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鐵勒 第八章 文 / 潘海天
那一天起,陰羽原上每天都有人打成一團。他們在街角,在馬廄和原野上打鬥,在哪兒都能聽到拳頭怒吼的聲音,鮮血流淌在了冰雪裡。也不僅僅是瀛棘人和鐵勒人打,他們相互之間也打,只要出現了太嚴重的場面,左驂的人才會動手管一管。
鐵狼王和舞裳妃都當我在胡鬧,對此付之一笑。他們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在某些地方對我讓一兩步也不當什麼。我希望瀛棘的孩子們慢慢地變野,變得嗜血,只有這樣,才能在這樣的世界裡活下去;只有這樣,才能變兇猛,才能當猛獸,才能長大啊。
我母親依舊沒有多少時間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比我離開陰羽原前去蠻舞的時候更忙,從日出到日落都和各氏的那顏們在一起。我的幾位哥哥來大營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鐵勒延陀將各部的精兵都調撥到大營來,名義上是在我的手下,實際卻都歸攝政王手下節制。我的哥哥對此極度不滿,他們每次都是有事才過來,陰沉著臉,報完情況就走,絕不多停留片刻。這片看似安寧的草原下,新的暗流在湧動呵。
許多個夜晚,我獨自坐在冰冷的瀛棘王卡宏裡溫習老師教給我的功課。我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楚葉除外,我習慣了她悄無聲息地蹲坐在一旁陪我。不需要給我端茶或拿其他東西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如同不存在的一股雲煙,或者如沒有生命的青銅燈盞。
辰月教的力量來源是個謎。從大合薩那聽說。他們號稱從暗月中汲取力量,暗月之變的時候,就是他們發揮出的力量就達到頂峰。但古彌遠教給我的東西和暗月術法卻差異極大。這些思慮讓我陷入到迷離的亂陣當中。這是古彌遠從伏藏經中發現的力量,還是這就是辰月教的本來面目呢?
星辰轉變,九星連珠,填盍印池,郁非亙白,它們擁有各自力量和不同的屬性,有的熾熱如火,有的溫婉如水,有的鐵面無情。它們的力量都是從何而來,又有什麼使這些完全不同的力量扭結在一起?既然起源相同,為什麼它們所擁有的力量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極笏算就如同得了狂病的野馬拖帶著我在浩瀚銀漢中飛速穿奔,我感覺到它打開了宇宙間一扇又一扇的門,但更多的門又當著我的面重重合上。有一股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在門的後面流竄,我好不容易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它卻逃奔到數億萬里外宇宙另一端的其他門後面去了。隱藏在星辰的力量之後的,是什麼可怕的力量?找到了它,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命運了嗎?
墨水從我的筆端一滴滴地滑落在鋪開的白絹上,然後在上面洇開,勾畫出了另一幅不可解釋的迷圖。
我看著這幅圖想,有許多問題沒有老師我詳解不開,他卻說走就走了。這個反出辰月教的叛徒,這個白衣道的創始人,他那一塵不染的白袍子下又到底蘊藏著什麼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快步行走在一座密林裡,四處都是黑色的直挺挺的樹幹,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豎在黑色的天幕下,如同死去的鹿群。古彌遠的白袍子在暗夜裡如同一個模糊的影子,稍不留神就會溜走。我快步追了上去,拚命地喊著:等等我,老師。那個白色的模糊影子卻越走越快,我拚命地追啊追,突然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我爬起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劍上一泓鮮血正在往下流淌。我老師卻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冷冰冰地問:你追上來幹什麼?你是要殺我嗎?
他的嘴角淌著血,張開嘴,露出染滿鮮血的牙齒,哈哈大笑。長樂,你看出來結局了,你看到了,所有的老師都會死在學生的手下。這就是元宗極笏算的真相。老師和學生,都將成為敵人而不是朋友。他那可怖的笑容,冷冷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突然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混合著舞裳妃和雲螢的相貌,光彩奪目,臉上卻沾滿了鮮血。
我大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迷迷瞪瞪地看著四周地上攤滿了一地的算籌和撥珠,原來我剛才在演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楚葉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別害怕,公子。我在這呢。」
我喘了口氣,還坐在那裡發愣,突然鼻端聞到一股細細的的珥子花香,蠻舞的公主都喜歡這種花。我只來得及輕輕地抖了一下,我的母親就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擺了擺手,屋子角里站著的楚葉就輕悄悄地不帶一絲聲音地退下了。
她披著一件長及地面的黑色長毛裘皮,沒有一絲雜色,毫端都泛著微微的藍光。她比跟著我父親的時候要富貴多了,內裡是一襲緞子面的滿繡白鳥崧草的青絲袍,衣袍華貴雍容,但掩飾不住微微膨脹起的肚子。她看我的神色帶著消抹不去的慵懶。
「這屋子裡真冷,」她說,一團團的白氣從她的嘴裡呵了出來,「你不冷嗎?」
「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單衣和光著的腳板,搖了搖頭。
她在屋子裡走了一圈,我看著她長長的裙裾拖過烏黑的地板。
「你不想和我說些什麼嗎?」她溫柔地問。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長樂,」我母親轉過頭來,帶著點哀傷地看著我,「你比冰山還要冷冽。你是不是恨我?」
我搖了搖頭,圓睜著眼睛看她,還是不作聲。
「如果我在你身邊陪你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用這麼陌生的眼睛看我?」她歎著氣說,「我真妒忌楚葉那奴僕呢。」
月光從打開的門口洩露進來,在烏黑的光溜溜的木板地上泛起一片銀子般的光。瀛棘的王后蹲下身子,摸著我發燒的額頭:「長樂啊長樂,我的兒子,你會成為瀛棘最偉大的君王嗎?」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叫了出聲:「姆媽。」這聲音如同蚊子的聲音一樣細弱,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喊出這個詞。隨著這一聲喊,凍結的心湖冰層又開始折斷破裂了。我害怕極了,一股溫暖的東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騰。別讓我害怕,別讓我痛苦啊。我在心裡抗拒地呼喊著。
她聽見了我的掙扎,她是個多麼聰明的女人啊。
她凝視著我,那一雙能讓千萬人為之俯首的眼睛裡蘊含著的巨大的悲哀:「大合薩,還有別的人,都說你將成為真正的君主,他們為此歡欣鼓舞,可只有我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啊——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成為偉大的君王而放棄一切,你父親就是為此而離開了我,如今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你已經變了,長樂,雖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來,你變了,即便是和你從蠻舞歸來的最初幾個月相比,你也變多了。」
我始終沒有注意過長几上還有一面銅鏡,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鏡子裡看到一張如冰晶鑄成、光潔透明但是蒼白的臉,那不是孩童的臉,我的眉心已經皺起了一道豎紋,看上去彷彿一副苦惱的樣子。
我掉過頭看著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鐵勒最終會殺掉我的是麼?」
我的這句話像毒牙的刺一樣紮了她。我的目光讓她害怕了,我母親的臉色變得蒼白:「他不會的。我愛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不會想要當王,不想為此忘掉人該有的東西。倒是你,長樂——你開始像你父親一樣無情了。」她笑出了聲來,「它們已經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嗎?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聲,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撲進了她的懷裡,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料和母親氣息的懷裡,讓我最後一次快樂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乾眼淚的時候,她看到了掛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這是你父親的刀嗎?」
「是的,是我三哥給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剛認識你父親的時候,他腰上就掛著這柄刀。」
「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吧。」我說,我不在乎這些殺人的東西,那一刻我只喜歡聽到她的聲音。
那一天夜裡,她抱著我輕輕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葉常常唱給我聽的蠻舞的夜歌,它飄渺如月光灑下的薄紗,如沙子沙沙地撒進大海,如霧氣淅瀝地凝結在樹葉。那細細的聲音好像天籟一樣縈繞在我夢裡。那是一個快樂的晚上,
要不是後來門外又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馬兒不安的鼻息聲,我就會在我母親的懷裡睡著。
門啪的一聲被大力撞了一下,一個黑影和著股旋風捲了進來。這營地裡除了鐵勒延陀,再沒有人敢如此地衝撞進來了。
鐵狼王哈哈笑著,酒把他的腳步燒得虛浮。他的頭髮從鐵盔下冒出來,亂蓬蓬地遮住發亮的眼睛。不知道什麼事情讓他如此高興,
「舞裳,」他叫道,「你在這兒,我到處找你。」他騰騰騰地大步衝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我母親。
「噓,」我母親掙扎了一下,嗔道,「不要在這裡……」
「這有什麼關係,」鐵勒延陀哈哈笑著說,「長樂也是我的孩子啊……」他鬆開手,扶著我母親的肩膀說,「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頭,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門前,她回過頭來看我,那雙眼睛裡還帶著如玉一樣晶瑩的水滴。
「別不開心,別抱怨我搶走了你的母親,」鐵勒延陀衝我露出牙齒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禮物,就在門外邊。」他不管我母親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馳狼的狼背,大笑著跟著跳了上去,摟著她跑遠了。
我走出門外,站在已經開始化的雪地裡。拴馬樁上拴著一件活物,正在那兒轉來轉去地蹭著木頭。那是一隻渾身白色長毛的精靈,白得如雪,沒有一點雜色,藍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裡的精靈,在雪地上來回走動的時候輕快得像一團影子,此刻它只有條大狗那麼大,它跑近來,用濕潤潤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鐵狼王將一匹一歲的小白狼送給了我。它雖然幼小,跑起來卻快若旋風,而且它從不害怕,不論是雷震熊咆,還是刀光劍影。在後來的二十年裡,它如同最忠實的衛兵,始終陪伴在我左右。
古彌遠和我說過,武士以刀劍為武器,文士以刀筆為武器,術士以心靈為武器,而我們必須以細微的萬物萬相為武器,放箭的人瞄準的時候偏了一絲,不過是一箭將靶子邊上的人洞穿腦門,武士殺錯人,不過是多殺一人,殺十人的區別,而我們如果看錯了一個微小差異,殺的卻是千萬人。
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把他的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