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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結果索比沒當助理初級火控員。傑裡被提升為宇航見習生,右舷交給瑪塔負責,索比從助理初級火控員提升到右舷初級火控員。可以說,船上人們的生死落到了他的食指上。但索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喜不喜歡這項工作。

    可是沒過多久,這個安排就被推翻了。

    洛希安是一個「安全」的星球,那裡居住著文明的非人類居民,是一個不會遭到地面襲擊的港口。所以保衛監視工作就沒有必要了。男人們可以離開飛船去玩一玩,連女人們也可以去消遣一下(有些女人自從「同胞相聚」時作為交換姑娘過來以後從沒下過船)。

    索比只記得朱布爾,洛希安是他見到的第一顆外星,所以他很想看看這個地方。但還沒有下船,新工作就來了。在他被確認為火控員以後,他的船上職務也從原來的營養液栽培員改成了初級押貨辦事員。這樣一來就提高了身份,因為干商務工作比操持家務要好聽些。從理論上講,他現在已經有資格驗貨了,但實際上卻是由另一名高級押貨員擔負那項工作,索比只是和來自各部門地位較低的男性親戚們在一起幹一些苦力活。貨物都是由全體船員搬運的,因為西蘇號從不允許當地碼頭裝卸工上船,就算要付加班費也得自己人來搬。

    洛希安一直不設關稅,用板條箱裝起來的一袋袋Verga葉都是在貿易船旁邊交付買主。儘管有風扇吹著,貨艙裡還是充滿了濃重的、催人入睡的香氣。這使索比想起了數月前在無數光年以外的地方的情景。當時他是一個亡命者,鑽進一隻板條箱洞裡,由一個好心的陌生人將他從薩爾貢警察眼皮底下偷運出境。

    回想起來,那樣的事情真好像是一場夢,而現在西蘇號竟然變成了自己的家。太不可思議了。現在的索比即使默默地冥想什麼事,腦子裡也是西蘇家的語言。

    索比突然內疚地意識到,近來沒有經常想到老爹。難道把他忘了嗎?沒有,一點兒都沒有!他不可能忘記老爹,什麼都不會忘——老爹說話時的音調語氣,發表不同意見時超然獨立的神情,嚴寒早晨假腿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任何情況下始終保持的耐心。只有一次,老爹真的生氣了:

    「我不是你的主子!」

    那一次老爹發火把索比嚇了一跳,可那時候他卻不知道為什麼老爹火氣會那麼大。

    但是,現在經過很長時間、穿越了無窮空間之後,索比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讓老爹發火,那就是有人認為跛子巴斯利姆是一個奴隸的主人,老爹會覺得受到了莫大侮辱,所以他生氣了。老爹一直認為聰明人不可能覺得受了侮辱,因為真理不可能被侮辱,如果侮辱本身是一種謬誤,那就更不值得為它光火了。可那一次,他卻大發脾氣。

    因為侮辱老爹的恰恰是真理——他確實從拍賣台上買了奴隸索比,成了索比的主人。不,那是假象!因為索比從來沒有做過他的奴隸,他一直是老爹的兒子……老爹也從來沒有當過他的主人,老爹就是「老爹」。

    這時索比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老爹憎恨奴隸制。

    索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確定,但他還是堅信自己的看法。他已經想不起老爹曾經對奴隸制說過什麼話了,只記得老爹說過,一個人的心裡只需要自由。

    「嗨!」

    索比發現押貨員正瞪著他。「先生,有什麼事嗎?」

    「你到底是在搬那只板條箱,還是想拿它當你的床好好躺躺?」

    當地時間三天以後,他洗過澡,準備和弗裡茨一起離船去外面逛逛。這時,甲板長的腦袋探進盥洗室,找到索比,說:「船長有話,叫辦事員索比·巴斯利姆·克勞薩去見他。」

    「遵命,甲板長。」索比應答著,不出聲地罵了幾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頭探進臥室,跟弗裡茨說了幾句道歉的話,便匆匆朝船長辦公室走去,心裡盼著甲板長已經告訴了船長他在洗澡。

    船長辦公室的門開著。索比正要規規矩矩地報告進去,船長突然抬起頭來,說:「你好,兒子,進來吧。」

    索比本來想叫「船長」,現在改了口:「是,爸爸。」

    「我正想到外面走走,想跟我去嗎?」

    「先生?我是說,好的,爸爸!好極了!」

    「很好。我看你已經準備好了,那就走吧。」他拉開抽屜,拿出幾根彎彎曲曲的金屬絲遞給索比,「這是零花錢,你可以買點紀念品。」

    索比仔細地看了看,說:「這值多少錢,爸爸?」

    「一旦離開洛希安,它就一文不值了。你離開這兒以後,把剩下的交給我,我可以讓財務部門儲存起來。這些東西可以換取釷和其他貨物。」

    「好的,可我怎麼知道買一件東西要付多少錢呢?」

    「他們要多少,你就給多少。他們不會騙人,也從不討價還價。他們這些人很怪,跟洛塔夫人完全不同……在洛塔夫,哪怕你去買一杯啤酒,沒有一個鐘頭的討價還價,你肯定會當冤大頭。」

    索比覺得自己更瞭解洛塔夫,而不是洛希安。做買賣沒有正常的討價還價,真是不合情理。不過反正弗拉基都是蠻子,只能適應他們的風俗習慣。西蘇人從來沒跟弗拉基起過衝突,大家都引以為豪。

    「走吧,我們邊走邊聊。」

    下船以後,索比的目光盯住離他們最近的一艘船:加西亞家族埃爾·奈德自由貿易船。「爸爸,我們是不是過去看看他們?」

    「不用,第一天到港時我已經拜訪過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最近有沒有同胞聚會?」

    「哦,加西亞船長和我都同意取消這次聚會,他很急,已經準備離開這裡了。不過從職責崗位來看,你確實應該參觀一下他們的設備。」克勞薩又補充了一句,「算了,他們那艘船跟我們西蘇號差不多,只是沒我們先進。」

    「我還以為可以見識一下他們的計算機房。」

    他倆踏上地面,一齊往前走去。「我拿不準人家會不會讓你進去看,他們那家人很迷信。」兩人躲開吊車,這時,一個小洛希安人跑過來圍著他倆轉,還不時聞聞他們的腿。克勞薩船長讓這個小傢伙把自己看了個夠,然後溫和地說了一句「差不多了吧」,把他輕輕地推開了。母親吹著口哨把孩子叫了回去,抱起來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克勞薩船長向她揮揮手,喊了聲:「你好,朋友!」

    「你好,貿易商!」那位母親用聲音很尖而又帶著絲絲聲的國際語回應道。她的身高只有索比的三分之二,而且用四條腿走路,前肢是抬起來的,那個小娃娃卻用全部兩隻手和四條腳行走。兩人長得很漂亮,目光非常敏銳。索比被他們那副樣子逗樂了,只是見到臉上兩張嘴巴後有點兒掃興。他們一張嘴巴是吃東西的,另一張用來呼吸和說話。

    克勞薩船長接著前面講過的話繼續說:「上次打洛希安飛船,你打得很準。」

    索比紅著臉說:「你也知道那件事,爸爸?」

    「要是我蒙在鼓裡的話,還算什麼船長?哦,我明白你擔心什麼了。放心吧,我要你打什麼目標,你打就是了。如果查明遇到的是友船,我會關閉你的控制系統。我把那個『謝天謝地』開關一關,你的計算機就不能發出射擊指令,導彈就會關閉,發射裝置會鎖死,總工程師也沒法扳動自殺開關。所以,你聽見我取消行動的命令也罷,過於興奮沒有聽見也罷,都沒關係。只管打下去,這是很好的練習機會。」

    「哦,這些事情我還不知道呢,爸爸。」

    「傑裡沒有告訴過你嗎?你一定注意到了那只開關,就是我右手下面的一個紅色大開關。」

    「唔,我從來沒去過控制室,爸爸。」

    「啊?你得去看看,將來總有一天,也許它就是你的。等我有空的時候……你提醒提醒我,我們好好看看。」

    「我會的,爸爸。」聽到自己有希望進入那個神秘「聖地」,索比真是太高興了。他可以肯定,船上一半親屬都沒去過那裡。可與此同時,父親的預言讓他很吃驚。一個從前的弗拉基也能擔任飛船指揮嗎?其實,由養子去接替這個生死攸關的位置也是合法的,有的船長沒有親生兒子。但是作為一個前弗拉基,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這時,克勞薩船長說:「我對你關心不夠,兒子……也沒替巴斯利姆照顧好他的兒子。不過我們是一個大家庭,事情很多,所以我一直很忙。他們對你還好嗎?」

    「噢,很好,爸爸!」

    「唔……聽到這句話我很高興。嗯,你也知道,你不是跟他們一起長大的。」

    「我完全知道。但是每個人都待我不錯。」

    「太好了。他們都告訴我,說你很好。你好像學得很快,對於一個——嗯,你腦子很靈。」

    索比不滿地在腦子裡替船長補足了他嚥下去的半截話。船長繼續說:「你去過動力室嗎?」

    「沒有,先生。我只去過一次他們的訓練室。」

    「現在我們著陸了,這倒是個好機會,比較安全。再說船上的祈禱儀式和清洗工作不需要很長時間。」克勞薩停了一下又說,「不行,我們還是等到你身份明確以後再去參觀。總工程師一直在很露骨地暗示我,說他的部門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他有一個愚蠢想法,覺得你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孩子。他可能會抓住參觀的機會鉤住你的心。這些工程師!」

    索比理解這些話的意思,連最後那句話的意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旁人看來,工程師們有點怪。大家都認為,來自賦予西蘇號生命的球體的輻射把工程師們的腦細胞組織燒壞了。不知是真是假,據說工程師們犯下天大的罪名都會安然無事,理由是因長期受輻射影響所導致的「精神錯亂」,但誰都沒把這句辯護詞說出口,大家心照不宜。總工程師甚至敢跟老奶奶頂嘴。

    但是,初級工程師是不允許在動力室值班的,一直要等到他們不會再有孩子的時候才行。他們只負責輔助性機器,或者在仿造動力室裡訓練。「同胞」對因放射引起的畸變十分重視,因為他們比星球居民面臨著更多的輻射危害。單從表面上看,永遠不可能看到任何帶有明顯畸變的人,對畸形嬰兒的處理方法是最高禁忌,機密到索比根本不知道存在這種事的地步。他只知道在動力室值班的人都是些老頭。

    再說索比對生孩子一類事情毫無興趣,他只是從船長的話裡捕捉到一個信息,即總工程師認為,他索比有可能很快成為地位極高的動力室值班員。他興奮得神魂顛倒了。跟核物理瘟神搏鬥的人,地位僅次於飛船宇航員……在工程師自己看來,他們的地位還要高些。可見,他們的觀點是正確的,而官方職銜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就算是副船長,只要他敢在值守動力室的工程師面前耍威風,最後很可能落個去貨艙驗貨的下場,而跟他起衝突的工程師卻只消在船上醫務室裡避幾天風頭,然後就可以繼續干他樂意幹的事。問題是,一個以前的弗拉基有可能得到這麼高的地位嗎?進了動力室,也許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總工程師,可以當面頂撞族長。想到這裡,索比急不可耐地說:「爸爸,總工程師覺得我能去動力室工作?」

    「我不是才告訴過你嗎?」

    「是的,先生。唔……不知他怎麼會這麼想?」

    「你傻了嗎?還是過分謙虛?懂得火控數學的隨便哪個人都能學會核工程,或者掌握宇航學。宇航學也同樣重要。」

    工程師們從不搬運貨物,到港後惟一的工作就是裝載氚和氘,或者做點與他們密切相關的事情。他們才不幹後勤的事呢。他們……「爸爸,我覺得,我可能喜歡當一名工程師。」

    「啊?有這種想法?忘了它。」

    「但是——」

    「『但是』什麼?」

    「沒什麼,先生。聽你的吩咐,先生。」

    克勞薩歎了口氣,說:「兒子,我對你有一種義務,我一定要盡可能去履行它。」克勞薩考慮著應該告訴這個孩子多少情況。母親曾經說過,如果巴斯利姆想讓孩子知道那個口信的意思,早就會將它譯成國際語了。從另一方面來說,既然孩子現在已經懂了他們的語言了,也許他早就明白口信的含義了。不對,他可能已經把口信忘得一乾二淨了。「索比,你知道你的家人是誰嗎?」

    索比一愣,說:「先生?我的家就是西蘇啊。」

    「那當然!我是說你以前的家。」

    「你是指老爹?跛子巴斯利姆?」

    「不,不是!他是你的繼父,跟現在的我一樣。你知道你出生的家庭嗎?」

    索比慘然道:「我想我沒有家。」

    克勞薩意識到捅了他的傷疤,馬上改口說:「兒子,船員們的樣子,你用不著什麼都跟著學。嘿,如果沒有弗拉基,我們跟誰做生意?咱們的同胞怎麼活下去?生下來就是同胞中的一員,這是一種幸運。但是生來就是弗拉基的人也沒有什麼可羞恥的。每一個原子自有它的用處。」

    「我沒感到羞恥!」

    「口氣別那麼沖,別激動。」

    「對不起,先生,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祖宗感到羞恥,只是不知道他們是誰。嗯,就我所知,也許他們也是『同胞』呢。」

    克勞薩吃了一驚。「呃,有這種可能。」他慢騰騰地說。絕大多數奴隸最初都是從體面的貿易者從未光臨過的星球買的,或者出生在他們主人的家裡……但令人痛心的是,「同胞」也在奴隸中佔了相當比例,都是被劫掠者奪走的。這孩子……特定時期內,有沒有損失過哪艘同胞飛船?下次聚會時,是不是應該好好查查商船隊的檔案,看有沒有相關出生證明?

    即使沒查到相關材料,也不能排除索比出生在貿易同胞家庭的可能性,因為有些族長粗心大意,沒有呈報出生身份證明,有的則要等到聚會時才呈遞證明——跟克勞薩的母親不一樣。老人家從不抱怨到某個遙遠空間去登記註冊的費用,她希望孩子一出生立即記錄在案——西蘇號辦事從不拖拉。

    假如索比這孩子真的是他們的「同胞」,而他的檔案卻從未被交到商船隊手裡,那怎麼辦?要是把他出生身份證明弄丟了,那才冤吶!

    不知怎的,船長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彌補一個失誤的方法多種多樣嘛。會不會是哪艘自由貿易船損失了——可是他想不起來了。這些想法船長不能說。但是,如果能給孩子找到祖宗,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如果他能……

    船長換了個話題:「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早就是同胞中的一員了。」

    「啊?什麼,爸爸?」

    「兒子,跛子巴斯利姆是同胞中的榮譽公民。」

    「什麼?怎麼回事,爸爸?哪一艘船的?」

    「所有船的。他是在一次同胞聚會上被推選出來的。兒子,很久以前,曾經發生過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巴斯利姆解決了那件事,所以全體同胞都欠了他一份情。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告訴我,你想過婚姻問題嗎?」

    在索比心目中,婚姻問題顯然被排在最後位置上。他很想再聽聽老爹究竟做了什麼事情,竟然成為同胞中了不起的一員。但索比聽出了船長的語氣,長輩們閉口不談某個犯忌的話題時總是用這種口氣。

    「噢,沒有,爸爸。」

    「你奶奶認為,你已經開始真正注意起姑娘來了。」

    「嗯,先生,奶奶總是不會錯的……可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沒有妻子的男人是不完整的。你年紀確實還不大,但一定別忘了我們的習俗。」克勞薩想,巴斯利姆要他尋求同盟國幫助,以查明孩子的出生地。如果在找到出生證明之前索比就結婚了,那事情就難辦了。在西蘇號上這幾個月時間裡,孩子長高了許多,這更加重了克勞薩本來暗藏的煩惱:他希望能為索比在同胞中找到(或者假造)一個家,但這種願望卻與對巴斯利姆必須履行的義務互相矛盾。

    就在這時,他想到一個念頭,高興了許多。「兒子,我告訴你!你要找的姑娘可能不在船上,因為畢竟左舷艙裡只有那麼幾個人,而娶媳婦是一件大事。女人可以使你幸福,也可能把你毀了。所以,我們為什麼不先把這件事放一放呢?以後等到大聚會的時候,你會碰到另外幾百個合適的姑娘。到那時,如果找到了你愛她、她也愛你的人,我就去跟你奶奶商量。要是她同意了,我們就可以做一筆交易,把她換過來。我們不會反對的。這樣可以嗎?」

    這麼一來,這個難題就可以穩穩當當地放到以後去解決了。「很好,爸爸!」

    「我說得夠多了。」克勞薩高興地想起以後會發生什麼事:索比在跟「幾百個合適的姑娘」交往,而他則趁機查閱檔案。在這之前,他可以不必再想如何去履行對巴斯利姆的義務。這孩子有可能就是同胞中的一員。事實上,索比的許多明顯優點表明他幾乎不太可能是真正的弗拉基。真要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就能不僅僅在字面意思上、而是從根本上實現了巴斯利姆的意願。與此同時——別想了!

    他倆走了一英里路,到了洛希安一個社區旁邊。索比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造型優美的洛希安飛船,心中不安地想到,在太空中,他曾經想過毀掉這些漂亮飛船中的一艘。接著,他又想起了父親的話:一個火控員不用擔心他打的是什麼目標。

    進入鬧市區後,索比再也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情了。洛希安人沒有公共汽車,也不使用高雅的轎子。他們一般都是徒步疾行,速度比一個人跑步還要快兩倍。要是還想再快一點的話,他們就會坐上一輛在旁人看來跟噴氣推進器一樣的車。他們的四肢,有時是六肢,都縮在幾隻「袖筒」裡,袖筒下面聯著好像溜冰鞋一樣的東西。他們的身體嵌進一個架子裡,架子的凸出部分就是動力裝置(索比想像不出是哪種動力)。鑽進這套像小丑服似的機械裝置以後,洛希安人就成了一枚尋的導彈,瘋瘋癲癲毫不在乎地隨時加速,一路噴著火花,發出陣陣辟辟啪啪的噪音,轉彎時簡直就是在對摩擦力、慣性和離心力等物理原則發起挑戰。穿來穿去,隨便超車,或者突然駛出車道,到達目的地前從來不用剎車。

    徒步走路的人和裝有動力設備的「瘋子」很民主地混雜在一起,看不出有什麼交通規則。這兒的駕駛執照婦像沒有年齡限制。年齡越小,越瘋狂魯莽。

    在這種地方走路,索比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到飛船上去。

    那些洛希安人常常迎面向索比衝來(是對是錯說不清楚,這兒好像沒有什麼行駛方向方面的規定),嘎吱一聲就在索比跟前停住,然後又猛一轉彎再向前竄去,索比感到臉上一陣風,心都快要跳出嘴巴了。可那些洛希安人連擦都沒擦到他一下。最初遇到這種情況,索比只能急速躲開。躲了十來次以後,他想學學繼父的處理方式。克勞薩船長不管別人怎麼朝他衝去,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對那些野蠻的「駕駛員」蠻有信心的樣子。索比很難保持這種信心,可事實就在眼前,他沒被人家撞到。

    索比不知道這個城市是怎麼管理的。機動車和行人隨時都會從各個路口上衝出來,好像私人活動地盤與公共街道之間沒有界限。他倆首先經過索比認為是個購物區的地方,然後爬上一個斜坡,穿過一座沒有明顯界限的建築物——沒有能起界定作用的圍牆和房頂——出來以後再走下去,過了一道用來裝飾一個洞穴的拱門。索比迷路了。

    一次,索比覺得他們肯定是走進私人家裡了。他們推推搡搡,從估計是個宴會的人群中擠過去。可那些人卻縮起腳來,為他們讓出一條路。

    克勞薩停了下來,說:「我們就要到了,兒子,我們正要去見買過我們貨物的那個弗拉基。這次會面可以愈合我們上次由於買賣引起的裂痕。他想付錢給我,所以冒犯了我。現在,我們必須再次成為朋友。」

    「我們賣東西給他們卻不收錢?」

    「真要那樣,你奶奶會怎麼說呢?我們當然收了錢。現在我要免費送給他一批貨,他則會給我釷,不是貨款,只是因為他喜歡我漂亮的藍眼睛。他們的風俗禁止像買賣這麼無情的東西存在。」

    「他們互相之間不做買賣嗎?」

    「他們當然也做買賣。但是,說起來總是某個弗拉基把對方需要的東西送給他,對方則剛好有錢,他很想讓對方當作禮物收下,這樣一來,兩件東西都是禮物,他們心裡也就平衡了。他們做生意可精明了,兒子,在這裡我們從來沒撈到一分額外好處。」

    「兒子,如果你要研究弗拉基為什麼會這樣做那樣做的話,你自己也會變瘋的。當你在他們星球上時,就入鄉隨俗吧,這是最明智的做法。現在你聽我說,我們將吃他們一頓表示友好的飯……其實不會給我們備飯,但不邀請一番的話,他們就失禮了。我們雙方之間會隔著一層簾子。你必須出席,因為那個洛希安人的兒子也會在座——其實是女兒。我要去見的那個弗拉基是當母親的,而不是父親。男人們都躲在閨房裡。但是要注意,當我通過翻譯談話的時候,我都會使用陽性詞彙。」

    「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很瞭解我們的習慣,知道男性意味著一家之主。這樣一想,你就覺得他們的想法也自有其道理。」

    索比覺得奇怪,家裡到底誰是主人?父親?還是祖母?當然啦,族長發佈命令的時候,她總要寫上一句「根據船長的命令」,但這只是因為……不對。嗯。不管怎麼說——

    索比突然懷疑起來,在某些方面,也許悖理的是他們自己家的習俗。這時,船長說:「實際上我們不是和他們一起吃飯,只是裝裝樣子。他們會遞給你一種綠色黏液。你只要端到嘴邊就可以了,真要喝下去,會把你的喉嚨燙傷的。除此之外,你只管聽著,別說話,這樣下一次你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哦,還有一件事!當我問了主人家兒子幾歲以後,房主也會問你多大了。你就回答『40歲』。」

    「為什麼?」

    「因為這個年齡段的人才會受到尊敬,原因是已經可以當父親的助手了。」

    他們到了,但好像仍然是在公共場合。兩人在兩個洛希安人對面蹲下來,這時,第三個洛希安人也在附近蹲下。在他們與洛希安人之間掛有一塊方頭巾大小的簾子,索比可以從簾子上方看到他們。他想好好看看、聽聽、學學,可人流不斷,到處亂竄,而且嘻嘻哈哈、吵吵嚷嚷,還在他們中間穿來穿去。

    房主一開始就指責克勞薩引誘他做了一件錯事。翻譯的話聽不大懂,能聽明白的就是國際語中的罵人話。索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想,父親要麼拂袖而去,要麼就會大打出手了。

    可是,克勞薩船長卻靜靜地聽著,然後激烈地還擊了他,從太空旅行路上洛希安船長和船員們的非法行為,到包括吸毒成癮在內的所有違法行為。總之,對洛希安各種醜惡現象.克勞薩船長都進行了強烈譴責。

    這次爭論反而為他們的重逢打下了友好基礎。那個洛希安人把釷送給了他們,又提出要把他兒子和其他所有東西都送給船長。

    克勞薩船長「收下」之後,把西蘇號和船上的一切貨物送給了對方。

    接著雙方又慷慨地歸還了彼此的禮物。最後還是以物易物,每一方都收留了作為單純的友誼象徵的一些東西:那個洛希安人收下幾百磅Verga葉,商船一方則要了對方幾塊釷。雙方都認為自己送出的禮物一文不值,但畢竟禮輕情義重嘛。一陣衝動之下,那個洛希安人竟送掉了自己的兒子,克勞薩也把索比回贈給他,接著便開始詢問,結果發現他們二人年齡太小,都還不能離開白己的家。

    那怎麼辦呢?於是他們採用名字對調的方法解決了這一難題。索比覺得他不喜歡新取的名字,因為新名字的讀音他怎麼都發不出來。接下來就是「吃飯」了。

    這種可怕的綠色液體不僅不能喝,索比只聞了一下,就燒壞了他的鼻孔,被嗆了老半天。船長用責備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之後他們便離開了那裡,道別的話都沒有一句,就那麼徑直走了。兩人像夢遊者一樣穿行在熙熙攘攘、鬧鬧哄哄的街道中時,克勞薩若有所思地說:「對弗拉基來說,這些人真不錯啊。從來不做黑心買賣,絕對忠實可靠。我常常想,如果我真的收下他們中某個人送給我的一件東西,那又該怎麼辦?可能非得付款不可了。」

    「不會的!」

    「別那麼肯定。那時恐怕只能把你交出去,換回那個半大的洛希安人。」

    索比閉上了嘴巴。

    生意做好了,克勞薩船長陪索比去買東西,順便瀏覽一下市容。索比這才放心,因為沒有船長的話,索比根本不知道該買什麼,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義父把他帶到一家懂國際語的商店。洛希安人能夠製造出各種各樣極其複雜的東西,這些東西索比一件都看不明白。按照克勞薩的建議,索比挑選了一件擦得錚亮的立方形小玩意,一搖,這個東西中間就會顯示出無窮無盡的洛希安風景圖畫。索比把代幣交給店主,店主從一串錢中拿出找頭給了索比。然後他說,要把商店和店裡的東西統統送給索比。

    克勞薩代替索比表示遺憾,除了下半輩子可以為店主服務以外,他沒有什麼可送了。就這樣,他們帶著歉意離開了那家令人尷尬的商店。

    回到航天港以後,索比的心情這才徹底輕鬆下來——他又見到了西蘇號簡樸、熟悉、親切的線條。

    索比走進自己臥室以後,見傑裡在椅子上蹺著腳,雙手墊著後腦。傑裡目光向上,臉上沒有笑容。

    「你好,傑裡!」

    「你好,索比。」

    「去逛街了嗎?」

    「沒有。」

    「我去了。你看我買什麼了!」索比把魔方拿出來給他看,「你搖一搖,裡面顯示出來的每一幅畫都不一樣。」

    傑裡只看了一幅畫就還給索比。「很好。」

    「傑裡,為什麼悶悶不樂啊?吃了嗎?」

    「沒有。」

    「你怎麼啦?說啊。」

    傑裡把腳放到地板上,看著索比說:「我又回計算機房了。」

    「啊?」

    「哦,我沒被降級,只是來培訓另一個人。」

    索比感到不妙,說:「你的意思是我被轟走了?」

    「不。」

    「那你是什麼意思?」

    「瑪塔被交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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