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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天下有熊 第六章 文 / 潘海天

    一團團的白色霧氣在草原上倏忽來去,猶如一支支往來去如飛的白色騎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氣喘吁吁的馬,拍了拍馬脖子。馬倒騰著蹄子,汗出如漿。他指著薄霧籠罩的大望山對身後的武威衛說:「從這兒跑過去還要一個時辰,每個人都要竭盡全力,跑死也要趕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盡但卻腰背挺直的武威衛轟然答道。霧氣已逐漸淡了,雪倒逐漸地大了起來。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向前疾進,馬蹄聲在雪花寥落的空曠平原上傳了出去,八百騎只是龐大平原上糾斗的十餘萬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們在雙魚、青鯽以南那一連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馳,突然聽到隆隆的馬蹄聲在側方響起,阻隔在他們與大望山麓之間。

    瀛台白轉身喝道:「不要戀戰,殺過去就是。」

    八百武威衛同聲高喝,縱馬疾馳,飛速變陣成中心外凸的鋒線,就如一道鋒銳的明月刀,直朝霧氣中隱隱現出的人馬撲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剛要舉起大矛,卻突然勒住馬,大聲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那柄大矛閃閃的矛尖下瞄著的人一身銀甲亮光閃閃,片片鐵葉甲上都可見白色的雲紋,卻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騎在一匹毛色潔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蠻、大合薩、長孫齡隨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卻還能是誰?

    那會兒我扭頭看著這一支從背後的飛雪裡闖出來的騎兵,也是嚇了一跳。武威衛自瀛台白以下個個滿身是血,猙獰可恐。

    瀛台白皺著眉頭看著我身邊的簇擁著的騎兵,那些馬上騎著的都是些沒長開的孩子,刀刀槍槍的,看起來陣勢鬆散得不成樣子。

    「你的白狼營怎麼跑到這裡來啦,大營怎麼啦?」

    「大營?」我轉了轉眼珠,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猛見一道火光在遠遠的後面閃亮,隨後濃煙滾滾而上,大煙柱子隔著越來越淡的霧,數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營丟啦?我們瀛棘半年的輜重糧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麼用?一天之內我們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來,揮著鞭子指著前面給他看,「瀛台白,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沒有後退——我們可沒約定不許往前走。」

    我生氣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經敲破了,你又在什麼地方?」

    瀛台白抬起臉來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錯。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著眼睛看他,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裡高興,再回頭看看他身後那些甲士,儘是滿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搖搖晃晃地,就要從馬背上掉下來似的。我露齒一笑:「赦你無罪了。你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戰已經到了最後時刻。馳狼騎的主力終於被虎豹騎殺垮了,瀛棘人的四衛輕重騎兵也被追趕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缺乏防護的玉鈴衛更是被殺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餘騎從虎豹騎的夾縫裡逃了出來。

    瀛棘人已經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擁成左一個右一個的圓形小陣,抵擋著青陽虎豹騎潮水般的衝擊。青陽人和瀛棘人的陣地就如犬齒交錯,胡亂地扭結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廝殺的每一個人心裡,取勝的希望了無蹤跡,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在死之前多揮出一刀,多濺出一點血,多殺上一個人而已。

    要不是長孫亦野帶領著自己標下的鷹揚衛和代領的豹韜衛及時趕到,瀛棘人就要徹底一敗塗地了。

    這八千長槍騎兵是瀛棘最後的預備隊了。長孫亦野長得十分清秀,和我的書記官長孫齡有一比,可他骨子裡透著股令人膽寒的殺氣,任何和他對上面的敵手都會對這一點刻骨銘心。他手下的鷹揚衛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數一的重騎,又是生力軍,從桑蛇谷中並肩齊衝出來,登時抵擋住了一波又一波洶湧而來的所有攻擊,但他們的人數太少了,在此刻他們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撐戰局,而不是勝利。

    督軍做戰的武銳將軍呂德也注意到了揮槍搏殺的長孫亦野,他抖了抖黑色斗篷,對身邊的幾名護衛道:「跟我來,先殺了這小子。」十來騎黑色的虎豹騎一陣風似的隨著他刮了過去。長孫亦野眼見來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氣,左手為軸,右手一順槍尾,藉著快馬前衝之力,一槍就搠了過去。

    鐵盔罩面的黑甲將軍不動聲色,直到長孫亦野的長槍閃閃的槍尖探到了胸前才揮劍橫格,他的手腕只動了不到兩寸的距離,長孫亦野卻覺得虎口上一熱,長槍遠遠地飛了出去,那一劍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順著指腕臂肩直衝上身來,長孫亦野坐不住馬,從鞍子上翻身滾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還未抬起頭來,就看見衝過來的虎豹騎統領呂德手上重劍高高舉起。那柄長劍黑沉沉的,居然無鋒,劍未落下,厚重的劍風便壓得他呼吸一窒,長孫亦野避無可避,只得勉力舉起左胳膊一擋。

    霧已散去大半,透過薄薄的白霧和紛飛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軍隊已經隱約可看到那些數十里外的旌旗搖動,聽到那兒傳來的金鼓鳴聲了。

    我們看著鐵狼和青陽十萬人如細小的鐵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滾滾地血戰。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們馬上就要敗了,可我還要去努力最後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約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選擇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后還在那兒。」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說。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裡透著古怪和懷疑。「你沒必要這麼做,」他說,「為瀛棘拚命,這種事交給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聲喊著說。

    那時候我們並騎奔跑著,我突然跳起來,兩腳踩在狼鞍上,那是我會的許多騎狼絕招之一。我站在搖搖擺擺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樣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銅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裡的兄弟!」我說。那隻銅虎裝飾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協調了,於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帶上。

    我的話很輕,可是瀛台白的笑聲卻如同穹海大潮,轟然捲過白雪皚皚的荒原。「好,我們是兄弟。我們本來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聲說:「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這麼說的時候,我的心裡一跳,但我拚命地把它壓了下去。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輕輕地對我的耳朵說:「沒有哪個國王是通過死而贏得勝利的,他們之所以最終贏得了帝國,是他讓敵人死了。」他看著我說:「你不能死。明白嗎?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戰馬,那馬唏溜溜地一聲長嘶,竄到前面去了。

    「因為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如青鳥伴他左右……」大合薩讀的那一句話又在我耳朵邊響起。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聾子我還沒找到。

    整個大望山麓上的陣勢,正在以熊熊燃燒的青陽王寨為軸心轉動,轉成一個東西向的戰線。這根線就如同星盤上巨大的指針,緩緩轉動,只要它轉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殘存著的人和鬥志,就要毀滅在左右翼這六萬青陽大軍組成的漩渦裡了。

    鎮守青陽右翼的大將不是別人,正是大將軍鐵棘柯,他是青陽的三朝元老,領兵打戰經驗豐富,作風嚴謹。青陽在大望山口上佈陣,左右兩翼相距三十里,聯絡起來極為不便,而且人數眾多,變陣和移動都極難協調,更兼戰事突然而起,各軍都措手不及,大將軍鐵棘柯卻毫不慌亂,先是牢牢扼住青陽的右翼,穩住陣腳,再以一萬重騎來援中軍,自己卻仍然是帶著大軍按陣徐進,不散不亂。只要他帶兵趕到,縱然青陽人的左翼全毀,也能扭轉整個戰局。

    呂貴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這邊,他也只是皺了皺眉,道聲「知道了」,就揮手打發走傳令官。

    身邊副將問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說:「青陽逆風佈陣,地形不熟,已經失了天時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創,我右翼再有失,豈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霧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將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擲地投入到對我左翼的攻擊,絕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他話音未了,山腳下卻果然有軍隊殺到。一名傳令官驚慌地跑來跪在他馬前報道:「蠻舞反了。前軍各部都反了,我們被……圍了。」

    眾人吃了一驚,登高而望,果然見一彪軍隊打著蠻舞的旗號,從北衝殺而至,直朝他們右翼陣前撲來。各副將剛要誇讚大將軍智計高明,卻見那名來報信的傳令官被他一腳踢在左肩上,登時滾了出去。

    大將軍鐵棘柯按劍喝道:「這不過是散兵騷擾而已。瀛棘大營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敗了,再有動搖軍心者,軍法從事!」

    「大將軍……」

    鐵棘柯喝道:「不必說了!他不來則罷,來了倒教我看清,來軍人數太少,不過是想拖住我們。傳令全軍左轉,全速馳援中軍!」

    鐵狼王的三百近衛狼牙和瀛棘一部還在死命地圍攻青陽人的大寨,而突破防衛的一部虎豹騎已經開始攻擊他們的後方了,青陽右翼鐵棘柯派來增援的一萬鐵騎也已趕到,反而將鐵狼王圍在核心,那一場好殺,將飄揚下來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紅。

    鐵狼王以他的狼騎圍成一圈,咬著牙頂著來自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打擊。他左手裡的盾牌已經成了一面篩子,身上蝟集的箭支總有數十支。狼騎兵臂膀相連,將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臨時的堡壘,擁擠在一起的青陽重騎和虎豹騎,已經分不出隊型和陣勢,這兒的地形不適合重騎突奔,越來越厚的雪對鐵甲重騎來說也是可怕的敵人,但他們連續,一陣強似一陣的浪潮,兇猛地撲擊在狼騎建起來的脆弱堡壘上。堡壘下的狼騎是步步後退,套在他們脖子上的鐵絞索也就越抽越緊。

    鐵狼王那柄巨刀上鮮血奔湧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轉了小半個圈子,刀上嵌著的那名鐵甲武士就遠遠地飛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衝來的騎兵頭上,將他撞下馬去。

    我叔父鐵勒延陀此刻滿面是血,只剩下一雙眸子依舊明亮,他橫著刀冷眼掃看四周,只見當面的青陽鐵騎兵組成的軍陣如同翻騰的黑色怒潮,洶湧澎湃而來。鐵狼王卻看出了其中的不對,他凝目相望,猛見青陽人陣中心飛騰起一陣混亂的巨浪,隨即向兩側蔓延而出。

    那一簇騎兵就如一道雪亮銳芒,從翻騰的巨浪中縱馬躍出。當先一匹黑馬就如同踏著潰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龍,那匹黑駿馬高大俊朗,身上卻插了三五支羽箭,無數鮮血從軀體流淌而下,顯然是經歷過了連場生死大戰。

    那匹黑馬的主人,黑盔黑甲,從陣中衝出來時奪了十幾條槍,夾在胳膊下,此刻當作投矛,一支支地扔出去。青陽的重騎兵披甲厚度不及東陸的重騎,但披掛著由鐵環套扣綴合成的環鎖鎧,每環與另四個環相套扣,形如網鎖,重有三十斤,也堅韌異常,尋常羽箭都難以穿透而入,但那名黑甲武士隨手拋擲鐵槍,道道銳芒都是透背而過,如穿縞素。他瞬間殺開一條大道,帶著身後的騎兵衝了進來。

    「原來是你。我這裡用不著你幫忙。」他大聲說著,卻牽動了胸口上的傷,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掉下狼背。

    「別強逞了,你去殺你的青陽王吧,你背後的鐵甲重騎就交給我了。」瀛台白看見鐵狼王身上的血就如河水一般不停流淌,每跨出一步就在身後流出一道血印子,也不禁動容。

    我叔父鐵狼王回頭仔細清點,卻看見從青陽陣中衝出來的武威衛騎兵人數不多,大約也就只有五百多騎。

    「你的其他人馬在哪?」

    「什麼其他人?這裡就是我的武威衛了。」瀛台白答。

    鐵勒延陀臉色一變:「就這麼點人,你還能做什麼?」

    刀光從瀛台白瞇縫著的眼裡射出:「好啊,那就讓你看看,他們能做什麼!」

    鐵狼王指揮著部下在外圍頂住數倍於己的青陽重騎兵的攻擊時,內裡的左驂和著幾十名最精銳的狼牙武士,正不要命地向青陽王躲藏著的寨子攻去。寨子裡圍著的青陽近衛也知道到了最後關頭,箭如落雹而下,寨牆上伏著的數架床弩,更是每放一箭就能將三兩個人射倒,穿成一串倒在雪地裡。

    寨門處堆積的屍體壘成了小丘。黃鬍子的賀老六舉著盾牌,登上寨牆,卻被背後射來的一箭貫胸而過,摔了下來。左驂轉目四顧,四處都可見他的部下被如蝗的利箭射中,如同熟透掉落的果實一樣倒貫下地。不少人在往前衝卻是背後中箭倒地,青陽人正從四面八方掩殺而來,飛箭越過外圈掩護他們的狼騎頭頂,一支支地飛了進來。

    左驂紅了眼睛,搶了一面大盾,狂呼一聲:「殺青陽王!」縱狼對準了寨門直衝。他雖然撥擋開許多飛箭,臨奔到寨門前卻被一箭穿入膝蓋,登時委倒在地。猛聽得後面馬蹄聲響,卻是一匹矯健的花斑紋白馬直衝了過來。

    那馬奔行迅疾,快如閃電,卻還是當胸中了兩箭,它奮起精神衝至寨門前,揚起兩隻包鐵的前蹄像大山一樣壓下,厚如兒臂的柵欄木在這撞擊下也響起可怕的折裂聲。赤蠻從鞍上飛起,帶著全身重量狠撞在門上,只聽得嘎嚓一聲大響,寨門上一根大木倒折下來,向內倒去。那匹白馬哀鳴了一聲,倒在地上,紫羅蘭色的大眼還留戀地看著主人,赤蠻卻早扔了盾牌,揮舞長刀,從缺口跳了進去。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大呼,向裡突了進去。

    赤蠻突入青陽人的王寨中,立刻落入到一大片突兀刺目的鐵槍尖和刀鋒裡。他嗓子裡發出野獸一樣的咆哮,赤紅了的一雙眸子上只映出數十丈外粗如兒臂的黑皮桿子上飄揚的白色豹尾旗。

    在那些鋒利的槍尖就要落到身上的時候,赤蠻舉刀在胸前劃了個半圓,硬生生地架住了十來桿槍,卻有一桿鐵槍發得遲了,滑過他腹部的鐵甲,噌地扎入赤蠻腰側,鮮血頓時飆了出來。赤蠻卻仿若不覺,大喝一聲,膀子發力,將架在刀上的十來個人一齊向後推開,十多個人沉重的腳步如鐵篦子一樣在鬆軟的土地上劃過,跌跌撞撞地退開。赤蠻發狂一樣地咆哮,左手抓住刺入自己身體的槍柄,右手一刀如匹練,登時將那人的胳膊和槍柄同時削為兩段,更多的人和槍如一股黑潮朝他湧來,好似要靠人牆的蠻力將赤蠻推出缺口。

    幾乎王寨裡所有的人都在朝王旗湧去,卻只有呂貴觥在向後退卻,向後離開他的旗幟。他緊緊抓住自己腰上的刀柄,臉色煞白,細長的手指微微抖動。他一時間想要扯出刀來,不顧一切地殺上前去,以自己的威嚴和聲望激勵起青陽人的鬥志,將這些強盜趕出大寨,取得他的祖先也無法比擬的勝利;他一時間又只想遠遠逃開這充滿可怕的血腥味和垂死掙扎的血肉戰場,他懷疑身邊所有這些將士的忠實,他懷疑他們不肯為了他拚命搏殺,只有那些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才值得信任,但也許那些人是在逃跑的時候被砍死的呢……憤怒燃燒得他的眸子通紅,他捏著刀想,我要失敗了,我要失敗了,卻沒有人來救我,那麼好吧,我也不管了。

    赤蠻的背後又是一聲喊,一頭烏黑的巨狼從寨門上的破口裡硬擠了進來。它巨大無匹,長嘴裡呲出的利牙如噩夢一樣令人難忘,一身黑色的毛油光水滑,左耳朵上一塊白,後腿上還微微瘸著。還沒有落地,它就旋風般撲向青陽那些最勇悍士兵,如撕紙一樣撕扯開了他們身上的鐵甲,用他們的血肉和身軀填滿自己的牙床。

    驅趕開那些衛兵後,它撲在厚實的門上,像咬秸桿那樣咬斷了七八根碗口粗頂在寨門後的木桿,寨門轟然倒地。上百名紅了眼睛的剽悍漢子湧入,和青陽的近衛軍殺成一團,刀槍相互碰撞發出的轟鳴聲中,赤蠻已經衝到那根立在地上的旗桿前,就要揮刀朝砍下,就在那一刻,赤蠻背後突然有一道又凶又狠的刀光一展,就如同展開了一面白亮亮的大旗,朝赤蠻的後腦揮去。

    那名突然出現在赤蠻背後的黑甲大漢,動作奇快無聲,看上去像是一頭黑色的豹子。他不聲不吭地躲在人群裡,粗壯的手臂揮揚大刀,無聲也無風,只有斬馬大刀的寒光逼人。赤蠻雖然粗獷,卻彷彿腦後長眼般,一縱身朝前面的人堆裡跳了進去,那一道雪亮到透明的刀刃貼地疾飛,如影隨形地緊貼著赤蠻不放,一路上不論是遇到青陽人還是瀛棘人,都是一刀兩斷,速度卻絲毫不受阻礙。

    赤蠻只覺到背上冷颼颼的殺氣,幾乎要刺破鑌鐵甲。眼前卻突然冒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青陽武士,雙手使著一柄大鐵劍,大喝一聲,直朝他頭上砸來。赤蠻縮起身子,整個人鑽入那大漢懷裡,藉著衝力翻了個身,他在空中旋轉身子,揚刀一擋,隨即快如閃電地橫掃出去。

    那名黑甲武士一刀將赤蠻踢向他的鐵甲衛士斬成兩段,刀光餘勢未消,在一篷漫天飛起的血雨裡,和赤蠻的刀交在一起,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金鐵交鳴聲,飄零而下的雪花,竟然被這一刀給逼得四處飄散,雪亮的刀芒閃處,殘存的白霧都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赤蠻硬接了這一刀後,刀子啪地一聲斷成兩截,上半截飛出十丈開外。他側身一滾,半跪而起,終於轉過身來面對這名黑甲武士了,那名黑甲武士的刀卻已經架在了赤蠻的脖子上。他們兩人剛才的爭鬥快如星丸跳躍,令人看不清他們的身影,此刻卻又突然都凝固不動,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冰凍法術將他們凝結住了。

    赤蠻眨著眼睛,已經看出來這名黑甲武士正是在蠻舞原隨伴在呂貴觥身側的,他曾在圍獵中徒手殺死了一隻黑虎,隨後就被呂貴觥封為悍虎將軍。在蠻舞原,他就曾和赤蠻交過一刀,沒想到在這兒又見面了。

    赤蠻勉強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個招呼,腰側的傷口處鮮血如泉,順著身側流下灌滿了他的靴子。他們兩人對面相立,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紅霧與血腥味。那一聲響依舊在眾人耳朵裡迴響,只是他們相交的第一刀,這兩頭矯健的豹子中已經有一個傷在這一刀下了。

    呂德重劍揮下,猛地裡半路上又是一柄鐵矛探出,當地一聲居然將他的重劍擋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將軍從瀛棘人的陣中衝出,那少年衣甲破碎,雙手擎著一柄烏沉沉的長矛,牙齦裡儘是血,眼眶睜得幾乎要裂了開來,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直瞪著呂德不放。

    呂德嘿了一聲,重劍翻轉,想要將賀拔原的長矛彈開,但他卻沒想到賀拔原神力驚人,那一劍一翻一撥,雖然將賀拔原震得胸口發悶,卻沒能將長矛格開,兩人登時糾纏在一起。

    長孫亦野趁機滾到一旁。「多謝了,賀拔兄弟。」他說著,隨手拉出身上的長刀。

    呂德身邊的虎豹騎衛士剛要衝上,卻被突然冒出來的數百騎衝散,卻是國氏兄妹帶著玉鈴衛殘存的騎兵衝了過來。國無啟一面跑,一面將手中鐵胎弓拉得滿滿的,倏地一箭射出。

    呂德長劍被賀拔原不要命地壓住,只得鬆手放劍,居然在空中將國無啟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裡,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聲透胸而入,卻是國無雙隱在她哥哥身後射出的另一箭。

    副將趕上來扶住了他。「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呂德說,然後向後一倒,靠在了馬背上,「讓虎豹騎撤吧,給青陽留些骨血。」

    副將將重傷的呂德搬到自己馬上,轉身向南撤退了。

    青陽右翼的大隊鐵騎正在朝中軍源源湧來。鐵棘柯終於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來救援青陽王,兩萬鐵騎大軍如黑潮一樣湧動而來,密密麻麻,無法看到邊緣。

    「這就夠了,」瀛台白揚眉喝道,「弟兄們,再跟我去殺一場!」

    五百名武威衛齊聲高呼,一起驟馬衝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銳利的匕首,撕碎了籠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漁網。瀛台白奔在當先,大矛起處,兩名千夫長登時倒撞下馬。他身後的五百武威衛如入無人之境,在鐵棘柯的重騎陣中撕開了十多道口子,在陣後一片空地上彙集,未等鐵棘柯調集重兵圍上,又再返身衝殺,一陣風似地殺回了鐵狼王的本陣,竟然折損不到十人。

    這些黑白交輝的武士來去如風,殺得青陽人傲視草原的鐵甲重騎面面相覷,居然一時不敢放馬上前。

    「這就是我的武威衛。怎麼樣?」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鐵狼王身前,粗豪地大聲問道。

    我叔父鐵勒延陀雖然驕傲異常,也不得不點了點頭。他咬著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著瀛台白,點了點頭說:「好,今日一戰,武威衛足可重新立足於天下了。」

    他轉了轉頭,突然疑惑地又問:「你跑到了這裡,那麼瀛台寂在哪?」

    他們都聽到了如雪崩一樣的聲音,從東側的大望山上傳來。

    那時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縱狼奔馳。低低起伏的山頭上覆蓋著一層厚如氈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經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雲露出的陽光,如千萬柄利劍一樣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兒是我的命星。入冬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大營起火就是我們的信號。

    雪妖最喜歡在這樣好的雪上奔馳,它收起箭頭一樣的耳朵,脖子朝前繃得緊緊的,飛步飛馳,四隻腳爪揚起了如塵如霧的碎雪。

    我高興地掉頭看著,數千匹戰馬跟在我身後疾騁,大片的雪霧在它們的腳下奔騰,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謠。所有的馬尾巴後面都拖著我們在山下砍下的樹枝,它們帶起了成億上千方的雪團,夾帶在我們的身後,朝山下俯衝而去。那些雪和風,是瀚州上一支從未有過的龐大軍團。蠻舞的大軍跟隨在我身後,他們高舉著豹子旗幟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薩則騎在一匹花背馬上,跟在我身邊。他在用他最強大密羅術幫我營造大軍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薩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許我真該跟著他去學習薩滿教。我們照耀在陽光下,如雪崩一樣衝了下去。

    鐵棘柯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卻看不出我身後奔馳的騎兵中沒有一個是能上陣廝殺的漢子。

    他們離青陽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卻全都驚慌失措地轉過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抬頭看我,呂貴觥也要抬頭看著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帶起的風聲,那些風彷彿陣陣笑聲,是在嘲笑他的聲音。我以元宗極笏算中的方式縱聲長笑,讓那些聲音在山中激盪得更加猛烈。老鷹的眼睛也無法看到那麼遠,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顫抖著在大寨中舉起了手,卻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將軍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蠻的脖子上,卻微微顫抖,砍不下去。

    赤蠻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斜著眼睛看刀尖,然後順著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紋縈繞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說,更多的血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

    「是把好刀。」悍虎將軍點頭承認說,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兒的鎖鏈鐵甲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現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傷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會兒,血又慢慢地洇了出來。

    他不相信地後退了一步,鬆手放開刀子,坐了下來,就在雪地裡,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裡滑向一側,整個人分成了兩截。

    旗桿周圍再也沒有站著的青陽人了。赤蠻看見白耳朵的左驂甩著頭上的血,露出鋒利的白色牙齒,它回過頭來朝赤蠻看了看。赤蠻知道,砍倒王旗的榮譽是屬於他的,不過他並不著急,而是慢吞吞地走過去,揀起了悍虎將軍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愛地拂拭著它,然後將它夾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豎在風中慄慄抖動的旗桿。

    呂貴觥不再回頭看一眼還在搏殺的族人,轉身騎著他那匹萬里挑一的駿馬逃跑了。

    可怕的歡呼聲席捲過大望山麓。馳狼騎和零散的瀛棘八衛,同時翻身殺了回來。這些分散苦鬥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彙集成一股越來越大的洪流,他們衝入開闊地,無人能夠阻擋。攻佔了青陽大寨的馳狼騎和武威衛脫身而出,向右旋轉,從側後方向青陽人的右翼騎兵衝鋒,同時在左翼收攏起來的瀛棘七衛騎兵則開始全力攻擊鐵棘柯的正面。

    鐵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軍,還意圖做最後的搏殺,但到了薄暮時分,任何人都已經明白了,再戰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夜幕降臨時,星光照耀在戰場上垂死的數萬人身上。青陽人的西路軍離此始終不過三十里,而青陽人已經全線崩潰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輕輕地說。

    輕到只有身邊的雪妖能聽見。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權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個部族的力量。我回憶起古彌遠留下的那些細密如沙的口訣,從篤信走向雍容,再從雍容步向極笏,那些都是如何當好一名帝王的口訣。只有在那一天,這個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義。

    我摸著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這不是當年那個快要滅族的、苟延殘喘的瀛棘;不是那個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處的瀛棘;而是打敗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證明自己的瀛棘。

    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戰,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就將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們的到來。草原會再度恐懼和戰慄在一個新霸主的鐵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來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裡,我要將它搬回白梨去,我還要將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個瀚州平原。他製造了它,但從來卻不知道該怎麼使用它。

    我們來了。

    我猜想我老師在此的話,也會極其的欣慰。雖然我還存在疑惑,他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

    瀚州草原終於在我面前展開,一覽無餘了。

    我驅趕開雪妖,在空曠的雪地裡獨自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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