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第八章 文 /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王宮的旅店裡渺無人煙。閹人和侍從們都逃跑了,地球衛士,宦官,統治者們恐怕都已經在戰鬥中光榮捐軀了。史學家巴茲爾,連同他的同行們,也不知去向。我回到房間,洗漱一番,清醒清醒腦袋,然後吃了點兒東西,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向我只享受了一個晚上的奢華揮手作別。很遺憾我在羅馬呆的時間太短了,好在我有戈爾曼這個優秀的嚮導,使我獲益匪淺。
現在我準備動身離開羅馬。
留在羅馬不太明智。房間裡的思維頭盔對我的請求沒有響應,這下我不知道我們的失敗有多嚴重了,但有一點很明確,羅馬已經易主了,我希望盡快離開這裡。我考慮去耶路撒冷,這是那個高個子史學家在我們進城時給我的建議,但轉念一想,我還是選擇了西去的路線,到巴黎去,一來路近,二來史學家的總部就設在那裡。
我以前的職業已經不存在了,在地球被征服的第一個早晨,我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去找史學家的念頭,我要向他們請教我們星球燦爛的歷史。
中午時分,我離開了旅店。我先去了殿裡,大門還敞開著,裡面橫七豎八躺滿了乞丐,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還在睡覺,有的則已經死了,從他們的樣子來看,他們是在驚恐和狂亂中相互殘殺致死的。小禮拜堂裡,一個索引員沮喪地蹲在頭骨詢問器旁邊,我一走進去,他就說:「沒有用。大腦根本沒有響應。」
「羅馬王子怎麼樣了?」
「死了。入侵者在空中打中了他。」
「他旁邊有個飛人。你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不知道。說不定也死了吧。」
「那羅馬城呢?」
「淪陷了。到處都是入侵者。」
「大屠殺?」
「連搶劫的都沒有,」索引員說,「他們非常和善。他們只是接管我們。」
「只是在羅馬,還是哪兒都一樣?」
索引員聳聳肩,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我撇下他,繼續朝宮裡走去。王子的寢宮居然沒人把守,我逕自入內,裡面奢侈豪華的懸掛物、帷帳、陳設品和傢俱使我驚訝不已。我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最後到了王子的臥室,床單是用一種外星雙貝殼類的肌肉織成的,兩張貝殼大開,像在打哈欠,床單的質地非常柔軟,我撫摸著,想到王子就曾經睡在這上面,還有阿弗盧埃拉,要是我還年輕,一定會淚流滿面的。
我離開宮殿,慢慢穿過廣場,開始了巴黎之旅。
這時,我第一次瞥見了我們的征服者。一輛外星人的車子開到廣場邊,走出十來個人。他們還可以算是人,個子又高又寬,胸膛厚厚的,就像戈爾曼,只有他們那奇長的手臂表明他們來自外星球。他們的皮膚很怪,要是我能夠走近他們一點,我會發現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唇根本不是人類的樣子。他們沒注意到我,大步穿過廣場,顯得很好奇,他們輕快的步伐立即使我想起了戈爾曼走路的樣子。他們進入了宮殿,沒有大搖大擺、咄咄逼人的架勢。
又是來觀光的。羅馬又一次向外星來客展示了她永恆的魅力。
我沒理會我們的新主人,繼續朝羅馬郊外走去。我的心裡猶如嚴冬,一片淒涼。我不知道:我是為羅馬的淪陷而難過,還是為失去了阿弗盧埃拉而悲哀?抑或是現在連續三次沒進行瞭望了,而我已經像是上了癮,無法擺脫脫癮的痛苦?我覺得這些都是使我痛苦的原因,特別是最後一點。
路上看不見一個進城的人,也許是害怕羅馬的新主人而藏起來了。偶爾有幾輛外星人的車子從我身旁駛過,但是沒人找我的麻煩。傍晚時分,我到了西門,城門沒有關,看得見外面的小山,山上滿是參天大樹。出了城門,我發現不遠處有個朝聖者,也正慢吞吞地朝城外走去。
我很快就趕上了他。
他走得踉踉蹌蹌的,我頗感奇怪,因為儘管他穿著厚厚的褐色長袍,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健壯的年輕人,寬寬的肩膀,筆挺的腰板,可他走路時猶猶豫豫、顫顫微微的樣子卻像個老頭兒。與他並肩行進時,我抬頭望了望他的面罩,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原來在朝聖者戴的古銅色面罩上有一個附加的反射器,就是用來提醒盲人避開障礙物和危險物的那種反射器。他感覺到有人在他旁邊,說道:「我是個瞎子,請別找我的麻煩。」
這可不是一個朝聖者的聲音,有力、嚴厲而傲慢。
我回答說:「我不會找任何人的麻煩。我是個瞭望人,我們的職業昨天晚上就終結了。」
「很多職業都在昨晚終結了,瞭望人。」
「但是朝聖者不會。」
「對,」他說,「朝聖者不會終結的。」
「你要去哪裡?」
「離開羅馬。」
「沒有明確的目的地?」
「沒有,」朝聖者說,「我沒有目標,我將四處飄泊。」
「也許我們可以一塊兒飄泊,」我說,因為據說與朝聖者結伴而行將會有好運,再說,沒了阿弗盧埃拉和戈爾曼,我也只有獨自旅行了。「我要去巴黎,你願意去嗎?」
「別的地方也可以呀,」他苦澀地說,「好吧,我跟你一塊兒去巴黎。可是一個瞭望人能在巴黎幹什麼?」
「瞭望人到哪兒都沒用。我到巴黎是想給史學家當學徒。」
「噢……」他說,「我也是史學家團會的,但只是名譽會員。」
「地球淪陷了,我想更多地瞭解地球輝煌的歷史。」
「你是說整個地球都淪陷了,而不僅僅是羅馬?」
「我想是這樣,」我說。
「噢——,」他說,「噢——!」
他沒再說什麼,我們繼續前行。我把手臂伸給他,他再不跌跌撞撞的了,而是邁著年輕人輕快的步伐。有時候,他也咕噥一聲,或是歎口氣。我問他朝聖者團會的情況,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根本不吭聲。我們行了一個小時以後,到了森林地帶,他突然說:「這面罩弄疼我了,幫我正一正好嗎?」
他邊說就邊把面罩取下來了,我驚訝得屏住了呼吸,因為朝聖者是不允許現出自己的臉的。難道他忘了我不是瞎子?取掉面罩後,他說:「你不會喜歡這張臉的。」
古銅色的格子面罩從他前額上滑落下來,我最先看見的是一雙剛剛弄瞎的眼睛,那麼大的窟窿不可能是外科手術刀給剜的,只可能是手指給挖的。接著是尖尖的帝王的鼻子,最後是羅馬王子特有的緊繃的嘴唇。
「陛下!」我不禁叫了起來。
他的臉頰上還有血流的殘跡,眼睛窟窿周圍敷有藥膏。我想,他其實一點兒都不痛,因為這綠綠的藥膏幫他止了痛,倒是我突然感到陣陣心痛。
「別再叫我什麼陛下了,」他說。「幫我弄弄這個面罩!」他哆哆嗦嗦地把面罩遞給我。「罩沿可能給撐大了,死死地壓住我的臉頰。
這兒——這兒——」
我很快就幫他調好了,以免再看見他那張可怕的臉。
他重新戴好面罩。「我現在是朝聖者。要是你願意,別理我好了,瞭望人。要不就幫我到巴黎去;要是有朝一日我恢復王位,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不會不理你的,」我告訴他。
我們默默地繼續前進。我不知道該怎麼跟這樣一個人說話。巴黎之旅將是枯燥乏味的了,我現在成了他的嚮導。我想起了戈爾曼,他真的實現了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起了阿弗盧埃拉,不止一百次我都差點問這個落難的王子,他的妃子飛人昨晚怎麼樣了,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問得出來。
黃昏來臨了,但是金紅的太陽仍然懸掛在西邊,照耀著我們。
突然,一個陰影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突然停下來,喉嚨裡發出一聲很驚訝的聲音。
阿弗盧埃拉在空中翱翔,她的皮膚反射出夕陽的五顏六色,翅膀展到最大限度了,映射出七彩光芒。她現在的高度有一百個人那高,而且還在上升,而我對她而言,不過是樹叢中的一個小點。
「怎麼啦?」王子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沒什麼。」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我不能欺騙他。「我看見了一個飛人,陛下。一個很苗條的小姑娘,飛得很高。」
「那現在一定已經是晚上了。」
「不,」我說,「太陽還在地平線上呢。」
「這怎麼可能?她只有夜翼。現在飛太陽風會把她給摔回地上的。」
我欲言又止。我不能給他解釋說阿弗盧埃拉是怎樣在白天飛的,儘管她只有夜翼。更不能跟他說,飛人旁邊還有入侵者戈爾曼,儘管他沒有翅膀,卻飛得很輕鬆,手臂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支著她,幫助她平衡身體,抵制太陽風的壓力。我不能說他的仇敵此時正和他最後一個妃子一起在空中飛翔。
「是真的嗎?」他又問道,「她白天飛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說,「我覺得是個迷。如今我弄不懂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他又沉默不語了。我多想大聲呼喚阿弗盧埃拉,可是我知道她是不可能聽見我的。我領著瞎了眼的羅馬王子,朝夕陽走去,朝巴黎走去。阿弗盧埃拉和戈爾曼的身影在殘陽中清晰可見,終於,他們越飛越遠,消失在我的視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