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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索比身上的創傷痊癒了——外傷好得快些,內傷好得慢些。老乞丐不知又從什麼地方弄來一塊床墊,放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但有時夜裡醒來,巴斯利姆還是會發現暖乎乎的小傢伙正蜷依在他背脊旁邊,由此可以知道,孩子又做過一場噩夢。巴斯利姆晚上睡覺非常普醒,也不喜歡與人同睡,可是只要索比過來了,他從來不會逼著他回到自己床上去。

    有時候,孩子在睡夢中會痛苦地喊叫起來。有一次,巴斯利姆被索比「媽媽,媽媽」的哭喊聲驚醒了。他燈也沒有開,馬上爬到孩子床上去,摟著孩子說:「好啦,我的孩子,沒事了。」

    「爸爸?」

    「睡吧,孩子,不然你會吵醒媽媽的。」他又加了一句,「我會留在你身邊,不用擔心,聲音輕點兒,我們不想吵醒媽媽,對嗎?」

    「好吧,爸爸。」

    老人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一動不動地待在孩子身邊。後來,他漸漸感到四肢僵硬,身體寒冷,殘腿也在隱隱作痛了。直到滿意地看到孩子睡著了時,他才爬回自己床上去。

    這些生活中的小事使老人產生了一種想對孩子試一試催眠術的念頭。很久以前他曾經學過催眠術。當時的巴斯利姆還是一個健全人,沒有理由去要飯。但他卻從來不是很喜歡催眠術,哪怕用它去治療疾病都不是十分贊成。他有一種絕對尊重個人的觀念,而使別人進入催眠狀態的做法,可以說不符合他的基本價值觀念。

    但這一次卻是特殊情況。

    他可以肯定,由於索比從小就被人從父母身邊抓走,所以他對自己的生身父母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這孩子對生活的印象,只是對主人們一些亂七八糟的回憶:有些主人很壞,有些主人更是惡劣透頂,而且,所有的主人都在摧殘一個「壞孩子」的心靈。索比還清楚地記得其中一些主人,一談起他們的事情來,他總是粗話連篇,活靈活現,情緒難以控制。但他一直沒有時間和地點的概念。他心目中的地點只是屬於某個人的地產,或者某個人的家,而不是指某個特定星球或者太陽(他對天文學的概念絕大多數是錯誤的,對銀河系的知識更是一竅不通)。時間對於索比來說,只是「以前」或者「以後」,「時間長」或者「時間短」。每顆星球都有它不同的晝夜和年份,都有其自身的一套計時方法,另外還有用放射性衰變法測定的標準秒、人類誕生地使用的年份和基準日——第三太陽神第一次從自己那顆星球上跳到它衛星上去的那一天。這些都是科學的計時方法,但是,讓一個無知的孩子用那種方法計算時間是不可能的。對索比來說,地球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一天」,就是指兩次睡眠之間的這段時間。

    所以,巴斯利姆無法猜出這個小孩的實際年齡。看上去,小孩像是一個年紀很小、沒有發生過變異的地球人,可是他的任何猜測都只不過是不能得到證實的想像。譬如,萬多爾人和伊塔洛—格利芙人,看上去都像是東方人,可萬多爾人的成熟期要比伊塔洛—格利芙人長三倍時間。巴斯利姆想起了一個奇特的傳聞:一位領事代理人女兒的第二任丈夫是她第一任丈夫的曾孫,最後,她的兩個丈夫都老死了,而她還健在。由此可知,外貌不一定就能顯示出一個人實際年齡的大小。

    如果用標準秒來計算的話,這個孩子的年齡完全可能要比巴斯利姆還要「大」。空間是無限的,人類也會用各種方法去適應不同的環境。現在,我們就不去探討他年齡大小的問題了,因為他畢竟還小,還需要幫助。

    索比不怕催眠術,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催眠術是什麼意思,巴斯利姆也不會向他作任何解釋。一天晚上,吃過飯以後,老人開門見山地說:「索比,我有一件事情想叫你配合一下。」

    「可以啊,老爹,什麼事?」

    「你到自己床上去躺著,我要把你弄睡了,然後我們再聊天。」

    「啊?你說顛倒了吧?」

    「不,這是一種不同的睡眠方法:睡著以後,你還可以說話。」

    索比有點半信半疑,但還是願意這樣做。於是老人點起一枝蠟燭,關上燈。在用燭光集中對方注意力以後,他便開始了一連串古老的步驟:單調的啟發,放鬆,昏昏欲睡……最後,對方睡著了。

    「索比,現在你已經睡著了,但是你可以聽見我說的話,也能回答我的問題。」

    「是的,老爹。」

    「在我沒有叫你醒來之前,你會一直睡著的。」

    「是的,老爹。」

    「還記得你到這裡來乘坐的那艘奴隸販運船吧。它叫什麼名字?」

    「『快樂的寡婦』,不過我們不那樣叫。」

    「你還記得進入船艙時的情景吧。現在你是在艙裡,你可以看到裡面的東西了,還記得裡面的一切。現在,回到上船之前的地方。」

    孩子身子頓時發硬了,但沒有醒來。「我不想回去。」

    「沒事,我會陪著你的,你很安全。現在,告訴我,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走,過去看一看。」

    一個半小時以後,巴斯利姆依然蹲在睡著的孩子身邊。豆大的汗珠從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滾落下來,他感到自己在劇烈地顫抖。為了讓孩子回憶起他想知道的那些往事,巴斯利姆不得不迫使孩子再次經歷那些往事,即使對巴斯利姆來說,那些經歷也是可怕的。這期間,索比好幾次不願回想下去了,巴斯利姆並不怪他。現在,他可以數出孩子背上的傷疤了,還知道了每個傷疤是哪一個惡棍幹出來的。

    自然,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用催眠術搞出來的東西,大大多於孩子平時能夠回憶起來的東西,他甚至弄清楚了他幼年時候的情況。最後,終於使索比講出了在嬰兒時期被人從父母身邊搶走的痛苦而又難忘的經過。

    做完催眠術以後,他讓孩子沉睡著,自己在腦子裡重新清理了一下剛才從孩子口裡聽到的那些零亂的東西。特別是最後一刻的詢問,如此殘酷,連老人自己也產生了疑慮,究竟該不該刨根究底地去追問造成他痛楚的那個原委。

    現在看看巴斯利姆弄清了哪些事情。

    孩子出生的時候完全是自由的,這一點他早就想到了。

    孩子的母語是銀河系英語,帶點口音。巴斯利姆本來就分辨不出這是什麼地方的口音,加上孩子太小,口齒不清,於是更加模糊了。有這種口音,他肯定是地球同盟範圍之內的人。這孩子甚至有可能是出生在地球上的——這種可能性當然不大。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孩子的母語是國際語,因為索比講國際語比講其他三種語言都要好一些。

    孩子還講了些什麼呢?哦,想起來了,如果索比用九牛二虎之力想起來的那些恐怖而又模糊的記憶可以相信的話,那麼他的父母一定是去世了。孩子已經不可能說出家人名字以及如何辨認他們的方法來了,他只知道「爸爸」和「媽媽」。巴斯利姆只好放棄了想進一步打聽孩子親戚的念頭。

    好啦,現在他加給索比的痛苦終於可以結束了,不過仔細想一想,孩子這次受罪也是值得的。

    「索比?」

    孩子痛苦地呻吟一聲,微微地動了動身子,說:「怎麼啦,老爹?」

    「你現在還在酣睡,等我再叫你時才會醒來。」

    「你不來叫我,我就不會醒的。」

    「當我叫你的時候,你會立刻醒來。醒來以後,你會感到很舒服,而且你會忘掉我們所談的一切。」

    「好的,老爹。」

    「你會忘掉剛才的一切,而且還會覺得很舒服。大約半個小時以後,你又會變得昏昏欲睡了。那時我會再叫你上床去睡,你一上床就會睡著。你會睡上一個晚上,而且睡得很香,還會做幾個好夢。你再也不會做噩夢了。索比,跟著我說。」

    「我再也不會做噩夢了。」

    「你永遠都不會做噩夢了,永遠不做了。」

    「永遠不做了。」

    「爸爸、媽媽不想讓你做噩夢。他們很幸福,他們也想讓你得到幸福。當你夢到他們的時候,那一定是一個幸福的夢。」

    「幸福的夢。」

    「現在一切都好了,索比。你快要醒來了。現在,你正在醒來,你已經忘掉了我們談過的事情。不過你再也不會做噩夢了。醒來吧,索比。」

    孩子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哈欠,咧著嘴笑了。「哎呀,我怎麼睡著了?我還以為剛才在跟你一起玩呢,老爹?沒有玩,嗯?」

    驅散孩子心理上的陰影需要好長一段時間,但是噩夢已經減少,最後終於消失了。巴斯利姆不是專業治療心理陰影的醫生,因此,那些可怕的記憶仍然會遺留在孩子腦海中。他能做的只是引導索比,盡量讓他感到幸福。再說,即使巴斯利姆的技術真的非常高明,也不可能消除留在孩子心裡的可怕的記憶。巴斯利姆固執地認為,一個人的經歷是屬於他自己的,要是他自己不想忘掉,即使最壞的經歷也不會從他的記憶中消失。

    索比白天很忙,晚上便安寧了。一起生活的開始階段,巴斯利姆總是把孩子帶在身邊。吃過早飯以後,他們總會拐到自由廣場上去,巴斯利姆伸開四肢坐在路上,索比站在或坐在他旁邊。他們拿著碗,裝出好像餓壞了的樣子。那個地方的交通老是會引起糾紛,堵住行人,不過警察來了最多也就是罵一頓了事。索比知道了廣場上的巡警只會叫罵,就算警察找到他們頭上,巴斯利姆也會跟他們調停,盡量少給警察一些錢。

    沒過多久,索比便學會了這門古已有之的職業。身邊帶有女人的男人們都很慷慨,但這時你應該向女人要錢。向沒有夥伴的女人乞討,一般來說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不戴面紗的女人除外)。纏住一個獨自行走的男人向他討錢,是一場對半開的賭博,要麼踢你一腳,要麼就給你一點錢。有錢的外星人出手通常比較大方。巴斯利姆教他在碗裡放上一點錢,不要放最小的分幣,也不要放大額鈔票。

    最初的時候,索比的外貌非常適於幹這個行當。他個子矮小,好像沒有吃飽飯,身上還有潰瘍,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對一個乞丐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但不妙的是,沒過多久,他的身體看上去好多了。於是,巴斯利姆就用化裝的辦法去彌補他的這種不足:把眼圈弄黑,在臉蛋上弄出幾個洞來,又在他小腿內側脛骨上粘上一塊可怕的塑料,讓人看了好像是在原來已經癒合的傷口上又重新出現了一塊很大的「潰瘍」,然後再將糖水灑在他的身上,以此來招引周圍的蒼蠅。這樣噁心的模樣會引得人們向他碗裡扔錢施捨,然後捏著鼻子掉頭而去的。

    孩子吃得好了,化裝起來當然就不容易了。但是這一兩年來,儘管他一天兩頓吃得飽飽的,晚上睡得也不錯,可是因為個子長得很快,所以相對而言他還是顯得有些消瘦。

    這期間,索比接受了珍貴的貧民教育。朱布爾波是大薩爾貢人的主要居住地九星和朱布爾的首都,它號稱市內有三千多個得到政府許可的乞丐,六千多個小販,格羅格酒店比聖堂還要多,而那裡的聖堂卻比九星的任何一個城市都要多。還有不計其數的小偷、文身藝術家、無法無天的毒販子、翻牆破屋的竊賊、街頭巷尾的貨幣兌換商、妓女、扒手、算命先生、搶劫犯、刺客、大大小小的賭棍、騙子等等。朱布爾波居民吹牛說,在第九大街航天港盡頭一里路的塔式建築中,只要有錢,誰都可以買到探索宇宙所需的任何東西,從一艘星際飛船到幾小把星塵,從先人遺留下來的名譽證書到參議員穿在身上的長袍,什麼東西都有賣。

    從技術上說,索比不是地下社會的人,因為他有一個法律承認的奴隸身份和政府批准的乞丐職業,不過他還是應該被歸入地下社會,因為其他一切他都只能仰視,在社會各層次中,沒有比他更低的了。

    像其他上層社會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學會交際禮儀一樣,作為一個奴隸,索比也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撒謊和偷竊,而且學得比有些人更快。他發現,在這個城市的下層人群中,這些普普通通的本事已經發展成了高超的技藝。隨著索比漸漸長大,對語言、街道漸漸熟悉,巴斯利姆開始叫他單獨出去辦事、買東西了,有時候還叫他一個人去要飯,老人自己待在家裡。這樣一來,他很快便「落入了墮落的團伙裡」,和一個人從海拔零米再往深處掉下去一樣。

    有一天,他沒有討到一分錢就回來了。巴斯利姆沒說什麼,但是孩子卻解釋說:「你看,老爹,我幹得不錯吧!」他從破衣服裡面拿出一條漂亮的圍巾,非常自豪地給巴斯利姆看。

    巴斯利姆沒有露出笑容,也沒碰它一下,只是說:「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我從別人那裡弄來的!」

    「那當然。但那個人是誰呢?」

    「一位女士。一位漂亮女士,她美極了。」

    「讓我看一下商標。呣……也許是法夏女士用的。是的,我想她很漂亮。但是你為什麼沒有被抓進監獄去呢?」

    「哎呀.老爹,這太簡單了!齊吉教過我的。他知道各種各樣的竅門。他幹活一直很順手——你應該去看看他是怎麼幹的。」

    巴斯利姆不知如何去教育這樣一隻迷途「羔羊」。他不想跟孩子講大道理,因為孩子沒有知識背景,也沒有現實生活基礎,現在跟他談道德方面的問題是徒勞的。

    「索比,你為什麼要改行呢?為了能讓我們太太平平地討飯,你已經向警察付了管理費,也向乞丐協會頭頭交了會費,還在聖日那天給聖堂送去了禮物,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你想想.我們餓過肚子嗎?」

    「沒有,老爹,但是你瞧瞧這東西,它一定值將近一星元!」

    「依我看,它至少值兩星元。但是,買賣贓物的人最多只會給你兩毛錢——如果他很大方的話。要是今天你一直在要飯,討回來的錢肯定比這多。」

    「嗯……不過我想幹那一行會更好些。我覺得幹那種事情比討飯有趣。你該去看看齊吉是怎麼搞的。」

    「我見過齊吉幹活時的情形,他很內行。」

    「他是最棒的!」

    「我想,要是有兩隻手的話,他還會幹得更好些。」

    「嗯,也許吧。雖然他只有一隻手,但他還是教了我如何用兩隻手幹活。」

    「那不錯。不過你也該知道,有朝一日,你可能也會跟齊吉一樣丟掉一隻手。你知道齊吉是怎樣弄丟那隻手的嗎?」

    「啊?」

    「你知道刑罰嗎?要是把你抓住了,你知道他們會怎麼收拾你嗎?」

    索比沒有回答。巴斯利姆繼續說道:「砍掉一隻手是對第一次犯罪行為的懲罰,這也是齊吉學會這門『手藝』的代價。哦,他還不錯,因為他還在混,還在干他的本行。你知道對這樣的人第二次懲罰是什麼嗎?那就不僅僅是砍掉第二隻手的問題了。這你知道嗎?」

    索比哽住了似的說:「這我不太清楚。」

    「我想你一定聽說過,只是你不想記住罷了。」這時巴斯利姆又伸出大拇指,對著自己的喉嚨橫劃了一下,「這就是齊吉下一次的下場——他們會殺了他的。尊貴的法官說過,一次還不能接受教訓的孩子,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所以,他們肯定會處死他的。」

    「但是老爹,我是不會被抓住,我會特別小心……就像今天一樣。我可以保證!」

    巴斯利姆歎了口氣,因為這個孩子仍然認為他的偷竊是不會出問題的。「索比,把你的賣身契拿去。」

    「幹什麼,老爹?」

    「拿去。」

    孩子把它拿在手裡,巴斯利姆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男性兒童,註冊號(留在大腿上)8XK40367。」他想起拍賣商那時說的一句話,「九毛錢,你滾出去!」他又看了看索比,驚異地發現索比的個頭已經比自己高出一頭了。「把我的文身針拿著,我要把你變成自由民。我一直有這個想法,但好像又不是那麼著急。可是現在我真要這麼做了,明天,你就到皇家檔案館註冊去。」

    索比低下頭。「這是為什麼,老爹?」

    「你不想自由嗎?」

    「呃……這個……老爹,我喜歡跟著你。」

    「謝謝你,孩子。但是現在我不得不這樣做。」

    「你的意思是要趕我走?」

    「不,你可以留下,但只能作為一個自由民待在這裡。孩子,你知道,一個主人對他的奴隸是要負責的。假如我是一個貴族,你干了壞事,我就要被罰款。但既然我不是……噢,失去一條腿和一隻眼睛。要是我再少了一條腿,我想我是沒法活下去的。所以,如果你要去學齊吉的行當,我最好還是先讓你變成自由人,我可擔不起這個風險。你得自己去冒險,因為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從現在起,我最好不要再失去什麼了。」

    他毫不留情地講完了這些話,但就是一個字都沒提起:現實生活中的法律很少這麼嚴酷。實際上是這麼處理的:犯了法的奴隸會被沒收並重新賣掉,賣掉的錢再用於賠償別人的損失。如果那個主人是個平民百姓,法官又認為他對奴隸的罪行負有事實上和法律上的責任,那麼他同樣也要挨上一頓鞭打。不過巴斯利姆的話仍舊表明了法律的精神:既然主人擁有奴隸的一切,那麼,他自己就要對奴隸的行為承擔責任,甚至可能因為奴隸的行為被判處極刑。

    聽了這些話以後,索比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是自他倆認識並一起生活以來的第一次哭泣。「不要扔掉我,老爹,請你別丟掉我!我非跟著你不可。」

    「對不起,孩子。我已經告訴你了,你還可以住在這兒,不一定離開這裡。」

    「求求你了,老爹,我再也不去偷東西了!」

    巴斯利姆抓住他的肩膀,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索比,我要和你訂一份協議。」

    「啊?你說什麼呢,老爹,只要……」

    「你先聽清楚了再說話。我現在不要你在紙上簽字,只是想叫你答應我兩件事。」

    「啊?好的!什麼事?」

    「別急。第一件事,你要保證不再偷別人的東西。既不能去偷轎子裡有錢女士的錢,也不能去偷像我們這些窮人的東西,一方面是因為太危險了,另一方面……嗯,實在是因為太丟人了,當然,我認為你還不知道『丟人』是什麼意思。第二件事情,你要保證對我永遠不能撤謊……任何事情都不能說謊。」

    索比不太願意地說:「我保證。」

    「我不光是指你一直向我隱瞞錢的事情,而且也是指其他任何事情。順便講一下,床墊並不是藏錢的好地方。你聽我說,索比,你知道我在整個市裡都有熟人。」

    索比點了點頭。為了給老人辦事情,他曾經到雜七雜八的地方去過,見過許多他不認識的人。巴斯利姆繼續往下說:「如果你以後再偷東西,我最後總是會發現的。要是你對我說了謊,到頭來我也會發覺的。跟別人撤謊是你的事,但我要告訴你:一旦一個人背上了說謊的壞名聲,以後他可能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因為人們不會去聽他的諾言。不過沒有關係,只要我得知你又偷了東西,或者發覺你又在向我撒謊,我馬上簽字,把你趕走。」

    「好的,老爹。」

    「這還沒完,我要一腳把你踢出門去,我帶你來的時候,你身上有什麼東西,出去的時候也給你留下什麼東西——一塊圍腰布和一大片紫斑。到了那時候,可以說我和你的關係就算徹底結束了。要是我以後再看見你,我會朝你影子啐唾沫的。」

    「好吧,老爹。哦,我再也不幹壞事了。」

    「但願如此,睡覺去吧。」

    巴斯利姆躺在床上沒有睡著,他在擔心自己這樣對待孩子是不是太嚴厲了。但應該詛咒的是這個世界,這個殘酷的世界。他不得不教育孩子要好好做人。

    不久,巴斯利姆聽到了一種像是耗子咬東西的聲音。於是,他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不一會兒,他聽見孩子悄悄地起來,走到桌子旁邊,接著便聽見了硬幣放到木板上發出的微弱的叮噹聲,然後又聽見孩子回到床墊上去的聲音。

    孩子開始打鼾的時候,巴斯利姆才感到自己可以放心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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