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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狹路逢(2) 文 / 潘海天

    他大跨步走上前來,雄赳赳地在屍體邊站住,只覺得那屍體的身形有幾分眼熟,只是腦袋已經成了一團爛泥,再也分辨不出是誰。

    「好硬的點子——咦,這人手上沒有石頭。媽的,難道是騙我?」轉頭要找朝奉算帳,卻突然發現角房地上一灘水裡堆著一吊銅錢,銅錢邊上,躺著一個皮囊,內裡一塊石頭狀的東西正在散發幽幽的光。

    「哈哈。就是這玩意兒了。」龍不二喜道,伸手要揀皮囊,卻看到皮囊邊躺了三兩隻大黑蜘蛛,在水坑裡掙扎。他一陣頭皮發麻,伸腳過去將它們踩死,然後提了東西大步而出。在門口巷子裡卻正好碰到小四東張西望,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偷了石頭的小子已經被我殺了,石頭我拿到了。」他大聲朝小四將軍招呼道。

    「哎呀,龍將軍真是神勇過人。」小四又驚又喜,一個箭步衝過來,搶過皮囊去看,「沒錯,就是這東西,將軍可是立下大功了。」

    龍柱尊一張大嘴咧到耳朵邊,哈哈大笑:「媽的,這不過是小意思。下次要搶什麼東西,金子銀子還是美女,儘管和我開口說,我老龍以前就是幹這一……」

    小四揣了皮囊,卻不立刻回去交給公子,而是滿臉透著好奇之色四處觀望了一圈。

    「找什麼呢?」

    「看到我一個夥伴了嗎?剛才明明朝這個方向跑過來了。」

    「沒看到。」龍不二粗豪地道,「石頭給你,大事已了,我找羽大人覆命去了。」

    七之丁

    辛不棄豁出身家性命,終於偷得老河絡的珍藏,他喜滋滋地前去領取榮譽,以為多年的夙願終於實現,他辛不棄要出人頭地,成為受人尊敬的小偷了,不料最後卻從龍不二那鎩羽而歸。此刻行走在路上,龍柱尊的怒吼聲似還在他耳朵邊轟鳴:「今天拿不回石頭,就要你的腦袋。」

    他一路心想:這要是找不到青羅,今兒晚上腦袋就要搬家。都說爹媽是自己的親,腦袋是自己的好,雖說腦袋掛著城門上也是露臉的一種方式,但模樣未免嚇人,不如收拾收拾東西,趕緊逃跑吧。此刻城是出不去了,也不知道那些鄰居們都跑到哪裡去了,也許可以一塊擠擠。

    他慌慌張張跑回家裡,收拾了點東西,可惜家當太多,捨不得這個又放不下那個,擺弄那些偷竊用的各類家什時,又想起了自己曾有過的遠大抱負,卻被殘酷的現實和一顆石頭擊得粉碎,不由得坐在床上怨天憂人,悲歎時運不濟,造化弄人,想到傷心處,禁不住落下了一滴英雄淚。

    他在那裡發呆了不知多久,突然摸到後腰上青羅給他的金陽燧,摸到這東西他就來氣,不由得地憤怒地想:這買賣也做得太虧了。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看到那顆石頭,我一定要惡狠狠地說三個字:「不換!」

    他越想越氣,要把手上東西扔掉,朝窗外比畫了幾次,卻又都捨不得,轉念又想:反正從今天開始,就要跑路,這東西正好可以到當鋪裡換點錢,急難中派上點用場。幸喜那輛租來的驢車還在,他跳上車去,一路緊趕慢趕,偷偷摸摸蹩到悶棍街,為小心起見,將車子停在街口,順著街沿溜到羅家當鋪門口,憑著職業敏感,卻立刻覺得情形不對。

    他探頭探腦地一看,只見羅家當鋪門窗破爛,滿地狼籍,一聲慘叫突然從內裡傳來。

    「我靠,這是怎麼回事。」辛不棄緊張地咬著指頭想,莫非給人搶了?這幫搶匪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鐵爺罩著的當鋪也敢搶。

    破布簾子下,似乎有人影晃動,有人要走出來。辛不棄連忙一道煙順著牆跑開,在街口幾乎撞倒一個慌慌張張也在逃竄的小孩。

    「媽的,亂跑什麼,」辛不棄憤怒地喊道,「又不是小偷,需要大白天的抱頭鼠竄嗎?」

    那小孩在拐入到亂花迷眼的巷子前,回了一下頭,辛不棄看到一張年少卻白皙瘦削的臉,愣了一愣,嘀咕道:「羽人小孩跑到這裡幹嘛?」

    他竄上車子,拉上窗簾,想起了剛才當鋪裡的殺人情形,不覺一顆心撲撲亂跳,剛喘勻了氣,突然聽到外面一個興高采烈的嗓子喊道:「喂,車伕,拉我去上城。」

    他沒好氣地探頭出窗,回嘴道:「你才是車伕,你才是車伕,你們全家都是車伕……老子是堂堂的厭火神偷……」

    他話未說完,卻突然兩眼睜得溜圓,伸出去罵人的手指哆嗦著縮不回來,原來只見對面站著的一位軍爺,長得面黃肌瘦,兩撇鬍須如針般硬直,貫著黑甲銀盔,倒也威風凜凜。他披著一件墨綠色的斗篷,懷裡抱著一個皮囊,雖是在烈日下,兀自可以看到囊內透出的微微白光。那件皮囊,不是被青羅換走了的龍之息又是什麼?

    只聽得那軍爺臉色一沉,吹鬍子瞪眼睛地嚷道:「你說誰是車伕,你給我下來。你侮辱了我一次,兩次,四次……我今兒不罵死你我就不姓小。」

    此時辛不棄已經確認了那皮囊就是他從老河絡莫銅家裡偷出的無疑,他也沒注意到「一」和「兩」之後接的不應該是「四」,一瞬間頭腦中閃過無數畫面:龍不二的怒吼,街坊們的掌聲,同行們仰慕的目光,多年來的偉大理想,以及南山路上那些俊俏娘兒們的如水雙眸……

    「我跟你拼了!」辛不棄震天動地地大吼了一聲(以往整個厭火城只有龍不二能發出這麼巨大分貝的叫喊),兩手往腰帶上一伸,再提起來時候已經多了一付鋒利的鋼爪,他一腳踏在車轅上,高高飛起在半空中,就如一隻黑鷹凌空擊下。

    小四這一下是毫無思想準備,以往打架,按照羽人的習慣,總要先對罵上三四十句,才開始動手,沒想到厭火城的民風如此凶悍,居然侮辱對方四次後就開練(其實是三次)。他嚇得傻了,哪裡知道躲避,只是辛不棄的鋼爪到了頭頂,才慌忙向後一縮脖子,臉上登時多了四道血痕。

    辛不棄得理不饒人,空中團身半轉,一支長腿倏地伸出,橫掃過來,「砰」的一聲踢在小四的腮幫子上,將小四踢得飛了起來。

    公平點說,小四也是南藥城堂堂輕車將軍,一身刀馬功夫也不是假的,如果是在戰場上與辛不棄相遇,待管家下了戰書後單打獨鬥,未必如此不濟。

    只是他素不習街頭打鬥,促不及防吃了大虧,雖然此後奮力掙扎,終究沒能扳回比分,最後還是被先聲奪人氣勢如虎的辛不棄按在地上一通毒打。

    辛不棄一身是膽地搶回石頭,又對躺在地上的小四踹了兩腳,興沖沖地跳上驢車,直奔割喉街府兵駐處,不料卻撲了個空,原來襲報一出,大部府兵都被調到城牆上去了。

    自三十年前的蠻羽之戰後,若有戰事,按照慣例,下城即由府兵與鐵問舟的民軍協守,上城由厭火鎮軍和廬人衛防守。沙陀圍城的號角一響,海鉤子、影者和好漢幫、鐵君子等幾大幫會均帶了各自人馬上城,但此時鐵爺遇刺,厭火下城群龍無首,也不知該聽誰的指揮,雖然連同拉上城去的老百姓,城牆上擁擠著三四萬眾——下城的防務總的來說,便如同一隻漏洞百出的篩子。

    且不說下城的無翼民們如何百般努力臨陣磨槍修建各類工事,單說辛不棄懷揣寶石,馬不停蹄又趕到城牆下,只見城門緊閉,上下都是兵丁,人多勢眾,刀槍明亮。

    辛不棄在城門邊上跳下車來,突然發覺挨近城牆根的空地上一片空寂,連只麻雀也看不見。他怯生生地抱著石頭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嗖地一箭飛來,射在他的腳前。

    辛不棄嚇了一跳,知道是警告,登時立定不動,不料又是嗖嗖幾箭飛來,其中一箭穿過他高高樹起的髮髻,他這才明白這幾箭可不是警告這麼簡單,有心抹頭飛奔,終究捨不得已到手的功名富貴。

    雖然兩腿膝蓋打架,發出咯咯聲響,辛不棄還是堅持站在原地不動,高舉雙手喊:「別放箭,我是來找龍將軍交差的——」

    城牆上彷彿稍稍騷動了一下,隨後幾名兵丁沖了近來,將他拿住。為首一名軍士喝道:「這人鬼鬼祟祟地,模樣長得也鬼鬼祟祟,定然是奸細,想要刺探軍情……不如拖去砍了。」

    「不要啊,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辛不棄急道。

    又遠遠聽到城門樓上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吼道:「什麼人在這裡大聲喧嘩,吵得老子睡不著。」

    辛不棄聽出那嗓門正是龍不二的聲音,鬆了口氣,越發大聲喊道:「龍大人,是我厭火三手神偷辛不棄啊——」

    「不認識,給我拖出去砍了——」城牆上回道。

    那幾名軍士吼了一聲,上前拖住辛不棄就走。

    辛不棄連忙放聲大喊:「就是住在廢柴街的辛老二啊……龍大人,前天晚上確確實實是你去找我的……這還有你給我的令箭哪。」

    只聽得龍不二在城頭上打了個噴嚏,道:「咦,是嗎?也許我真的認識。好吧,讓他近前說話。」

    辛不棄連忙趨前幾步,又喊:「龍大人,我搞到石頭了,就在我懷裡……」

    「靠,又想拿假貨來糊弄我?」龍不二在城頭上不耐煩地喊,「真石頭老子自己已經找到了,早交給事主了。這邊沒你事了,快滾吧。」

    辛不棄一愣,大聲爭辯說:「我這塊石頭可是真的啊——龍將軍……」

    卻聽得龍柱尊在城牆上破口大罵:「媽的,再來囉嗦,老子要你腦袋!給我打出去!」

    七之戊

    白晝橫跨過洄鯨灣兩岸。

    風和稀疏的花葉從天空中落下。

    「為什麼要來這兒?」青羅問。

    露陌沒有回答,只是向池心小島上看去,那兒有一座朱漆斑駁的亭子,一株紅玉般的干樹,只是沒有人。

    他們站在一片方形的池子邊,水面在陽光之下波光蕩漾,卻不刺眼。

    「這水好奇怪,怎麼是黑色的。」青羅說,伸手去捧水。

    「小心。」露陌向後拉了一把他。水池裡「嘩啦」一聲響,跳起了一條背上遍佈鰭刺的魚,兩排利齒突出在外。它躍在空中猛咬,青羅能清晰地聽到它牙齒相撞發出的聲響,不由得吐了吐舌頭。

    露陌帶著他繞到了一片小樹林後,在那邊一條林木遮蔽的水道裡有一葉小舟,舟上覆蓋著樹枝和綠葉,若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青羅帶著點笨拙地跳上船,立刻伏下身子,緊張地扶住兩邊的船幫。他還從來沒有乘坐過這樣搖搖晃晃的東西,特別是想起來水裡還有那樣可怕的魚,他就覺得船晃得更厲害了。

    「你怎麼知道這兒藏著條小船。」

    「因為我常常來這兒啊。」露陌說,她伸手提起一條長長的竹蒿,千百串淚水落入到墨黑色的水裡。「我種的柳樹木頭上的葉子黃了。這兩天城裡一定會有大事發生,我想去問問看,到底出了什麼事。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找一個人打聽就都知道的話,那就是島上這個人了。」

    他們坐著小船划到池心的小島上,卻看到其上一片杯盤狼藉,被匆忙拋棄的情形。

    「有血啊。」露陌說,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一定是出大事了,鐵昆奴這些人卻什麼也不跟我說。」

    青羅還要再問,露陌卻噓了一聲,說:「你聽。」

    他們一起聽到號角聲橫跨過厭火城。其後隱約有騎兵奔跑的聲音,人的呼號聲,這些聲音細微渺茫,距離這個下城中的避世桃源彷彿很遙遠。

    青羅甚至覺得這兒就和草原一樣空曠無人。他望著水邊的露陌,看著她的倒影在水裡破碎,又再復合,禁不住輕輕發起抖來。

    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比夢幻還要不真實,而他要把這夢留住。他做出了決定,不論有什麼結果,他都要上前去抓住她的手,和她說一些事,他想了很久的事。

    露陌轉過頭來,用那雙清澈如泉底的眼神看著他問:「嗯,你要說什麼?」

    他們往外劃的時候,號角聲再次橫越城市上空,這次青羅聽懂了它的含義。他愣了一下,猛抓住船幫,讓船又是一陣大搖。他說:「沙陀大軍圍城了,而我還呆在這裡。」他看了看專注撐船的露陌,加了一句:「你怕嗎?」

    「怕呀,」露陌抹了抹額頭,對他笑著道,「你一搖船,我就怕會不會摔下去。」

    青羅苦笑了一下:「你是個奇怪的女孩啊,這當兒還開玩笑。糟了,他們要開始攻城了,可我還沒辦完要辦的事。」

    「你才是個奇怪的蠻人呢,」露陌突然用竹蒿撥了撥青羅脖子上掛著的物件,「身上總有些奇怪東西,這又是什麼?」

    她撥動的是青羅的脖子上一顆暗紅色的玉石,用黑色的繩子上掛在那兒搖晃。青羅用手指包住那塊玉,說:「這是魂玉。我們部落的人相信最勇敢的武士死的時候,要將一塊玉含在嘴裡,靈魂才會升上天空變成星辰……」

    「哦。」露陌歎了口氣,收起了船蒿。青羅覺得她看著自己的神情裡有一點寂寞,還有一點遙遠。

    「你們男人果真都是這樣嗎,對死生毫不在乎,死亡才是你們的永恆愛人?」她嘲弄地說,「真是這樣倒好了。」

    青羅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

    「所以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掌紋上寫著什麼。」露陌說。掌紋上寫著人的命運軌跡,也有許多人說那是虛妄之談,但那是一個關於青羅生命的預言。她幾次三番地想要說出那個秘密,卻又在最後縮回口去。那個秘密是這樣的:這個年輕人在這一天裡就要死去。

    「哈,幾撥人馬已經把天香閣攪了個底朝天,你們卻在這裡卿卿我我,好不害臊。」突然有個快活的聲音闖進了他們的二人世界。

    青羅回頭一看,發現不知不覺間小船已經劃到了岸邊。他看到穿著淡綠衫子的鹿舞蹲在岸邊的條石上,正晃著雙腳衝他們做鬼臉呢。

    「啊,什麼?天香閣被砸了嗎?」青羅彷彿當頭吃了一棍,大張著嘴問。

    「砸了就砸了嘛。」露陌卻淡淡地說,「世界上沒有長命百歲的東西。」她輕輕跳上岸,還坐在小船上的青羅,幾乎連一點晃動都沒感覺到。

    露陌看了看鹿舞,鹿舞看了看露陌。她們兩個看上去像是相互認識。

    露陌輕輕地彎了一下嘴唇,就像是給自家淘氣的小妹妹打招呼。

    鹿舞卻皺起了眉頭。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是快快樂樂的,除了為阿黃的淘氣外不為任何其他事情擔心,但面對這位厭火城裡最漂亮的黑髮美人兒時,她卻總覺得不自在,總覺得自己個子太矮,笑聲太響,衣服蹭得太髒,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你們也認識嗎?」露陌只一瞥間就看出了點什麼,她說,「好吧,那我就走了。」

    青羅悶悶地道:「我可以陪你去的。」

    鹿舞也問:「幹嗎要走?」

    露陌突然將青羅拉近,在他臉上輕輕一親,如蘭的口氣直吐到他的耳朵上。

    鹿舞紅了臉別過頭去。她的手裡還捏著山王。那柄劍現在在她的掌心微微地抖動,如同琴弦在手心裡跳動。她帶著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氣惱想,這就是你說的這把劍的用處啊,它幫你找到心上人了。

    露陌笑著對青羅說,「你陪陪這位小姑娘吧,我要自己去。」她背過身順著條小巷走了,雖然身形纖細,卻有個堅決的背影,讓青羅猶豫著不敢追上去。

    鹿舞氣惱地朝他們兩個喊:「喂,我才不用你陪呢。」

    她這麼一喊,青羅反而不好意思扔下她去追露陌了。他停下腳步,尷尬地看著鹿舞說:「你……有什麼事嗎?」

    鹿舞哼了一聲瞪著他,看得青羅莫名其妙。

    「這把劍,還給你!」她乾淨利索地一把將劍柄上的帕子撕了下來,把劍拋還給青羅,一轉身連竄帶跳地跑走了。

    青羅又莫名其妙地發了一會兒愣,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

    「女人。」他搖了搖頭對自己說。

    「好呀,你敢背後嘀咕女人,」鹿舞的聲音突然又在他耳邊冒出來,「我回頭就去告訴露陌姐姐。」

    青羅驚訝地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回來你不高興是嗎?」鹿舞搶白道,「你們在島上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沒有吧,」青羅摸了摸頭,轉移話題問,「你怎麼哭了?」

    他這話一問,鹿舞登時大聲抽噎出來,還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抹完後才看到自己手上的泥。該死,一定變成大花貓了,難看死了。她想。

    「我回來,是和你說另一件事……不好意思啊,我把你的白駱駝玩死了。」

    「死了?白果皮不是好好地在天香閣呆著嗎?」

    「哪還有天香閣?早拆完了——要不是我把它騎出來,它早死在那邊了,根本就沒辦法『好好的』……不過反正都一樣,它還是死了,」鹿舞眼淚汪汪地說,「阿黃在那邊守著它呢。你去看看它吧。」

    就在一條街道之旁,阿黃果然蹲在白果皮的龐大的軀體旁,時不時地用爪子試著扒拉一下它的腦袋,揪下幾撮毛,試圖將這傢伙喚醒。它充滿遺憾地想:如果不是老像瘋子一樣跑那麼快,這大傢伙還是蠻讓本貓懷念的。

    青羅蹲下來摸了摸白果皮脖子上厚厚的毛,僵硬的嘴唇,又掰開它的眼皮看了看,安慰鹿舞說:「別哭了,讓我看看還有沒有辦法。」

    「你騙人,死都死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青羅在駱駝鞍架上搜索了一番,從座位下抽出了一個小瓷瓶。

    「這瓶子果然還在。」他說,把裡面的草倒了出來。鹿舞看到那是一棵有著大海一樣深藍色葉片的纖草,草葉是羽毛狀的,盤旋著上升,第五葉片下還有一粒紅色的斑點,如鶴頂上的一抹紅一樣鮮艷。青羅摘下一片葉子,將草塞到了它嘴裡。然後坐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膝等著。

    「這是什麼草?」鹿舞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也在青羅身邊坐了下來。

    青羅捏著那草,慢條斯理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草原上住著兄弟倆,其中一個很窮,卻勤勞善良,一個很富,卻貪婪吝嗇,從一隻羊身上想剝兩張皮,抓住個兔子也想擠奶。有一天,弟弟在放羊的時候,被毒蛇咬了,他掙扎著爬到哥哥的家裡,哥哥不但沒想辦法幫他醫治,還以為可以繼承弟弟的馬群和羊,於是狠毒地將弟弟趕了出來。

    弟弟口渴難熬,爬到水塘邊想要喝水,卻看到水塘邊張著一株小草,在迎著風跳舞,這株草的葉子是藍色的,就像羽人的翅膀一樣輕輕地扇動著,風把一片葉子吹落了,刮到水裡,被弟弟喝到了嘴裡。

    他在昏迷中看到一位美麗的仙子,帶他飛上了天空,比輕盈的羽人飛得還要高,比最輕最淡的雲飛得還要高,原來天空上是一片無垠的牧場,他再沒看到過如此美麗的草原:浩淼的藍天鋪滿嫩草,朵朵白雲就是羊群。

    那位仙子和他說,如果他願意留下來,就可以在天空牧場上過著幸福生活。如果他願意回去,也不會勉強他留下。弟弟說,天上再好,也不如自己的草原好,於是就回去了。臨走前,那個美麗的仙子送給了他許多金子和珠寶。

    弟弟就這樣復活了,並且還帶回了那些財寶。

    哥哥聽說了,趕走了弟弟,也趴到水塘邊,學著弟弟的模樣喝了一口含著藍羽葉片草的水,可過了一會兒,他捂著肚子,痛苦地喊著,過不一會兒就七竅流血地死了。」

    「池塘邊長的,就是這種鳩尾草啊,它風吹自舞,百米大小的水池子邊,通常只能生長一株,分佈不多,不好找,但也不能算稀少。據說它會自己分辨食用者的善惡。不同的人吃了它,有時毫無作用,有時又會中劇毒,如果吃了它的人是好人或者好牲畜,它就有起死回生的療效——如果白果皮不願意醒來,那是因為它更喜歡那塊天上的牧場,要在那裡放開四蹄奔跑啊……」

    「呸。這只是騙小孩的傳說,根本就沒有天上牧場。」鹿舞跳起來說,她憤怒地瞪著青羅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青羅又尷尬地撓了撓頭:「可我們草原上的人都相信這個故事。」

    「我們從來不相信別人,」鹿舞轉著眼珠子說,「在厭火城裡,你要是總相信別人的話,就會有一天發現自己死在陰溝裡。」

    青羅露出了他的白牙,笑了起來:「可你看,我還沒死呢。」

    「可是白果皮死了。」鹿舞固執地說。

    青羅宣佈說:「它決定留在天上了。」他拍了拍駱駝僵硬的脖子,收拾好瓶子,站起身來,「有時候,我們相信一些無法證實的東西,也沒有壞處。」

    鹿舞垂著頭站在那裡,還是有點難過的樣子。他們腳下的影子越來越短。

    鹿舞看著自己的腳尖說:「你找到露陌了,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沙陀要攻城了,我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可惜我還沒見到白影刀呢。」

    「他們要攻城,關你什麼事,我還以為你是從瀚州來的呢。你是沙陀探子嗎?」鹿舞嗤地笑了一聲。

    「也算是吧,」青羅低頭說,看到鹿舞瞪圓的眼睛,連忙樹起雙手,「可我不是他們派來的,我打算自己來看看城市是什麼樣的,厭火城是什麼樣的。我不喜歡等他們把它佔領後再來看。那之後就不是城市,只是一片廢墟了。」

    「切,」鹿舞驕傲地挺了挺胸,「厭火城矗立了三百年,靠幾個沙陀蠻子就想毀掉它嗎?」

    青羅眨了眨眼睛,溫和地笑了。

    他的笑像太陽一樣溫暖,讓鹿舞覺得一點爭吵的力量都沒有了。

    「我並不單單來見白影刀的,我們以前在寧西打戰的時候,遇到過羽鶴亭的軍隊,可從來沒見過鐵爺的部隊,厭火的力量,少了他們兩個中的哪一個都不完整。我來了這兒三天,看到了許多東西,只是沒見到過白影刀的存在。」

    「為什麼一定要見他?」

    「我聽說過他的傳說,如果說影子是鐵爺手下最強大的勢力,那麼白影刀才代表著這個城市隱藏的最可怕力量。不見他一次,我怎麼甘心呢?」

    「你真笨。」鹿舞評價說。

    青羅沉思了一小會:「對了,離開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我還要找一個小姑娘……」

    「怎麼,又是一個小姑娘……」鹿舞的臉一下就拉長了。

    「……我答應了幫她救她的夥伴,也不知道成了沒有,不見到她,我就放心不下。」

    「唉,」鹿舞像個大人那樣歎了口氣,「你這個人,就是愛到處惹麻煩。要我幫你找嗎?」

    「你?」青羅又笑了,「不麻煩你了。小孩子能有什麼辦法。露陌說了,有機會會幫我向羽大人求情的。」

    「又是露陌,」鹿舞恨恨地跺了跺腳,「還有羽大人,羽大人羽大人,你最好別讓羽大人知道你,他要殺你呢——」

    「我不信。我又不認識他,他幹嘛要殺我。」

    「那你剛剛還說要總相信別人的話,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

    青羅轉了轉眼珠:「我相信你是在開玩笑。」

    鹿舞長歎一聲:「傻東西。幹嗎這麼相信人?要是我告訴你,露陌就是白影刀呢,她早投了羽鶴亭,不然昨天她為什麼半夜出現在碼頭呢?有沒人告訴過你,殺鐵爺的人是個女的?她為什麼對雷池那麼熟悉?她現在還得了羽鶴亭的命令,馬上就要殺你了。」

    青羅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殺我。」

    鹿舞張著她那清澈彷彿見底的眼睛,愣愣地望著青羅,說:「如果有人說是我要殺你呢?」

    青羅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也會相信你的。」

    「呸。」鹿舞突然生起氣來,一蹴而起。

    青羅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他也想不到她那麼小的身子能夠用那麼快的速度彈起來,就如同雨水中的燕子,飛快地掠過狹窄的街道,他毫無防備地被鹿舞團身衝近,在肚子上猛烈地一撞。青羅痛得猛吸了一口氣,踉蹌了幾步,後背重重地撞在了牆上。

    彷彿一陣風穿過青羅的胸襟,把他的衣服吹得鼓了起來。

    「我要殺的就是你啊。」鹿舞貼在他臉前,眼對眼地對他說。山王不知道怎麼回事,又跑到了她的手上,亮閃閃的好像一泓凝固的水,照亮了鹿舞的眉梢,也照亮了青羅愣愣的眼神。

    她一隻手按住了青羅的脖子,另一隻手高舉著那柄俊俏的短劍,那銳利的鋒芒,離青羅的頸部動脈管,只在毫釐之間。

    刷的一劍落下來的時候,鹿舞喊:「呸。你這個傻子啊,再也不要相信別人了。」隨著那一劍,她的腳尖一點牆面,一個倒翻觔斗,輕飄飄地飛了出去,就好像一隻蝴蝶翩然飛離眷念了許久的花枝。

    她在空中飛翔的時候,劍在她的手中又抖了起來。

    鹿舞突然害怕起來,她第一次明白了山王抖動的含義。這把劍可不僅僅是對青羅有用,它對所有的持劍者都是一樣的啊。是你愛上他啦,笨蛋。

    我才不相信呢。鹿舞想,一邊抹去臉上的水珠子。我是哭了嗎,哈哈,這不可能。

    青羅愣愣地靠牆站著發呆。鹿舞的那一劍,擦過他的脖頸,割斷了他繫在脖子上的黑繩子,她把他的魂玉給搶走了。鹿舞跳入暗巷,飛鳥一樣躍上屋頂,踩著屋簷跑遠了。

    她一邊跑,一邊在屋頂上喊:「不許跟過來,你要是跟過來,我就殺了你。」

    青羅猶豫著踏前了一步,想再看一眼這個他從來都沒看清過的女孩子,可是他腳前面大青石鋪就的地面突然破碎了,一條粗大的根須從地下騰空而起,像一條巨龍盤捲著升上天空,它不停地上升上升,彷彿沒有止境。那就是青羅種下的青蛇草,它現在已經擁有難以置信的粗壯和可怕力量,它投下的陰影,彷彿把整個街道都給填滿了。

    七之己

    羽裳從格天閣五層的平台上望下去,只見羽鶴亭的府邸內,高台樓閣亭台水榭連綿橫亙,或迴環窈窕,或軒敞宏麗,或爽塏高深,卻都有一絲詭異的色彩。

    那些石牆、樹木、道路、鋪著白砂的小道、流水、迴廊,都回轉扣結在一起,就如一簇簇的繩結。羽裳只看了一會,就覺得頭暈目眩,幾乎要摔倒在地。

    她再看身遭的窗戶,那些窄小的細縫說是窗戶,更是細小的箭眼。她明白過來,一旦有戰爭動亂爆發,這座迷宮般的府邸宮殿,其實便是堡壘一座。

    羽鶴亭羽大人看似是厭火城的主人,威風八面,翻雲覆雨,其實他誰也不相信,只有躲藏在這座如鐵桶般的壁壘中,他才是自己的主人。

    她再往遠處望去,望見遠處的上城那細線一樣的白色城牆上,重重疊疊地掛著戰棚、弩台、敵樓,城牆上滿堆著各類守城器械,狼牙拍、床弩、絞車、擂木一應俱備,女牆上密佈的射孔後都是陰森森的箭簇。鎮軍躲藏在鮮亮的盔甲背後,如同一枚枚銀針在城頭上閃亮。他們衣甲鮮明,刀槍明亮,手中各挺著拐突槍,抓槍和矬子斧鉤桿,就連一隻鳥也別想翻越這城牆。厭火上城號稱永不陷落,確非虛妄。

    羽衣把手掌壓在眉頭上,擋住那些燦爛的光後,她還能看到更遠的一道灰線,那是下城的城牆。它就要矮小、簡陋得多。上面游動的士兵彷彿一個個的小黑點,他們龜縮在竹子編成的竹皮笆後,裝備簡陋,服色各異,甚至連手中拿的武器也是千式百樣。

    再往遠處,羽裳就無法看清黑點似的一個個人了,但在靠近城牆的邊佈滿砂粒的紅色開闊地上,她還能看到一整隊聳動的人馬排列而成的方陣。一色的黑馬,裝備著塗上黑漆的具裝甲(註:重騎兵用的馬甲叫做「具裝甲」),黑盔黑甲,看上去整整齊齊、緊密得沒有任何空隙。

    在如此遙遠的距離看去,方陣以一種可笑的速度,非常緩慢因而顯得非常鎮靜的樣子,朝正北面那片閃動著銳利金屬光澤的海洋馳去。有一小簇騎兵舉著白旄,作為方陣的先頭部隊。

    羽裳知道,那是厭火城派出的談判使團以及護送使團的衛隊,但她並不清楚,那黑色方陣是由厭火城中最精銳的廬人衛組成的,他們護送著前往沙陀處談判的代表不是別人,正是厭火城主羽鶴亭。

    他們行進去的方向,是高高聳起在北門外的鹿門塬和龍首塬。這兩座土塬,如同兩扇大門,把守著厭火城通往青都的驛道,如今上下都籠罩著塵土和雲煙。

    陽光太猛烈了,就連那些蠻子也受不了,不得不把軍隊稍稍後退,在有林木的地方避暑。

    陽光太猛烈了,視力最好的羽人觀察他們也彷彿隔著層霧氣。那些大軍組成的海洋彷彿漂浮在空中,靠近地面的地方留下晃動的倒影。海面上則是無數金屬的閃光。

    這片雜色的海洋包圍著厭火,窒息著城裡人呼吸的願望。沙陀展露出的力量,讓號稱永不陷落的厭火驚惶失措。

    有人在她的身後說:「外面陽光毒,還是到屋內來休息吧。」

    羽裳沒有理會雨羨夫人的話,她的目光轉到下城迷亂沒有頭緒的一片片屋頂中。風行雲就在她的腳下,但她找不到他。

    「我到這兒來,錯了嗎?」她想。那天早上,有位使女充滿同情地悄悄告訴她,龍印妄早已失蹤,其餘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抓來的那個小孩在哪裡。她呆在這兒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外面陽光毒,會曬壞的。」又說了一遍。

    「夫人,求你讓我離開這兒。」羽裳說。

    她突然轉過身跪下來,給雨羨夫人磕了幾個頭,在檯面上撞得咚咚作響。

    雨羨夫人手足無措,連忙將羽裳拉了起來,只見一道細細的血柱從她頭上流了下來。她急忙轉身要叫人來。

    羽裳死死地抓住她的袖子道:「別叫人來。您要是不讓我走,我就死在這裡了。」

    「唉,」雨羨夫人連聲歎氣道,「你這妮子,這是何苦呢。外面兵荒馬亂危險重重,男人們征討攻忤,不是我們能明白的。女人活在世上,不就圖個安逸有靠和無憂自在嗎?你還是留在這吧。」

    雨羨夫人緊捏著她的手,「亂世之中,能遇到羽大人,也算是一種福氣了。要不是他,我和兒子豈能活到現在。」

    羽裳愣了一愣:「你有兒子?」

    雨羨夫人點了點頭。

    「鬼臉就是我的兒子,」她說,「但和羽鶴亭沒有關係。」

    羽裳迷糊了:「我不明白。」

    雨羨夫人微微猶豫了一下,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生在帝王之家,這輩子已注定要過著無憂無愁的日子,但少年人驕縱無度,我不喜歡整日圍著我轉的,卻喜歡上一位棄民。他不是羽人,只是個遠處遊方來的戲團裡的戲子。」

    她長歎了一聲:「現在想想,那時候當真是年少無知,也就是迷戀上了他的一張俊臉,難道我真的能隨他去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嗎?」

    「那時候喜歡繞著我轉的人當中,也有羽鶴亭。他年歲尚輕,已經承繼爵位,當上了厭火之主,神采俊利,非同一般。父親最終允諾了羽鶴亭的求親,將我許配給他的時候,卻發現我已經懷孕了。」

    「按照羽族的規矩,我本該就神木天墜之刑,但羽鶴亭得知真相,還是肯繼續迎娶我,我成了一任城主的妻子,青都就不能再殺我。」

    雨羨夫人微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雖然不肯再見我,我也知道他在城裡另有女人,但這裡的生活畢竟安逸富足,格天閣四時晴雨,青天白雲,朗朗可見,我別無所求了。」

    「他知道嗎?」

    「誰?鬼臉嗎?」雨羨夫人苦笑了一下,「他生下來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我看著難受,用沸油澆在了他臉上,被奴僕救了下來,後來我也不討厭他了,就叫他『鬼臉』。鬼臉算不上羽人,他永遠也不能飛,不過他不在乎;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也不在乎。」

    「你會像我一樣,會喜歡上這兒的。」她最後斷言說。

    羽裳還是緊緊拉住她的衣袖。她額頭上流下的血,如同點點桃花,沾濕了肩膀。

    「夫人,我還想問,你有沒有一次後悔,就一次,想要跟著那個人去流浪?」

    雨羨夫人肩膀起伏,似是極為惱怒,但卻默然不語。

    羽裳堅持說:「他現在也許很危險。沙陀要攻城了,大軍一旦進入下城,玉石俱焚。我一定要去找他。」

    雨羨夫人歎著氣說:「你不明白,這座城市就如迷宮一樣,我即便放了你,你又怎麼找到他呢?」

    「無論如何,請夫人成全。」羽裳又跪了下去。

    雨羨夫人又歎了一口氣。她拂開羽裳抓住她袖子的手,羽裳覺得手上冰涼,一把銅鑰匙落到掌心裡。

    「這是角門的鑰匙。你只要能溜出王府,我知道有個秘道,可以逃出上城。」

    下城的北門洞開,千名廬人衛排列整齊,正護送羽大人回城。

    「他們回來了。」

    下城那些協防的百姓都情不自禁地抱著長槍和叉子,擁到道旁觀看。他們個個憂心忡忡,想從羽鶴亭的臉上看出點吉凶來。影刀也冷冷地按著刀,站在城門上觀看。在簇擁在城牆上下的數千兵丁中,大約只有他能明白羽鶴亭,去談判的內容會是什麼。

    「那是鬼臉呢,你看他的面具,從來都沒人見過他的臉呢……他如果在這,羽大人一定也在其中。」百姓們小聲地對隊伍中指指點點。

    眾多的兵將之中,確實也只有鬼臉面上那張帶著細密花紋的銀面具最為耀眼,熾熱的陽光落在上面,如同水銀一樣流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有四張面具,總是輪番佩戴。

    鬼臉確實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他沒有父親,他生來就不能飛,但他刀子在手,可以殺所有會飛的人。他只用殺來對抗蔑視和侮辱,這非常有效。在整個城市中,他只信賴一個人,崇敬一個人,那就是羽城主。

    此刻,他正對身邊這位父親一樣的男人低語:「要派人去求援軍嗎,金山和南藥的軍隊兩日內可到,還有茶鑰……」

    「你要記住,鬼臉,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值得真正信任的,不論是男人還是野獸,誰都無法相信。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羽鶴亭看著他說,那種目光是一種近似父親的眼光,讓他覺得冰冷的面具上也傳來一絲溫暖。

    他從鐵護指套裡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離正午還有兩個時辰,繼續找;第二,告訴影刀,讓他盡快把鐵爺徹底解決掉;第三,把守住所有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如果正午還找不到石頭,就全軍撤回上城,把下城交給他們自生自滅吧。」

    「沒有人可信,」羽鶴亭搖了搖頭,捋著鬍鬚道,「別寄希望在這些虎狼身上了,我只指望沙陀在攻破上城前先找到石頭——對了,別忘記把南山路那小妞給我帶出來。」

    按馬從城門下走過的時候,羽鶴亭的臉色重如磐石,他低眉垂目,哪兒也沒看。

    鬼臉卻抬眼上看,正和黑影刀的目光相對。他們各自的目光裡都有許多東西。

    黑影刀扭頭對身邊的賈三道:「帶上人,跟我走。」

    他剛走了一刻,鐵昆奴走了過來,大聲問道:「門口的擋馬障還沒布完,黑影刀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他可沒說。」幾名影子斜乜著他道。影者與他們鐵君子一幫本來就不和。

    鐵昆奴的目光飛快地閃了閃,不再說什麼。他就不愛說話。

    王府衛士頭盔上高高的青纓剛在轉角處消失,羽裳就順著繩子從窗口滑了下去。然後按照雨羨夫人告訴她的路線,輕悄悄地從角門溜了出去。溜出厭火勳爵府,還只是做到了第一步。要想逃出堡壘森嚴的上城,則需要更多的智慧和運氣。

    羽裳默數著繞牆巡邏的衛隊腳步,在所有人背轉過來的一瞬,溜入一道城牆根和城內建築形成的狹窄的夾縫,後面似乎有喊叫聲。有人發現她了。

    她沒有停下來,順著夾縫飛快地跑到底,前面沒有路了。兩邊的牆面都高聳而上,如同羽人追逐雲天的,石頭牆面光滑如琢磨過的鏡子。那條窄縫其實是個條袋形走道,羽裳此刻位於袋子的最底部。

    很快兩頭都傳來了巡邏衛隊的腳步聲。羽裳在城牆上摸索,那兒看上去並沒有一點門的痕跡。

    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終於摸到了一塊突起如獅子臉的石頭。

    她轉動石頭,低語了一聲:「努餌塔林古。」那是羽人族早已不通行的古語「破殼而出」的意思。

    一片明亮的光在牆上閃爍起來,鐵板一樣結實的牆面向後退去,正好讓出夠一個人彎腰鑽過去的洞口。羽裳如同逃出金絲籠的小鳥,一路飛到了碼頭,但那兒如今空曠無人,只有翻倒在地的小船和破了底的大鍋。她失望地轉過街角,卻看到有兩個一高一矮的人正站在那兒談著什麼。

    羽裳驚喜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綠珠。」她喊。

    那小女孩回過頭來,看到羽裳的時候眉頭一皺。

    羽裳沒注意到這些,她高興地跑了上去,「綠珠,」她說,「我可找到你了。」

    突然小女孩臉一沉,退了半步,右肘一翻,一把匕首涼颼颼地頂在她的咽喉下。

    羽裳驚訝地後仰著脖子,問:「你怎麼了,是我啊。我是羽裳。」

    綠珠乾巴巴地說:「我知道你是羽裳,可有命令,要我們見到你時格殺勿論。」

    她身邊的那個高個年青人也從衣襟底下抽出一把尖刀,看了羽裳半天,卻下不了手。原來他就是那個看羊肉攤的青年人。

    綠珠臉上也是一付猶猶豫豫的樣子,末了她一收刀,說:「喂,你還是快跑吧。就當我們沒看到你。」

    羽裳卻不肯走。她咬著嘴唇問:「是影刀讓你殺我的嗎?他為什麼要殺我。」

    「那他可沒說,」綠珠看了看四周,急道,「你還不走嗎?這兒四面都是影刀的人,你不走,我可真要動手啦。」

    羽裳一口氣說道:「……那天我看到了他與羽鶴亭在上城的城門洞那兒密談。」

    青年和綠珠都不吭聲了,他們如被巨石撞擊,轉過頭去互相看了好一會兒,都顯露出驚愕之極的神色。

    綠珠最後掉頭看著羽裳,她竭力忍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事可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影子各堂如今都已歸屬到黑影刀手下統一管制了。雖說大部影子都上了城牆,但城內依舊到處是他的眼線。你能活著從上城跑到這兒來,可你一定沒辦法再這麼跑一次了。」

    「我說的是真的,我用性命擔保,」羽裳說,「我剛到厭火三天,只想找人幫忙找我的同伴,他為什麼要殺我?」

    綠珠飛快地拿定了主意,她將羽裳扯到路邊,快速地說:「只有帶你去鐵府了。現下鐵府大管事的正在那邊。只有他也許還有辦法對付影刀,也許還可以幫你找到同伴。只是,鐵府附近現在肯定全是影刀的人,你怎麼才能過去呢?」

    「我帶她走。」那青年挺起了胸膛說。

    綠珠搖了搖頭,又想了想,還是沮喪地說:「這不可能成功的啦。」

    「那麼讓我帶她去呢。」一個聲音橫空插了過來。他們都嚇了一跳,只見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禿了個腦袋,手中倒提著一根粗如童臂的鐵棍,正是鐵昆奴。

    蠻人們看著羽鶴亭和他的衛隊慢慢地離開,他們按捺住像獅子一樣猛撲上去,將那些羽人全都撕成碎片的念頭。

    「藥叉王,那些鳥人都說了些什麼?」

    四面的蠻人軍隊還在絡繹不絕地到來,如今在不被林木遮蔽的平原和戈壁上,可見的戰鬥隊伍和非戰鬥隊伍的總人數已經超過了八萬人。

    在鹿門塬的平頂上,簇擁著二十四名各部落首領。他們背負著寧州蠻人之中最可怕的凶殘之名。血獨狼、雨夜屠夫、斷翅魔王、燎羽者,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外號,而在所有這些可怕的人當中,沙陀藥叉是最令人膽戰心驚的殺戮者。

    他騎著一匹龐大的灰駱駝背上,就像座大山屹立在另一座山頂。

    此刻他正哈哈大笑著說:「羽鶴亭不明白,區區一塊石頭,怎麼能成結盟的障礙。那些傳話的人真是笨蛋,居然沒有把這一點和他強調清楚。我剛才已經和他一字一字講了個清楚:今日正午,我必須得到那塊石頭,否則,我就自己進城去找。不論是下城還是上城,都是我們翻找的地方。」

    他身邊一位下巴歪在一邊的將領掂了掂手中粗大如一棵小松樹的狼牙棒,吐著唾液星子喊道:「藥叉王,鶴鳥兒難道不是準備把下城送給我們了嗎?我們真的要為一塊石頭,放棄唾手可得的厭火嗎?那邊有許多財寶許多房屋和許多夷子,在等著我們去搶,去燒,去殺呢!」

    「呸。」沙陀藥叉吼道,「狼那羅,你真是個笨蛋。就知道殺人和燒房子。我真該把你吊在馬鞍後面,拖上十里地讓你清醒清醒。」

    他用鐵靴子踢著駱駝的腹部,讓它狂暴起來,蹶著蹄子從所有這些將領的面前跑過,然後猛拉韁繩,灰駱駝憤怒地蹬踏著,踢起了大片的紅土。

    沙陀王看著他手下這些鋼鐵一樣堅硬的戰士,大聲地吼道:「你們還記得嗎?我答應過你們,有一天要帶領你們殺回瀚州,那裡才是我們生存的。厭火於我何用?寧州於我何用?山那邊那片廣袤的草原才是我們的家鄉。」

    這些強壯的武士一起歡呼起來,用槍和劍撞擊著自己的盾牌和胸膛。

    「那為什麼要找那塊石頭呢?」有人在下面喊。

    「你們難道不清楚一塊星流石擁有的力量——一塊如此大的石頭,可以作什麼用?可以幫你們多生幾個孩子?可以幫你們脫下婆娘的褲子?可以讓她們永遠忘不了你的強壯嗎?——呸!」

    下面那些髒兮兮的首領則大聲轟笑起來。

    沙陀王又抽了灰駱駝一鞭子,讓它終於老實下來站定腳步。他冷靜地說:「十八年前,我親身見識過它的力量,雖然它的擁有者未必瞭解,但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足可以毀滅一座城市,可以填平一座湖泊,也可以讓一座高山倒塌。」

    「那我們就用它去推平厭火,推平青都。」下面又有個年輕的首領舉著刀喊,贏來一片讚許的歡呼。

    他們的王搖著頭。

    「你們還是錯了。這計劃比起我將要做的事來,還是太小太小。」

    「我們是怎麼流落在寧州,成了無根之民?」他大聲咆哮著問手下。

    那些人則都不敢做聲,最後還是那個年輕首領咕噥了一句:「滅雲關。」

    「沒錯,滅雲關。」沙陀冷冷地說,「它將我們踏平寧州的光榮和夢想毀於一旦。」

    「但它將永遠成為歷史。」他憤怒地吼叫起來,「我要用『龍之息』炸開整個勾弋山口,我要用它炸出一條寬上百里的坦途,讓瀚州那冰冷如鐵的大風呼嘯而入,那時候,我們沙陀部的十萬人馬算什麼,一百萬,一千萬的蠻族雄兵,都可以通過那個山口滾滾而下。」

    「到時候,寧州,這片飛翔之土,就會捏在我們的手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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