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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陰羽蒼狼 第五章 文 / 潘海天

    北荒的冬天,白天極其短暫,而黑夜無比漫長。太陽剛剛露個頭,就會滑落到地平線下,時間彷彿只夠燒開一壺茶。

    青陽的騎兵們縮在毛氈帳篷裡不敢出來。他們每人都躲在厚厚的皮毛罩袍裡面,毛氈帳篷是雙層的,地面上鋪著厚毛地毯,營帳裡生著火,即便如此,依舊是苦不堪言,他們的鬍子上結滿冰霜,臉被粘在風帽上,鐵甲和槍支的每一下碰觸都能引起肉體的劇痛。第二天夜裡,有300匹馬凍死在營地裡,他們終於受不了了,都統制蘇暢於是下令拔營暫時退回到更暖和的玉龍山南去躲避嚴寒,預備開春再回來。

    瀛棘部的人們則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半人深的卡宏裡。他們埋頭閉眼,如同嬰兒蜷曲在子宮裡,不動不說話,彷彿熱氣會順著話語從他們的咽喉裡冒出去。堆積在屋子裡的厚厚黑草,在黑暗中緩慢地散發出熱量。躲在卡宏裡過冬比青陽人要好過些,但瀛棘人的肚子裡是空的,要把它忘掉,也不那麼容易。

    「東陸的東西,怎麼可能都拋棄呢?」書記官長孫鴻盧張揚著滿頭蓬鬆的白髮,端坐在幽暗的松明燈下說。他的眼睛不好,因而總是湊得離火太近,周圍的人就時不時地聽到聞到頭髮燒焦的嗤嗤哧哧聲和一股焦味。「就說這墨吧,瀚州哪有墨呢?還不是得到宛州去買。」

    「大君下了令,總是有他的道理的吧。再說,寧州不是也有墨嗎?」他8歲的孫子,注定要繼承他的書記官職務的長孫齡趴在邊上問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老頭得意地說,「寧墨多用松煙,色青而淺,不和油蠟,適合寫在質松而厚的紙上,書寫起來顏色疏鬆干淡而紋路發皺,如同一層薄雲從青天上飄過,這就叫作蟬翅拓。宛墨加入油煙和蠟,顏色烏黑而有浮光,叫作烏金拓,才適合寫在羊皮紙上,成為流傳千百年的史書啊。阿齡,你可要記住,不論多麼偉大的大君,多麼偉大的部族,若是沒有這些紙和墨,都只是些水上的浮光掠影,留不下任何東西在後人的心裡……阿齡,快替我磨墨,今晚上會有許多東西要記錄。」

    阿齡用雙手捧著那根大墨錠,吱吱嘎嘎地磨著,他必須不停地往硯台上呵氣,才能使墨水不結成冰。他一邊磨一邊抬頭看著那個快樂的老頭,他正在把頭伸到火裡,瞇著眼吟哦一本東陸來的詩冊。

    「讀詩詞真的可以讓人忘記餓肚子嗎?」小書記官問。

    那一日晚上,瀛棘王的斡耳朵的火塘裡生起了一團大火,牆壁上插著的火把,把大團大團的松脂滴到地面上。部族裡的王公大臣,那些還領著合薩、別乞、那顏、將軍身份的族人都聚集在此。其實這會他們除了標示身份的服制軍徽外,早已失去了可供驅使的奴僕、兵丁、奉祿,什麼都沒有了。

    瀛棘七姓,為瀛台、賀拔、國、白、萬、紇單、長孫,每一姓都有一大那顏率領,而扶風、蠻舞部落則為其世代姻親部落,此時坐中也頗多兩部落隨嫁而來的老奴和武士那可惕。

    瀛棘王倚靠在一張馬鞍和一堆厚厚的皮毛上,那是他臨時的王座。他端坐在踏火馬上的時候,如同一尊天神的青銅雕像,穩定,腰背挺直,但在室內的熊熊火光下,他們可以看出他老了。他在濃煙下更加細瞇的眼和眼角的皺紋都變得清晰起來。沉重的火銅盔甲上,一根額鐵長長地延伸到鼻樑上,給他的眼睛投下一道匕首一樣的影子。

    那名老侍衛守護在他的身後,他已經老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了,一根稀疏的花白辮子還壓在他半禿的頭頂上,更是讓人為他擔憂。這名老葉護從瀛棘王十二歲起就服侍他了,原本已經領了賞賜回鄉養老,但新安慘敗後,宮中護衛大都被調去守城,瀛棘王又將他叫了回來補缺,卻沒想到,最後卻是這麼一位老傢伙能隨他到北荒來。

    我父親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那時候,在他右手邊,坐著他那些老而孱弱的大臣們,在他左手邊,坐著尚且需要照顧的妃子和兒子,更小的孩子們擁擠在靠後邊的一個角落裡。昆天王的目光陰暗如烏雲下的貓頭鷹,他和自己的扶風部武士擠在西角上。那時候,我偶爾可以坐起來,轉動著柔弱的脖子往四處看。我通常不會這麼做,因為它會耗費我原本不多的力量。我喜歡仰躺在楚葉溫暖的懷裡,這樣我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隱沒在黑暗中的屋頂。因為寒冷,人們的呼氣變成了水,然後又從黑色的屋頂上滴下來,慢慢地凍成倒掛的冰柱。火光把他們搖動的影子映在上面。

    這座大廳雖然比一般卡宏龐大,但無法同昭德殿相比較。他們個個面色慘淡,比外面那個寒風呼嘯的荒原還要白。他們擁擠著坐在一起,這不是要我們像青陽的蠻子那樣,與野獸混雜而居,沒有區別了嗎?那些軍旅多年的勇士和那顏也就罷了,別乞是瀛棘部落的賢者,合薩則是神靈的使者,他們的地位原本遠高於那些武夫,此刻卻被迫擠在這些粗俗的軍人堆中,聞著獸皮和金屬的氣味,聞著汗臭味,感到非常地不習慣。按照他們的想法,即便是在王面前坐下來,也應該文武分列左右,照尊卑排列座位才是道理。

    我傾聽了一會他們的吵嚷聲,努努的話語混雜在風的嘈雜裡,許多語調頗為激動。他們說是因為這兒聞不到海的氣息,令人驚慌。我那時候還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想像得出來他們的悲傷和痛苦。我打了個呵欠,不明白他們擁擠在這裡作什麼。我盯著楚葉燒紅的臉膛看了一會,就昏昏睡去。

    後來,我聽我無所不知的老師告訴我,那天晚上,擠坐在幾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間的大合薩突然哭了。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幾乎與天神一樣的大合薩哭,但大家都沒有覺得奇怪。他們已經麻木了,彷彿覺得他現在不哭倒是不對似的。

    「你為什麼哭?」瀛棘王高坐在馬鞍之上問道,他依舊是不可擊敗的。他們傳說瀛台檀滅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西涼關新安原一戰若是由他統率,瀛棘也不會敗。此刻,這位因為一場可怕的敗績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諱地對神的代言人說道:「你老了。你的神被擊敗了嗎?」

    大合薩愣了一下,抹了抹臉上的淚,他說:「神是不可能出錯的,他的意旨我們不該妄自猜測。」

    「那麼星辰又和你說了些什麼?」瀛棘王帶著明顯嘲弄的口吻問道,「我們瀛棘是不是該死了?」

    「凡是腐敗的地方,就有新葉子重新生長起來。我們瀛棘是不會死的。」大合薩囁嚅著說。

    「這話說得很不錯,」瀛棘王點了點頭,居然讚許地說,「你的神並非全無道理。」

    他轉頭對大廳裡的每一個人說:「高貴的合薩和別乞們,你們一向以賢德和智慧超於族人而自誇,此刻連你們都垂頭喪氣了嗎?連你們都低下頭了嗎?那我們的族人怎麼辦呢?我們何必要跋山涉水到這兒來呢?我們該當在白梨城下就承認失敗。白梨城被燎烈的大火燒燬的時候,你們每一個人不是都在場嗎?為什麼你們不在那時候死去呢?」

    「知道青陽為什麼來打我們嗎?」他問。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抬起頭來,他高聲說:「因為他們不喜歡我們修建自己的城。他們說草原的中心是朔方原,而不是白梨城,而現在整座草原上的人都到白梨來學習儀禮。瀚州也只有白梨城才知道國王之禮、國君之禮、貴族之禮的區別了。白梨的存在讓他們覺得自卑。」

    「你算說對了一半。」瀛棘王說。他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靴子,慢悠悠地回憶說:「青陽早就處心積慮地要讓整座草原承認他們才是真正的首領,但我們這場禍事,卻是自己招惹起來的。兩年前,我懷王與青陽國君在泯池盟會,青陽國君以大禮向懷王俯首深拜,但懷王卻只雙手一拱,作了個揖。其時青陽國君之下,個個怒不可遏,我瀛國合薩引經據典地說,按儀禮規定,國君見國君,不過作揖,國君只有見國王時才深拜,你們怎麼連這也不懂。青陽確實不懂儀禮,但他們很快就學會了。」

    他慢悠悠的語氣裡突然充滿了怒火,他大聲地說:「現在青陽是我們瀛棘的父,我們的國君見他們的國君之面時,要跪拜俯首,他連作揖都省去了。這就是儀禮。你們也懂了嗎?」

    瀛棘王把他的怒火像旋風一樣撒滿大殿,眾多的人都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去。

    「你們這些合薩與別乞,總以為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能懂得別人所不懂的道理,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起領兵的武夫和那顏們,可是現在最先垮掉的也是你們。你們以為我們已經投降了嗎?不,我們還在打戰!我們靠我們女人的肚子,我們小孩的牙齒,我們老頭的腸胃在打戰。

    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就是青陽的失敗。以後不要再提什麼尊卑座次了,不要再提什麼服制儀禮了,既然這兒沒有城牆,我們就要學會按照北荒的方式活下去。把你們手上的書燒掉取暖,把你們冠子上的飾物撕掉,叫書記官過來,「瀛棘王厲聲喝道,」記下我的話,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我要你們全都忘掉白梨城裡的生活,重新學會做一個北陸人——再沒有賢者和勇士的區別,沒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同飲龍牙河水的人,我以有熊之名發誓,今後你們都將平起平坐,都是我瀛台檀滅的兄弟。「

    他的話在底下擠坐著的人群當中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反對聲和擁護聲,如此一來即沒有貴族和平民之分了。自瀛棘在白梨建庭三百年以來,世襲貴族壟斷著知識和權力,平民永遠也沒有機會擺脫他們的階層,爬到貴族的地位。此刻瀛棘王卻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這些東西,瀛棘豈非將要名分大亂。

    「記下我的話!」瀛棘王咆哮如雷地喝道,「這是一個新瀛棘的開始。」

    「你不用說,我也會把每一句話記在本子上的。」長孫鴻盧睜著他那昏花的老眼說,他用毛筆在光光的羊皮紙上又塗又抹,寫得飛快。

    「每一句話嗎?難道我說每一句話的時候,你都在我身旁嗎?」瀛棘王問。他眼睛裡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雖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還靈得很。你說的話,總會傳到我的耳朵裡來的。」長孫鴻盧笑咪咪地舔了舔筆頭回答說,他的嘴角被宛州來的焦黑的墨給玷污黑了,讓他看上去如有一張非人的花臉。

    瀛棘王別過頭去不看他,他才不會和這樣的老頭計較。

    他已經拋開了過去那個老朽僵固的白梨時代,作做為他踏在陰羽原上的第一腳。這是從前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頭去,但更多的年輕人卻抬起了頭,灼灼有光地看著他們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暫地冒了個頭,隨即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地平線下。暴風驟起,彷彿一匹洪荒巨狼復活了過來,在卡宏外嗚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凍裂。這是人和天地永無止境的搏鬥,誰更有耐心誰就能勝利。在最冷的日子裡,他們躲在屋子裡,任憑外面蒼狼和其他猛獸狂暴地把僅存的珍貴的種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們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聽到猛獸咬嚙骨頭的刺耳聲音。沒法警戒,因為哨兵會被凍死在窩棚裡。雪原上有各種各樣的古怪聲響,在最寒冷的夜裡有蹊蹺的號角聲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終覺得,在外面呼嘯的風雪裡,有一些眼睛在觀察他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神靈鬼怪在冰原上遊蕩——也許就有冰鬼。這兒沒有人見過冰鬼,這個可怕的名字都帶著刺骨的陰冷。冬日的北荒是屬於它們的。

    偶爾風會停下來。孩兒兵們就謹慎地繞著營地巡邏,他們經常發現尚未被掩蓋的巨大的腳印。這塊土地上還有巨熊,它們在荒野的深處擁有自己的領地,唯一看到過它們的人是赤蠻。

    赤蠻只是一名稍顯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隸的兒子,他父親原來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銅階那可惕餵馬,命運本該讓他也追隨父親的職業,一輩子都為瀛棘部填槽刷馬添料,但隨著西涼關的慘敗,赤蠻的星軌命運卻發生了離奇的轉折。那一戰,讓他的父親把性命留在了西涼關他照料了一輩子的幾匹馬屍體旁。步行逃回白梨城來的幾百名敗兵中,就有一個是赤蠻。那時節,所有的敗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難看,他們的頭上飛舞著黑色的鴉群。赤蠻行進在他們當中,背上背著他父親的頭顱,鮮血把他的背染紅了,他卻渾若無事。瀛棘王看過他的目光後,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對邊上的人說,這孩子可以入武威衛呢。

    武威衛本是瀛棘王的近衛軍,在瀚州擁有不敗的威名。每一位普通衛士的權力和威嚴都大過其他部隊裡的千夫長。瀛棘部建庭瀚州東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將幾乎都是從這裡面被挑出來的。不過瀛棘王說那句話的時候,瀛棘已經沒有武威衛了,這些最忠勇的戰士已經被分散填充在西邊殤州誇父之戰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後來瀛棘竭盡全力也只勉強收集起十五歲的孩童組成的一支輕騎。前山王,現任的瀛棘王便讓赤蠻,這名奴隸之子當了這支孩兒兵統領。

    後來等我長到和他一樣高的時候,我發覺他的眼睛其實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靜,波瀾不驚就如同一面鏡子一樣。沒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比如說,他彷彿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著身子在雪地裡打滾,像狼一樣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裡進行的巡邏中,他總是孤身前進,一個人走得越來越遠。有一天他出去後沒有回來,直到兩天後他那匹受驚不小的馬才把他馱了回來。他被大家發現的時候,右腳的靴子不見了,露著發黑的骨頭和血管。骨頭上還有獠牙咬嚙過的痕跡。

    那時候我們已經熬過了最冷的夜,天氣雖然還是酷寒,但總算是一天比一天變得暖和了。饑荒又開始了。部落裡的大人原指望靠獵取那些在背風的草場上過冬的大群麗角羊維持溫飽,但被派出去尋找野羊群的斥候個個都被凍成重傷,卻沒能帶回來一點好消息。它們也被這場曠古未遇的嚴冬給趕跑了。瀛棘的人們開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乾草能讓牛和羊活下去,卻不能填飽人的肚子。還有些人趴在龍牙河邊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個巨大的水囊。他們多半就在河邊凍死,從裡到外的凍成一個大冰坨子。

    不找到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餓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們向西去了。」赤蠻冷靜地說,他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別人發生了什麼。大合薩看過那些巨大的牙印後,說:「那是熊牙的痕跡啊。」他的乞靈和藥草也沒能完全治好他腳上那可怕的傷口,打那以後,赤蠻的右腳就不太靈光了,走起路來始終有點跛。但從此沒有人敢對他的勇氣和力量有些微懷疑,他是被巨熊祝福過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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