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傑克·威廉森
巴勒斯港是高層太空托管地的首府，建在一座放置有逆引力設備的山頭上。價格昂貴的核能量帶動著這種埋在地下幾千米深的裝置，產生的逆引力場僅夠吸住山頂的一點空氣。周圍全是一片沒有空氣的，光禿禿的荒地。CT能量終會改變所有的巴勒斯組星，太空工程師一直做著這樣的夢，從布賴恩發送器傳出的無盡能量一定能夠打一口深及地心的逆引力井，放進去的逆引力設備肯定會吸住整個小行星周圍的空氣。這種CT能量還能生產出空氣、泥土和水份，那時，巴勒斯組星上光禿禿的地表將不復存在。
但是這些都還只能算是一個夢。
一小時後，詹金斯開始在光束電話上呼叫巴勒斯港信號塔，得到允許在城外緊急降落場著陸。他又要求把電話轉接到CT大廈馬丁·布賴恩先生。過了片刻，電話裡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布賴恩辦公室。」
詹金斯一下子楞住了，他熟悉這個聲音。在自由之星上的兩年中，它一直縈繞在他耳際，怎麼也忘不了。這是簡的聲音！自己曾經深深愛過，卻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的簡的聲音！
「布賴恩辦公室，」簡又重複了一遍，「請問誰打電話？」
「麻煩找一下布賴恩先生。」她是誰已經無關緊要了，自己再也沒有時間去重溫舊夢了，死亡像一把毒劍早己擊中了他。突然，布賴恩的話又閃過了他的腦海。
「尼克，我當然瞭解她。」舅舅慈愛地笑著，「你得防著她！」
「你知道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布賴恩打斷了他的話，「但我瞭解這種類型的人，從地球到托管地來的女人都一個樣——掠奪者。她們是來分取小行星財富的，想把它帶回地球去。最好忘掉她，尼克，專心幹你的工作。」
從那次莫名其妙的分手以後，詹金斯也確實勉強這麼做了，心裡卻很不舒服。現在，簡。哈丁矜持的聲音又把他帶回了現實。
「對不起，布賴恩先生很忙，我是他的私人秘書哈丁。如果您留下姓名，說明您要辦的事，也許我能替您轉達。」
「尼克·詹金斯。」他又急切地補充了一句，「也許你還記得。」
「尼克！」她失聲叫著他的名字，也許出於高興，也許傷心，也許僅僅是吃驚。在接下來漫長的一秒裡，他只能聽到被放大了的天電干擾的滋滋聲和嘟嘟聲。他焦急地等著她說下去，心裡極力想回憶起她眼睛的顏色和她的髮型。他禁不住想……
不，他與那陣衝動抗爭著。他已是行將就木的人，沒有權力再希望什麼生命和愛情了。簡的神秘魅力已不再重要了。除非她能幫自己造好布賴恩發送器。
「怎麼，詹金斯先生！」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冷淡了，也很平靜，只表現出一點兒吃驚，「我還不知道您已經開始休假了！我希望不是出了事。」
「簡，求你。」他停了下來，想努力減弱自己聲音裡感情的震顫，「讓我和我舅舅通話。」
「對不起，他正在打電話，囑咐過我不要打擾。如果我能做什麼……」
詹金斯禁不住疑心起來，當初她一聽說CT公司的名字就棄他而去，如今，她又怎麼可能受雇於CT公司呢？
「好吧。」他依然保持著隨便、輕快的說話聲，「我還有一小時，我就要在緊急降落場著陸了。我需要德雷克先生申請的80噸傳導合金，馬上就要。你知道合金的事嗎？」
「見過訂單。」她好像有點吃驚，「我以為早就送到自由之星去了呢。」
「還沒有。」
「那麼你舅舅肯定準備好了。一年來，他一直通過加斯特先生和其他朋友在購買這種合金，現在總共已有了300噸。」
「好！」詹金斯鬆了口氣，他知道舅舅不會讓人失望的，「請你告訴我舅舅……」
「他來了。」簡打斷了他的話。
隨後詹金斯就聽到一個坦率而真誠的聲音，話語裡帶著關切：「尼克，你受傷了嗎？」
「沒有，」他平靜地撤了個謊，「但我有個壞消息……」
「當心，尼克，」布賴恩急忙打斷他，「可能有人偷聽。你知道謠言對市場的影響，我來接你。」
緊急降落場設在巴勒斯港西邊的另一個山頭上，一條陡峭、曲折的公路把它連接起來。
詹金斯把拖船停放到了緊急降落場的安全坑裡，一個護理員急忙上前測試船體發出的射線，在閥門外貼了一張警告，離去了。詹金斯走進了降落場大樓，露出手臂，準備接受常規反輻射注射。
「做個皮膚測試就行了，」護理員很不耐煩，「那些注射真正幫不了多大的忙。如果你受到輻射，肯定會死的。」
詹金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四下環顧，尋找著舅舅。
布賴恩還沒有來，打電話到辦公室去又沒人接。詹金斯著急地看了看表，17點10分。辦公室早該關門了，舅舅答應過呀……
「尼克！」布賴恩激動地喊著，陰暗的等候室似乎一下子亮堂起來。舅舅早己年過40，卻依然勻稱挺拔，兩鬃的黑髮微微現出了白色，瘦瘦的臉粗獷而真誠。
「尼克，多虧老天爺保佑，你沒受傷！」布賴恩握住了他的手，「我剛才給奧巴良打了個電話，他說可憐的德雷克、麥奇以及其他人情況很糟糕。」
「要死了。」詹金斯心裡默默地說。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市場上出現了一種傳聞，說自由之星實驗室爆炸了。共同股指10分鐘內跌了10個點，我必須打敗那些空頭勢力。」詹金斯硬嚥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聲來。被舅舅的堅定信心鼓舞著，他終於振作起來。除了輻射病，他很樂意談別的事。
「那麼，你打敗他們了嗎？」
「小事一樁。」舅舅輕鬆地點了下頭，壓低聲音說，「我用CT公司將與星際公司合併這個更妙的謊言戰勝了那些空頭。我使他們相信了星際公司老財們正在故意引誘CT公司，以便壓低股價，低位建倉，於是，收市前，股指又漲了十六點。」布賴恩笑了起來。
「那些在診所裡的朋友太慘了，」他看著黑暗的天空，神情有些嚴肅，「然而，今天的謠言卻給我帶來了四百萬美元的收益。」他看了眼鑽石外殼的手錶，很快轉過身去，「走，尼克，到突巖星上吃晚飯，帶了行李嗎？」
詹金斯默默地搖了搖頭，對舅舅有點失望。
「沒關係。」舅舅大聲說道，「突巖星上什麼都有。你儘管沒受傷，看上去早已精疲力盡了。你就留在那兒，好好休息一下吧，也正好可以考慮辦公室裡的那份工作……」
「等等。」詹金斯拉了拉他的胳膊，「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好，尼克。」他們已經走出了大樓。巴勒斯組星的運轉和托管地時間相悖，此刻，那輪小小的太陽正從傾斜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光禿禿的山峰高高聳立著，沫浴在強烈的光線中。
「晚上再談，尼克」布賴恩對停在路邊的電動車打了個手勢，司機便開著車過來了，「現在沒有時間了，我還要去接兩個人。聖地亞哥喜歡按時做飯。」
「就一會兒，」詹金斯反對著，「我想和你談談CT爆炸的事，很重要……」車子已靜靜地停在了身邊，他只得打住了話頭。
「就這樣吧。」布賴恩慈愛地笑著，等他上車，「有好幾個星際公司股票持有者都打電話來詢問合併的事，我們今晚必須制定一個計劃。」
「那……」詹金斯正準備說話，舅舅已轉向了司機。
「加勒斯先生的辦公室。」他又轉身嚴肅地對著詹金斯，「尼克，你必須忘掉自由之星。我知道，這場災難讓你很傷心，但我們會在那堆廢墟上建成更偉大的事業。如果我們今晚制定的計劃實現，我們就不再需要自由之星了。」
詹金斯只覺得頭昏起來，又乏又困，不再去想舅舅還是不是那個寫《無盡能量》的理想主義者，也不再想問簡。哈丁的事。
電動車駛過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進入了一條狹窄的街道中。街邊用金屬地板和有色玻璃建造起來的房子看上去全都搖搖欲墜，雜亂骯髒。街上的人全都行色匆匆，神情冷漠。詹金斯記起了舅舅的話，他們都是掠奪者，為著自己的行星、公司，或者本人來掠奪小行星的。
他又想到了布賴恩發送器將會給這兒帶來的變化。無盡的能量能夠夷平這些街道外邊突冗的黑石頭，把這兒變成一個種滿綠色植物的小天地，在這兒建成一個更好的文明，一個全新的世界。
「尼克，快看那邊！」布賴恩抓住他的肩，急切地指點道，「我們的新大廈，比星際公司大廈還高三層樓！」詹金斯疲倦地眨著眼睛，挺直了身子。大廈金色的樓頂，紫色的玻璃和幾個形同黃色火焰的大字：CT公司，映入了他的眼簾。
「花了兩億美元，」布賴恩自得地說，「就等著看你的辦公室吧。門窗都是用從地球上運來的多節松木鑲嵌的，木材在這裡比鈾還貴……」兩億，詹金斯沉重地想著，足夠買自由之星上需要的傳導合金了。兩億美元完全可以建成第五自由。
「……看看亞當·加斯特吧，」他一下子意識到舅舅仍在說話，「托管地最精明的律師。我就是聘他替老德雷克辯護的，還記得嗎？他還幕後操縱使我們得到了研究許可證。我一直聘用他。看，那就是他的辦公室。」電動車駛進了詹金斯平時所見的最淒涼的居住區。順著布賴恩指去的方向，他看到了酒吧樓上一扇窗戶裡的招牌，骯髒灰暗，好像沉積了好幾個行星的灰塵。
「這條街真髒，」舅舅隨意評價著，「但加斯特就是不肯搬他的辦公室。他從這些人中間奮鬥出來，他的根仍在這兒。」他叫司機按喇叭喚加斯特下來。
喇叭嘟嘟響起來了，他們停在路邊等著。詹金斯透過車窗，看著那些來自不同星球的人。缺乏營養的小行星人，蓄鬍子的木星人，黝黑的金星和火星人，憂鬱的地球人。
他們從當鋪、小飯館、廉價旅店裡出來，像躲避絕望一般大步踱進酒吧，不一會兒，就醉醺醺地跌撞著出來了。
第五自由能改變一切，詹金斯對此深信不疑。這些人都是鈾、釷等裂變金屬爭奪戰中的失敗者，只有能量自由能夠治癒他們。
「亞當，老夥計！」布賴恩突然喊了起來，「來，見見我的外甥。」加斯特從酒吧和旅店中間的狹窄樓梯上下來了，一個短小精悍，皮膚黝黑的小行星人。他的黑頭髮很柔軟，兩隻眼睛相隔很近，留著一叢黑色山羊鬍子。一身昂貴合體的衣服與這兒的街景顯得格格不入。他薄嘴皮，尖鼻頭的臉上同樣帶著一絲絕望的神情。
「你好，詹金斯。」加斯特簡短地問候一句，便坐到了後座上，啪的一聲打開了厚厚的公文包。
「對不起，尼克。」布賴恩一邊說，一邊坐到了加斯特旁邊。「你馬上就有伴了，我們要把秘書接來作記錄。你會喜歡簡·哈丁小姐的。」他笑了起來，「是不是，亞當？」
加斯特只點了一下頭，又埋頭看文件去了：「如果您想讓他們接受我們的合併建議，這就是我們的計劃。」
乍一聽到簡的名字，詹金斯愣住了，待看到他們都專心地研究著那個計劃，根本沒注意他的失態時，心裡不免暗自慶幸。他極力說服自己：對一個只能活一周的男人來說，女人已不再重要了，但他怎麼也按捺不住想見簡的急切心情。
機動車開進了一條繁華的街道，這兒住著能源爭奪戰的勝利者。裝飾華麗的商店裡陳列著木星的皮衣，火星的珍稀食物，金星耀熠生輝的小飾物以及地球的書，衣服和首飾，全都價格昂貴。
簡正在一幢樣式簡單的公寓前等著。一看到她，尼克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體內那顆死亡的種子。可他馬上又醒悟過來，痛苦地歎了口氣。
「簡！來，見見尼克！」尼克只是神情恍然地看著簡朝車子走來。簡一看到他，便停住了腳步，本能地抬起手，好像隨時準備把他推開。她比記憶中要高一些，一雙暗藍色的跟睛像織女一號星一樣晶亮，一樣迷人。
「喜歡嗎，尼克？」布賴恩低聲笑著。
他無聲地點點頭，只顧看著簡。她穿著一件藍色短夾克，挎著一隻與之相配的小包，樣子格外端莊、優雅。金黃色的頭髮整齊地披在肩上，像一幅潤滑的緞子。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車前。
「你好，尼克。」她輕柔的聲音格外悅耳。她握住了他的手，尼克感到她那雙溫潤的手在微微顫抖著。簡坐到了他身邊，回頭高興地說：「尼克和我是老朋友了。」是嗎？詹金斯扭頭看著那張自己企圖忘掉的美麗臉龐。白暫的皮膚，緊閉的嘴唇，倔強的下巴，無不透出一種力量，一種個性，一種勇氣。她真美，可自己並不瞭解她。
「聽到那場災難，我很難過。」她的聲音裡充滿了關切，「我認識麥奇船長。他曾到辦公室來送過申請表。他真是個怪異的人。」她藍色眼睛裡帶著同情的神色，「他真的沒救了嗎？」
「沒希望了。」
詹金斯又感到一陣痛苦，「他們所有的人！」
「你沒受一點傷嗎？」詹金斯吸了一口氣，沒出聲，只是木然地搖搖頭。他有一種想告訴她一切事情的衝動，但總算克制住了。同情不能幫他完成布賴恩發送器。
簡似乎感覺到了他內心的痛苦，開始轉移話題，談起了突巖星上的奇觀。詹金斯試著想放鬆一下自己疲憊的大腦和身體。他品味著簡清脆的地球口音的韻味，不再想罩在他頭頂上的死亡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