化,就只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裡斷裂、毀壞了。他側轉過頭,又看到一朵細細的黃花,在漆黑的背景中,孤零零地開放。那是已經死去的陸狼胳膊上纏繞過的鉤籐花。
還有更遠處,吊在樑上的藏音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只餘下地上和屋頂上成片的暗紅色血跡。
沉重的帶著股騷臭的呼吸聲在劍完肩膀後響起。
這可絕不是幻覺。
他猛回頭,看到一雙熟悉的碧綠色雙眼,在越來越陰暗的店堂裡,陸狼正衝他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嘴作勢咆哮,而形容枯槁的藏音則踉蹌著從柱子後走出,他的腸子依舊拖在地上,隨著他的行進在地上拖出一道紅色印跡。
那些死去的敵人又重新復活了,此刻那些無情的雙眸和鐵一樣的面容,都在訴說一個事實:那就是它們比當初還活著的時候更強大更有力量,將會更加無情地對待自己的敵人。
「食鬼術。」他身後的鬼顏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現在他們知道那個駝背農民是怎麼回事了,他不過是伏師的食鬼法中的一個犧牲者。伏師自己始終躲藏在棺材中,驅役死者替他做事。
對於見多識廣的劍完和鬼顏來說,這種異術也僅是耳聞。它甚至超脫出了谷玄術者的能力範疇——即便是精通谷玄術的大師中,也沒有多少人能明瞭食鬼術的運行機制。
從大的層面上,可以理解為驅役者從外界將精神力注入到這些屍體內,驅使這些僵硬的軀體行動。這些屍體會如常人一樣,擁有他們生前的力量和本領,對役主唯命是從,直到軀體腐爛,肌肉掉落,最後整個骨頭架子完全塌跨。
雖然死亡與谷玄這顆死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但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回報,是一種與谷玄的屬性完全相反的方式,必定有更隱秘和不為人知的秘訣。
伏師能知道和運用這樣的秘法,術力當真是深不可測。
劍完只覺得心頭冰涼,但那兩名從死亡中歸來的老對手可不給他思索的時間,陸狼一聲低低的咆哮,飛身撲上,雙手烏黑的指甲如狼爪般狹長尖銳。
劍完提劍抵擋,卻發覺金剛劍的劍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纏繞滿了藏音的琴弦。他駭然振臂,想要將這些亂絲斬斷,但藏音已經十指收束,向懷裡一收。那千百根琴絲一起震動,發出密集悅耳的聲音。劍完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天而降,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兵器,長劍脫手飛出。
金剛劍如一道閃電,帶著呼嘯的大風,向上筆直飛去,衝破了屋頂。一條黑影狼一樣蹦起,穿越帶著臭氣和死亡氣息的雨,朝劍完撲來。劍完右手回轉到肩後,左手捏成拳頭朝陸狼頭上砸去,只要對手稍微緩上一緩,他就可以拔出肩膀後的最後一把劍了。
鐵拳砸在陸狼帶著黯綠色光澤的臉上,將他的眼珠打飛、鼻樑打陷、獠牙打碎,而陸狼卻絲毫也沒有閃避的意思,只是猛撲而上,一張殘破的臉貼到劍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劍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劍完的肚腹,雙手環抱著劍完的胳膊,繞到後面,他的十指上那長長的鋒利指甲帶著木質的顏色,和堅硬的木頭沒有區別,已經深深地插入劍完寬闊的後背裡,血花飛濺。
劍完還待要甩開這流蘇一樣緊貼身上的軀殼,陸狼緊扣著他後背的胳膊上,卻有幾道細小的籐草像蛇一樣盤曲著從他後背的傷口裡鑽入。
鬼顏揮舞雙刀飛身而上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那幾道細如髮絲的籐草,已經突然勃發成粗大無比的鉤籐,撕裂皮膚,鑽裂胸骨,撕咬摧毀這個巨人的胸腔,然後從劍完的胸口突兀了出來。鉤籐的復生針葉和小花都吸足鮮血,變得紅艷駭人。
劍完大叫了一聲。他的勇氣和力量,正跟隨這些噴湧而出的血流逝得乾乾淨淨。
「劍完!」鬼顏叫道,想要衝上去幫忙,但陸狼與劍完纏貼得如此之緊,讓她未免投鼠忌器。
劍完痛苦地喘著氣,雙目血紅,彷彿即將噴發的火山。
鉤籐依舊在他的胸腔裡鑽來鑽去,四下蔓延。他鼓足余勇,大喝一聲,左手夾住陸狼的胳膊,右手翻起來夾住陸狼的光頭,猛地一使勁。客棧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得咯喇一聲可怕的響動。
陸狼哼了一聲,鬆手向後退去。他的頸骨已經斷了,頭顱鬆鬆垮垮地掛在脖子上,但他依然能屹立不倒。
鬼顏一伸手將搖搖欲倒的劍完扶住。
這一次,劍完真切地感覺到了痛楚,跟隨著呼吸,血順著他胸口的鎧甲往下流淌。
這二十年來,他始終用憤怒遮蓋他的恐懼。他始終是宛州北路天驅騎士團中最勇敢的武士,如今,這些血把壓制著的不安和害怕全衝出來了:年少時被野狗追逐的經歷,被火燒死的父親烏黑的臉,饑荒中餓死的母親青白的臉……巨大的恐懼洶湧而來,將他淹沒。
「不要,」他害怕地抓住鬼顏的袖子,呻吟著要求,「不要讓我死。」
鬼顏緊緊地抓住他的巨掌,彷彿慈母哄騙自己的小孩般低下頭去,輕聲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就在劍完眉頭稍稍舒展的一刻,她袖子裡的刀倏地向外一跳,割斷了他的咽喉。
「不要讓……」劍完從嘴裡漏出了最後半句話,隨即闔上雙目。
在鴉巢客棧的決鬥中展現出無限勇氣的黑武士,就這樣孤獨地行走到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中。
金剛劍這時候,才像飛羽一樣輕輕地落了下來,嚓的一聲輕響,深深地插入木地板中。隨著它的落下,客棧大堂的整個屋頂都垮塌下來。在其上積累了上百年的烏鴉羽毛、骸骨和糞便,還有最新被那些瘋長的綠草悶死的烏鴉的屍體,以及洶湧的雨水如同漫天花雨一樣散落下來。
鬼顏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聲是如此的不合時宜,如此的輕巧如飛,不受形勢的牽掛,就如同烏鴉的夜羽。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他們之間的地上,那些黑色的飛鳥屍體中,有一隻特別大的烏鴉,就如同岩石露在河灘上。它的嘴角邊,還有一張黃色的紙。此時那張紙被雨水沖開,在地上攤得平平整整,他們每個人都清晰地看見上面畫著的人臉。
只見那張臉輪廓方正,五官開闊,只是一雙眼睛帶著幾分賊氣,不是別人,正是店老闆白瀾。在黃紙下方,寫著的兩個字是:
白婪
棺材裡的伏師,那團形狀不完整的東西又動了起來。它那破損的嘴唇彷彿黑洞一樣輕輕地張合著。伏師再看向坐在角落裡的白瀾,或是白婪。
他低沉地笑著,那笑聲就像癆病病人的痰在喉嚨裡滾動。他問:「三年前我就來過這地方,我認識客棧老闆,他是個有山羊鬍子的駝背老頭——如果你就是他,那麼地窖裡的那具屍體,又是誰呢?」
在伏師這陰森森的充滿殺氣的責問中,白婪在那張椅子上安之若素。他點了點頭,「我確實不是江子安的坐探。」他又從懷裡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了一看,又將它揣到懷裡。他笑瞇瞇地抬起頭來,笑容裡彷彿塗滿蜜糖。
「鬼才是江子安的密探呢。」他說。
「一天前我就來到此處,從原來的老闆處拷問出了所有情報。我剛殺了那人,不料你們就跟著到了。你們來的太快,我還沒能進山。」
他朝鬼顏點了點頭:「第一個來的,就是你。」
鬼顏的臉色白如錫紙。她問:「那麼你是要幫我殺他,還是幫他殺我呢?」
「其實,我沒有選擇。」白婪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承認說。
他端坐在那張椅子上,張開口來,從口中哈出一團金色的氣來。那股氣體在空中縈繞不散,形成一朵金蓮花的樣子。花旁有金色的字縈繞。那三個字是:「破、空、生。」
形勢已然明確。鬼顏暗暗地想。
劍完原先替她抵擋住了大部分敵人,好讓她隱藏在暗處尋覓那條小路,但此刻無形已將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堵死,鬼顏前無去路。棧道也早就斷了,鬼顏後無退路。
唯一的幫手劍完已經死了,白婪直到最後一刻,才顯出暗辰的身份來。
此刻鬼顏一人獨力,要面對伏師、白婪,以及藏音以及陸狼的行屍——這四名強大的敵人。鬼顏已入絕地,但心裡卻出奇的平靜安寧。
她懷裡抱著劍完逐漸僵硬的身體,捏著他的巨掌說:「天驅的血不會白流。劍完,我知道你是因為不能再戰鬥了而恐懼。別擔心,我要讓你親手來替自己復仇。」
客棧正在一步步地步入陰影之中,外面的天空墨一樣黑。白婪在此住過兩夜,心中知道谷中白晝短暫,但也不該如此早就全黑下來。他默默地想,外面的天色,只怕還與這棺材中的谷玄術者施展星辰術有關啊。
「白婪。」
有人在叫他,白婪啊了一聲,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棺中的伏師衝他轉過臉來,轟轟地說:「白婪,殺了她。」
他被這命令驅使著,朝站在大堂中心的鬼顏看過去,她也正好看過來。
藉著天空中最後的一點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張並不認識的臉。他欺騙了店裡的所有人,而鬼顏也欺騙了他。她用自己的純潔、自己的無助、自己的偽裝,騙取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萬鴉山棧道真是條欺詐之道。一開始一切就都是假的。但那雙眼睛怎麼又依舊迷人呢?白婪不無納悶地想著,她那雙透明的眸子就如同兩塊溫潤的玉,即便在烏黑的室內也放著光。
「殺了她!」伏師說。他的話裡有股難以抗拒的魔力。作為暗辰中的一名高階大教長,他的話有無上的權力,白婪怎可違抗。
白婪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心懷惋惜地沖鬼顏一笑:「如此就對不住了。」一蹲身子,從靴子裡掏出一把解腕彎刀,縱身一跳,朝店堂中心站著的女孩撲去,身法竟然也如豹子般敏捷和難以捉摸。
鬼顏卻不用自己的雙刀,拔出地上的金剛劍,朝白婪迎上前來。天空完全黑下來了。只能聽到雨水砸擊在地上的響聲。他們兩人的身影都隱沒在漆黑的店堂裡,分不清誰是誰,只是偶爾兵刃相撞,閃出幾點光亮,讓人在電光石火中,看到鬼顏的身軀又發生了變化。
這女人那嬌小的身軀彷彿在不斷生長,變得和死去的巨人一樣高大,她的面目猙獰,頭髮蓬亂地向外伸展,就連形容竟然也變得和劍完一模一樣。她揮舞鋒利無匹的金剛劍,彷彿完全佔有了劍完的力量和凌厲氣勢。
白婪的短刀哪裡敵得住,不住向後倒退,突然身子一縮,一道微弱的光華從他口中噴出,原來那是一支三寸長的口劍,如毒蜥蜴口中吐出的毒液,在黑暗中彈射而出。
鬼顏猝不及防,揮舞利劍,勉強擋開彎刀,卻被那支口劍沒入胸口,登時倒下,竟然就此死去。
棺材裡居然傳出了幾聲鼓掌聲,「好,真好。」伏師嗡嗡地說著。
白婪空著雙手,立在地上呼呼喘氣,對伏師道:「我……」
此時突然一聲驚雷,電光劃亮店堂,驀地,只見還有一個鬼顏,隱身在巨柱之後,藉著這道光,頭前腳後,連人帶劍如同一道白虹,向著伏師的棺材疾撞而去。
伏師卻不驚不急,繼續誇讚道:「漂亮啊,真是漂亮。」
那一道白虹疾飛而至,卻如同撞在一片細密的絲網上,向外彈出。原來藏音早以手中琴弦,在鬼顏和棺材間布下一張肉眼難見的羅網。
白婪大驚中,猛聽到伏師桀桀而笑。
「正是因為他們只能感受到極有限極細小的外部世界,白婪,你的密羅幻術才騙不了他們啊。」伏師的話字字如同屠戶的剝皮刀的每一探割,痛徹心肺地揭開了白婪小心掩藏的偽裝,將他心中謀思讀得清清楚楚。
白婪還想作最後的掙扎和掩飾:「——我的密羅術?這和我有何關?」
另一邊,鬼顏受此重擊,正從口中吐出一攤血,慢慢從地上艱難地爬起。只是如此極短的一瞬間裡,原先模擬劍完的龐大體態又回復到嬌小的女兒身。
「她,是寰化術者。」伏師明確地斷言道。
「這是基於寰化星辰系的變形術。它能讓人的骨骼肌肉牽動變形,就如麵團一樣隨意塑造。這使施術者模仿任何人的面貌都有可能。她施展出的容顏和身體的變形,都屬於這顆游離之星的分管範疇,而不是密羅的視覺幻術,而一直潛伏著的密羅術者,依然是另有其人——其他的術者都已經死了。白婪,密羅術者,除了你還會有誰呢?」
寰化這顆橙黃色的星辰具有橢圓的形狀,因為它實質上不像絕大多數星象學家認為的那樣是一顆大星,而是兩顆靠得極近、難以分辨的星辰。
寰化的運行似乎是沒有軌跡的,它可能出現在天空的任何一個位置上。雙星共有著一個靈魂體系,既相互迷戀,又互相爭鬥,這種多變的、毫無規律的離棄和連接,讓任何試圖預測其軌跡的計算都至為繁瑣。它讓所有的星算師頭疼。
寰化代表遊蕩和偏離。
伏師慢悠悠地道:「你才是那個騙過了陸狼的密羅術者。白婪,踏入客棧始,我們就都入了你的術中。就連你口中吐出的蓮花,也是假的。」
他輕輕地笑著,說:「你騙過了陸狼和無形,還想要來騙我嗎?」
白婪大驚,卻無從辯駁:「你……是怎麼看出這一切的。」
伏師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如同禿鷲翅膀扇動燥熱的空氣,將腐敗和死亡的碎片一起帶起,「我故意讓自己凝聚失敗,沒有五感七情,就是要擯棄這些擾亂心神的東西。遠離一切相,不住色生心,才是真正強大的法則。那些因慾望凝聚的魅,想要擁有華麗的色相,才讓自己的精神力大受損耗。它們自以為成功,卻是多麼的愚蠢啊。」
鬼顏拖著受傷的身子踉蹌站起,她問伏師:「那麼你為什麼要變成人呢?為什麼要加入到人類的社會中來呢?你好好地在無色無慾的空曠野地裡當你的孤魂野魅,不好嗎?」
「因為,」棺材裡的那東西遲疑了一下,說:「我討厭這些漂亮的東西。我要把它們全都殺死。在我凝聚身體的湖邊,生活著那些漂亮的魅,她們總在那裡飄來飄去的,多討厭啊。我後來一個個地將她們全都殺死,吸收了她們的力量。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存在的樂趣。後來我發現,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殺更多的人,而且不用我親自動手,所以我才入了暗辰教啊。」
白婪也問:「你既然早知道客棧中被布下了密羅術,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伏師又輕聲笑了起來,它的笑像是肺癆病人的咳嗽。他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們?他們的死活,和我有什麼相關?你們的死活,和我又有什麼相關……」
白婪趁它說話,突然從寬大的袍袖裡射出了漫天花雨般的暗器。一些微弱的光華就從他那寬大的袍袖裡鑽出,如同密密麻麻的蠓蟲飛翔在微光中。窮極目力,只能辨認出飛刀、飛叉、飛鐃、飛蝗石、鐵蓮子、鐵蒺藜、鐵橄欖、鐵鴛鴦、鐵蟾蜍、羅漢錢、如意珠、梅花針,星星點點如一張網撒開,但這還只是開始。白婪袍袖甩動,更有燕子鏢、金錢鏢、迴旋鏢、十字鏢、暗弩、梭標、標槍、乾坤圈、袖箭、甩手箭、棗核箭、三稜刺從身上源源不斷地飛出,彷彿他雙手上安裝了死亡的噴泉。這次他射出的可是真正的暗器了,沒有一支是幻覺把戲,只可惜那些暗器全都凝固在空中,在它們之前的地上突然冒出了許多青籐,如同大張的羅網立在空中,同時盛開了上百朵小小的黃花,每一朵黃花都迎接住一支暗器。其中射得最遠的口箭離伏師的棺材不過一分遠,但它們那寒光閃閃的鋒刃都被黃花托在花蕊中,穿透不過。那些黃花一閃即凋零,這些暗器就如一陣鐵雨,鏗然落在地上。
鬼顏也不甘落後,她鼓起餘勇,撿起地上的長劍金剛,要再衝上前去。但從她身後卻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高大的身影如同夜色一樣龐大。
鬼顏手裡的長劍閃滅不定,但那黑影對長劍的脾性彷彿極其熟悉,只一反手打在鬼顏的腕上,就將金剛長劍打脫了手,那柄鋒利的長劍刷的一聲,穿出窗外,遠遠地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伏師打了個響指,幾點鬼火在店堂裡遊蕩起來,照亮了這人的臉,它帶來的驚懼效果更超過了空手奪劍的威嚇。
那個人是劍完。
他身軀依舊如山,只是胸口上流出的血已經冰冷了,寬厚的胸膛裡沒有了呼吸,他已經是個死人了,卻伸出一隻大手捏住了鬼顏的咽喉,將她高高舉起。鬼顏就如同一隻受傷的小鳥,被卡在大樹的分杈掙扎。
白婪像猴子一樣跳上了那個巨人的背,想要搖動劍完鐵一樣的胳膊,卻如同蜉蝣搖撼大樹,不能搖動分毫。白婪一俯身,從劍完的背上抽出了最後一支劍——黑色劍柄的那一支。
這一劍出鞘時沒有任何聲響。白婪將它抓在手裡,只是最普通的一柄鋼劍,又黑又沉,入手沉重,卻粗鈍無鋒。
白婪高高舉起這柄厚劍,只覺得手心一痛,他大驚之下,張開手看時,只見劍柄上有一個突起的烙印,剛才這麼一捏,已經深深地扎入自己的掌心。那是一個含義隱晦的符號——隱藏著天驅最久遠的意義所在。
眼見鬼顏的臉色變得青紫,已經不能呼吸了,形勢危急,白婪鼓足勇氣,大喝一聲,直上直下地猛劈。劍完的手落到了地上。鬼顏掙脫那隻手,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而斷臂的劍完毫不停留,龐大的身軀拖著沉重的腳步,繼續朝他們一點點地逼近,而藏音和陸狼也各自擋住了他們的退路。不僅僅是他們,就連早先死去的店老闆、強盜、腳夫,全都加入它們的行列。
「別掙扎了。」伏師靜靜地說,「你們遲早也會加入到他們的行列。」
「我們一起來。」白婪對鬼顏說。鬼顏點了點頭。
兩個不同星辰系列的術者合作的力量,通常會超過兩個單獨施法者的力量相加,但只有絕對信賴對方的術士才可能施行這樣的法術,否則他們發動起來的法術,也許先會反噬到自己身上。
鬼顏知道遇上了這輩子最可怕的人。她閉目靜心,與運行在天空裡的寰化星辰之弦協調奏鳴,上千種各色形體登時從她那弱小如幼苗的身軀裡無窮無盡地表現了出來。它們一個個從模糊到清晰,一些容貌在微笑,另一些在生氣,還有一些在哭泣。它們很快又分解為模糊渦流,這渦流飛快地轉動,攪起一圈漏斗一樣的水渦,這水渦裡即有陸狼,也有藏音、劍完、無形,甚至還有無數的伏師及其藏身的棺材。
白婪的密羅術也發動了。一道閃亮的白光彷彿一堵白牆,從室內這頭推到那頭。登時小小的客棧之內,擁擠起無數身影來。無數的人無數的分身,或走或跳,或冥想,或游鬥,或爭鬧,構建成無數重重疊疊的幻象,而鬼顏和白婪的真身隱藏在其中。
雖然棺材裡的伏師封閉了自己的五感,他不看,不聽,不聞,不觸,一切幻術對它都不起效果,但他手下那些微知微感的行屍,面對眼前乍現的這無窮幻影,也茫然不知所措。
無窮多的影子在客棧裡穿花一樣移動,如露亦如電般閃滅。伏師再強大,怎麼讓手下役屍在這樣的花潮裡抓住對手呢?
它們僵直地呆立,不知該對誰下手。眼前那位低酌自飲的藏音突然化成白婪,一刀插入一具行屍的心臟,那具行屍吃了一刀混若無事,回手扭住白婪,但抓住的白婪早化成一團虛無的灰塵。
另一條飛行在空中的巨狼突然變成鬼顏,從空中撲擊而下,雙刀迴旋,將陸狼那顆還吊掛在後頸上的光頭斬下。陸狼無頭的屍體直挺挺地向前撲去,卻一頭撞在柱子上,震得大堂一陣搖晃。
白婪和鬼顏心意相通,分進合擊,在擁擠的客棧大堂,劃出一道曲折的線,盡頭都指向立在門後的那具黑棺材。他們心裡明白只有解決這具棺材裡的殘魅,才能真正殺死這些死人。
但不等他們靠近,白婪覺得心頭一窒。他閃到半扇桌子後觀察時,彷彿看到有一股黑色的潮水從四面湧起,向他們撲去的目標湧去,圍繞著它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漩渦。與此同時,他和鬼顏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星辰力量在衰減。鬼顏那件幻綵衣的色澤也暗淡了,就如同臨冬蝴蝶的翅膀。而行屍們也都不動了。它們呆滯地立在原地,肌肉迅速萎縮,俄而枯瘦如柴禾,隨即撲倒在地。那些群蛇一樣的籐草擁擠著枯萎了,它們的籐條上結出的希望之果尚未成熟,就紛紛粉碎成末。沒有草木被碾碎時散發出的那種香氣,而是直接化為灰燼。
白婪驚恐地想:這是星滅術,伏師正在施展谷玄系的這一最高法術。它能將一切星辰力全都吸附走,當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吸納一空,生命自然也就凋零了。
「我們不是它的對手,還是跑吧。」白婪在幻影中摸住鬼顏的手,拉著她想要向後退去。
伏師的大笑聲在店堂裡擴散開,就像是水中的漣漪。
「快走。」白婪推了她一把。
但鬼顏甩脫了白婪的手,她咬著牙說:「我們還有地方可逃嗎?我要殺了它,去找到神器。」
她的腿在客棧中央的大柱上一蹬,如同一隻飛燕,在空中優雅地轉折,刷地斂起翅膀,朝棺材俯衝下去。
但她越是撲近那具絳黑色的棺材,就覺得身上的力量流失得越快,身子就越柔弱。不等她靠近那道黑漩渦的中心,腿上一軟,已經摔倒在地,就如同溺水的人般,越是掙扎,卻越是提不起手中的刀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她想到的是那個繫著圍裙、臉膛寬闊有幾分賊氣的男人。
他扭過頭去找白婪,就這麼一回頭,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在暈倒前的一瞬間,她瞥見後面的白婪也逡巡著不敢接近。
大片的黑暗猛砸了下來。
鬼顏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四週一片漆黑,風卻是極大,發出颼颼的聲響。
她動了動,縮起腿摸了摸,發覺上面是一圈傷口,每道傷口都是對稱的一對小孔。
「對不起,是我弄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鬼顏一驚,隨即聽出來那是白婪的聲音。
「我看情形不對,不敢上前,於是撿了一段鉤籐,扔過去纏住你的小腿,把你給拖了回來。」
鬼顏輕輕一笑:「沒想到陸狼這光頭還能救了我一命。」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問,搓了搓了手,想在指尖上彈起一小團火光,看看四周的情形,但指頭上卻空落落的毫無反應。
「別試了,沒有任何星辰術可以應用了,所有的星辰力,全被那鬼東西給吞噬了。」
「啊,」鬼顏跳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這麼說你看到了我的真容。」
白婪苦笑:「你們女人,現在就惦記著這個?」
鬼顏心中一片茫然,多少年來,她始終躲藏在虛假的面具下,連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麼樣子了。如今暴露真容,比裸露全身還要叫她難堪。
「這裡是客棧底下的地窖裡,不過我們躲不了多久了。一切力量皆要滅絕,這是谷玄術的最高階法術『星滅神離』啊。我看那團殘魅已經失去控制,這兒很快就要毀滅了。現實星辰力量,然後是生命。它的谷玄術再施展下去,不用半個時辰,這客棧方圓五百步內的所有的生命都會死去。」
地窖口正對著客棧大堂,他們根本就無法穿過大堂逃出去。
「我們能在這裡堅持到天亮嗎?」
「沒多久了。」
她感覺到那個男人在黑暗裡無聲地搖了搖頭。
「半夜就要到來。谷玄將升到最高處,那只虛魅的力量將達到頂點。他將星辰力吸光後,各種生物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這麼說,我們無處可逃了。」
「有。」白婪說,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隱約地發著光。
「是什麼?」鬼顏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座客棧,確實是枚精巧的鑰匙。你摸這兒。」
鬼顏摸到一根大柱子,它溜光圓滑,筆直如箭,正是那個立在客棧大堂中央、深入低下的紫紅色大柱。
「知道什麼叫『一根馬尾空中吊』嗎?」
鬼顏搖了搖頭。
「那就是說這種懸空建築的。」白婪說。他也是一名殺手啊,殺手的本性,讓他來了短短一天,就將這裡的情況上下摸了個透,「這裡看似有無數的立柱、半插飛梁,其實都是假的。它們互相交匯,最後都落到了這根柱子上,整間客棧所有的重心都撐在這根柱子上。」
「哦?」
「一個點。」白婪肯定地說,「只要摧毀這個點,整座客棧,連同這一段棧道,就會塌落下去。」
「那又怎麼樣呢?我們與他同歸於盡?」鬼顏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胳膊。在丟失了容貌的武器後,她好像突然又變得軟弱了起來。
「不,」白婪溫柔地說,「你不會有事的。」
地窖的側面使用石塊壘砌起來的,黑色的風正從石縫裡呼呼地鑽入,發出陣陣悲傷的呼號聲。白婪使勁扒拉了兩下,側牆崩塌了下去,在陡峭的石崖上跌撞了幾下,無聲息地落到下面的深淵裡去了。
「你從石縫裡擠出去。順著客棧下面的地板慢慢地向大堂那一側爬過去,客棧和懸崖的交合處,有一個很小的縫隙。千萬要小心,別滑下去了,否則我就算再用鉤籐,也救你不上來了。」白婪輕輕地笑著說。
「你爬出去後,從側面可以繞道客棧後面,順著剛才那條小路走吧。走到底……」
「走到底……」鬼顏突然興奮地揪住了白婪的袖子,「這老笨蛋,他幫我們重新打開了一條生路。他的星滅術,將所有的星辰力量都吸走了,自然也將無形布下的陷阱給破解了……把你的鑰匙給我,讓我們進幻象森林去。」
白婪從懷裡又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也不看,隨手將它甩到一邊。他哈哈地笑著說:「這東西,不是鑰匙。」
「啊?」
「鑰匙我早已經交給你了,就是那樹上人像的嘴。你已經把它打開了。」
「那麼那道門……」
「那道門一樣的結界只是抵擋灰塵用的。」
「你這騙子,」她輕輕地歎著說,「我們都是騙子,可就屬你的騙術最高了,居然能一直騙到最後。」
白婪輕輕地推了鬼顏一把:「好了,你快走吧。我隨後回去追你的。」
鬼顏毫不費力地穿過地窖側壁,伸手摸到了被風切割得一道道的黑色巖壁,巖壁像個斜放的漏斗,崎嶇不平,斜著向一側延伸。她猶豫著向前爬了兩步,為了不被風吹下去,不得不緊貼著巖壁爬行。
「鬼顏。」白婪又叫了一聲。
「唔。」鬼顏轉過頭去看他。
「我沒看到你的臉。不是我不想看,是這裡太暗了。」白婪承認說。
「這時候,你還要開玩笑?」鬼顏嗔道,心裡卻是一陣輕鬆。
「可惜沒能更早遇見你。我不知道,天驅裡也有這麼漂亮的術士呢。」白婪繼續說。他沒聽到回答,只聽到細微的扒拉碎石的聲音慢慢地遠去。
他吐出了一口氣,摸著眼前那根粗大的柱子。黑色的雲氣在四周鼓動,那是被風從深淵裡帶上來的。
他用盡全力,高舉那柄帶下來的黑劍,朝柱子砍去,一下接著一下,一劍接著一劍,發出叮叮的聲音。
這把劍上沒有附著絲毫的星辰力。它只是凶狠地咬進柱子的傷口,默默地將每一震動都傳到白婪的手心裡,把那個鋒利的銘記更深地刺進白婪的肌肉裡。
這把劍的每一砍伐都要讓施用者的肉體付出代價。
所有的星辰術都消失了,這裡只留下了物質的力量。白婪鼓動肌肉,咬著牙一下下地砍下去,他已經多少年沒有使用過它們了,只是揮舞了十幾下,就讓他感到肩膀酸疼了。
木屑箭一樣四散紛飛,看似粗壯不可一世的柱子也在這樣的黑劍下顫抖,它抖得越來越厲害。白婪正專心感受它的戰抖和退縮,砍伐得越來越順手,卻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
鬼顏回答說:「那個出口,只是窄窄的一道縫,整座客棧都壓在上面,下面就是堅硬的山脊。」
「那又怎麼樣?你身子細,應該爬得出去。」
鬼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身體很軟,便於變形,雖然不能施展變身術了,但穿過那道縫隙還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呢……你出的去嗎?」
「大概可以吧。」白婪回答說。
「胡說!你在砍這根柱子的過程中,大柱的支撐力一點點地減少,那道窄縫就會封閉上的。」
「是嗎?」白婪無動於衷,他彷彿一點也不驚訝。
她的聲音激動了起來:「這是唯一的結構支撐點,你砍斷它,整個客棧會首先垮塌下來,壓在你頭頂上,然後一起滾入下面的深淵。你沒機會逃走的。白婪,你又在騙人了。」
白婪嘿嘿一笑,突然問:「鬼顏,告訴我,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鬼顏愣了愣,帶著幾分惱怒地回答:「那又有什麼關係?」
「沒錯。我走不了了,」白婪在黑暗中無聲地微笑起來,「那又有什麼關係?」
鬼顏一時回答不上來,只是呼呼生氣。
「我也會看星相啊,」白婪停下了手,擦了擦汗說,「所以一開始,我才能用密羅術掩蓋了那瞎子的星鏡裡屬於我的命星。他又已經知道了無形的身份,想幫他掩蓋,所以說只有五人。」
「那又怎麼樣?」
「我一開始就明白了,那個藏音說的『最後一個人』的意思是什麼?」
「最後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她顫抖著問。
「星相上說,所有人都會死去,只有最後一個人可以得到鑰匙,進入那片幻象之林——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白婪微笑著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鬼顏歎了口氣說,「我們還是可以一起試一下。」
白婪又哈哈地笑了出來:「老實說,從來沒有人活著走出森林,更不用說還得在那些守護神和夢魘獸的巡邏中尋找神器。我這個人比較懶,這個比較困難的任務就交給你吧。鐵甲……」
「鐵甲……依舊在……」她回答說。
據說黑暗的懸崖底部,永遠也不會被陽光照亮。
客棧所處的地方其實就是這道明暗交界線。初升的陽光會朝下慢慢下滑,輕吻這根線,然後又飛速地上升,將它留給深淵。
他聽到而不是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靠近過來,在他臉上輕輕一碰。他聞到一股鮮花一樣的淡淡氣息縈繞在鼻端,隨後遠去了。
只差最後一砍了。
白婪摸著柱子上深深的劍痕停下來呼呼喘氣。
他聽到黑馬在遠處棧道上發出的嘶叫,那是它被奪走生命前垂死的呼號。
他彷彿聽到了高高的懸崖小徑之上,那條小路被一雙細細的腳踩踏著經過,那棵樹洞前的門被打開,然後又被封閉、旋轉、關上的聲音。只有經過漫長的十二個月,這扇門才會被重新打開。他彷彿聽到一片片的叮噹聲在耳邊盤旋來去。
谷玄躍上了天頂,棺材裡的殘魅盡力呼嘯咆哮起來,他感覺自己可以吞下整片天空。
白婪覺得身上的力量飛速地流失。他回過頭來,捏緊了劍柄,讓手掌上的刺痛告訴自己還活著。他高高舉起了那支重劍,朝柱子重重地砍了下去。
高空之上,永遠也照耀不到這地方的陽光正從東邊噴薄而出。
「有人說,這只是一個虛假的拯救,因為進入幻象森林幾乎等同於死亡,」故事的講述者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但是,我認為那個女人最終活了下來。」
火邊的人都驚歎著問它:「你是白婪?」
「不,我就是鬼顏,我來這裡尋找自己的愛人,並想探聽他的情況。」
「可你躺在盒子裡,是個死人。」
那一縷淡煙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它說的話讓它們震驚異常:
「不,我沒有死,死了的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