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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當你瞭解了弗拉基以後,就會覺得他們其實並不壞。

    這些人也有他們的秘密語言。他們自個兒認為這是國際語,可是實際上他們還是在說土語。索比聽著他們的交談,學到了幾十個動詞和幾百個名詞,這以後,他只是偶爾碰上一句弄不明白的行話術語。他感到,這些人很尊重他身為貿易商跨越無數光年的經歷,同時又覺得同胞是一群怪人。他沒和這些弗拉基爭論。弗拉基就是弗拉基,只能有這點見識。

    當這艘H·G·C·許德拉飛船快要離開赫卡特飛往邊緣星球時,一張貿易商的匯款單和一份押貨員表格送到了船上,匯款單上寫著的金額是從朱布爾波到赫卡特期間西蘇號贏利的八十三分之一。索比想,他好像成了被交換出去的一個女孩,還可以拿到陪嫁費呢。這筆錢的數額大得讓人不安,本來應該從中扣出全體分攤支付的飛船損耗費,但卻沒有。他覺得應該去西蘇號重新計算一次。這不光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是西蘇家庭的一員。在西蘇號上的那段生活,已經使這個從前的小乞丐有了一種依靠別人施捨的人絕不會有的觀念:賬目必須結清,欠債必須歸還。

    索比心想,不知道老爹會拿這筆錢怎麼辦。當他聽說可以存到出納員那裡時,他才稍微輕鬆了些。

    隨同匯票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張熱情的字條,祝他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貿易順利,下面落款是:「愛你的母親。」這使他更為感動,同時也讓他很不好受。

    弗裡茨也寄給他一包東西和一封信:

    親愛的弟弟,沒人向我通報最近發生的這件神秘事情,不過咱們這艘老船上這幾天的日子卻非常不好過。最高領導層的看法激烈衝突——真是不可思議呀。至於我,我什麼看法都沒有,只是很想念你的傻話和呆相。祝你快樂,買賣東西找零時記得點清楚。

    弗裡茨

    又:演出極其成功,洛延確實喜歡摟摟抱抱。

    索比把西蘇號郵過來的東西收藏好。現在他要努力成為一個國民警衛隊士兵,所以這些東西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發現警衛隊不是貿易商那種封閉型團體,只要具備入伍條件就行,沒有什麼神秘儀式,因為他們並不關心某個士兵是從哪裡來的,到過什麼地方。許德拉飛船上的士兵是從許許多多星球上招來的,由人事局的一套機制確保其政治上的安全問題。索比船上的夥伴們長得有高有矮,有瘦有胖,身上有的長毛,有的不長毛,有的人是「變種」,有的人外表上沒什麼畸變。索比正好接近於標準型,而他自由貿易商的背景僅僅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怪癖,而且使他大致具備了太空人的資格,即使現在的他仍然是一名新兵。

    事實上,惟一的問題就是,他是個新兵。身為國民警衛隊三等兵,又沒受過新兵訓練,他是而且只能是一個新兵蛋子,直到他證明自己的價值為止。

    但是,在軍隊引以為豪的「團隊精神」方面,他並不比任何新兵更差勁。他被安排了一個舖位、一份伙食和一個工作崗位,並由一個頂頭上司吩咐他怎麼做。他的工作就是清掃船艙,他的戰鬥崗位就是在電話不通時給武器部門的軍官當通訊員,也就是說,平時承擔替他們端咖啡的工作。

    其他就沒什麼打擾他的事了。他隨時可以參與大家的聊天,只要在「前輩」們高談闊論時不去打岔就行。要是三缺一,人家還會邀請他打牌。傳播小道消息也不避開他。如果哪個老兵急需上衣和短襪,他必須把自己的借給對方。索比早就習慣了當下級,所以沒遇上什麼困難。

    許德拉號飛船執行的是巡邏任務,食堂裡的聊天話題都集中在能不能成功「搜索」目標上。許德拉的「腿勁」十足:三百個標準重力加速度,專門搜尋像西蘇號這樣的商船盡可能避開的劫掠船。許德拉上除了大型設備和重型武器系統,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動力設備和油箱。

    索比桌子對面坐的是他的頂頭上司、炮兵二等兵皮比,人稱「分貝」。有一天,索比正在悶頭吃飯,想著飯後是去圖書館還是在餐廳裡看立體電影。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外號:「覺得怎麼樣,貿易商?」

    索比對自己的外號感到很自豪,可他不喜歡從皮比口裡聽到,因為皮比是個自以為很有頭腦的人,他常常用這個外號招呼索比,然後急切地問「生意怎麼樣」,手上還做出點錢的動作。索比的對策從來是置之不理。

    「覺得什麼怎麼樣?」

    「你為什麼不聽我們說話?除了窸窸窣窣、叮叮噹噹的錢幣聲音以外,你聽不見別的東西了嗎?剛才我把我對武器軍官說的話告訴了大夥兒:要想擊落更多海盜船,就要盯住它們不放,別像貿易商船一樣,嚇得要死,不敢戰鬥,肥得流油,逃都逃不掉。」

    聽了這話,索比的火氣有點上來了。他說:「誰告訴你貿易船害怕戰鬥?」

    「這方面你就別說了吧!有誰聽說過貿易船擊毀過一艘海盜船的事?」

    也許皮比說的是真的,貿易船擊落劫掠船的事一般不會傳到世人耳朵裡去。可這時索比忍不住了,「我。」

    索比的意思是,他聽說過貿易船打掉劫掠船的事,而皮比卻以為索比是在為自己誇口。「哦,你擊落過,是不是?大家聽到了吧,我們這位小販原來是個英雄,他小小一個人就打下了一艘海盜船!把你打下敵船的事跟我們講講吧。你用火燒焦了強盜的毛髮,還是把鉀放進他們的啤酒杯裡了?」

    索比說:「我使用了由佰利恆—安塔爾公司製造、上面裝有2000萬噸級鈽彈頭的一枚標號為ⅩⅨ的單彈頭自尋的導彈。當時,我根據截擊曲線預計,按照接近輻射範圍,發射了一枚定時導彈。」

    在座的其他人鴉雀無聲。最後皮比冷冷地說:「你是從什麼地方知道這些情況的?」

    「打完仗後錄像帶裡放出來的。在那裡,我是右舷高級火控員,當時左舷的那台計算機壞了,所以我敢斷定是我把它打下來的。」

    「聽見了吧?現在他已經是一個武器軍官了!牛皮大王,你別在這兒吹牛了。」

    索比聳聳肩,說:「我以前倒是個武器軍官,確切地說,是武器操作軍官,武器原理我不太懂。」

    「他太謙虛了,對不對?說說空話是不費氣力的,貿易商。」

    「說空話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分貝。」

    聽見叫他的外號,皮比氣得說不出話來:以索比的資歷,還不夠資格叫他的外號。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甜甜地說:「是啊,分貝,說說空話是不費氣力的。還是你跟大夥兒講講,咱們看看你自己的本領有多高強吧。」說這話的是一位士官,在辦公室工作,一點兒也不怕招惹皮比。

    皮比沒轉臉。「到此為止吧。」他憤憤地說,「索比,八點鐘我們在戰鬥控制中心見——我倒要看看你對射擊控制瞭解多少。」

    索比不想接受考試,因為他對許德拉號的設備一無所知。但命令就是命令,他必須在約定時間裡去面對皮比得意的笑。

    皮比沒笑多久。雖然許德拉號的儀器跟西蘇沒有什麼相似之處,但發射原理是一致的。而高級槍炮控制軍士盧特爾也並不覺得一個前貿易商就肯定不懂射擊。他一直在尋找人才。同在貿易商中間一樣,在國民警衛隊士兵中,能用彈道跟蹤器去解決亞光速戰鬥中各種複雜問題的人寥寥無幾。

    這個軍士詢問了索比有關操作計算機方面的問題,然後點點頭,說:「杜塞爾多夫縱列式裝置我只見過簡圖,其他什麼都不懂。那種方法已經過時了。但你能用那個破玩意兒擊中敵船,就憑這一條,我們就可以用你。」軍士轉身對皮比說,「謝謝你,分貝,我要跟武器軍官談一談。別走開,索比。」

    皮比目瞪口呆。『他有工作要做,軍士。」

    盧特爾軍士聳聳肩,說:「請你告訴人事軍官,說我這裡需要索比。」

    聽到把西蘇號上那麼漂亮的計算機說成是「破玩意兒」,索比感到很吃驚,可過一會兒他就明白了盧特爾的意思。身為許德拉作戰系統的大腦的那台大型計算機是所有計算機中的佼佼者。索比覺得自己肯定對付不了它,但沒過多久,他便被提升為代理炮手三等兵,不大可能再受皮比的氣。他開始感到自己像個國民警衛隊士兵了,雖然級別很低,但已經是一個被大家承認的船員了。

    沒過幾天,許德拉以超光速向人類活動空間邊緣的極北星飛去,準備在那裡添加燃料,並開始搜索海盜船。上面沒有來信查問索比的身份問題。現在索比穿上了過去老爹穿過的軍裝,他對自己這時的地位十分滿意。老爹肯定會為他感到驕傲,於是他也覺得很自豪。他仍舊十分想念西蘇號,因為沒有女人的船上生活顯得比較單調。可是與西蘇相比,許德拉上卻沒有什麼清規戒律。

    但是,布裡斯比仍然不時提醒索比,叫他別忘了為什麼要他入伍的事。一般來說,許多指揮官總要與新兵保持一段距離,而對地位很低的士兵來說,除了上級檢查工作以外,不大可能常常看到艦長。但是布裡斯比卻經常派人去把索比找來談話。

    就在這時,布裡斯比接到了X部隊的委託,要他跟巴斯利姆的送信人索比討論一下巴斯利姆上校的報告,應該保密的地方當然必須保密。於是布裡斯比把索比叫來了。布裡斯比首先警告索比,要他必須緊閉嘴巴。艦長告訴他,對於洩密的懲罰將像軍事法庭審判一樣嚴厲。「但這不是我要講的關鍵問題。我的意思是絕對不能出這方面的問題,如果不能保證這一點,我們就不能討論這份報告了。」

    索比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它裡面講的是什麼,我怎麼能保證呢?」

    布裡斯比顯得很惱火。「我可以命令你保守秘密。」

    「是,長官。那樣的話,你能保證我不會有上軍事法庭的危險?」

    「太荒謬了!我想跟你談談巴斯利姆上校的工作,你必須閉上嘴巴,一句話都不說出去。明白了嗎?敢洩露消息的話,我非親手把你撕成碎片不可。我不想以後聽到哪個小傢伙拿巴斯利姆的工作閒磕牙!」

    索比鬆了口氣。「為什麼你不早說呢,艦長?老爹的事,我是不會跟別人說的——噢,那是他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

    「哦。」布裡斯比樂了,「我早該想到的。這樣就好。」

    索比想了想,「我想,跟你說他的事應該沒有問題。」

    布裡斯比顯得很驚訝,說:「沒想到咱們還有互相信任的問題。我可以把巴斯利姆老部隊裡寄來的信給你看看,信中要我和你討論一下他的報告,你沒意見吧?」

    布裡斯比沒想到自己竟然需要說服這麼個最低級的部下信任自己,他把一封標著「絕密」的信交給這位部下,向索比說明他是被授權與索比討論這個問題的。當時艦長並沒有覺得這麼做不正常,但是事後回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搞的。

    索比看了這封譯解出來的信,點了點頭,說:「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艦長,我相信老爹也會同意我的做法。」

    「很好,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

    「嗯……我既知道又不知道。我只瞭解一點兒。我觀察到了一些,也知道他對什麼東西最感興趣,他要我注意這些東西,記下來。以前我常替他送信,而且總是非常秘密,但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索比皺了皺眉頭,『他們說他是間諜。」

    「說情報員更確切些。」

    索比聳了聳肩,說:「如果他在干間諜的活兒,他自己也會稱自己間諜的。老爹從來不含糊其辭,耍字面遊戲。」

    「是的,他是這種人。」布裡斯比同意索比的說法,想起了自己從前被那位上司訓斥得體無完膚的樣子,「讓我給你慢慢解釋。呣……你知道地球人的歷史嗎?」

    「唔,不太多。」

    「人類在地球的歷史,就是整個人類歷史的縮寫。在空間旅行之前很久很久,那時的人類連地球都只開發了一部分。那時也有個開發邊疆的問題。每一次發現新地盤,你都會看到三種現象:商人會到那裡去冒險碰運氣,強盜會掠奪好人的東西,還有一個就是買賣奴隸。現在我們已經不再漂洋過海、穿越大草原,而是擁向太空,在太空中開拓邊疆,但這三種現象仍然延續著。邊疆貿易商都是冒險者。為了高額利潤,他們可以冒很大風險。而強盜們,不管是山匪、海盜或是太空中的劫掠船,也會隨時出沒在沒有警察保護的任何地區。貿易商和強盜們都是時隱時現的,而奴隸制卻是另外一碼事了。它是人類已經沾染而且最難打破的一種習慣。於是,這種習慣勢力在每一塊新土地上紮下了根,而且很難根除。當邪惡的奴隸制形成了一種文化以後,它就會牢牢地植根於經濟體制、法律、人們的習慣和觀念中。即使你廢止它,公開驅除它,它也會在暗地裡潛伏下來,準備捲土重來,因為一些人心裡依然認為,擁有或者支配別人是他們「天生的」權利。你說服不了他們。你可以消滅他們的肉體,卻消滅不了他們的思想。」

    布裡斯比歎了一口氣,接著又說:「索比,我們國民警衛隊只是警察兼郵差。兩個世紀以來,我們沒有打過一次大仗。我們所做的事情是維護邊境秩序,這是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周長約為3000光年的球形空間,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這種巨大規模,我們的頭腦接納不了。

    「人類是無法保衛邊疆的,因為它每年都在擴大。最後還是得依靠各行星的警察。對我們來說,巡邏的距離越長,新空間就越多。所以,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把當警衛隊員當成了一份平常工作,一種正當職業而已,同時又是一樁沒完沒了的營生。

    「但是對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來說,這是一種激情。他痛恨奴隸買賣,一想起販賣奴隸就會深惡痛絕——這我是親眼見過的。有一次,他從一個奴隸圍欄裡救出了一船人,為此失去了一條腿和一隻眼睛——我想那件事你是清楚的。

    「對於絕大多數軍官來說,有了那一場戰鬥,就夠了——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回家休息了。但老巴斯利姆不是這樣!教了幾年書以後,他轉到一個願意接收他這個殘廢人的部隊裡,還提交了一份計劃。

    「九星是奴隸買賣的一個主要基地。薩爾貢很久以前就殖民開墾出來了,自從與同盟國斷絕關係之後,薩爾貢人從來不承認地球同盟。我們不能到那裡去,他們也不到我們星球上來。

    「巴斯利姆認為,我們可以從經濟上打擊那裡的奴隸販運,讓奴隸買賣成為一樁賠本生意。他推斷說,奴隸主買賣奴隸時必須要有運輸船、存放奴隸的基地和推銷奴隸的市場,這就不光是一種罪惡了,同時也是一種生意。所以他才決定親自前往那裡,實地研究一番。

    「實在太荒唐了,一個人去對抗由九個星球組成的一個帝國。但是,X部隊的成立目的就是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就算是他們也不可能同意巴斯利姆的方案,因為巴斯利姆不能把他的報告送回來。一個特工不能來來回回旅行,也不能使用郵件方式進行聯繫,因為我們和九星之間不通郵。更不能使用多維空間通訊裝置,那個東西簡直像銅管樂隊一樣顯眼。

    「但巴斯利姆卻想出了主意。他認為,可以往來於九星和我們星球之間的惟一人群是自由貿易商。可那些人逃避政治就像躲避毒品一樣,這個你比我清楚。他們規行矩步,絕不冒犯當地的風俗習慣。但巴斯利姆卻已經成功地與他們建立了個人交情。

    「我想你一定知道,當初他救出的那些人正是自由貿易商。他告訴X部隊,他可以通過朋友把報告帶回來。所以部隊最後同意他去了。我想,當時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打算把自己扮成一個乞丐,我懷疑連他自己事先也沒這種計劃,他一直很擅長臨場發揮隨機應變。總之他去了,幾年之中不斷觀察,最後終於送出了報告。

    「上面這些就是基本情況。現在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盡可能多的細節。你可以跟我談談他所採取的辦法。在向我們提交的那份報告中,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起過方法問題。再說,你作為另一個特工,可能也採用了他的一些方法。」

    索比老老實實地說:「我會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你,可是我知道的並不多。」

    「你知道的東西比你想像的要多。你願意讓心理學家再給你做一次催眠術嗎?我們看看是否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回憶出來。」

    「只要有助於老爹的工作,你們怎麼辦都行。」

    「應該會有幫助的。還有一件事——」布裡斯比走到船艙另一頭,拿出一張上面畫有一艘飛船輪廓圖的紙來,「你知道這是什麼船嗎?」

    索比睜大眼睛,說:「薩爾貢巡邏艦。」

    布裡斯比抽出另一張圖,問道:「這個呢?」

    「唔,看上去像是一艘一年兩次去朱布爾波的奴隸販運船。」

    「根本不是。」布裡斯比生氣地說,「只是我檔案裡的模型圖,是我們最大的造船廠生產的飛船。如果你真在朱布爾波見到過那種船,說明它們或者是仿造品,或者是直接從我們這裡購買的產品。」

    索比考慮了一下,說:「他們那兒的飛船都是自己生產的。」

    「我掌握的情報也是這樣,但巴斯利姆竟然連飛船的序列號都查明上報了,我猜都猜不出他是怎麼搞到的,也許你能告訴我。他聲稱,那裡的奴隸買賣得到了來自我們自己各個星球的幫助!」布裡斯比一臉厭惡到極點的表情。

    索比經常到艦長的船艙裡去,有時是去見布裡斯比,有時候是被克裡希納穆爾蒂叫去做催眠交談。布裡斯比老是提起落實索比身份的事,叫他不要失望,因為調查需要很長時間。由於艦長反覆提起這件事情,索比自己的看法也改變了。他原來認為已經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家,但現在卻覺得不久就可以見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了,所以他開始想像起「家」的事了。有時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要是能像其他人一樣知道這些情況該有多好啊。

    布裡斯比也在不斷安慰自己。他原本希望能夠馬上查明索比的身份,但就在飛船躍遷離開赫卡特那天,他接到了通知,叫他不要把索比放到機要部門去。這件事他對誰都沒說。布裡斯比堅決相信,老巴斯利姆是不會錯的,索比的問題總有一天會澄清的。

    可當索比調到戰鬥控制中心時,布裡斯比對自己藏起來的那道命令犯了愁:戰鬥控制中心是一個保密重地,外來人員不准入內。但他又自己安慰自己:一個未經專門訓練的人,在那裡是弄不到真止有礙於安全的東西的。再說,他早就讓那個孩了接觸過許多機密情況了。布裡斯比認為他自己也通過索比得到了許多啟發。比如,巴斯利姆曾以單腿乞丐作偽裝隱藏自己的雙重身份……寧肯使自己和那孩子以別人的施捨為生。這種偽裝的徹底性布裡斯比非常欣賞,應該作為其他特工學習的榜樣。

    不過老巴斯利姆從來就是別人的光輝榜樣。

    布裡斯比仍舊把索比留在戰鬥控制中心。如果晉陞索比,他必須向人事局提交檔案材料,以便他們更改數據。所以他寧可不提升索比。不過有關索比是誰的信函遲遲不到,他越來越急躁不安了。

    上級的消息終於來了,是用密碼寫成的,但布裡斯比認出了索比的編號,因為在給X部隊的報告中,他多次寫過那個編號。「瞧這個鬼東西!它會告訴我們那個流浪兒到底是誰的。謎底終於可以解開了。」

    10分鐘以後,他們將密碼譯成了文字:

    國民警衛隊三等兵索比·巴斯利姆的身份調查毫無結果。上級指示將其轉移到任何一個接收單位,並由赫卡特市調查處理該項事宜。

    ——人事局局長

    「媽的,這不是完了嗎?」

    斯坦克聳聳肩,說:「骰子擲出來就是這麼個結果,頭兒。」

    「我總覺得好像是我讓老頭子失望了。他確信這孩子是一個公民。」

    「照我看,如果真要——調查身份,恐怕好幾百萬人都會有一段很難過的日子。」

    「我不願意把他調走,我有責任。」

    「這不是你的過錯。」

    「你沒有當過巴斯利姆上校的部下。那個人,讓他高興很容易,只要你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就行。但這一次卻不是這樣。」

    「別責備自己了,你必須接受調查結果。」

    「倒不如盡快把這件事了結算了。我想見炮手索比。」

    索比進來時發現艦長沉著臉,不過他經常如此。「代理炮手三等兵索比·巴斯利姆報告,先生。」

    「索比……」

    「是,先生?」索比吃了一驚。艦長有時候也只叫他的名,不喊他的姓,不過只是在他處於催眠狀態下回答問題時艦長才叫他的名字,但這一次不是在做催眠術。

    「你的身份調查報告到了。」

    「啊?」索比驚訝得忘了自己是個軍人。他真是喜出望外——他馬上就要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們查不到你的身份。」布裡斯比停頓了一下,然後嚴肅地說:「你明白了嗎?」

    索比垂頭喪氣地說:「是,長官。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什麼人都不是。」

    「胡說!你還是你自己。」

    「是,長官。說完了嗎,長官?我可以走了嗎?」

    「等一等。我必須把你送回赫卡特去。」看到索比神色不對,他馬上加了一句,「別擔心。要是你願意的話,他們也許會讓你服完現役。無論如何,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是的,長官。」索比麻木地重複了一遍。

    一無所有了——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噩夢……他站在拍賣台上,一個拍賣商在介紹著他的情況,下面的觀眾都用冷漠的目光注視著他。但是沒過多久,他又振作起來了,只是這一天裡他都沒說過話,直到船艙裡熄燈以後,他才咬著枕頭,斷斷續續地暗自說著:「老爹……啊,老爹!」

    平時索比都是穿著國民警衛隊的軍服,但那一天淋浴時,他左大腿上的刺花就露出來了。別人看見花紋時,索比大大方方地向他們解釋這是什麼東西。聽了他的說明,大家的反應各不相同,有好奇的,半信半疑的,也有驚駭的,因為在他們面前站著的就是一個曾經遭受抓捕、販賣、奴役,最後又奇跡般獲得了自由的人。多數老百姓不知道還有奴隸制,而國民警衛隊士兵們卻大都瞭解這個情況。

    沒有人說什麼傷人的話。

    但是,就在身份調查結果下來後的第二天,索比在浴室裡遇到了「分貝」皮比。索比沒有說話。自從索比由皮比的部下升為代理三等兵以後,雖然時常同桌進餐,但卻沒說過幾句話。這時皮比倒開腔了:「喂,貿易商!」

    「你好。」索比開始洗澡了。

    「你腿上那是什麼啊?污泥嗎?」

    「什麼地方?」

    「在你大腿上。別動,我們看看。」

    「別碰我!」

    「不要激動嘛。把右腿轉過來。這是什麼?」

    「是奴隸的印記。」索比隨口答道。

    「不是開玩笑吧?這麼說你是個奴隸?」

    「我過去是奴隸。」

    「他們用鏈條把你鎖起來了?還要你去吻主人的腳?」

    「別說蠢話!」

    「瞧瞧誰在說蠢話!你知道什麼,貿易小子?我聽說過那種印記,我猜你是自己刺上去的,這樣一來就可以吹牛皮了。你真要是個奴隸,怎麼又擊落了一艘海盜船?」

    索比沒洗完澡就走了。

    晚飯時,索比自個兒在吃馬鈴薯泥。這時只聽皮比大聲說著什麼,但他沒去聽「分貝」沒完沒了的胡說。

    皮比又重複了一遍:「嘿,奴隸!把馬鈴薯遞過來!你知道我指的是誰!把你的耳屎挖一挖!」

    索比端起整碗馬鈴薯,平射式地直將碗和馬鈴薯砸到「分貝」臉上。

    這事發生以後,索比被控「當飛船在太空中處於戰備狀態時襲擊上級」的罪名。皮比作為控方證人出席。

    布裡斯比坐在審問桌邊,雙目凝視著下面,下頜肌抽搐著。他靜靜地聽著皮比的訴說:「我叫他把馬鈴薯遞過來……他把整碗馬鈴薯砸在我的臉上。」

    「說完了嗎?」

    「嗯,長官,可能我沒有說『請』字。但那也不是理由。」

    「先不要下結論。那以後他還打過你嗎?」

    「以後沒有再打了,長官,旁邊的人把我們分開了。」

    「很好。索比·巴斯利姆,你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長官。」

    「那就是事情發生的全過程嗎?」

    「是的,長官。」

    布裡斯比下巴抽搐了一下,開始思考。他很氣憤,但這時不能有這種情緒——他覺得索比辜負了他的希望。但轉念一想,他們一定還有別的事情沒有講出來。

    他沒有當即宣判,而是說:「這事先放一放,斯坦克中校——」

    「是,長官?」

    「還有其他人在場。我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我去把他們叫來,長官。」

    「很好。」

    索比被判有罪:禁閉三天,只供應水和麵包,暫不做出判決,緩刑30天,取消代理軍銜。

    「分貝」皮比被判有罪(軍事法庭取消了,因為布裡斯比向皮比指出,如果按條令辦,他的行為會落個什麼下場),其罪名為「挑釁肇事,具體表現在對另一名國民警衛隊士兵的種族、宗教、出生地和參軍前狀況、及以前所屬飛船性質等使用了侮辱性語言」,判禁閉三天,只供水和麵包,暫不做出判決,降一級,緩刑90天,以觀後效。

    上校和中校回到布裡斯比辦公室。布裡斯比顯得很懊喪,這次審判使他十分不安。斯坦克說:「你對索比這孩子處理得太狠了。我以為他是正當合理的。」

    「他當然有理。但是『挑釁肇事』不是鬧事的理由,只要鬧事,無論什麼原因,必須受到處罰。」

    「是的,你必須處罰他。但我實在不喜歡這個皮比。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其他表現。」

    「那就去研究吧。但是臭小子,該死的——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啊?」

    「兩天以前我不得不告訴索比,我們未能證明他的身份。他聽到以後吃了一驚就走了。我應該聽聽心理學家的話。那個孩子受過創傷,完全有理由不必承擔責任,特別是這一次他站得住理。還好摔過去的是馬鈴薯泥,而不是一把刀。」

    「哦,得啦,頭兒!馬鈴薯泥可算不上什麼致命凶器。」

    「索比聽到那個壞消息時你不在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斯坦克胖嘟嘟的臉上露出了思索的皺紋。「頭兒?他是幾歲的時候被抓走的?」

    「啊?克裡希納穆爾蒂博士認為大約4歲。」

    「艦長,在你出生的邊區,你是幾歲做提取指紋、測定血型、給視網膜拍照等等事情的?」

    「呃,開始上學的時候。」

    「我也是。我敢打賭,大多數地方都要等到開始上學以後才做那些事情。」

    布裡斯比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

    「不過也有例外。在裡夫,嬰兒離開分娩室前,他們就要做身份鑒定工作。」

    「其他許多地方也是那樣。但是——」

    「有了,有了!有一種身份驗證,用得非常普遍。你猜猜看,到底是什麼?」

    布裡斯比一時摸不著頭腦,隨後,他一拍桌子:「腳印!我們沒有提交腳印。」他叭地打開話筒,喊了聲,「埃迪!立即把索比叫到我這裡來!」

    在眾人面前摘掉只戴了很短時間的「V」肩章以後,索比感到灰溜溜的。一聽說有緊急命令,他就有點擔驚受怕,心想恐怕又是凶多吉少,但他還是急急忙忙趕去了。布裡斯比瞪著索比,說:「索比,把你的鞋子脫掉!」

    「長官?」

    「把鞋脫下來!」

    上次布裡斯比的詢問快信發出去以後沒有查清要查的身份,但這一次把索比的腳印寄給人事局後,48小時就得到了回復。許德拉船快到極北星時,回信發到了船上。當船安全著陸時,布裡斯比已經譯出了回信密碼。該信全文如下:

    國民警衛隊士兵索比·魯德貝克,系地球人,不是赫卡特人。在抵達內克斯特金時讓其下船,並盡快交給地球米洛爾公司。人事局局長再次緊急通知。

    布裡斯比咯咯咯笑了。「巴斯利姆從來都不會錯,不管生前死後,從來沒錯過!」

    「頭兒……」

    「啊?」

    「再讀一遍,留心看看他的名字。」

    布裡斯比又把快信讀了一遍,嗓門一下子壓低成了耳語:「這種事怎麼老出在許德拉號上?」他大步流星走過去,一把將門打開,「來人!」

    索比在極北星上只待了2小時47分鐘。飛行了300光年距離,終於來到了這個以美麗著稱的星球,但他只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很小一部分:許德拉號和護衛郵船阿里爾號之間的地面。三個星期以後,他已經置身地球。索比被這一連串變化攪得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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