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武裝起來的暴民 第十九章 文 / 羅伯特·海因萊因
斯圖花了一整天才將此案轉到聯合國法庭,結果法庭拒不受理。律師要求外交豁免權,可聯合國的法官們偏偏不進這個圈套。他們聲稱除了「煽動」這條罪名證據不足外,其餘的都超出了低級法院司法權的管轄範圍。聯合國的法律不管婚姻的事,也不可能管,只有一條規定,要求每個國家對其他兄弟民族的婚俗施以「完全的忠誠和信任」。
在這一百一十億人中,幾乎有七十億人生來就視多配偶制為理所當然。於是,斯圖的民意操縱者就「迫害」大作文章,幫我們贏得了許多人的同情——那些人之前根本就不認識我們。他甚至替我們博得了北美及其他視多配偶制為非法的國家的同情。同情我們的還有那些信奉「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人。一切都好,因為我們的困難正在於如何引起別人注意。對大多數地球人來說,月球人無足輕重,我們的反叛他們壓根兒沒注意。
斯圖的手下甚至想找個辦法讓我被逮捕。我對這種安排毫不知曉,直到幾星期後,形勢逐漸好轉,我也看到逮捕我產生了良好的效果,他們這才把從前的打算告訴我。他們選了一個愚蠢的法官,一個不誠實的行政司法長官,充分展示他們野蠻的偏見——這種偏見是我的那張幸福的照片引發出來的,斯圖後來承認,戴維斯家庭裡的各種膚色令法官很惱火,以至於愚蠢地胡作非為。我本以為姆姆不會目睹我的恥辱,這是我惟一的安慰。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透過鐵柵欄,拍下了我神情凝重的照片,刊登在月球的每份報紙上。月球報紙轉載的是地球一方最惡毒的報道,有意不登那些譴責不公正行徑的文章(後者的數量其實比前者多得多)。但我應該對姆姆有更多的信任,她絲毫不以為恥,只是恨不得到地球把那些人撕成碎片。
這件事在月球上產生了很好的效果。經過這次愚蠢的事件,月球人變得空前團結。大家都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人身攻擊,而「亞當·塞勒涅」和「玩笑者西蒙」更是推波助瀾。除了「女人」這個話題以外,月球人是寬容的。每一位女士都認為地球的新聞報道是對她們極大的侮辱,於是,連最不問政治的男人都激發起來了。還有個副產品。老犯人總是自居於那些未被流放的人之上。回到月球以後,我發現許多來歡迎我的前囚犯大聲喊著「嗨,獄鳥」——我被他們接受了。
但在當時,我一點也感覺不到這些好處!我被他們推著四處走,像牲畜一樣被虐待,按指印,拍照片,吃豬狗不如的食物,受無休止的恥辱。要不是受強磁場的制約,我早就想殺人了——如果我被逮捕時還帶著六號手臂的話,我已經殺人了。
這股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我一被釋放,馬上就心平氣和了。
幾個小時以後,我們踏上了前往阿格拉的路途,委員會終於傳喚我們過去了。能重新回到土邦主皇宮的套房裡,感覺真是太好了,可惜三個小時內跨越十一個時區,身體實在受不了。我們睡眼惺忪地趕去聽證,靠藥物提神。
這次所謂「聽證會」,其實完全是單方面的。主席在上面講,我們在下面聽。
他講了一個小時,我對他所講的內容總結如下:我們荒謬的要求被拒絕了。月球當局不會放棄他們神聖的托管財產。地球的月亮上的騷亂是不能容忍的。近期的暴亂顯示當局過於仁慈了。他們將實施一個更為激烈的計劃,一個五年計劃。在計劃期間,他們將全面改革月球各階層的生活。法律法規正在起草中,為保障「委託僱員」的利益,將建立民事法庭和刑事法庭。所謂「委託僱員」,不僅僅指包括未服完刑期的流放犯人,而是全體月球人。在月球上建立公立學校,同時也將為「委託僱員」建立成人學校。還將創立一個掌管經濟、工程、農業的計劃委員會,最充分、最有效地開發利用月球資源和僱傭勞動力。在科學地安排資源和勞動力之後,月球完全可以在五年內使糧食運輸增長四倍——這是過渡期間的目標。第一階段,將從沒有潛力的行業中抽調大批受庇護僱員,動工興建一個巨型農田隧道系統,目的是在2078年之前通過水栽法產生出第一批糧食。這些巨大的新農場將由月球政府科學管理,而不是任由個人心血來潮地胡來。預計當這個五年計劃到期時,這個系統應該能夠大量出產糧食,糧食運輸額度也將相應提高。與此同時,仍允許委託僱員從事個體種植。但由於舊的方法效率太低,他們將被納入新的生產系統,一步步淘汰。
主席從文件中抬起頭:「簡而言之,月球殖民地將走向文明,並將與地球文化協調,接受管理。儘管這次任務令人不快,但我覺得——作為一個公民,而不是這個委員會的主席——我覺得我們要感謝你們引起了我們的關注,並開始改革這個極為糟糕、亟待扭轉的局勢。」
我準備痛斥他的言論,「委託僱員」?沒想到奴隸這個詞還有這種變體!不料教授平靜地說:「我看這個計劃很有趣。我能問些問題嗎?我只想瞭解一些情況。」
「瞭解情況?可以。」
北美委員的身子向前傾了傾:「但別妄想我們會接受你們這些穴居人的討價還價!注意你的態度!你要知道,這件事你脫不了干係。」
「秩序!」主席說,「請繼續,教授。」
「我對『委託僱員』這個詞感到好奇。它的意思是不是說,地球的衛星上的大部分居民不再是受管制對象,而是自由人了?」
「當然。」主席漠然道,「我們已研究過這個新政策的合法性。來自聯邦國不同成員國的殖民地居民除了少數外,百分之九十一都具有公民身份,有些是原來就有的,另外一些是繼承得來的。那些希望回原來國家的人有權這麼做。有個消息你聽了肯定很高興,有關當局正考慮為打算回國的人安排一項貸款。此計劃可能在國際紅十字會的監督下進行。我要加一句,我本人完全支持這個計劃,這樣一來,任何人都不能再說月球人是『奴隸勞工』了。」他自鳴得意地笑了。
「我懂。」教授表示贊同,「非常人道。請問委員會——或是當局——可曾考慮到這個現實,那就是大多數人——應該說是所有人——都認為月球居民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適應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他們遭受了非自願的永久性放逐,經過了不可逆轉的生理變化,已經適應了月球的生存環境。地球的重力場是月球的六倍,他們再也不能重新在地球過上舒適、健康的生活了。」
那個混蛋噘著嘴,好像這個問題他以前從未想到過一樣。「就我自己來說,我認為你講的未必全對。也許有一點是對的,但其他則不然。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你現在就在這裡,所以月球居民回到地球也不是不可能的!不管怎麼樣,我們不會強迫任何人回來。我們希望他們選擇留在月球,我們也鼓勵更多的人移民到月球。但這些決定權都屬於個人,他們享有大憲章所保證的自由。而所謂的生理現象——這方面跟法律無關。如果有人認為留在月球上更慎重,或者會更快樂,那是他的權利。」
「我懂,先生。我們是自由的。我們有留在月球工作、完成你們安排的任務、拿你們定好的工資的自由……或者我們有回到地球上等死的自由。是個年輕人,我會自己要求移民到月球。多好的機會呀!不管怎麼說,我不會因為你的曲解而煩惱——歷史會還我們公正的。」
我對教授的表現感到非常驚訝,他竟然沒跟主席吵起來。他接連幾星期緊張工作,又加上一路勞頓,我真擔心他受不了。
他說:「尊敬的主席,我相信到月球的航運不久就會恢復,能否麻煩您安排一下,讓我和我的同事搭上第一班航船?我必須承認,先生,對我們來說,我剛才提到的引力確實是個大問題。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我們必須回家了。」
(沒有一句話提到穀物裝運,也沒提到「扔石頭」,更沒提到抽打奶牛是得不到牛奶的。聽起來,教授是太疲勞了。)
主席向前傾了傾身子,對此似乎很滿意。他一本正經地說:「教授,那種做法具有一定的難度。坦率地說吧,依照大憲章,你犯了叛國罪……我們正在考慮這一項控告。當然,就你的年紀和身體狀況來說,我想最多只是緩刑,不會當真把你送進監獄。讓你回到你發動暴亂的地方,讓你再在那裡興風作浪,你認為這麼做妥當嗎?」
教授歎了口氣:「我懂你的意思。那麼先生,我能告退嗎?我真累垮了。」
「當然。但你要服從委員會的安排。聽證會休會。戴維斯上校。」
「有事嗎?」我正將輪椅轉過來,想立刻讓教授出去。我們的侍者都已在門口等著了。
「我想跟你談談,在我辦公室。」
「嗯——」我看了看教授。他兩眼緊閉,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但他動了動一根手指,示意我過去。於是我說,「尊敬的主席,與其說我是個外交家,還不如說我是個護士。我得照看他。教授年紀大了,又有病。」
「那些侍者會照看他的。」
「好吧……」
坐在輪椅上,我盡可能靠近教授,俯在他身上,「教授,你好嗎?」
他耳語道:「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同意他的看法,只需敷衍他。」
一會兒,我跟主席來到他的房間。他鎖上隔音門,但也沒用。很可能房間裡裝了一打竊聽器。還有,我自己的左臂上也有一個。
他問我:「來點飲料嗎?咖啡如何?」
「不用了,謝謝,先生。在這裡我得節食。」
「我想也是。可我不明白你是不是真的離不開輪椅?你看上去很健康。」
「如果迫不得已,我能撐著穿過這個房間。但很可能會暈倒,或者更糟。所以我寧可不冒這個險。在這裡,我比原來重了六倍。我的心臟還不適應。」
「我想也是。上校,聽說你在北美遇到了些麻煩,對此我真的很抱歉。那真是個野蠻的地方。我一直不喜歡。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約見你的原因吧。」
「不知道,先生。我認為在適當的時候你會告訴我的。我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你還是叫我『上校』。」
他大笑一聲:「我想是出於習慣,畢竟做了一輩子的外交官了。不過你繼續擁有這個頭銜也挺好的。你覺得我們的五年計劃如何?」我認為這計劃糟透了,但我卻說:「看得出經過精心籌劃。」
「確實花了好多心血。上校,看上去你是個聰明人——我知道你確實是個聰明人。從你踏上地球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留心你的背景和來歷。不僅如此,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你的想法都瞭如指掌。你是在月球上出生的,那麼你認為你是個愛國者嗎,我是指月球的愛國者?」
「我想是吧。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你說得很對——這只在你我私下說說。那個霍巴特真是個老混蛋。上校,那是個很不錯的計劃……只可惜少了個執行者。如果你真是個愛國者,或者說是一個把國家的最高利益放在心上、講求實際的人的話,你可能是執行這計劃的最佳人選。」他舉起手,攔住了我,「別急!我並沒有要你出賣自己,做叛徒,或者是任何類似的荒唐事。我只是給你個機會,做一個真正愛國志士的機會——而不至於使自己成為一個喪身於失敗的或無法實現的事業的偽英雄。我這麼說吧,你認為月球殖民地能抵禦地球上聯合國調集過來進行鎮壓的所有勢力嗎?我知道你不是一個軍事人員——我很高興你不是——你是個技術人員,這個我也知道。你實事求是地估計一下,要毀滅月球殖民地得需要多少飛船、多少炸彈?」
「一艘船,六枚炸彈。」
「正確。天哪,跟一個明智的人交談實在是太棒了!其中的兩枚必須非常大,可能需要特製。在爆炸區以外的各地區內可能會有少數人存活下來。但一艘船肯定能在十分鐘內把月球搞定。」
「我承認,先生。但德拉帕扎教授已指出,抽打奶牛是得不到牛奶的,當然更不能斃了它。」
「你以為我們為什麼一個多月什麼都沒做?我的那個白癡同事——我不願提他的名字——說到了『討價還價』。討價還價不會激怒我,會談嘛,而我只對結果感興趣。不,我親愛的上校,我們不會斃了奶牛……可是如果實在被逼無奈的話,我們會警告那些奶牛,小心我們會斃了它們。氫彈是昂貴的玩具,我們玩不起,但炮彈還買得起。我們把它會發射到光禿禿的岩石上,警告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但這不是我們想要的——這可能反而會驚嚇奶牛,使牛奶發酸。」他又狼嗥似的大笑起來,「最好能勸服老母牛心甘情願地投降。」
我不答腔,等著他開口。
「你不想知道我們怎麼勸服奶牛嗎?」他問道。
「怎麼做?」我應和著。
「通過你。別忙,聽我解釋——」
他許諾要大大地提拔我,誇下海口要把地球上或月球上的某個王國賞賜給我。我的工作是「臨時保護者」,如果我幹得好,當然可以成為「永久保護者」。我得讓月球人相信他們不可能取勝,要讓他們相信這個新的計劃對他們有利——強調利益、免費學校、免費醫院等等——細節以後再談,重要的是,任何地方都會和地球一樣歸政府管制。一開始稅收會很低,在工會會費中自動扣除,用糧食運輸的收入回扣來支付。但是,最重要的是,這一次,當局不會再派小孩子去幹大人的工作了——當局將即刻向月球派遣兩個團的警察。
「任用那些該死的『維和重騎兵』是個錯誤,」他說,「我們不會第二次再犯這樣的錯誤了。不瞞你說,我們之所以在這個計劃上花了一個月時間,就是要讓和平控制委員會相信,維持遍佈六個大區和五十個小居民區的三百萬人的治安只靠幾個人是做不到的。所以一開始就得派送足夠多的警察——不是戰鬥部隊,而是軍事警察,盡可能做到既鎮壓住平民,又不至於怨聲載道。除此之外,這次他們中將有十分之一的女性——這樣就不會再發生強姦這類事了。怎麼樣,先生?你認為你能做到嗎?你該明白,從長遠來看,為你們的人民著想,這是最好的選擇。」
我說我要仔細研究一下,尤其是這個五年計劃的計劃和定額。我不能倉促地做出決定。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他表示贊同,「我會給你一份我們已編排好的計劃複印件,你帶回去慢慢研究,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不過你得直截了當地向我保證,保證你會保守這個秘密。其實這也談不上秘密……但是在公開之前最好還是保密。說到宣傳,你需要幫助——你會得到幫助的。我們會把真正的精英分子送到月球上,付給他們足夠的報酬,讓他們像那些科學家一樣用離心機鍛煉——這些你知道。這次我們不會再犯錯了。霍巴特這個大笨蛋——他其實已經死了,對嗎?」
「不,先生,他沒死。只是老邁不堪了。」
「應該殺了他。這是計劃的複製件,你拿著。」
「先生,提到老人——我想德拉帕扎教授不能再待在這裡了。他活不過六個月了。」
「那最好,難道不是嗎?」
我盡力使自己顯得無動於衷,「你不知道,他深受人們的愛戴和尊敬。我最好還是讓他相信關於氫彈的事,你是說到做到的——拯救生命正是他作為一名愛國者的應盡職責。再說,如果他死了,我就得獨身回去……我肯定也活不久,那麼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設法達到目的了!」
「嗯……你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明天再談。說定了,明天下午兩點見。」
我離開了。
一被推進卡車,我就開始發抖,恨不得破口大罵。我實在沒什麼更文明的辦法。
斯圖與教授一起在等我。「怎麼樣?」教授問我。
我向四周看了看,指指耳朵,於是三個頭湊在一起,又用兩床毯子把三人蓋住。擔架四輪車和我的椅子都沒有竊聽器;我每天早上都要檢查。但在這間屋子裡,還是躲在毯子裡說話比較安全。
我開始了。教授阻止了我:「先別談他的祖先,講事實。」
「他給我提供監守長官的工作。」
「我想你一定接受了。」
「百分之九十。我要先研究研究這堆垃圾,明天再給他答覆。斯圖,我們什麼時候實施『衝刺計劃』?」
「已經開始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如果他們允許你回來的話。」
接下來的五十分鐘我們非常忙碌。
斯圖帶來一個纏著腰布的骨瘦如柴的印度人,三十分鐘後他已經打扮得跟教授的雙胞胎兄弟一樣。斯圖將教授從四輪床移到長沙發上。複製我更簡單。傍晚時分,我們的替身坐著輪椅被推進套間的起居室,晚餐也送進來了。有幾個人進進出出——出去的人中有斯圖爾特·拉茹瓦,他挽著一個身著紗麗的印度老女人,後面還跟著一個胖乎乎的印度人。
讓教授站起來,走到屋頂真是太難了,他從未穿過動力助行器,又沒有機會練習,而且在床上平躺了一個多月。
幸虧有斯圖扶著他,還算能勉強保持平穩。我咬緊牙關,一個人爬上了要命的十三級台階。當我到達屋頂時,心都快蹦出來了。我盡力不使自己暈過去。
按照預先安排,一艘小飛船悄無聲息地在黑暗中出現了。
十分鐘後,我們登上了這艘我們上個月租來的小船,兩分鐘後便出發飛向澳大利亞。安排這艘船肯定花了不少錢,但沒有辦法,沒有便船可搭。
教授躺在我身邊舒展身體,我喘了口氣,問道:「還好嗎,教授?」
「還好,有點累。挺失望的。」
「是的,挺失望的。」
「我指的是沒有看到泰姬陵1。年輕時我一直沒機會——可如今有兩次離它只有咫尺之遙,上次停留了幾天,這次又停留了一天……可惜還是錯過了,看來永遠沒有機會了。」
【1泰姬陵,即泰吉·馬哈爾陵,在印度北部名城啊格拉,系17世紀莫臥兒帝國皇帝Shahlaha11為英妃MumtazMahal建造的陵墓。】
「不看也罷,不過是個墳墓而已。」
「照你這麼說,海倫也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睡吧,小伙子。」
我們在一個叫「達爾文」的地方著陸。接著被直接送上飛船,躺在能承受重力加速度的椅子裡,服了藥。教授早就昏迷了,我也越來越迷糊。這時斯圖笑瞇瞇地進來,在我們身邊躺了下來。
我看著他,問道:「你也來了?這裡的生意誰照看呢?」
「那些一直真正在幹活的人,他們都很棒,以後再也不需要我了。曼尼,我的老朋友,我不想一個人遠離我的家,你別誤會,我指的是月球。這好比是最後一列從上海出發的列車。」
「跟上海有什麼關係?」
「算了,不提這個。曼尼,我徹底破產了,一無所有。我債台高築,根本沒法還清,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即使那樣我也會因為破壞社會治安被判刑。這麼說吧:我想省去他們放逐我去月球的麻煩。依你看,就我這年紀,還能成為一名鑽工嗎?」
我感到迷迷糊糊,藥物起作用了:「斯圖,在月球上你一點也不老……生命才剛剛開始……不管怎樣……我保證只要我們有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肚子!姆姆一定會喜歡你的。」
「謝謝你,朋友。警戒燈!快深呼吸!」
十個重力加速度,飛船啟動了。
「射機應答器應該一直報告他們我們是『雲雀』號……而現在,我們的身份是『蓮花』號。到底怎麼我們就會知道。只要他們有一艘船進入發射位置,一枚導彈就能把我們炸個粉碎,」他停下來看了看,「據電子飛行員說,接下的二十七分鐘我們會有被炸的危險,過了這時限,他們就拿我們沒辦法了。所以,如果你想祈禱,或是留個遺言什麼的,現在正是時候。」
「我們要不要叫醒教授?」
「讓他睡吧。難道你不認為讓他從平靜的睡眠中直接進入熱氣騰騰的氣化狀態更好些嗎?除非你認為他要執行一些必需的宗教儀式。不過我可看不出他是個虔誠的、有正統宗教信仰的教徒。」
「他的確不是。如果你有類似的事要處理的話,趕緊做去吧。」
「謝謝。在離開地面之前我就將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你自己呢,曼尼?雖然我不是神父,但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我會盡力幫你的。老朋友,你有什麼罪孽嗎?如果你需要懺悔,這方面我倒是懂得不少。」
我告訴他我不需要那種儀式。不過我還真回想起一些罪孽,有些是我珍愛的回憶。於是我對他講了起來,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但也不算太離譜。我的罪孽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罪孽,他的又提醒了我,於是我們聊了個不亦樂乎。沒等我們將自己的罪孽傾吐盡淨,死亡已經擦身而過。我很高興能跟斯圖度過這最後一段時光,儘管後來證明這並不是生命的最後一刻。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無事可做。但為防止將可怕的瘟疫帶到月球上,我們不得不遵守各種各樣不近人情的規定,但我們不在乎。自由落體真是讓人渾身輕鬆,回家太幸福了。
但也不是完全無憂無慮。教授問我有什麼煩惱。
「沒有,」我說,「只是急著想回家。但是一事實是,一敗塗地回去真的很丟臉。教授,你說我們到底哪裡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