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八章 文 / 潘海天
蠻舞小公主失而復得,自然是件大事。但青陽王子沒有一言片語,繼續圍獵也沒有停的意思。蠻舞王嚴責手下,只是那群馳狼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又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左右也查不出來什麼。蠻舞王大是惱怒,只得自己更加小心,每天晚上讓衛兵將自己和雲罄的帳篷圍了個三四圈。
蠻舞的兩支獵隊圍成的圈子日益縮小,把野獸漸漸逼向了沼澤邊。方圓八百里地的走獸都被兜在這個圈子中,豹子和野豬擠擠擦擦,狐狸和兔子摩肩接踵,老虎與羚羊為伍。這些猛獸無心捕食,只是每夜哀號,它們淒厲的吼聲一直傳到波光粼粼的月牙湖上。
可以開始狩獵了。兩支獵隊都在圍場外圍駐紮下來,三千多拿著套索和長矛的騎兵就散開來兜成一個小圈子,衝入高高的灌木叢中,用尖刺矛將那些虎狼狐兔趕出來。
青陽王子和他的虎豹騎毫不費力地放馬衝過,鷹隼齊飛,群狗狺狺,無數的野獸都隨著弓弦響聲撲倒在塵埃裡,每日都有數十車的獵獲物被馱出去,最好的獸皮和最大的角,自然都是劃上青陽的記號。
每天總要等這些青陽的貴客過足了癮,才輪到蠻舞的那些親貴大臣們上場獵上幾隻大鹿。我果然射到了一隻白皮斑點的小鹿,還活捉了兩隻胖胖的小狐狸,將它們都送給了雲罄。我猜打獵就要結束了。
那日裡從一簇深草叢中趕出了一隻黑色的老虎,兇猛異常,接連撲傷了數名獵手。呂貴觥喝令眾人退開,讓他手下的一名虎豹騎統領下馬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那人長得黑壯,一雙眉毛又粗有短,聚在額心豎了起來,正是那天追我和雲罄的黑甲騎。這人跳上前去,人虎咆哮不斷滾在一起,只看得人人臉上變色。待得塵埃落定,只見那人果然將那只黑虎活活擒住,只是肋下鐵甲護不到處被抓了幾道傷痕,
蠻舞王連連驚歎道:「真乃壯士也。青陽虎豹騎之勇猛,天下無雙。」
呂貴觥哈哈大笑,他在馬上揚著鞭子道:「殺得夠了。把圍撤了吧。」
蠻舞王鬆了口氣,連忙傳令下去,撤開圍子。那些被圍住的瘦弱老殘之獸如逢大赦,都急匆匆地從放開的口子衝了出去。
那一夜,蠻舞出來打圍的部眾就在月牙湖邊安營紮寨,就地裡將捕到的野味治廚,他們在青陽王子金帳前的空地上擺下流水宴席,按照草原規矩,這宴席會通宵達旦,連開三天,除了正在值哨的兵丁,人人都可來大啖大喝一番。這些牧民們忙碌了一個來月,最快樂的也就是這麼一個晚上啦。月亮彎如銀鉤,拍鼓和拉琴的音樂響起,隨營的女人們載歌載舞地跳上前去。蠻舞的女人有名,她們的歌舞也有名。酒香四處飄溢,聞得人人都要醉,地上堆起了十數堆的大火,火光下照亮了這些牧民們紅色的臉。
自從歸來後,我和雲罄都一班子衛士捂得嚴嚴實實的,哪兒也去不了,悶出了個鳥來。這一刻大家終於放鬆了些,衛士看管得也不嚴了,於是我趁著楚葉被叫到廚下幫忙,又溜了出來,騎上小紅馬,想溜躂到無人之處透氣。我騎著馬一直往前跑,跑到了很遠的地方。和雲罄打鬧的那天晚上,在我自己心裡看到的東西讓我發麻,可是後來被狼抓走,一忙亂害怕間我就把到底看到了什麼給忘了。我鬱悶地打著馬往前亂跑,就看見如雪的月光下,有一個女人在前面獨自走著。
她看到一朵很漂亮的花,被它那藍色的碩大花瓣所迷惑而彎下腰去。
我警告她說:「別采!那是毒花。」
她有些驚訝地抽回手來,看了看那朵花,又看了看我。
「這兒不是我的草原,」她垂著首說,「這些花我都不認識了。我不知道它有毒。」
「我昨天看到一匹漂亮的馬,我看到馬吃它了。」我說。我知道她喜歡花,要不然她的帳篷裡也不會有那麼多花枝纏繞的裝飾了。
蠻舞雲螢亭亭玉立在月光之下,她穿得很少,光著腳,就像那天晚上我在帳篷裡看到她時的那身裝束,在輕紗的下面露出了光潔的腿肚子。月光讓一切都變得不真實。我的頭又暈了。
「這裡是我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他們說這兒也是蠻舞原,」她對我說,「可我找不到過去能看到的那些東西了。」
她看上去非常憂傷,我想讓她高興一點,於是踢著馬走近了一點。
「我知道沼澤地邊上有許多這樣的花,有些比這還漂亮,那裡的花沒有毒,那裡還有天鵝和黑水獺。」
「是嗎?是在沼澤地那邊嗎?」她用修長的指頭摸了摸我騎著的那匹馬的頭。我看到一雙冰涼憂鬱的目光。「你的小紅馬好漂亮啊,你是個很威風的小騎手呢。」她說。
其實我的小紅馬脾氣很倔,它不聽話,喜歡往斜裡走,我也懶得拉它的韁,總是由著它亂走,可是聽了她的表揚,我便往它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讓它站直了身子,用馬頭對著蠻舞的公主。
「帶上我一起去,好嗎?」她說,聲音輕柔得彷彿落到地上的若有若無的月光。
我想到那些消失在沼澤地深處的狼,還有那個我想跟他學東西的白衣人,猶豫了一下。可是她正在看著我,她的那雙大眼睛讓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一雙眼睛。
「好吧,」我說,「我們到了那兒,快快地看一下,就回來。」
「是啊,很快就回來了。」她笑了一下。
那一段月光下的奔馳如夢如幻。我嗅到她身上的香氣,彷彿騰在雲氣裡。小紅馬揚鬢奮蹄,跑得很努力。
「那匹馬後來怎麼樣了?」她摟著我的身子問。
「它大概是那匹馬肚子裡唯一的毒花吧,」我說,「哦駕駕。」
四下裡的草原一片寂靜,只有夜梟孤單的叫聲在遠處迴盪。
纏繞的雙月在雲裡穿梭,明明暗暗。她的目光並不在我身上。那裡的水邊有另一個人。
他拉著匹漂亮的大青馬。他的馬比我的小紅馬雄健漂亮多了。這就是那位青甲的武士,我看到他那高挺的鼻子在上唇投下一道明顯的陰影。我以前沒有注意到他眼睛裡的怒氣消散掉的時候,其實很英俊漂亮。
她早知道他會在那兒似的。
「謝謝你帶我過來,你可以自己回去了,好嗎?」她用手溫柔地推我。其實她不用推我,我也知道啦。她要找的人是他啊。
「我夜夜都在這裡等你,等得岩石都要開裂了。」他說。
「噓——別說了。」她說,掉頭又看了看我,「小兄弟,你快走吧。別跟任何人說,好嗎?」
我拉起馬掉頭往營地裡跑去。這裡離營地有二十來里地,我的小馬跑起來要一個來時辰呢。如果跑得快一點,夜宴還沒有結束,我還能吃上剛下架的烤鹿肉呢。
等我趕到營地的時候,時間剛剛好,鹿肉冒著撲鼻的香氣,而且沒有多少人和我搶它。他們許多人喝得俯臥在地,或者仰面朝天地躺著,還在高呼暢飲。跳舞的女人們已經不見了。現在是那些男人們自己在跳,他們光著上身,把酒倒在自己的身上,舞動著光亮亮的刀子在跳。
我在烤鹿架那兒遠遠地看到那名短眉毛的黑甲武士走到呂貴觥的身邊俯身說了些什麼,呂貴觥鐵青著臉走到自己的金帳裡,然後又急匆匆地走了出來。他走得太匆忙,撞翻了一位侍女端的湯盆,他那件漂亮的金線緞衣上灑滿了鮮美的湯水。侍女低低地叫了一聲,跪了下來。呂貴觥轉身怒視她,打了個手勢,我看到幾名黑甲的武士擁上來把她拖了出去。
他的眼睛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也許還有驚慌。我想,他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畏懼,這也是個可憐的男人呢。
營地裡似乎變亂了。那些光膀子的青陽漢子被急匆匆地搖醒,只有蠻舞人還在繼續喝酒和睡覺。青陽人騎上馬,他們臉上都露出生氣的神情,幾隊騎兵分左右轟隆隆地跑出了營帳的轅門,還有些騎兵就在營地裡亂跑,碰到還站著的人就撲上去問什麼。
一匹鐵甲鏗然的馬慢步跑過來,把地上的草葉踢到空中。馬上那個兇惡的虎豹騎兵按著鞍,探下身來喊道,「小孩,你看到什麼人出去了沒有?」
「他們在吵什麼呀?」雲罄騎著她的小白馬跑過來問我,「原來你也沒睡著,正好我也睡不著啊,我們一塊去湖邊玩吧。」
「我不去。」我說,揮鞭打開她伸過來的手。
雲罄委屈地哭了起來。我那一鞭子敲得大概重了點,不過我還是沒有理她,而是打著小紅馬飛跑了起來,一邊跑我還一邊踢它的肚子。它可不喜歡人家這樣踢它的肚子。
那兒是最隱秘的沼澤。沒有去過那兒的獵人的指點,他們可找不到蠻舞的公主,也許他們會以為她也被狼抓走了,那樣就沒事了吧。
我拚命地跑著,可是小紅馬不聽話地扭著脖子,非要斜著跑,我使勁地想把它擰過來,結果它摔倒了,我滾倒在一大片藍汪汪的毒花叢中。
在蠻舞人臨時的簡陋營地裡,我甦醒了過來,全身上下一點傷都沒有。
「楚葉,」我蠻橫地喊著說,「我要吃奶!」
那天清晨,我看到青陽的金匠,在全力打造一張漂亮的繪刻著纏繞的雙月的金盤子。我還看見蠻舞的青甲武士獨自在墨弦河邊刷他的馬,馬肚子上那些藍色的泥斑被一點一點衝入河裡。
「青陽的王子就要回去了。」楚葉告訴我說。
「貢賦也收了,人也見了,兵也閱了,圍也打了,叨擾良久,我該設宴一次回請蠻舞的各位大人。」呂貴觥說。他兩眼因為酗酒過度而發紅,以那長如鷺鷥的脖子從馬背上伸下來俯瞰蠻舞王。蠻舞王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似乎不是開玩笑的模樣,不由得受寵若驚:「不敢當,不敢當。」我舅舅胖胖的臉上飛起一坨紅來,他再三辭謝,不過青陽王子還是執意要辦這麼一次宴席,使用的菜料餐具酒水廚師還都是從青陽帶過來。
那一晚上的宴會盛況更要超過了前次,營地裡所有的人都要參加,可是青陽的那些騎兵卻沒有來赴宴。青陽人將帶來的所有的木桶裝著的青陽魂盡數打開,醇厚的美酒如溪水般嘩啦啦地流淌,那濃郁的香氣讓飛過營地的鳥兒們都墜落了下來。魚翅、熊掌、擎梁半島的獼猴腦,冰炎地海的角鯨舌、莫合雲嶺的白鹿唇……諸班珍奇佳餚流水介送上席來。青陽人帶來的那些歌姬和舞姬,在席間那些紅綃籠罩的燈籠下曼聲而歌婆娑起舞,其華麗裝束要勝過蠻舞的女人十倍,白鬍子白眉毛的吟遊詩人跪在地上彈著琴,要為王子的這次圍獵當場賦詩,再用古老的韻格調彈唱出來。這些歌賦華麗而繁盛,從被酒泡軟了的嗓子中重重疊疊地婉轉而出,聽起來極其受用。他們雖然滅了白梨城,但白梨從東陸帶來的許多習俗已經深入到草原中心。青陽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酒到半酣的時候,青陽王子端起一角酒,環顧四周說:「我還有件漂亮的東西要給大家欣賞。這是我這次到蠻舞原所得最好之物,就送給蠻舞諸位大人為禮,也作為我青陽和蠻舞結盟為友的信物。」
蠻舞王喜上眉梢,連忙離席叩謝。呂貴觥大手擺了擺,他身後的護衛向後退開,把營帳的門讓了開來。
黑甲的將軍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刀柄上,他的頭轉向了另一邊。我已經知道他們要送什麼東西出來了。
他們聽到帳內傳來四名青陽的斡勃勒抬著重物發出的微微呻吟聲,他們端出來的,果然是那面巨大的金盤子。青陽王子的金帳前雖然端坐著兩萬人,卻都寂然無語,連一聲粗重的呼吸都沒有。燭火在芯上跳動。
全身赤裸的蠻舞雲螢就坐在那面金燦燦的盤子上。她盤腿而坐,膚如凝脂,肩膀的曲線猶如光滑的貝殼,乳房是兩顆晶瑩的水滴,長長的腿交叉著如月光下白色的樹杈。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縈繞如水紋波動,像是一條河流圍繞著我們,一條自由自在的河流。她依舊美麗如常,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陰影,唇上帶著超然物外的微笑。她不會再為月光和帶毒的花兒憂鬱,也不會再為草原的夜涼如水而哀傷了。她端坐在青陽匠人手藝出眾的金盤子上,脖子上一道細細的紅痕使她遠離俗世,只接受眾人視線的膜拜。這種解脫讓她臉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刺傷了我的眼睛,讓它們紅腫流淚。
我流著淚看見坐在遠處角落裡那位青年武士叫了一聲,用手掩住自己的臉。他那一聲驚醒了許多人,他們坐在地上,用屁股向後退去,桌子上的東西打翻了一地。黑甲將軍輕輕吹了聲口哨,青陽人已經悄無聲息地把空地周圍圍住了,他們都把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冷冰冰的眼珠看著場間。他們看著那個女人的目光和蠻舞人看自己的女兒是不同的。不知道他們的鎮靜是不是裝出來的,
赤蠻半跪而起,手按刀柄,望向蠻舞的王。我瞭解赤蠻,只要給他一個眼色,他就會為了這個其他部族的人,和那些虎豹騎拚命的。
但蠻舞王喪魂落魄,癱軟在地,一個酒樽扣倒在他身上,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幾次想把它挪開,都沒能拿動它。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和赤蠻對視過。雖然赤蠻在蠻舞部落的地位依舊低下,但那天以後,他看蠻舞王的目光是鄙夷和同情的,如同看一匹待宰的小馬。
呂貴觥就這麼打碎了蠻舞人最珍貴的花瓶,可他自然不必為此愧疚。虎豹騎在那片隱秘的沼澤地裡找到了她,那個窩棚裡還有其他男人停留過的痕跡。呂貴觥辦了這事,並沒有多停留一晚。在那天晚上的神奇宴會上,他蹬翻了橫在他和蠻舞王之間的桌子,然後翻身上馬。他的僕從和五百名虎豹騎隨即跟著上馬。他們的馬早就備好了,他們絕塵而去,再不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