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西爾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說集

正文 太陽舞 文 / 羅伯特·西爾弗伯格

    白天你在A區解決了五萬多隻老饕,現在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一大早你跟赫頓便架著直升機向東飛去,在金綠色的曙光中,沿著叉河一路投擲神經性毒丸,涵蓋了一千公頃的面積。然後你們轉至叉河對岸——第一批殖民的預定地,那裡的老饕已經解決得清潔溜溜。你趴在厚實柔軟的草氈上享用午餐,赫頓摘了幾把蜜汁花,兩人足足享受了半小時的輕度幻覺。然後當你正走回直升機,準備開始下午的任務時,赫頓卻突然沒來由地說道:「湯姆!你想想看,如果這些老饕不是害獸,而是一族外星人,有語言、儀典、歷史……你會做何感想?」

    你馬上聯想到了你的族人。

    「得了吧!它們根本不是!」你回答他說。

    「我是說假使,如果,這些老饕……」

    「不是就不是,談點別的行不行?」

    赫頓就是這麼一個刻薄的傢伙,也只有這種人,才會想到這種問題。專挑別人的痛處下手,他就喜歡這樣!他不經意的一句話,整晚徘徊在你腦海。假使老饕是外星人……假使老饕……如果……萬一……

    你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兒,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一條血河中泅泳。真傻!怎麼會這樣?你明明知道,在第一批移民到達之前,將所有的老饕盡快解決有多重要。老饕只是一種外星「動物」,而且還不能算是益獸,它們是破壞生態的罪魁禍首,拚命消耗掉這個星球的釋氧植物。如果不將它們除去,人類根本無法在此生根。當然,至少還要保留一些活標本,提供動物學家研究之用——其他的通通都得殺光。這就是一種慣例,根絕「不好」的生物是人類的傳統。不過,你對自己說,可別讓這種良心上的疑慮妨礙了工作,別再夢見血河了好嗎?

    更何況,老饕的體內根本沒有血,所以根本不可能血流成河。它們靠一種類似淋巴的體液,滲透身體的組織來輸送養分;而排泄物也一樣靠滲透作用排出體外。這種滲透性的傳輸功能,可說與人體的循環系統作用相仿,只是它們沒以任何血管網絡,也沒有像心臟那樣的唧筒。所有的東西全都靠滲入滲出,就像變形蟲、海棉或其他低等動物一樣。然而,就其他方面而言——例如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四肢結構等等,它們又是百分之百的高等動物。真絕!你這麼想。外星生物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告訴自己,見怪不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同事們最欣賞老饕的一點,就是它們的生理組織幫了你們一個大忙,讓你們可以乾乾淨淨地解決它們。

    你飛過老饕群集的草原,下了大量的毒丸。它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搶著吞食。一個鐘頭以內,毒性就會傳遍老饕全身各處,老饕一命嗚呼,接著細胞組織便迅崩潰——一旦不再有養分供應,老饕的身體便會分解成一個個單一的細胞。淋巴似的體液,在老饕體內成了化的強酸,不一會兒就可以將體銷溶。肌肉、軟骨,甚至骨骼。兩小時之後,原來一隻活生生的老饕,將只剩下地上的一灘黏液;然後再過兩小時,就什麼也沒有了。想想看,你們必須解決幾百萬隻老饕,如果它們的體不是那麼懂得自愛,這個星球豈不是要橫遍野了?

    假使老饕是一族外星人……

    都是那個該死的赫頓害的,你感覺好像是記憶被規範了一次。其實,如果你夠膽,應該主動要求刮除這個念頭。如果你有膽,如果你敢嘗試的話。

    第二天早上他還是提不起勇氣。他一想到記憶規範就害怕,所以決定自己解決,自己想辦法擺脫這種新發現的罪惡感。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老饕,這種沒有心智的食草動物,是人類擴張主義之下又一個不幸的犧牲品。

    雖然如此,卻也實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們,它們被消滅並不能算是悲劇,只能說是遭透了。如果人類決定在這個星球定居,老饕當然只好讓位。他又對自己說,這與十九世紀時,北美平原的原住民與野牛的悲劇不可相提並論。他每當想起這些,就會對大量獸群被屠殺而感到難過;為數百萬高貴的長毛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對於他的祖先——蘇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難過而已,而應該說是義憤填膺。但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適當的時機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氣囊,慢步走到營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濕滑,水溶溶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樹都因飽載著露水而被壓彎了頭,長條帶有鋸齒緣的樹葉也沾滿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腳步,蹲下來觀察一隻類似蜘蛛的動物,它正在結一張不對稱的網。正當他看得出神的時候,一隻小型的兩棲爬蟲,外表是灰暗的藍綠色,正小心翼翼地那滑過長滿苔蘚的土地。不?它似乎仍然不夠小心,因為還是被他發現了。他輕輕地捏起這個小動物,將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蟲嚇得渾身發抖,兩片鰓吃力地不斷拍動。不一會兒,它的顏色竟精明地變做古銅色,那正是他皮膚的色調,真是絕妙的欺敵伎倆。他覺得玩夠了,於是把手放下,小爬蟲一溜煙地跳進了水坑。他則繼續前進。

    他年已四十,比這個探險隊的大多數成員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寬闊,胸膛厚實,配上黑亮的頭髮與鈍闊的鼻樑,使他看來仍然十分出色。他是這個探險隊的生物學家,這是他的第三個職業。在此之前,他曾經當過人類學家與房地產掮客,但是都沒有成功。他名叫雙絲帶的湯姆,曾經結過兩次婚,但都沒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於酒精中毒;祖父使用迷幻藥上癮;父親則不時得去做記憶規範。湯姆心知肚明,自己終將逃不過家族的惡運,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到自我毀滅的方法罷了。

    進了營地中央的大帳,他遇到了赫頓、茱麗亞、愛琳、舒瓦茲、老張、邁克森與尼古拉,他們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隊員則已經上工去了。

    愛琳看到他進來,馬上起身走過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軟的金髮搔著他的面頰。「我愛你!」她喃喃地說。「我愛你!」湯姆回了一句,順便在她的胸部輕劃了一下。然後他轉向邁克森,後者對他點點頭,再送他一個飛吻,他就知道沒有猜錯,愛琳昨晚是睡在邁克森的氣囊中。沒關係,反正我們都是好朋友,湯姆這麼想。

    「今天輪到誰藥丸?」他問道。

    「邁克森和老張,」茱麗亞說:「在C區。」

    舒瓦茲接著說:「再過十一天,我們就可以把整個半島給清理完畢,那時就可以向內陸進軍了。」

    「如果我們的藥丸供應不缺的話。」老張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嗎,湯姆?」這是赫頓問的。

    「不好!」湯姆沒好氣地答道。他找了個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

    卡,發現西面山上的濃霧已漸漸蒸散。

    他到這個星球已經有九周了,經歷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節變換——從乾季到霧季。現在的霧季還會持續幾個月,在下一個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決,而移民也早已來到。他瞪著薄霧出神,突然發現早餐已經沿著輸送槽滑過來。他開始用餐,愛琳坐在他身邊,她幾乎比他年輕一半。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險,負責的工作是文書記錄,但她也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記憶規範師。

    「你看來有心事,」愛琳對他說:「我能幫什麼忙嗎?」

    「沒什麼,謝了。」

    「我不喜歡看到你沮喪的表情。」

    「這是我們族人特有的憂鬱氣質,沒辦法。」

    「我懷疑你這種理論。」

    「好吧!老實說也許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過去的心靈創傷又要浮現到意識層了,我簡直是個行走肉!滿意了嗎?」

    愛琳卻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只穿了一件泳裝,皮膚還很潮,因為她剛才跟邁克森去游泳,才回來沒多久。湯姆這時突然興起向她求婚的衝動,想要在這個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娶她。自從他的房地產生意垮掉之後,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現在。當初所以會離婚,也是因為心理醫師的建議,做為人格重建的一環。他有時也會想知道,前妻現在芳蹤何處?跟什麼人在一起?

    愛琳這時說:「湯姆,別逗了,

    我感覺你蠻穩的嗎。」

    「謝謝!」她還年輕,還不懂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來的莫名沮喪,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讓它消失。」

    「謝謝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煩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歡這種……」

    「我老爹……」

    「怎麼了?」

    「過去五十年間,他的記憶被削得……」湯姆答道:「他把自己對祖先的記憶全部刮除,再來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兒女,最後是自己的姓名。然後他終於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癡笑終日……我受夠了,謝謝!我絕對不要碰那玩意!」

    愛琳趕緊改變話題說:「你今天在哪裡工作?」

    「在保留區,做幾個實驗。」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沒事。」

    「謝了,不必!」他立刻回絕。也許因為回答得太快,她看來有些難過。湯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聲說:「也許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談談心,好嗎?」

    「好!」她又笑了,還送給他一個飛吻。

    用過早餐之後,他就一個人走到保留區。這個保留區總共佔了基地東邊一千公頃的面積,在它的邊界,每隔八十公尺樹立一個神經場發射器,這樣就可以圍住區內的二百隻老饕。這些老饕是留下來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們將是整個星球僅存的幸運兒。在保留區的西南角有一個實驗氣囊,湯姆就是在那裡進行實驗——新陳代謝、生理、心理、生態等等的實驗。

    保留區被一條小有斜穿過,東側還有一個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種密集的雜樹林被緻密的草原從中切開,釋氧植物生長在草叢的蔭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狀物突出約三、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叢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幹則呈淡黃色,大約長到齊胸的高度,會散發出一陣陣甜美醉人的香氣。

    老饕們在草原上三兩成群,一口一口地嚼著釋氧植物的枝幹。湯姆先在小河後面窺視著這些老饕,然後慢慢地接近它們。結果一不小心,被隱藏在草叢中的一株釋氧植物絆了一跤,但他很輕巧地立刻恢復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幹,對著皺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喪的情緒立刻消失無蹤。

    他漸漸地接近一群老饕,它們的身體渾圓,體積龐大而笨重,外面覆蓋著粗厚的皮毛。在狹窄而富彈性的嘴唇上方,突出著一雙碟狀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細又長,而且還佈滿鱗片,有點像是放大許多倍的雞爪,兩隻粗短的手臂則緊靠著身體。這些老饕以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湯姆,絲毫沒有表現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們!」他今天竟然用這種方式跟它們打招呼,連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我注意到今天有點不太對勁,也許是因為剛才在草原上吸了太多的純氧;或者是我真的相信了赫頓的話?也可能是我遺傳性的被虐狂突然出現了。反正當我觀察這些保護區中的老饕時,竟然第一次感到它們表現得好像有智慧,它們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

    我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跟隨它們,在這段期間中,它們找到了六株露在草叢外面的釋氧植物。每次在它們大快朵頤之前,都會進行一些形式化的動作:

    ——在那株植物的周圍形成一個疏疏落落的圈子

    ——仰天望向太陽

    ——看看圈子裡的左右鄰伴

    ——發出一串模糊的嘶鳴(一定是在完成前述過程之後)

    ——再度仰望太陽

    ——走近植物開始大嚼

    如果這不是一種謝恩的禱告儀式,那還會是什麼呢?而老饕如果真的懂得禱告謝恩,就代表它們在靈性上極為進化,那我們豈不是正在進行大屠殺嗎?黑猩猩會這一套嗎?天啊!我們對付黑猩猩,都沒有這樣地趕盡殺絕!當然啦,黑猩猩不會破壞人類的農作物,所以才有可能跟人類達到某種程度的和平共存。可是老饕卻不同,它們跟人類的農作物絕對不共戴天。

    然而這裡卻存在著一個道德問題:我們進行滅種行動的理論基礎,是假設老饕的智力大約與牡蠣相當,頂多只能比得上綿羊。我們自認問心無愧,因為我們使用的毒丸發作得既快,又不會帶來任何痛苦。而且老饕死後完全分解殆盡,省了我們火化幾百萬具體的工作。但是如果它們真的在禱告?

    我現在還不要對其他人提起這件事,我要再集更多的證據,要堅實而客觀的證據,例如錄音、錄影或立體全像。如果我能證明,我們正在滅絕一種有智慧的生物,那就有好戲看了!畢竟我的家族對於滅種行動有點概念,那種事就發生在幾個世紀之前。我很懷疑自己能夠阻止在此地所進行的行動,但是至少至少我自己可以抽身而去。回到地球去公佈真相,喚起許多人加入抗議的行列。

    我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亂想

    但是這全都不是幻想,它們圍成一個圈圈,它們仰望太陽,並且發出嘶鳴來禱告。它們的外型隨然是長了雞爪的肉凍,但是卻懂得進食前要感恩禱告。老饕們的大眼睛現在瞪著我,好像在興師問罪一般,這群被馴服的老饕知道正在進行的一切——我們從天而降,準備殺光它們的同類,只有它們少數倖免。這些老饕沒有辦法還擊,甚至無法對我們抗議,但是它們的確知道!所以一定恨透了我們。

    天啊!從來到這裡那一天起,我們已經殺掉不下兩百萬隻老饕。老套的說法,就是我的雙手已經沾滿了血腥,我應該怎麼辦?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必須很小心的行動,否則我的下場不是藥物控制,就是記憶規範。我不能表現得有任何異樣,也不能站出來公開抨擊。我得先找一些夥伴,第一個就要去找赫頓——他當然知道真相,因為最初便是他提醒我的,就是我們一起去毒丸那一天。當初我還以為,他又在耍那一套刻薄的把戲。

    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談。

    他說:「我一直在想你提到的,我是說關於老饕。也許我們對老饕的心理研究,還沒做得很仔細,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它們真的有智慧的話……」

    赫頓眨眨眼睛,他的身材高大,有一頭光亮的黑髮,配上濃密的鬍鬚與突出的顴骨。「誰說的,湯姆?」他回答說。

    「你自己說的,上次我們飛到叉河對岸,你說……」

    「那只是我亂猜的,隨便找個話題嘛!」

    「不!我相信不只如此,你自己真的相信。」

    赫頓顯得有點煩了。「湯姆,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是請別再說下去了。要是我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屠殺智慧生物,我會以超音速的速度,立刻去找記憶規範師。」

    「可是那天,你為什麼要那樣問我?」湯姆追問道。

    「隨便聊聊嘛!」

    「你挑起別人的罪惡感,只為了自己解悶?你這個混蛋,赫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冷靜一點,湯姆!如果我早知道,你會對我的猜想那麼認真……」赫頓搖搖頭,繼續說:「老饕不是什麼智慧生物,這是很明顯的事實。否則我們就不會奉命來消滅它們了。」

    「對!很明顯啊……」湯姆回答。

    愛琳說:「不!我不知道湯姆想幹什麼。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他在一年半以前剛做過一次人格重建,在此之前,他的人格曾經重度崩潰。」

    邁克森查了一下圖表,然後說:「他已經接連三次拒絕出任務了,藉口是他的研究進行到了緊要關頭。媽的!我當然可以找人代他,可是他逃避責任的態度讓我很為難。」

    「他在進行什麼樣的研究?」尼古拉問道。

    「反正不是生物學的研究,」茱麗亞說:「他一直在保留區內與跟老饕泡在一起,但是我卻沒有看到他做任何實驗,他只是一直盯著那些老饕。」

    「還跟它們說話呢。」老張補充道。

    「沒錯,他還對老饕說話。」茱麗亞附和著。

    「說些什麼啊?」尼古拉又問。

    「誰知道!」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愛琳。

    「你跟他走得最近,」邁克森說:「能不能勸勸他。」

    「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麼,」愛琳說:「他現在對我都守口如瓶。」

    你知道自己一定要很小心,因為他們人多,他們關心你的精神狀態,而且已經知道你有困擾。愛琳也開始在刺探你,想知道你的困擾從何而來。昨夜你躺在她的臂彎中,她就藉機旁敲側擊,很有技巧地問你,可是你明白她想問的是什麼。當幾個月亮都出來的時候,她建議兩人一起到保留區去,在熟睡的老饕之間散散步。你拒絕了,但她已經看出來你與老饕之間不尋常的關係。

    你自己也在刺探——希望能做得很巧妙。你瞭解自己根本無法拯救老饕,無法挽回的罪行又發生了!早在公元一八七六年,那時的對象是野牛;對象是蘇族,兩者都必須消滅,因為鐵路就要來了。如果你在此時此地說出你的發現,朋友們都會試圖安慰你,讓你平靜下來,並且幫你做記憶規範,因為他們都沒有看見你所目睹的一切。如果你回到地球去將事件公開,換來的只會是冷嘲熱諷,別人會建議你再去做一次人格重建。你無能為力,你束手無策!

    你無法拯救老饕,但也許可以將老饕記錄下來。

    走到大草原去,與老饕共同生活,跟他們交朋友,學習他們的生活方式。然後將這一切記錄下來,做成老饕文化的完整記錄,這樣至少可以為他們留下一點什麼。你學過田野人類學,就如同人類學家過去對你的族人所做的一樣,現在你也可以對老饕如法泡製。

    他找到了邁克森,問他說:「請問能不能放過我幾星期?」

    「放過你?湯姆,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要做一些田野調查,想離開基地,去找野外的老饕。」

    「保留區裡面的有什麼不好嗎?」

    「這將是我觀察野生老饕的最後機會,麥克,我非去不可。」

    「你自己一個人去,還是跟愛琳一道?」

    「我自己去。」

    邁克森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好吧,湯姆!你要去就去吧!我不會把你關在這裡的。」

    我在大草原的金綠色陽光下舞蹈,老饕聚集在我身旁。我剝光了衣物,赤身裸體,汗水令我的皮膚閃閃發光,我的心在澎湃。我藉著舞步與老饕交談,他們都聽得懂。

    他們都能聽得懂。

    老饕的語言是輕聲的呢喃。他們也有一個上帝,他們懂得愛、敬畏與歡喜。他們有儀典,他們各個都有名字,他們有自己的歷史,我完全相信。

    我舞在厚實的草地上。

    我要如何與老饕溝通?用我的腳、我的手、我的輕吼、我的汗水?我在跳舞,數百、數千的老饕聚集我的身旁。我絕不能停下來,他們圍著我唱出他們的歌。我是一種奇異力量的導火線,曾祖父應該來看看現在的我!他當年坐在懷俄明的家門口,手中抓著火酒,腦子被一點點地腐蝕——現在,老爺爺,看看我!看看雙絲帶的湯姆舞蹈!我用舞步與這些異形朋友對話,在一個不同色彩的太陽下,

    我舞著,不停地舞著……

    「聽我說,」我對老饕說道:「我是你們的朋友,只有我,你們可以相信的只有我一個人。相信我,回答我,教導我,讓我為你們保留一切,你們的劫數就要來臨了!」

    隨著我的舞蹈,金綠色的太陽緩緩升起,老饕們開始喃喃低語。

    他們的領袖就在那裡,我朝著他而舞,前進,後退,再前進。我彎下腰,再仰望太陽,想像生存在那個火球中的生物模樣。我模仿老饕的聲音,我跪下,再站起,仍在不斷地舞著——雙絲帶的湯姆為你們而舞。

    我召喚出祖先所遺忘的舞技,感覺一股力量流遍全身。祖先舞在野牛的時代,而我舞在此時此地,在叉河的彼岸。

    我繼續地舞著,現在老饕也加入了。慢慢地,帶些猶豫地,他們漸漸向我接近,他們轉換重心,輪流舉起雙腳,左右搖擺。

    「對!就像這樣!」我吼道:「與我共舞!」

    我們一起舞蹈,直到太陽來到頭頂。

    現在他們的眼光不再興師問罪,我能看見的只有溫暖與手足之情。我是他們的兄弟,他們的紅膚兄弟,我現在與他們共舞。他們在我的眼中不再分笨拙,舉止間自有一種持重的優雅。他們在跳舞,他們在跳舞!他們在我身旁躍起,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我們舞出了神聖的狂潮。

    他們也在歌唱了,是一種模糊的喜悅頌歌。他們將雙臂向前送,張開小爪子,然後整齊畫一地挪動重心——左腳抬起、右腳抬起,左腳、右腳、左、右、左、右……狂舞吧,兄弟們!與我共舞,共舞,共舞!他們向我擠過來,我能看見他們身上肌肉的顫動,聞到他們發散出的甜美氣息。他們溫柔地將我簇擁通過草原,來到一處茂密而從未被踐踏的草地上。

    我們仍繼續舞著,同時在這片草地上找到了數叢氧植物。他們在禱告過後,用笨拙的雙手舉起食糧,將呼吸枝幹與光合穗分開,植物痛得拚命釋放氧氣,我感到天旋地轉,開懷大笑又放聲高歌。老饕們開始咀嚼那些淡黃多孔的果球,也不放過莖幹的部份。他們還要讓我分享,我知道這是一種宗教儀式,代表著共享身體血肉——加入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享、同當;同當、同享。我彎下腰來,將淡黃色的果球放進嘴裡,並沒有大口咬,而是學他們那樣細細地嚼。我用牙齒將果球的皮撕開,果汁噴濺到我嘴裡,同時純氧也從鼻孔鑽進心肺。

    老饕們在唱著讚美詩歌,我應該全身塗滿祖先傳下的彩繪,再戴上羽毛,然後在疇繚繞中加入老饕的宗教。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釋氧植物的汁液在我血管中流動,我擁抱著我的兄弟,我引吭高歌,歌聲離開了我的嘴唇,化成一道弧線,閃耀著精鋼的光芒。當我將歌聲的音調降低,弧線的光芒立即轉成晦暗的銀色。老饕們擠成一團,他們發出的氣息充滿著火紅的色彩,他們輕聲的吼叫化成了一股輕煙。太陽現在分外溫暖,發出的光芒是參差不齊、滿佈皺摺的破空之聲,幾乎達到了我的聽力極限。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此際厚實的草地也對我哼著歌,那是一種深厚的歌聲。

    草原上的風捲來了點點火星,我吞下另一個果球,然後又再來一個。兄弟們笑鬧著,告訴我有關眾神的故事,溫暖之神、食物之神、喜悅之神、死亡之神、神聖之神、邪惡之神等等等等。他們還對我背誦歷代帝王的名姓,聲音好像晴空中的點點綠霉,他們又教導我神聖的儀典。我一定要牢牢記助,我這樣告訴自己,因為這些即將永遠消失了。

    我又開始跳舞,他們也跟著開始,山丘的顏色變得愈來愈粗糙,像是氣態的金剛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一起共舞!他們是多麼地溫柔!

    突然間,我聽見了直升機的嗡嗡聲!

    直升機在遠方盤旋,我無法看清楚駕駛是誰。「不!」我大叫。

    「別來這裡,不要對付他們!聽我說,是我,雙絲帶的湯姆!聽不到我說話嗎?我正在這裡做田野調查!你沒有權利……」

    我的聲音使周圍飛繞的藍霉邊緣現出了紅色火星,它們緩緩地飄向天空,最後被一陣風給捲走了。

    我又繼續吼叫,大聲咆哮。一邊狂舞,一邊揮動著我的拳頭。從直升機的機翼上,張開了投毒丸的機械臂,閃亮的噴嘴開始旋轉擴張。接著神經性毒丸如暴雨般落,每一顆都在天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軌跡。直升機的噪音變成了地平線上展開的獸毛地毯,將我尖銳的吼聲全部吸收進去。

    老饕們立刻從我身邊散開,爭先恐後地奔向毒丸落之處,用他們的爪子撥開草地仔細尋覓。我趕緊跳進他們中間,將每個爪子裡的毒丸打落;將毒丸丟進小河裡;將毒丸捏成粉碎。老饕對我發出了不滿的咆哮,趕到別處去尋找其他的毒丸。直升機飛走了,只留下一道帶著濃厚油污的聲音。而我的兄弟們,正在狼吞虎嚥著——那些毒丸。

    我根本無法阻止他們!

    吃了毒丸的老饕,在興奮過度之後,累得翻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偶而四肢會抽搐一下,不久之後連這個動作都停止了。接著他們立刻開始分解,數千個老饕的體溶解在大草原上。他們球狀的身軀漸漸銷溶,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體內的分子再也無法黏住組織結構,原生質開始毀滅,使他們整個解體了,消失了。我在大草原上狂奔了數小時,現在我吸了純氧,吃了淡黃色的果球。在一陣沈重的音調中,日落了;東邊的黑雲吹出黃銅管的旋律,愈來愈緊的風像是打轉的黑色豬鬃。天地終歸靜寂,夜幕低垂,我獨自一人又開始狂舞

    直升機又回來了,找到了你。當他們將你推進直升機的時候,你並沒有反抗,因為你已經超越了痛苦的臨界點。你很冷靜地解釋你的行為,包括你所學到的一切,還有為何消滅他們是大錯特錯。你向其他人描述剛才吃過的植物,還有它對感官的種種影響。當你提及那些美妙的「共感覺」——風的質感、雲的聲音、還有太陽的音色。他們點點頭,笑著告訴你說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沒事了。然後你感到手臂一陣冰涼,冷得幾乎到了紫外線的範圍,所以你根本無法看見。嗡嗡聲充斥耳中,解毒劑滲入了血管,失神的興奮很快褪去,只留下了無限的疲憊與悲哀。

    他說:「我們從來沒有學到一點教訓,對不對?我們將地球上的恐怖帶到了每個星球。消滅掉亞美尼亞人,消滅掉猶太人,消滅掉塔斯梅尼亞人,消滅掉印地安人,反正擋路者死!然後我們來到這裡,繼續幹這種殘酷的大屠殺。你們沒有跟我到那裡去,你們沒有跟他們共舞的經驗,你們不知道老饕的文化多麼豐富細緻。讓我告訴你們,他們的部族結構複雜無比:首先,有七重的婚姻關係,然後再加上異族通婚的因素……」

    愛琳輕輕地說:「湯姆,親愛的,沒有人要傷害老饕。」

    「還有他們的宗教,」他自顧自繼續說道:「總共有九位神,每一位都職有專司。他們同時供奉神聖與邪惡之神,他們有聖歌、祈禱儀式,還有神學。而我們,就是邪惡之神的使者……」

    「誰說我們要消滅它們?」邁克森說:「你還不明白嗎,湯姆?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你受了藥物的影響,現在我們已經幫你解毒了。不久之後你就會完全恢復,可以重新開始工作。」

    「我的幻想?」他凶巴巴地說:「藥物導致的夢境?我站在草原上,親眼看見你們下毒丸,再眼睜睜地看著老饕在死去之後溶化。這些可都不是我的夢!」

    「要我們怎麼做,你才能相信呢?」老張一本正經地問道:「是不是要我們帶你飛過老饕群聚的區域,讓你親眼看看那裡幾百萬頭的老饕。」

    「但是我們已經殺掉的,也有好幾百萬了!」他回嘴說。

    大家仍然堅持是他錯了。愛琳再度向他強調,說沒有任何人想要傷害老饕。「我們這是科學探險,湯姆,我們來這裡是只要研究他們。傷害智慧生物,違反了我們所有的宗旨。」

    「所以你承認他們有智慧?」

    「當然啦!從來沒有人懷疑這一點。」

    「那我們為什麼要毒丸呢?」他繼續追問:「為什麼要大肆屠殺?」

    「湯姆,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愛琳將他發高燒的手,握在她冰冷的雙掌中,然後苦口婆心地說:「相信我們,你一定要相信我們!」

    他卻冷冷地回答:「如果你想要我相信,為什麼不做得乾脆一點,去拿記憶規範器對付我好了。光是這樣講講講,絕不能動搖我親眼所見的事實。」

    「你一直都受到藥物的影響。」邁克森說。

    「我從來沒吃過什麼迷幻藥,除了我在草原上跳舞時吃的果球——但在此之前,我已經目睹了數周的屠殺行動。你難道要說這是「回溯妄想」嗎?」

    「不,湯姆!」舒瓦茲開口說:「你一直都有這種妄想,其實這也是治療的一環——你來到這裡,就是一種人格重建的過程。」「不可能!」他吼道。

    愛琳親吻著他滾燙的額頭,然後說:「你知道嗎?這是為了要讓你適應人群。你對於族人在十九世紀的遷移,一直抱持著憎惡的心態。你無法原諒工業社會將蘇族驅散的事實,所以心中充滿了恨意。你的主治醫師認為,如果讓你參與一場模擬的滅種行動,你要是能看出這裡頭的必要性,就有可能清除掉心裡的仇恨,重新回到社會……」

    他突然一把將她推開。「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如果你懂得一點點人格重建治療,就應該知道根本沒有你胡謅的這一套。不!別碰我!走開,走開!」

    他拒絕相信這一切只是藥物造成的夢境。這並不是幻想;也絕不是什麼治療過程,他告訴自己說。他站起來,走了出去,其他人並沒有跟著他。他上了直升機,準備去尋找他的兄弟。

    我又開始跳舞,今天太陽特別炎熱,老饕來得也特別多。今天我塗了彩繪,今天我也戴上了羽毛,我身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也跟我一起舞蹈,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狂熱。我們用腳猛踩著傷痕纍纍的草地,我們用手捕捉太陽,我們歌唱,我們吼叫,我們哭泣,我們將一直狂舞到倒下為止。

    這不是幻想,他們是真真實實的。他們有智慧,卻注定要毀滅,我知道!

    我們繼續舞蹈,縱然惡運當頭,我們繼續舞蹈。

    現在曾祖父也來加入了,他也是真實的。他的鼻子尖如鷹鉤,不像我的這樣鈍。他戴著很大的頭飾,棕色皮膚下的肌肉如繩索般結實。他在歌唱,他在吼叫,他在哭泣。

    我的家族其他成員也加入了我們。

    我們共同享用釋氧植物,我們擁抱著老饕,我們都知道被捕獵的滋味。

    雲層響起了音樂;微風展現了紋理;而太陽的溫暖也顯出色彩。

    我們共舞,我們狂舞,我們都不知道什麼叫疲倦。

    太陽漸漸地脹大,遮蓋了整個天空,我現在看不見老饕,眼中只有我的族人——數個世紀以來的先人,數千個閃閃發光的胴體,數千個鉤鼻。我們一?吃著果球,將植物的尖刺扎進肌肉,甜美的鮮血流出來,在太陽的烈下逐漸凝結。我們繼續狂舞,不停地舞。有些人已經累得倒下,其他人繼續下去,大草原上數千個頭飾上下舞動,舞出了一片羽毛的海洋。而我們仍在舞,我的心跳成了雷鳴,我的汗水變做河流,太陽的火已將我吞噬。我在舞中跌倒,又再掙扎起舞,最後我終於倒下,終於倒下,終於倒下……

    他們又找到了你,又將你帶回來。他們將冰冷的金屬管放在你的手臂上,將釋氧植物的成份從血液中吸走。然後為你注射了一針,讓你能好好休息。你乖乖地躺著,心情很平靜。愛琳親吻著你,你則輕撫著她柔嫩的肌膚。然後其他的人也都來了,都對你說些安慰的話,但是你聽不進去,因為你想找出事實的真相。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陷在迷宮裡面,要找出唯一的一條活路。

    在這個星球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你的治療過程,是為了要使你這個可憐原住民,學習面對白人入侵的事實,在這裡並沒有任何生物真正被消滅——你這樣告訴自己。

    隨即你否定了這個想法,轉而想到其實是那些朋友在接受治療。他們承載了數個世紀所累積的罪惡感,必須來到此地卸下這個心理重擔。你來這裡是為了要幫助他們,以你的寬恕與他們的原罪互相交換。

    然後你又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你看到老饕只是一種低等動物,威脅了這個星球的生態,所以一定要清除。那些文化,都只不過是你自己從古老的記憶中滋生的幻想。於是,你決定不再反對這個必要之惡。

    然而你突然又改變主意了,這回發現連消滅老饕的行動也只是幻想,源自你對於祖先所受的欺壓無法釋懷的怨懟。你站了起來,想要向那些朋友道歉,因為你將這些清白的科學家當成了劊子手。

    可是這時你又再度改變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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