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大聚會比索比想像的還要熱鬧。綿延不盡的自由貿易商船,八百多艘巨型飛船,以一個直徑四英里的遊樂場為中心,繞成一個個同心圓,從裡到外整齊有序地排列著……西蘇號排在最裡面的一個圓裡——索比的母親為此顯得很高興。那些貿易船索比大都沒有聽說過:克拉肯、戴莫斯、詹姆斯·B·奎因、螢火蟲、邦·馬爾謝、多姆·佩德羅、切·斯誇德、奧梅加、埃爾·奈德(索比打定主意要去看看瑪塔在那兒過得怎麼樣)、聖克裡斯托弗、維加、維加·普賴姆、銀河銀行家號、吉卜賽少女號、土星號、蔣氏號、鄉村商店號、約瑟夫·普賴姆、阿洛哈……索比覺得需要畫張泊位圖。
船太多了。如果他每天參觀10艘,也許能看遍大部分飛船,可是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地方要看,只好放棄了這一念頭。圈子中心有一座臨時性的大型露天體育場,比朱布爾波新安菲劇場還要大些。在那裡將舉行選舉、葬禮、婚禮、體育比賽、娛樂活動、音樂會等。索比想起將在那裡上演戲劇《西蘇精神》的事,擔心到時候自己會不會怯場。
體育場和貿易船之間是一排排攤位:過山車、各種各樣的遊戲、教育和娛樂方面的展銷品、單人賣藝場、通宵達旦的舞廳、精巧的機械展品、算命、賭場、露天灑吧,還有軟飲料櫃檯,從昴星團草毒醬、真正的老酒到在赫卡特本地裝瓶的正宗地球可口可樂,應有盡有。
看到這個花花世界,索比覺得自己好像又走進了朱布爾歡樂街,只是這裡更大、更漂亮,繁華好幾倍。但這裡的弗拉基不講信譽,讓銀河系最精明的商人受騙上當的事情屢有發生。在這種時候,平時封閉得死死的蓋子打開了,商人們甩開一切戒備,盡情享樂。弗拉基們也趁機大賺特賺,不擇手段,甚至敢向你兜售你放在櫃檯上的自己的帽子。
弗裡茨帶著索比出去,免得他碰上麻煩。雖然弗裡茨只見過一次大聚會,還不能說非常老練,但總比索比成熟些。下去以前,新任族長給年輕人開了個會,提醒他們西蘇人在行為舉止上一直享有美名,叫他們不要玷污名聲,然後給每人發了一大筆錢,並警告說,這筆錢必須用到聚會結束。弗裡茨叫索比帶上大部分錢。「鈔票用完以後,還可以花言巧語地把爸爸口袋裡的錢再騙出一些來。但也別把所有的錢全帶上。」
索比聽了覺得有理。可沒過多久,他便感到口袋一動。索比一點也不驚慌,隨手抓住小偷的手腕,看他偷走了什麼東西。
索比先拿回自己的錢夾,這才看了看小偷。扒手是一個滿臉污垢的小弗拉基,索比難過地想起了朱布爾小偷齊吉,只不過眼前這個小孩有兩隻手罷了。「下一次你會碰上好運的,」索比安慰他,「但你的本事還沒學到家。」
那個孩子好像就要哭了。索比剛想把他放掉,轉念一想,說:「弗裡茨,檢查一下你的錢包。」弗裡茨一摸錢包,也不見了。「嘿,真他媽——」
「交出來,小伙子。」
「我沒拿!放我走吧!」
「交出來,不然我把你的頭揪下來。」
孩子交還了弗裡茨的錢包後,索比這才放掉他。弗裡茨說:「為什麼要放他?我正要找警察呢。」
「何必呢。」
「啊?說得也是。」
「我以前學過這一行,他們也不容易。」
「你?別開破玩笑了,索比。」
「你還記得我以前是弗拉基,一個要飯的孩子嗎?這孩子想在我這兒均貧富,笨手笨腳的,勾得我想家了。弗裡茨,你是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我只是一個要飯的,也做過小偷。」
「可別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情。」
「我不會告訴她的。但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想忘掉那一切。我沒真正學過偷竊技術,但我是一個好乞丐,因為我得到了跛子巴斯利姆、我的老爹最好的教育。我一點沒有因為他而感到羞恥。西蘇的所有法規都不會使我感到羞恥。」
「我也不想讓你感到羞愧。」弗裡茨平靜地說。
兩人繼續走著,一邊逛,一邊觀看人群和種種有趣的東西。過了一會兒,索比說:「我們要不要試試輪盤賭?我知道竅門。」
弗裡茨搖了搖頭,說:「你看那些獎品都是什麼玩意兒,沒意思。」
「好吧。其實我只是對他們在賭博中怎麼做手腳感興趣。」
「索比——」
「怎麼啦?為什麼那麼嚴肅?」
「你知道真正的跛子巴斯利姆是怎樣一個人嗎?」
索比想了一想,說:「他就是我的老爹。要是他想讓我知道什麼,他早就告訴我了。」
「唔……我想也是。」
「難道你知道什麼?」
「知道一點兒。」
「嗯,我還真想知道一件事,到底是一筆什麼債,能讓奶奶心甘情願地收養我?」
「嗯,『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你一定知道。」
「哦,該死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不過在這次聚會上,你馬上就可以知道了。」
「別打岔,弗裡茨。」
「嗯……你聽著,巴斯利姆不完全是個乞丐。」
「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是什麼人,我是不能講的。同胞們有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事,但從來保守機密,多年沒有說出去。也沒人告訴我,說可以把那件事情講出來。但是,同胞之中,有一件事不是秘密……嗯,現在你也是同胞中的一員了。好吧。很久以前,巴斯利姆曾經救過一個家庭,大家永遠不會忘記那件事。那個家庭便是漢西家,現在是……新漢西家了,它就在那邊,就是上面畫著盾牌的那戶人家。我不能再講什麼了,有一條禁令。那件事太丟人了,所以我們從來不提它。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但是你可以到新漢西去,請求查閱一下他們從前的飛行日誌。只要你證明自己跟巴斯利姆有關,他們就不能拒絕你。但是以後,他們族長也許會躲進自己船艙裡,哭個死去活來。」
「嗯……能讓一個當族長的哭成那樣,那種事,我看我還是別打聽了。弗裡茨,咱們還是來試試過山車吧。」他們坐了上去——當速度超過光速、加速度大於100時,索比感到未免過分刺激了。他差點兒把中飯吐出來。
大聚會雖然很有趣,而且可以增進友誼,但它還有其他重要目的。除了葬禮、悼念失去的飛船、婚禮、交換女孩以外,還有許多生意上的大事,會對整個同胞產生影響。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買飛船了。在已探明的銀河系中,赫卡特的船塢要算最好的。大家知道男人和女人結婚會生孩子,船也一樣,也會「生」小船。西蘇號上的人太多了,再加上船上堆滿了鈾和釷,所以該分家了。在所有貿易家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家庭也有同樣需要,必須做一筆以財富換生存空間的交易。所以,弗拉基飛船經紀人四處活動,心裡盤算著自己的佣金。當然,買賣星際飛船不像買賣冷飲。飛船經紀人和生意人抱著很大夢想,但成交量通常不大。不過這一次,也許幾星期以後,飛船的成交量將會達到一百艘。
新船有的是文明世界銀河公司子公司銀河運輸有限公司船廠的,有的是太空工程師公司的,有的是推進器股份有限公司的,有的是阿斯庫姆父子公司的。這些企業和公司全都是貿易界的巨頭。但餡餅大家分,每個人都有生意可做。不代表生產廠家的經紀人手裡可能掌握某艘待售二手船的獨家代理權,或者知道某條線索、某個傳聞,說某某船主的船不錯,而且如果價格合適的話,船主有可能會賣掉。一個人只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把耳朵貼到地上認真聽,他就有可能交上好運,發一筆大財。現在是超越郵政通信、花大錢購買多維空間信息的時代,好機會稍縱即逝,所以經紀人的信息是很值錢的。
在這裡,需要擴展空間的一個家庭往往有兩種選擇:或者再買一艘船,分開後變成兩戶人家,或者與另一個家庭聯手買下第三隻船,再從各自船上抽出人員到新船上去組成另外一戶新人家。單獨買船能夠帶來好名聲,有能力這麼做的家庭肯定真正的大戶人家,做生意的高手,能夠獨自負擔價格昂貴的新船,幫助他們的子女在太空中開創新事業。不過說是兩種選擇,實際上往往只有一個:那就是兩家合買一艘新船,大家分攤費用。即便如此,常常還需要第三家人擔保,用三艘船去抵押新船的貸款。
西蘇號分家已經30年了,它已經繁榮了整整三個10年,本來有能力獨自買下一艘新船。但是10年前,也就是上次聚會的時候,奶奶當了別人的第三方擔保人,與兩艘「父母」船一起,共同為一艘「新生」船作了貸款抵押。新船設宴感謝了西蘇號,然後躍遷出去,飛向黑暗的太空,不料卻一去不復返了。太空太大了,損失飛船的事時有發生。這次聚會上便安排了那艘船的紀念儀式。
西蘇為那艘損失的船付了40%費用中的三分之一,經濟上受了很大打擊。兩艘「父母」船會償還西蘇的損失——欠債總是要還的。不過上次聚會分手時,因為買新船,那兩艘「父母」船已經掏空了腰包,為了還債,它倆都已經只剩下「一堆骨頭一張皮」了。你不能向病人追討債務,只能等。
奶奶不是傻子。那兩艘「父母」船凱薩·奧古斯塔和杜邦跟西蘇號有點親戚關係,自家人當然要幫自家人一把。另外,替人擔保也是好事,一艘不願意以自己的信用替別人擔保的船將會四處碰壁。西蘇號幫了別人之後,它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向任何自由貿易船借款,而且準能成功。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樣一來,自己要分家的時候,錢就不夠用了。
克勞薩船長第一天就下了船,到商船隊隊長的旗艦諾伯特·維納拜訪了一下。克勞薩的妻子留在船上,但也沒有閒著。自從繼任族長以後,她幾乎沒怎麼睡過覺。今天,她坐在自己辦公桌旁,通過市政設施機構為這次聚會安裝的可視電話與其他族長面談,送來的午餐也放在一旁,直到丈夫回來時都沒碰一下。克勞薩回來後疲憊地坐了下來,大副正在讀計算尺,核對著一個數據。見船長進來,她說:「如果是阿斯庫姆F—2級飛船,抵押借款率是50%多一點。」
「羅達,你很清楚,如果沒有人幫助,西蘇是沒有資金去另買一艘船的。」
「別急嘛,親愛的。奧古斯塔和杜邦都會與我們聯署的,這跟我們自己有現款沒什麼兩樣。」
「可他們自己都在負債,還能替我們擔保嗎?」
「真要那樣,新漢西也會一口應承的,還有——」
「羅達!在兩屆聚會以前你還年輕,不過也應該知道了,那筆債不光是漢西的,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是全體同胞的。」
「我當你妻子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菲耶拉爾,別跟我搬出飛船的法律條文來。我還是那句話,新漢西會一口應承下來,因為那個秘密把我們綁在一起,這條紐帶永遠無法掙脫。不過,分期付款附加的利息也是一大筆支出。你去看過銀河蘭布達號飛船嗎?」
「沒這個必要,它的技術規格我讀過。腿勁不夠。」
「你們這些男人,叫我怎麼說好!80個標準重力加速度是『腿勁不夠』?這種話我可不會說。」
「要是你坐在我這把能讓人愁白了頭的座椅上,你就會說它腿勁不夠了。蘭布達級飛船是為同盟國範圍內慢速運貨而設計的,這種船也只能做這種事。」
「你的看法太保守了,菲耶拉爾。」
「只要跟飛船安全有關,我會繼續保守下去的。」
「你不說我也知道。好吧,我一定會找到解決辦法的,而且能滿足你的偏見。但選擇蘭布達飛船也仍舊是可能的。這裡有個因素你也知道,它比較便宜。」
船長皺了皺眉頭,說:「那艘船的運氣不好,觸霉頭。」
「好好舉行個儀式洗洗霉氣就行。想想它的價錢吧。」
「還不僅僅是對你說的船有偏見的問題。以前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族長自殺,或者船長髮瘋的事,而那艘船居然出了這種事。我真搞不懂,這樣的船怎麼也會到這裡來。」
「我也感到驚訝。可它已經來了,而且待售。不過再怎麼觸霉頭,咱們總可以洗洗霉氣,清洗乾淨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有迷信思想,親愛的。只需要好好注意一下儀式方面就行,不過這是我操心的事。但是,算了,咱們忘掉那條船吧。我想,還是跟另一艘船分攤好了。」
「你不是想單獨買船?」
「我只是想看看我們有沒有那份實力。但是,我們這兒還有些事需要操心,比獨力添置一艘新船更重要。」
「那還用說!動力,配備良好的武器系統,運行資金,關鍵崗位上有經驗的高級船員……哎呀,我們的人員不夠配備兩艘船,只要看一看火控員就知道了。要是——」
「別急,這些問題我們都可以解決。菲耶拉爾,你願意當商船隊代理隊長嗎?」
他大吃一驚:「羅達!你頭腦發燒了嗎?」
「沒有。」
「幾十個船長比我更有可能被選為商船隊代理隊長。我是永遠當不了商船隊隊長的,而且我也不想當。」
「這次當個後備代理我就知足了。商船隊新代理船長選出來以後,原商船隊隊長登博就要引退……這一次先不提這個。下次聚會時,你就可以當上正式的商船隊隊長了。」
「胡說!」
「為什麼男人家都這麼不通世務呢?菲耶拉爾,你腦子裡想的淨是些你的控制室和生意經。要不是我逼著,你連副船長都當不上。」
「我讓你挨過餓嗎?」
「我不是在發牢騷,親愛的。我已經很滿足了。對我來說,被西蘇收養那天是最美好的日子。但是你聽著,除了奧古斯塔和杜邦以外,許多家庭都欠我們的情。無論什麼船,只要一商量,都會幫助我們。這件事我想等選舉之後再公開。許多有實力的、跟我們有關係的船都向我們提出了試探性提議,整個上午,提議一直沒斷過。最後,我們還有新漢西的事。」
「新漢西怎麼了?」
「只要把握好時機,再有新漢西的提名,你就能在一片歡呼聲中當選。」
「羅達!」
「你連管都不用管這件事,索比也不用管。你們兩人只要在公眾場合亮亮相,保持你們雄赳赳、富於魅力、不理會政治的本色就行,其他事情都由我去處理好了。順便提一句,現在再把洛延從這齣戲中抽出來已經為時太晚了,但是我要盡快中斷他們倆的接觸。你母親對這個問題看得不夠全面。我也想讓兒子們娶到媳婦。但索比不能結婚,也不能跟誰過分親密,這種狀態必須保持到選舉結束。對了,你去過旗艦了嗎?」
「當然。」
「索比出生在哪一艘船上?這個很重要。」
克勞薩歎了口氣,說:「索比不是同胞家庭出生的。」
「什麼?胡說!你的意思是他的身份還沒有確定。唔……那麼,哪一艘丟失的船最有可能是索比的出生地?」
「我說了,他不是我們同胞家庭出生的!丟失的船或者丟失的孩子都跟他無關。要麼年齡太大,要麼又太小,跟他是掛不上鉤的。」
族長搖著頭,「我不信。」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就是不信。他是我們的人。從他走路的姿勢、行為舉止、良好心態……一切方面,你都能看出來。嗯……我要親自去查一查檔案。」
「既然不相信我的話,那你就去查吧。」
「暖,菲耶拉爾,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很顯然你就是這個意思。就算我告訴你,現在外面正在下雨,而你不喜歡雨天,你也會不相信。」
「別說了,親愛的!你知道赫卡特一年之中這個時候是從來不下雨的。我只是……」
「老天哪!」
「沒有必要生氣嘛,這不像一船之長的樣子。」
「在自己船上說的話都要受到懷疑,我還像一個船長嗎?」
「對不起,菲耶拉爾。」她繼續平靜地說,「再去查一遍也沒有什麼壞處。在選舉前我要擴大尋找面,或者仔細查看沒有歸檔的材料——你也知道那些辦事員是如何處置廢棄材料的。唔……要是我知道了索比的父母是誰,會派上很大用場。在這之前我不會答應他結婚,但這以後,我會全力支持他,如果他想舉行婚禮……」
「羅達。」
「怎麼啦,親愛的?如果關於索比出生的推定可以成立的話,整個織女星系都會震動的。如果同胞中有哪個合適的女孩……」
「羅達!」
「我在說話呢,親愛的。」
「你停一停,讓我先說完。羅達,他是弗拉基血統,巴斯利姆也知道這個情況……並鄭重地托我幫他找到家庭。是的,我希望而且相信過,檔案將表明巴斯利姆的看法是錯誤的。」克勞薩皺皺眉頭,咬著嘴唇。「兩星期以後,一艘盟主國的巡航軍艦就要到這裡來。這段時間足夠你重新核對資料,直到你放心為止。」
「你是什麼意思?」
「這難道還不清楚嗎?俗話說得好,欠債總是要還的……我們還有一筆債沒有付清。」
她不解地看著船長,說:「我的丈夫,你是不是有點神經錯亂了?」
「我跟你一樣,也不希望這樣。他不僅是一個好孩子,而且還是我們從來不曾有過的最出色的火控員。」
「火控員!」羅達族長尖刻地說,「誰還在乎那樣的職位。菲耶拉爾,要是你以為我會允許自己的一個兒子變成弗拉基的話……」她說不下去了。
「索比本來就是弗拉基。」
「他不是,他是西蘇人,跟我一樣。我是被收養的,他也是。我們都是西蘇人,我們永遠是西蘇人。」
「你別激動。我希望他的內心永遠是西蘇人。不過最後一筆債必須還清。」
「那筆債早就還清了,全部還清了!」
「賬本不是這麼說的。」
「胡扯!巴斯利姆想讓孩子回到他的家裡去,也就是某個弗拉基的家——不知道弗拉基有沒有真正的家。但我們已經給了他一個家——我們自己的家。難道我們給他的這個家,還不如一個破舊的弗拉基垃圾家嗎?你以為這個家不夠好嗎?」
羅達惡狠狠地瞪著他。克勞薩氣憤地想:他們一直相信,純血統的商人遠比弗拉基聰明。這種信仰一定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在和弗拉基做生意時,克勞薩船長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可是母親,還有現在的羅達,總會讓他控制不住情緒。
母親雖然很嚴厲,但她至少從來沒有要求做不可能實現的事,可是羅達呢……唉,妻子當族長還沒有經驗。他用僵硬的語氣道:「族長,巴斯利姆的囑托是針對我個人的,不是對整個西蘇號。我別無選擇。」
「又怎麼樣?那好,船長,我們以後再說。至於現在,先生,我還有工作要做。」
在聚會的日子裡,索比過得很愉快,可是並沒有他期待的那樣快樂。母親一次又一次地要他去幫忙招待來自其他船上的族長。來看母親的客人們常常會帶上一個女兒或者孫女,長輩們交談時,索比必須把女孩子哄得高高興興、逗得快快樂樂的。他盡了一切努力,甚至學會了他這個年齡段的人那種戲謔的聊天方式。同時,他也學會了他自稱為舞蹈的幾個動作,任何一個長有兩隻左腳、膝蓋只能朝後彎的人都會讚不絕口。當音樂響起時,他也可以摟著姑娘的腰跳舞,不再膽戰心驚了。
母親的客人們經常問他老爹的事,他盡量彬彬有禮地回答他們,但是使他惱火的是,每個人對老爹的瞭解似乎都比他自己多,但卻不瞭解老爹最重要的方面。
在他看來,他幹的這些事大可能由大家分擔。索比知道自己是小兒子,不過弗裡茨雖然比他年長,但同樣也是沒結婚的兒子。於是索比提出建議,只要弗裡茨願意幫他一把,他以後一定還他這份人情。
弗裡茨嘎嘎地笑了起來,說:「聚會期間我可以下船盡情遊玩,幫你的忙可是大損失呀,你能拿什麼報答我?」
「嗯……」
「老實告訴你吧,笨蛋,即使我傻乎乎地提出去見客人,母親也不會聽我的。她指明要你去,就是想讓你去陪客人。」弗裡茨打了一個哈欠,「老弟,我累壞了!聖路易斯號的那個紅髮姑娘想跳一夜舞。你出去吧,在宴會之前讓我好好睡上一覺。」
「你能借一件上衣給我嗎?」
「可以,不過先得洗乾淨。聲音關小點。」
抵達赫卡特一個月後,索比和父親一起下船了。母親並沒有改變讓他陪客人的主意,但她不在船上。那天是紀念日,紀念儀式要等正午才開始,但母親一早就走了,去辦幾件好像跟選舉有關的事。
索比一邊走,一邊心裡想著其他事情。紀念活動的最後個儀式是悼念老爹。父親告訴過他,說會教他怎麼做。儘管這樣,索比還是很擔心。再說,當天晚上《西蘇精神》就要上演,於是他越發提心吊膽了。
演出的事本來就讓他緊張,偏偏這個時候,索比發現弗裡茨也在鑽研劇本,於是更添了一重煩惱。當時弗裡茨粗聲粗氣對他說:「沒錯,我正在背你的台詞!父親覺得,萬一你暈場或者跌腿崴腳不能演出了,我就可以頂上去。我可沒想搶你的角色,也不想出這個風頭,只是想讓你放鬆一下。至於放鬆程度嘛,相當於在幾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你摟著洛延接吻。那種場合下,你能放鬆嗎?」
「嗯,你能嗎?」
弗裡茨若有所思:「我可以試試。洛延看上去挺喜歡摟摟抱抱,也許我應該親自把你的腿敲斷,那樣我就可以上場了。」
「就憑你?赤手空拳?」
「別引誘我,索比,我背劇本只是以防萬一,就像配備兩組火控員一樣。只有遇上斷了一條腿的情況,你才可以不上場演出。」
紀念活動之前兩個小時,索比和父親離開了西蘇。克勞薩船長對索比說:「我們也可以放鬆放鬆,去享受一下。只要正確看待,紀念活動也可以是一個愉快的時刻,但是那些椅子很硬,所以坐在那裡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晤,爸爸……只是,當紀念活動進行到老爹巴斯利姆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沒什麼要緊的事,他們發言時你坐在前排。當他們為死者祈禱時,你跟著應和一下。這些你都知道,是吧?」
「我沒有把握。」
「我會寫下來給你的。至於其他的……噢,在悼念母親——你奶奶時,我怎麼做,你跟著學,輪到你時照做就可以了。」
「好的,爸爸。」
「現在咱們就來放鬆一下。」
讓索比感到奇怪的是,克勞薩船長沿著一道斜坡出了聚會場所,跳上一輛地面交通汽車。車子的速度好像比朱布爾的還要快,幾乎跟洛希安人的車開得一樣瘋狂,眨眼間便到了火車站,好像司機和乘客只互相恭維了一句話的時間便到了。這趟車可真夠驚險的,索比幾乎沒怎麼看到阿耳特彌斯市的市容。
父親去買火車票時,索比又感到奇怪了。「我們要到哪裡去啊?」
「到鄉下去轉轉。」船長看了一下表,說:「時間來得及。」
單軌火車的速度給人的感覺不錯。「我們坐的火車跑得有多快,爸爸?」
「我想每小時有200公里。」克勞薩不得不拉著嗓門說。
「好像不止。」
「它可以快到把你的脖子折斷,要多快就有多快。」
他們坐了半個小時火車,郊外到處是工廠,廠房面積很大,和索比見過的大不一樣。索比看著工廠,心裡想,與這些工廠相比,薩爾貢的廠區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他們下車的車站外面有很長很高的圍牆,索比可以看到牆後面停著的太空飛船。「我們到哪裡啦?」
「這是軍事基地。我得去看一個人。今天剛好有時間。」兩人朝一扇大門走去。克勞薩停住腳步,向四周看了看,「索比——」
「爸爸,有事嗎?」
「你還記得巴斯利姆托你捎給我的口信嗎?」
「什麼?」
「你能再說一遍嗎?」
「啊?唷,不知忘了沒有,爸爸,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試試看,開頭是這樣的:『跛子巴斯利姆致西蘇星際飛船船長菲耶拉爾:老朋友,您好——」
「『老朋友,您好』,」索比接下去背誦道,「『我向您的全家、您的宗族、您的親屬表示問候,並——』嗯,我記起來了!」
「當然應該記得。」克勞薩溫和地說,「今天是紀念日,重溫他的口信很有意義。繼續背下去。」
索比又背了下去。當他聽到老爹的聲音從自己嘴裡發出來時,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並向您算敬的母親致以最祟高的敬意。我現在通過我養子的嘴跟你講話。他不懂芬蘭語,』哦,可我現在懂了!」
「繼續背。」
當索比背到「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時,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克勞薩用力吸了吸鼻子,叫他繼續背誦。索比的聲音顫抖著,終於還是背完了。克勞薩由著他哭了一會兒,再嚴厲地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重新振作起來。「兒子……你聽到中間那段話了嗎?你懂得其中的意思嗎?」
「是的……嗯,是的。我想我清楚了。」
「那麼你就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你的意思是……我必須離開西蘇?」
「巴斯利姆是怎麼說的?『一旦有機會——』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機會……我必須抓住它。這幾乎可以說是最後的機會了。巴斯利姆並沒有把你當禮物送給我作兒子,只是暫時把你借給我。現在,我必須歸還借來的東西。你明白這個意思,對不對?」
「嗯……我想是的。」
「那我們就按他說的做吧。」克勞薩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大疊鈔票,硬塞給索比,「把錢收好。本來應該再多給你一點,但這已經是我能拿出來而且不會引起你母親懷疑的所有積蓄了。也許在你起飛之前,我還能再送給你一些。」
索比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錢,但他只握在手裡,看都沒看一眼。「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已經離開西蘇了?」
克勞薩已經轉過身去,但他又停住了。「這樣更好,兒子。離別是痛苦,只有懷念是美好的。再說,我們只能如此了。」
索比嚥了口唾沫,道:「是,先生。」
「我們走吧。」
他們快步朝有人把守的大門走去,快到門口時,索比突然停住了。「爸爸……我不想離開!」
克勞薩毫無表情地看著他,說:「你可以不走。」
「你不是說,我必須走嗎?」
「不,巴斯利姆對我的囑咐是把你送回同盟軍艦。在這個問題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的債也還清了。我不會命令你離開這個家。其他一切都是巴斯利姆的意思……這已經很清楚了。我相信,巴斯利姆的那些話都是為你的幸福著想的。但是,你是不是一定要去實現他的願望,那是你和巴斯利姆之間的事情,我不能為你作出抉擇。不管你欠還是不欠他什麼,都跟我們這些人欠他的債是兩碼事。」
克勞薩在等待他的回答,而索比卻默默地站在那裡,腦子一直在思考著。
老爹對他的期待是什麼?他叫自己幹什麼?「我可以信賴你嗎?你不會疏忽大意,把這事忘了吧?」是的,但老爹想幹什麼?「不要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當作耳邊風……只要捎一個口信,還有一件事:那個人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好的,老爹,可是那個人卻不告訴我怎麼做!「孩子,這是我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我可以信賴你嗎?」在索比的印象中,老爹說這句話時心情很急迫。
想到這裡,索比歎了口氣,說:「我想我必須這樣做,爸爸。」
「我也這樣想。那就快點走吧。」
可是門口的簽證員一點都不著急。克勞薩船長只用船照證明了自己和兒子身份,並說有「緊急公務」求見許德拉防衛巡航艦艦長,卻拒絕具體說明有什麼事。這樣一來,簽證員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
但是最後,他們終於被一個聰明伶俐、全副武裝的弗拉基護送到巡航艦電梯旁,然後移交給另一個人。他們被送到船裡以後,來到一個寫有「秘書科——進門免敲」的辦公室。索比心想,原來西蘇號比他以前想的要小,在他一生中,他還沒有見過哪條船像這艘一樣,裝了這麼多錚亮的金屬。但他馬上為這種想法感到內疚。
秘書佩戴著代理官員的航天軌道圖案飾帶,是個衣著整齊、有禮貌的年輕人。他說話很堅決:「對不起,船長,要是想見指揮官,你得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船長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看他會怎麼辦。
年輕人臉紅了,有節奏地敲了幾下桌子,站起來說:「請你們等一等。」
回來以後,他平靜地說:「指揮官可以給你們5分鐘時間。」隨後,他把他們帶進一間大辦公室。裡面有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坐在堆滿文件的寫字檯邊。他沒穿軍裝,所以不知道他的軍銜。一見他們進來,這人站起身,伸出手,說:「西蘇自由貿易船船長,對不對?我是指揮官布裡斯比上校。」
「能見到你很高興,船長。」
「你來這裡我也很高興。他是哪一位?」他瞟了索比一眼,「是你的一位高級船員嗎?」
「既是又不是。」
「啊?」
「上校,我可以冒昧地問你是哪一班畢業的嗎?」
「什麼?哦,8班。為什麼要問這個?」
「答案你自己會知道的。這個小伙子是索比·巴斯利姆,是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的養子。正是那位上校叫我把他交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