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杉井光
第一節
事務所中久違地來了個委託人時,我正和愛麗絲激烈地搏鬥,以致於完全沒察覺有人進來。
「你居然想讓我的好友們洗澡,一讓他們接受這世上第三殘忍的酷刑!雖然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既冷漠又不講道義的人,但沒想到居然嚴重到這種地步!」
愛麗絲就像個大門神一樣,站立在佔滿了大約三坪大小房間的床鋪上,並抖動著有如黑糖蜜般烏黑的秀髮;白到讓人感覺有點病態的肌膚也因為忿怒而略微泛紅。在她的背後,小熊、海豚、小貓:諸如此類大量的布偶全翻倒在床單上。只不過是問她「是否要清洗這些布偶」而已,就激動成這副德行。雖然自
稱偵探、嘴邊不時掛著一堆大道理,其實她很多時候就像她的外表一樣,根本就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女生。
「那第二和第一殘忍的是什麼?」
若認真回應她的抱怨,不知道還會繼續被罵到多慘,所以我乾脆轉移話題。
「第二殘忍的是回答愚蠢的人提出的疑問,第一殘忍的是必須忍受那愚蠢的人就是我助手這件事實!」
「我知道錯了。為了讓你不需要再忍受,那我把明老闆做的冰淇淋帶回去了。」
「為什麼不早說。」愛麗絲從床上跳下來到我面前。「居然悶不吭聲,你實在太卑鄙了!」
「真的可以嗎?明老闆說什麼『只要拿冰淇淋當誘餌,她就會乖乖滾下床,這時候你就能回收布偶跟床單了。』竟然真的就像她所說的一樣。」
「可可可可……惡!」
愛麗絲坐在床的邊緣,咬牙切齒並將雙腳不停地晃動。趁著這時候,我把裝著冰淇淋的杯子放進冰箱,順手拿了一瓶Dr.Pepper回來。
「總之,我的好友們、床單都沒有髒呀。你看,新得就像剛誕生的月亮一樣。」
「外表看來是那樣沒錯,只不過也快要夏天了,睡覺時應該也會流汗。」
「既然不相信,你聞聞看就知道。」
我差點將正打算打開瓶蓋的Dr.Pepper掉在地上。
「不……等等,你在說什麼。」
「是你先說它們髒的,你有證明他們很髒的義務。快點證明!」
愛麗絲用腳踩住恰好跪坐在床鋪前的我的大腿,不讓我逃跑,接著用手將一隻巨大的熊布偶硬塞在我臉上。
「不、不要這樣啦!」
「你說說看嘛,到底是有什麼味道?」
我實在無法說出「有愛麗絲的味道」這種話。當我差點窒息而往後面走廊方向仰倒時,視線卻和從正上方俯瞰、有如野狼般銳利的雙眼對上。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啊?」
「——第四代。」
我立刻跳了起來。由於起身時抬起膝蓋的速度過猛,愛麗絲被翻倒在後方並在那兒鬼吼鬼叫地抗議,但現在根本沒空管她。
「什、什、什麼時候來的?請問你從什麼時候就在看了?」
我不禁面向第四代跪坐了下來。少年黑幫幫主的夏日打扮——上半身是黑色網狀背心,下半身則是刷色過的牛仔垮褲。
「從你開始聞床單吧。」
「我並沒有間床單!」
「雖然不知道你們兩個找我有什麼事,但很歡迎你們幫我把前面這只囉哩囉唆的助手攆走。」愛麗絲再次坐在床鋪上。兩個?我將視線轉向第四代的背後,只看到一顆稍微染過頭髮的腦袋,正露出白晰的牙齒對著我微笑。
「連宏哥也來了,你、你也看到了?」
「啊——嗯。」
面帶著苦笑,宏哥走到了第四代身旁。這位也是穿著作風大膽的辣椒紅色圓領T恤,脖子上配戴著一條讓人看了就覺得是小白臉的閃亮耀眼金項鏈。
「因為看到你們好像玩得滿愉快的,所以不忍心打擾。」
「如果看起來這麼愉快,請你跟我交換吧!」
「可那應該是鳴海小弟的特權吧?」這算什麼特權嘛!還得幫愛麗絲洗澡、洗衣服、餵她吃飯,如果能不做的話早就不做了!
「只是聞一下味道倒無所謂,但洗衣服絕不可能。宏仔,你也一樣!」
「嗯……愛麗絲,不是這樣喔……」
宏哥從我旁邊靠近床鋪,並在愛麗絲身旁蹲了下來。
「建議你最好不要連自己的味道都讓鳴海小弟聞喔′」
你這人到底在說什麼啊?從剛剛開始,第四代那雙猶如野狼般兇猛的眼神.瞇到好像快刺穿我的臉頰,咱們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到這個話題了?
「為何呢?鳴海這小子已經遲鈍到根本無法用話語來讓他理解了。我指希望能把想說的話變成檔案,從他鼻孔連接USB傳進腦袋裡。」
「不是啦,你想想看,睡衣和床單都是愛麗絲一直觸碰的東西耶?」
「嗯嗯?」
「布偶就像是愛麗絲的分身吧?
「那又如何呢?」
「如果讓鳴海小弟直接聞你肌膚的味道,你會覺得怎樣?
我整個啞口無言,而愛麗絲的臉就像是經過不同層次的染色,最後變得像紅辣椒一樣紅艷。
「鳴海!你這個無恥的傢伙!」
「無恥的是你吧!」還得要人說明得這麼清楚才發現嗎!
當我一回嘴,立即就被無數個Dr.Pepper攻擊,招架不住的我只好躲到第四代背後。野狼的超強反射神經,只用單手就將所有空罐給擊落了。
「別再耍白癡了。宏仔,少在這種時候上倫理道德課,我是有公事要辦的。」
「啊啊,對,差點忘了。」
宏哥邊用手壓住愛麗絲的肩膀邊回應……公事?
「最好是很認真的工作!」愛一麗絲氣沖沖的口吻,好似蒸汽就要從臉上噴出一般。「請先將那名不知羞恥的無賴趕出我的事務所再說!」
我為什麼要被罵成這樣啊……?
「剛剛好,第四代說想借用鳴海小弟一陣子。可能會借一整個暑假喔。」
愛麗絲臉上的蒸汽突然問煙消雲散,不停飛舞的黑髮也垂落在床單上。
「……想要借用鳴海?為何?」
「之前不是稍微跟你提過嗎?我目前接了一個獨立樂團的宣傳工作。」
第四代用力將我推開,並走進臥室解釋。
「預計八月底時,在東京都內連續舉辦幾場演唱會。」
「啊……該不會是那個樂團吧?現在突然想不起名字,就全都是女生的那個。」
我忍不住插了嘴。
「你看吧,鳴海小弟果然也知道。」宏哥也將臉靠了過來。「那個樂團在網路上已經有很多人討論了。」
最近常在看改編自官方宣傳片的MAD影片(注MADMOVIE,指將既有的影喬檔自行編輯、接成的影片,但其實我並沒有聽過原曲,不過這件事不說也罷。
「……你指的是這個嗎?」
愛莉絲的手指快速在鍵盤上滑動﹒並將搜尋結果顯示在埋沒牆壁的其中一台電腦上。真不愧是能將漂浮在網路大海中的龐大資訊掌握在瘦弱雙手中的尼特族偵探,只要在Online狀態,簡直就是所向無敵。顯示出來的影片我也好像看過。那是一支令人印象深刻的PV(PromotionVideo-宣傳影片),影片中是一位彈奏著黑色GibsonLosPaul吉他的女主唱。
「沒想到第四代居然也做起演藝界操盤手的工作。這到底是吹著什麼樣的風呢?」
「少把我講成好像是因為興趣在做事的。這是在做生意。」
第四代一臉不悅地交叉雙臂,並用後腦勺砰砰地撞著牆壁。
「咱們現在也不能只把做混混當飯吃,如果不擴大事業版圖就完了。現在已經設立了活動企畫的新公司,要以這常作跳板。」
我不白禁地坐正聆聽。第四代是這座城市中的尼特族國王,而他的真實身份卻是個貨真價實的企業家。
「咱們幫派裡的傢伙對這類工作毫無用處,光我一個做根本不夠。宏仔我就直接借走了,不過園藝社的是愛一麗絲的助手,所以還是得先詢問一下吧?」
「這個嘛,借用宏哥我還能理解,但為什麼還要用我?」
宏哥對女生真是超級有一套。如果想要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宣傳獨立樂團,那他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了。可是,我呢?
「我想透過網路和DJ接觸來做宣傳,但卻沒有對這方面在行的傢伙。」
「嗯嗯,所以才找上我嗎?」
我確實是對大眾文化方面比較熟一點。雖然愛麗絲在網路上堪稱無敵,但她沒有敵人也就等於沒有同伴。那麼剩下的人選就只有我了。
「也就是說,你想整個暑假都將鳴海差遣到各地的意思嗎?」
「應該會是那樣吧。」
「別開玩笑了,那我事務所裡的家事要誰來做」
你剛才不是才說叫人把我趕出去還是踢出去的嗎?
「又不是說都不會經過這裡,他開學時不也能當助手?」
「嗚嗚嗚嗚……」
今天的愛麗絲感覺沒那麼機靈,一直被對方壓著打。
「為何宏仔和鳴海都得用到?不過是個獨立樂團不是嗎?即使沒什麼資金,應該也認識一些廉價的承辦廠商吧?」
「這次絕對會搞得很盛大。所以想盡可能不在起步階段就被老手介入,希望接下來的宣傳都
山我們承辦」
聽到如此強的措詞,我和宏哥都不得不注視著第四代的臉。雖說他如同以往般緊閉雙唇、雙眼咪得細細的,然而周圍卻好像仃股透明的氣焰.感覺很耀眼。
你怎麼知道一定會被搞的很盛大」愛麗絲邊皺眉邊搖頭。
「你聽過了就知道。不足網路上播的那種音質,是現場演唱的綵排錄音。」
第四代話一說完,立刻從口袋中拿出一個東西並丟給愛麗絲。由於這位穿著睡衣的女孩運動神經等於零,當然不可能接得住,於是那小東西敲中了她的額頭,之後掉落在布偶上——是個USB隨身碟。
「野蠻人!為何不伸手拿過來。」愛一麗絲怒氣沖沖地將隨身碟插入USB插孔。
直到此日這時,我才終於發現裝設在這間NEET偵探事務所機械房中的擴大機和音響。然而,當房間被有如炙熱霧氣般的粉紅噪音充斥時,我才發現位在愛麗絲背後、被黑色機器埋沒的牆壁左右,矗立著兩道龐大的音源。緊接著傳來的是LosPaul電吉他和Marshall擴大機相互對峙產生的強烈迴響。
感覺就像被音樂毆打——原來真有這種事。
就像是要將心臟給挖出來般的脈動。宛如不大清晰的呢喃轉為如夢似幻般的禱告,奔馳在浩瀚無窮荒野中的歌聲。時而殘忍、時而甜蜜切割肉體的吉他獨奏。
在那當時將我給打趴的就是這樣的音樂。
第二節
和第四代、宏哥一同步出偵探事務所時才剛過中午,初夏的烈陽毫不客氣地將細長大樓間的道路給烤得炙熱。
「沒打算舉辦戶外演唱會之類的嗎?看來今年夏天真的會很像夏天啊!」
宏哥一邊走下緊急逃生梯,一邊回頭詢問第四代。
「是能在哪裡辦?」
「例如野音(注「日比谷野外皓樂堂」的俗稱,位於東京都)。」
「現在才去訂野音怎麼可能來得及?」
日比谷野外音樂堂是戶外演場會的聖地,然而,由於只開放週末舉辦活動,因此,預約的行程已經排滿到一年後了。
「嗯嗯,好可惜。那個樂團實在是——」
宏哥像在唱歌般自言自語
「好想在戶外聽喔……一定會讓人感到瘋狂。」
我好像聽懂宏哥所說的意思了。背對著有如鮮血般艷紅的太陽,在它從大樓間西沉消失時那首歌,大概會整整二天都回不了現實吧?而我也終於瞭解第四代如此深陷其中的原因。
況且就連愛麗絲聽完綵排時的錄音後,也陷入了沉默:接著便答應將我租付出。
那個歌聲是認真的。
「若是賣不好都是我的責任。」
第四代將目光轉向扶手的對面。這不是一句容易說出口的話。
隨後一行人走到位於緊急逃生梯下方的大樓問空地,圍繞著腐朽的木箱坐在啤酒箱、老舊輪胎和汽油桶等東西上,開始作戰會議。從廚房後門飄出熬煮拉麵湯時的大量蒸氣,使得周圍略顯朦朧——真是熱翻了。
「還有一件事沒和愛麗絲提到,」第四代的語氣突然變得沉重。「……嗅得出糾紛的氣息。說不定真會發生衝突。」
「為什麼?」
「原本這工作是其他的廠商承辦的。是個背後有個叫柳原會的黑道組織撐腰的爛東西,因為不認真辦事,結果樂團團長火大了毀約,然後把案子帶到我這兒來。」
哇塞!這不光是糾紛的氣息而已,戰火的濃煙都已經冒出來了。
「原本預定的會場中,其中一個不能用了。看來是對方故意找碴。」
「真的沒問題嗎?都已經點燃戰火了。」
「雖說不是柳原會親自出馬,不過情況還是不大妙。所以才會拜託你們。」
也就是說,在最關鍵的時候由偵探出馬,是嗎?
「既然是這樣,一開始就跟愛麗絲說清楚不是比較妥當?」
「如果真那樣做——姑且不論宏仔,你就不大可能借給我用。那傢伙超會窮緊張的。」
她真的會那麼擔心嗎?雖說這次又和黑道扯上關係,確實感覺有點危險沒錯……
「我也不是很適合這種工作,難道都不會為我擔心嗎?」
「沒人會擔心你或對你有期望。小白臉就乖乖當小白臉就好。」
「是是是。那就跟以前一樣,我只要在這附近的俱樂部打探消息就好了?」
「不用,不需要到店裡,只要先隨便騙個女人套出話來就好。目前還搞不清楚哪些層次的傢伙知道這樂團的事。」
「喂喂喂,剩下兩個月而已,還在這種階段喔?不是還要發行專輯嗎?」
「不就跟你說是最近才接到的案子?有什麼辦法!」
「請問……那我的?」我一直無法插入兩人的機關鎗式對話,只好有氣無力地插嘴詢問。第四代瞪了我一眼。
「給我去狂搜有自己網站的DJ或是搞WEB電台的那些傢伙。」
「聽起來像是既精燥又累人的工作……」
「在那之前先跟你們說的工資……算月薪可以吧?」
「咦……啊,沒問題。」
「真不愧是第四代,對錢還真是精打細算。果然是關西人。」
「跟關西並沒有關係,是你們這群尼特族的金錢觀念太差了。」
大家都以為這個人是黑道家族的第四代,但據說他過去的真實身份是大阪望族商家的繼承人。雖然早就被逐出家門了,但身上流的畢竟還是生意人的血。
聽到第四代告知的高額薪資,一讓我邊感到驚訝邊說OK;儘管兩人早已走出後巷,我依舊一個人垂著頭、呆坐在大鐵桶上好一陣子。
「抱歉抱歉,太晚來幫大家點菜了——嗯?」
廚房後門開啟,剪著一頭俐落短髮、帶著小鹿般可愛眼神現身的,正是穿著夏季水手校服的彩夏。伴隨著廚房裡的熱氣,黑色的圍裙也跟著飄了起來,
「宏哥和第四代不是也在嗎?」
「啊啊,嗯。他們說還有工作,一下子就走了。」
「尼特族有工作?」對啊,明明是尼特族還有工作。「結果反而是身為尼特族預備軍的籐島同學,暑假都還沒開始就在到處閒晃了嗎?要不要吃點什麼?」
「不要再說我是預備軍了!還有我現在沒食慾。」
「你怎麼了?啊,我知道了。你因為想回收髒衣服結果被愛麗絲罵得很慘,對吧?我跟你說,這是有技巧的,上次明老闆有教過我。愛麗絲的脖子後面特別脆弱,你只要從後面抱住她然後吹口氣,再乘機把她的睡衣給脫掉、床單給拆下來。咦?籐島同學你在聽嗎?」
「有啦有啦……」最好是能做這種事啦!
「怎麼你好像對人生百態都感到無精打采呢?比平常還嚴重喔?」
「人生百態這句話是多餘的!」
「對、對啦。抱歉喔!既然是事實,不說也罷。」喂!這種說法更殘忍吧!
「這個嘛,不是這樣啦……彩夏,你在『花丸拉麵店』的時薪是多少?跟我差不多嗎?」
「嗄?什麼?」
就在這時,一名身材高挑女性推開彩夏走了出來。綁著馬尾還帶著凶狠的眼神,身上穿著露出健壯結實臂膀的灰色挖背背心。是「花丸拉麵店」的店長,明老闆。
「八百五十圓。幹什麼關心別人的薪水?」
「為、為什麼會比我還高一百五十圓呢η」
「唉呦?你居然還問理由?你都不記得打破過幾個碗公了嗎?好像還曾經把裝著拉麵的碗打翻是吧?是不是要把熱湯倒在你頭上才會想起來呢?」
「不了不了不了……對不起。」
「啊——原來圍裙會這麼髒都是籐島同學害的。都已經滲進去洗不掉了。」
我癡癡地望著鼓著臉頰的彩夏身上所穿的圍裙。印著「花丸」的白色標誌被染成咖啡色、幾乎快要和周圍的黑布融為一體。印象中我好像打翻過二次熱湯…
……
唉,反正也才差一百五十圓而已,沒什麼。更何況第四代所開出的日薪幾乎可以聘故五個彩夏都還有剩。就因為如此,我才會被莫名的空虛感給侵襲。
不過,這說不定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第四代算是在豪賭。聽說一開始的活動企畫實在是漫不經心,弄得樂團主唱火大將原先的承辦廠商給踢掉,接著就直接把案子送到第四代手上。第四代甚至看上了對方的拼勁,還幫忙出資。相信這不符我身
分的高額薪資,應該也算是一種投資吧?這並不像一般看你有多少能耐、做多少事就付你多少薪水,而是表示給了你這麼多錢,你就必須把自己的能力提升並用於工作上——大概是類似這樣的理論吧。
所謂「甘冒風險」的生活方式,是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這麼一想,我可能連當個尼特族都不夠格。
「話說回來﹒你幫愛麗絲清洗床單跟布偶了吧?
明老闆拍了我的腦袋一下、將我從胡思亂想的情境中拉了回來。
「啊——對不起。因為她大發雷霆,我只好先暫時撤退。」
「你到底有沒有自覺?除了照顧愛麗絲的生活起居,你一點用處都沒有!」
……真抱歉我還有臉活著。
「沒那回事啦!每次只要有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鹵的又燒肉在冰箱裡出現時,籐島同學就很有用了。因為腸胃超好的。」
很抱歉我居然還敢領七百圓這麼高的時薪……雖然已經被解雇了。實在是無地自的我只好默默地站了起來。接著再往緊急逃生梯走了過去。
與其對第四代所開出的報酬充滿驚奇或期待之前,我看還是先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再說。因為我是偵探助手。
我扶著把手,這時忽然想到一個結構性的疑問——
……幫忙洗衣服是助手的工作嗎?
第三節
當我走到一樓和二樓間的平台時,上面傳來感覺很危險的機械聲和水聲,以及砰砰砰地踹打某種東西的聲音,接著還聽到了呻吟聲。是愛一麗絲嗎?我趕緊跑上樓。當我看見擺放在308號房前的洗衣機裡伸出兩隻穿著及膝日色長襪的腿在那邊掙扎個不停時,不由得發出什麼不清楚是什麼聲音的怪叫,並快速地奔了過去。由於當時整個人陷入了一片混亂、居然沒想到要關掉電源這檔子事,結果直接拔掉插頭讓機器停止。接著立刻抓住愛麗絲的腰,把她水槽裡拖來。
「愛麗絲!喂愛麗絲!」.
當我將被水沾濕的黑色長髮給撥開時,裡頭露出了眼冒金星的愛麗絲臉龐
「嗚、嗚嗚嗚嗚嗚……水……水……」
「沒事了,已經可以呼吸了!」
接著將沾在愛麗絲臉頰上的粉紅色洗衣精擦掉並輕拍她的背,她才終於停止掙扎,用力抱住了我,對著我襯衫胸前不停喘氣。
「……這、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危機……持續擴大的撒哈拉沙漠和失去大地的帝王企鵝以及正遭受空襲的中東,在這世界上我所無法拯救的悲傷在一瞬間略過了我的腦海
「在回想這些事之前應該先自己想辦法爬出來!沒聽過有人在洗衣機裡溺水的!」
「請你先考慮到我的腕力吧,在那種姿勢下,怎麼可能還有力氣撐起將近一半的體重?」
居然還講得一副自己很偉大的樣子?
「而且你到底在洗衣機裡幹什麼啊?」
「當然是洗衣服啊!」
愛麗絲突然將頭髮向後甩並坐了起來,接著把我推開之後搖搖晃晃地起身。身上的水不停滴在散落四處的睡衣、毛巾及床單上。
「誰、誰要讓你這樣的無恥之徒……管、管理那些和我有過肌膚接觸的物品?我現在發覺這是傷風敗俗的大錯!以後都我自己來就好了!」
你到現在才發覺啊?我一直感到很困擾啊!
「我可不希望每次都看到那種意外,洗衣服還是我來吧。愛麗絲不行的。」
「你說什麼,別看不起我了,只不過是使用這種原始機械,我也會!」
「你根本就不會用嘛,連身高都不夠啊!」
我想應該是因為這樣才摔落洗衣機裡的吧?雖然難以置信,但也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
「還有,衣物柔軟精不能一開始就加。要等再放清水時才加進去。」
「嗚嗚嗚嗚嗚……」
活像只落湯雞的愛麗絲漲紅著臉癱坐在走廊上,不甘願地胡亂揮動雙手。
「就、就算如此,你怎麼可以動我的衣服……」
「不,那個……我不會特地去聞是不是有味道。
「廢話!」
愛麗絲用力甩開了我的手,並很逞強地想把散落一地的衣物給撿起來。
「我來處理就好了。我看你先去沖個澡,換件衣服吧?」
「就算你不說我也打算那麼做。去幫我叫彩夏來!」
由於只剩一張伶牙俐嘴的尼特族偵探自己不會,所以那是彩夏的工作。當我邊歎氣邊站起來時,愛麗絲一臉蒼白地跑到洗衣機旁。
「我的莉莉魯!」
當她外出時一定會抱在手裡的中型熊布偶滾落在洗衣機腳邊。愛麗絲將它拿起來,立刻發現頭頂上的縫線已經綻開,還有一邊的眼扣不知跑到哪裡了。大概是她差點摔下去的時候亂動造成的吧?
「趕快找第四代過來,馬上去!」
愛麗絲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抱著布偶大聲喊著。
先不提那件意外了。從隔天起,我的山手線徒步繞行之旅就此展開。
明明那個樂團從來都沒發行過唱片,但只要是我透過網路接觸到的半職業樂手都異口同聲地回答「知道知道十一堆人就這樣上鉤了。好個棒到無話可說的網路時代。
我們一直和第四代開會到深夜,排除只是想看美眉的傢伙,刪掉相對經濟效益較差的途徑,以此類推選定提出委託的對象。
「這些人七月份會舉辦活動,在這邊可以要求共同演出。」
一可是他們背後有個母公司罩著,有點難。」
「你又想獨吞收益了……」
「廢話!如果我們不獨吞就毫無意義了。」
「不過歌曲本身以外的周邊商品反而可能導致樂團形象變差,應該要更慎重吧。還是說以USB隨身碟販賣歌曲,覺得如何呢?」
「我再算算看。」
我將胡亂想到的想法說出口,卻都被第四代一個接一個刪掉,但我不知為何卻感到很有趣。可能是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在做有意義的工作吧。
如果討論事情的地點不在平阪幫的事務所該有多好?我們用來當作會議室的是位在事務所最底層的庫房兼休息室兼電腦室,一堆組員聚集在外面的接待室,邊看著我們邊喋喋不休。說真的,這讓人覺得非常煩。
「真不愧是大哥,一直和壯大哥討論咱們聽都聽不懂的事情。」
「你看他還能邊說話邊打電腦耶!簡直是神!」,
「你看他還用『goggle』搜尋耶!」「我們花了三小時都辦不到耶!」
門縫中不斷傳來諸如此類的白癡對話。拜託你們安靜點好不好?還有,並不是goggle,而是「google」
「不用交代什麼工作給組員們嗎?」
為了不讓後面那些傢伙聽見,我輕聲細語詢問第四代,他則是皺了皺眉
「……應該只有會場的佈置跟警衛,還有垃圾回收吧!」哇啊!完全就是把他們當成打雜的嘛。
「喂!你們這些傢伙,別在那兒吵個不停,還不快去看手冊!」第四代對著房門大吼。
「遵命!很抱歉!」!
雖然房門關上了,但聲音還是傳得進來。
「你們給我聽好,就算來了討厭的客人也不准動手。先給我好好訓練。」
這是第四代的大將之一,石頭男的聲音。
「好,你來當客人。」「遵命!」「用討人厭的口氣說些什麼。」「喂,老子想大——個便,廁所在哪?」「大在你自己嘴裡吧!」「你自己先動手是怎樣啦!」
我和第四代互看對方一眼,接著歎了一口氣。這次活動真的沒問題嗎?
「我要先回家一趟。那些白癡先麻煩你。」
第四代站起來穿上外套。瞄了電腦上的時鐘一眼,日期已經更新了。
「你要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裡?那些人都還在耶!那些傢伙每隔十分鐘就來問一次不懂的漢字,你卻叫我獨自一人面對他們?」
當我用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的聲音哭訴後,第四代皺起眉頭低聲回答:
「你不是還有很多電子郵件要回嗎?而我還有愛麗絲交代的工作要做。」
「啊、啊啊……是那件事嗎?」
第四代的興趣意外地竟然是縫紉,而他的手藝就連職業級的專家都得甘拜下風。那件就連大事業都得擺在一旁優先處理的工作,其實就是修復那隻小熊布偶。
「破得滿嚴重的,而且找不到適合眼晴的鈕扣。去跟愛麗絲說可能會有點棘手。」
話一說完,勞碌命的黑幫幫主走出了書房。當我邊歎氣邊回到電腦旁時,聽到第四代的另一名大將、電線桿微小的聲音從未完全關上的門縫中傳了進來。
「壯大哥,剛才池袋的Livehouse打電話過來。」
「遇到麻煩嗎?」
「聽說有個傢伙一直向工作人員打探我們的事情。據說想趕他走,還被對方嗆聲。」
「……是柳原會的小嘍囉嗎?不是有針對防黑道的手冊?就把那個傳出去。」
「不,聽說——是大概跟我們一樣大的小鬼。而且約有五、六個。」
第四代瞇起眼睛稍作思考,接著突然間回頭將房門給拉開。無意間站起來從斗縫偷瞄的我,被突來之舉嚇到屁股撞倒床架。
「你偷偷摸摸在幹啥?這跟你也不是毫無關係,給我聽清楚。」
「咦、啊、那個……抱歉。」
這時.原本在門後玩要的一群黑T恤男,全都面色凝重地注視我的臉。
「這些傢伙知道是平阪幫在管的還敢來挑釁,是嗎?」第四代開口。
「還把壯大哥、我、還有其他幾個人的名字講出來,追根究柢地問。」
「搞不清楚狀況!」「很有種嘛!」「去他的,讓我來教訓教訓他!」
第四代一邊聽著屬下們不爽地嗆聲,一邊用拳頭抵住額頭思考。
「知道我們的名字都還敢來找麻煩,這麼有種的幫派應該已經沒了才對。」
一群黑T恤男的表情像被去勢的公狗一樣,同時間沉了下來。
「……說得也是。」石頭男小聲地回應。「這種傢伙應該老早被壯大哥收拾掉了才對。」
「不是全都我一人做的——」
第四代欲言又止。
「——這件事就先不管了。總之園藝社的,你自己也得小心。你不過是個新人,若感覺不對勁就少插手。只要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我有點遲疑,但還是點頭回應﹒怎麼回事?第四代欲言又止的到底是什麼……?
我的心裡極為忐忑,並不光只是因為可能有黑道插手這件事而已。我想……殘留在我嘴裡的,是更為沙沙的、充滿苦澀的味道。
如同第四代所說,我告訴自己只要專注在分內的工作就好,接著走出了書房。
第四節
隔天的放學後,我便開始探訪各家Livehouse、俱樂部以及廣告設計公司。包含所有廣告和整個活動的設計構想都交給了專業人士,但不知為何只有網頁的管理卻變成了我的責任。該怎麼
說呢?已經不能以準備校慶那樣的心情面對了。由於領的薪資如此高額,做事情也就不能馬虎了。
第四代說:「若交給網頁設計師去做,他們往往以為只要用很多FLASH特效弄得光鮮奪目就好,搞得伺服器負擔沉重。我討厭那樣,所以交給你負責。」真是個牽強的理由,但我多少也能贊同。
就這樣,打從西邊的吉祥寺開始到東邊的上野為止,我的工作範圍橫跨整個東京都。忙碌的日子甚至讓我覺得就算不當尼特族,說不定找個正當工作也能混口飯吃。
第一次和煉次哥相遇,就是在忙碌不堪的七月中旬星期五的事情。
那一天的傍晚我來到了原宿。計劃在八月底舉行的連續演唱會中,最受矚目的就是原宿公演,因此需要更多的佈局和前置作業。會場位在明治通沿路上的一棟大樓地
於Livehouse和演藝廳之間的場地。原本那天只打算稍微看一下裡面,然後照張片而已
通過以銀色和藍色為基調的時同人口後.忽然傳來輕快的大音量吉他切音的獨奏聲,直接刺穿我全身的肌膚。亮著燈的舞台就像是一座水族館般,擁擠的場內只見不停搖擺著手
剪影,而在那上面身穿著原宿系服裝、態度高傲的樂團成員們正高聲喊唱著。
我走近被白色燈柱包圍的飲料吧檯,大聲地點了杯蕃茄汁。當我拿出數位相機時,年輕的女工作人員露出不悅地表情。
「我們這邊不能拍照喔!」
「我有經過許可的!」
「什麼——?你說什麼?」
「我是昨天打電話來的籐島!請問有哪位可以幫我叫一下領班嗎?」
「就跟你說不能拍照嘛!我們拒絕攝影的!」
「可是我是有經過許可的嘛!」
受到演奏聲的影響,我們無法清楚聽見對方說的話。正當兩人雞同鴨講時,穿過了Livehouse內黑暗的喧嘩,我清楚聽到了那個聲音。
「就說我的記性很差,多包涵喔。我們是怎樣的關係呢?一
我立刻回過頭去。
那個人的髮型中弄了幾縷雷電般的挑染,和他的高眺身材相互輝映,就算是在Livehouse的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見。配戴一副防風型墨鏡,嘴角露出白信地微笑,是個非常醒目的男人。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吧?
「是不是有欠什麼錢?還是約好要出去玩卻爽約了?」
「你少裝蒜了!」「我們可是記得很清楚!」「還有人被你打斷鼻樑,到現在都還沒恢復!」
謾罵聲四起。包圍著太陽眼鏡男的是一群把頭髮漂到髮質極度毛躁、臉上穿滿一堆環的凶神惡煞。
「就說我上次來東京已經是五年前的事啦!你們也不可能記得五年前的總理是誰吧?總之,能在這裡再相遇應該也算是某種緣分,就讓我們重修舊好吧?我請你們。」
不知為何讓人印象深刻的關西腔。接著太陽眼鏡男穿過了重重包圍靠了過來。我急忙騰出了空間。
「給我四杯威士忌加水吧。」
櫃檯的女服務生一臉厭惡地端出了四杯波旁酒加水。
「喂,你少裝蒜了!」「逃個屁啊!」「給我出去!」
找麻煩的三人組依舊死纏爛打,穿越人群追了過來。
「唉呦﹒幹嘛不喝杯酒交個朋友呢?」
這個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現在不是該說這些話的時候吧?為了不被牽連,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去找負責人於是離開了吧檯夾雜著關西腔的對話差點就要被黑暗吞沒。)
就在這時候,我的耳中傳入了「平阪」這兩個字。我回過頭,的確有聽到。在人山的另一端,太陽眼鏡男和戴環惡煞們口沫橫飛地還在互相較勁。是那一邊?
是哪一邊說的?平阪是指平阪幫嗎?
由於和平阪幫認識也有一陣子了,幫眾的面孔我全都認識。所以很快地就能確定這四人都並非幫眾。只不過第四代的人脈超廣,而原宿又在他的地盤內,當然很可能是相關人士。
不好了。如果真是相關人士怎麼辦?若是和平阪幫有關的人在演場會預定地鬧事——這樣第四代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這次我從其中一名戴環男子口中清楚地聽見「平阪」兩個字,後半段的聲音卻被演奏聲給澆熄。我努力地推開人群,希望能靠近桌子一些。
「你這混蛋!」「少在那兒油腔滑調——」
就在語帶關西腔調的男子雙手各拿著一杯酒時,其中兩名戴環男子從口中發出兩聲有如摺紙氣球破裂的聲音,傳遍Livehouse陰暗的天花板,這時兩人都哀號著蹲了下去。周圍傳來尖叫聲,關西腔男子的身邊自動騰出了空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男子以精準無比的高側旋踢擊中衝過來的兩名男子手掌,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手上的酒竟然連半滴都沒灑出來。
「咦?不小心出腳了。沒事吧?原諒我嘛!」
關西腔男子將酒杯放回吧檯,接著打算蹲到兩人的身旁。
「好、好痛!」「手指是不是斷了……」「你、你這混蛋!」
接著剩下的一名流氓推開兩名同伴,並打算將關西腔男給推開。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關西腔男一邊起身,一邊將太陽眼鏡拉下到頸部的位置
那是一雙經過重重磨練、有如鋼鐵般冷酷的眼神。
慘了,這是我立即的直覺。
並不是我想到該做些什麼,而是我的腳不聽使喚。當一個人被逼急、思緒不暢通的時候,反而會做出最適當的判斷;此刻的我就是這樣。我將手上拿著的蕃茄汁從關西腔男旁邊傾倒在他的胸口。
「——哪哇啊啊啊啊啊。」關西腔男發出奇聲異吼,而戴環男子被嚇到往後跳了回去。就在這一瞬間,我衝入雙方人馬中間。
「啊啊對對對對對不起,你沒事吧?」
自己也發現自己講話的速度變得超級快。
「弄濕了嗎?應該弄濕了吧真是抱歉我會賠償你的所以請你跟我到外面,到外面去!」
「等……哇!別推我啊!」
我像個相撲力士般拚命將關西腔男推到入口處。「混蛋!等一下!」但後面再度形成的人牆阻絕了戴環男子的怒吼聲。當我倆推開厚厚的一面防音門時,連關西腔男都笑著跑了起來。
我們一路逃到竹下通的松本清藥妝店前,跑進了小巷道才終於放慢腳步。
「鳴海?你叫鳴海嗎?那算姓嗎?啊,是名字喔。我叫煉次,寫起來很像下次會在東邊找到黃金的意思。所以我才會回到東京來。」
實在不懂他的解釋方式,但也沒辦法吐槽獨自哈哈大笑的煉次哥。
「不過話說回來,鳴海救了我一命。」
「這個嘛……我也不算是救了煉次哥。其實應該是救了對方才對。」
煉次哥忽然愣住,接著將太陽眼鏡推到額頭上。我一邊將手臂上的汗擦在大腿的牛仔褲上,一邊問:
「你本來準備賞他一記頭捶吧?」
「你怎麼知道?」
「通常如果想稍微把防風型墨鏡移開,應該會像你現在這樣放在額頭上吧?並不會特地把它拉到頸部的位置。」
何況我還聽到什麼打斷鼻樑之類的話。如果有人在那裡受傷,我會很困擾。
「喔——!喔——喔喔!」
煉次哥不斷地撫摸著我的頭。請你不要這樣了,好丟臉喔。
「我還真是惹人厭哪!」
其實讓我真正想阻止打架的原因,根本不是那麼細微的想法,而是從煉次哥眼神中流露出的殺氣。雖然看到他現在笑得不亦樂乎,我還會心想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其實我啊,超容易動手的。」煉次哥解釋。「所以原本想說要活得更有品味一點。心裡面下定決心,再怎樣都不可以出手,結果下意識地卻變得腳跟頭不聽使喚了。真是沒用啊!」煉次哥哈哈大笑。他還真是個危險人物。
接著,我向他說明會賠償他的T恤——「是喔!那我們這就去買吧?我好久沒逛原宿了!」結果他竟然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不,那個……雖然以加害者的立場無權這麼說,但一般不是都會客氣拒絕的嗎?
沒想到狂逛了五、六間服飾店試穿了一堆衣服後,還叫我買三件新衣給他。
「多謝啦!能不在乎東西價錢逛街,真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煉次哥身穿著全新的橘色襯衫走出店面,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我可是拚命地說這些昂貴服飾「完全不適合啦!」力勸他不要買,結果還是沒能保住錢包。
「在這世上排名第三幸福的事就是花別人的錢買東西。」
這句話感覺好像在哪裡聽過,所以我歎了口氣並不加以理會。
「排名第二的就是花別人的錢吃東西。」
「我並沒有問你。」
「然後咧,排名第一的就是花別人的錢去迪士尼樂園玩。」
「為什麼?你是怎麼推導出這種結論的?」
「都好不容易回到了東京,實在應該去玩一玩。」
「都已經七點了耶,請問你以為迪士尼樂園是在哪裡呀?」
「在美國加州不是嗎?」
「那你提好不容易回到東京做什麼寸」
「很好很好,吐槽的默契越來越合了喔。」
「在研究吐槽合不合之前,請先讓話題合一下好不好!」
煉次哥完全不理會我的憤慨,反倒說什麼「去喝個茶吧?我請你。」由於天氣熱得要死,渴得要命,所以我決定接受他的恩惠。應該說——要想辦法賺一點買衣服的本回來,而且也待打聽他到底和平阪幫有什麼樣的關係才行。
我們沿著原宿周圍繞了一會兒,夕陽西下時好不容易才在人潮正多的羅多倫咖啡找到兩人座的位子。
「弄髒的衣服,需不需要幫你拿去送洗?」
被我用果汁搞得髒兮兮的衣服被放入紙袋中,現在正擺放在桌子底下。因為白色的布料整個被染成紅色,怎麼看都覺得不要自己清洗比較好。
第五節
「沒差啦,不用那麼在意。」
「真希望你是在一個小時前發揮現在的善良。」
「那你就不會買衣服給我了啊!」
說得也是喔!我早就知道了!
「這間店換我請你,你愛喝什麼、愛吃什麼,隨你點。」
你在羅多倫跟我說這些實在也……不過,看來這個人並不是小氣鬼,大概只是金錢觀念有很大的偏差而已吧?
「剛才你好像也打算請那三個來找碴的人喝酒吧?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俗話說『一生難得逢知己』不是嗎?想說要珍惜相遇的機會啊。」
「怎麼看都像是來找你打架的吧?請你不用太珍惜這種相遇!」
然而就左這時,煉次哥藏在太陽眼鏡下的眼神感覺變得柔和許多。
「每種相遇都是重要的——有個人曾經這麼跟我說。」
感覺好像突然洩了氣。看著自己反射在煉次哥眼鏡上歪斜的倒影,我輕輕地用雙手交握住冰咖啡。
「我啊,什麼東西都會馬上搞丟……」
煉次哥用一種不知是在笑還是在抽搐的表情說明。
「雖然大部分都是自己的錯——記性超級不好、金錢觀念又差。以前住在東京時的朋友一個都沒了,所以現在才會反省。以前完全毀壞的友誼就算了,只是如果不是那樣,就希望見到面時候能夠當個朋友。」
他怎麼能用那種感覺我心已死的口吻敘述這麼善良的想法呢?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就算了』。」
我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嗯?」
感覺煉次哥直直望著我看,讓我不得不將視線落在冰咖啡的表面上(我怎麼會說出呢?自己也不懂。
「只要還活著……就沒有東西是會完全毀壞的。」
「……應該還是有吧,像我已經好幾遍都……」
「不會的。」
只要還活著,就算外表變得再不一樣,都還是……
「真是個怪傢伙。你幹嘛在剛認識的人面前這麼堅持啊?」
說得沒錯。連自己都這麼認為,害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拚命用吸管攪拌起冰咖啡。話說回來,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進來羅多倫的?對了,不就是為了向這個人打探他和平阪幫有什麼關係的嗎?所以才會——
接著煉次哥的聲音和我的思緒重疊在一起。
「如果是這樣,那乾脆我跟鳴海就試做個朋友吧?」
我把頭抬了起來,煉次哥則是露出一副心懷不軌的笑容。
「我可是個無賴喔,這種友誼大概一個月就壞掉了。」
就在這時,我彷彿從防風型墨鏡下的眼眸中探出一絲絲寂寞,結果只能用無力的笑容回應他。
「跟你講真的,雖然嘴巴說什麼一生難逢知己,但我真的是個窩囊廢。再狠的事我都幹得出來耶!如果這樣你都還說不會壞掉,那就試做朋友好了。」
「不,那個……」
為了找到適當的回應台詞,我把手臂交叉在胸前,並交換了好幾次。
「朋友應該不是拿來『試做』的吧?」
「說得也是……」煉次哥露出苦笑。「是我錯了。忘了剛剛的話吧!」
「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要嘗試或怎樣,直接當不就好了嗎?」
就很平常地在這裡交換電話號碼不就好了?就當朋友不就好了?就在我想說出這個想法時,煉次哥的目光往上移動,隔著我盯著入口處看。接著他的嘴角顯露出不悅的表情。
當我回過頭時,玻璃自動門開啟,陸續出現幾名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前面兩名男子手指向我們這邊,對著後續人馬發號司令。是剛才那群戴環男,而且應
該是找了人來助陣,感覺人數變多了——當我警覺不對的瞬間,有個黑影已經過我身旁。是煉次哥。
這次根本就來不及阻擋了。煉次哥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有夠囉唆的。」當我跌跌撞撞地想要站起來時,戴環男已經揪住煉次哥的胸口。緊接著發生了什
麼事,卻是被煉次哥壯碩的臂膀給擋住而沒能看見。
只是店內傳出了鈍重的聲音,接著只見戴環男無力地倒靠在煉次哥身上,然後整個人倒臥到地面。店內響起了尖叫聲。
「你這混蛋想做什……!」
這次我清楚看見煉次哥面對另一名男子,揮拳擊中對方的臉。一群惡煞發出怒吼向前撲了過來,卻被煉次哥咻地一聲給撂倒,臉上滿是鼻血。更令人驚訝的
地方,就是煉次哥居然在這種時候還有餘力將歪一邊的桌子給扶正。
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的我,卻感受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懼感。
這種打架方式——強到這種地步,好像……在哪看過?
當倒臥在地面上呻吟的惡煞們打算站起來時,煉次哥把頭轉向店門口。玻璃門外頭有幾個深藍色的人影,是警察。
「糟糕!」
煉次哥踩過自己撂倒的惡煞的頭,衝向在遠方觀看的圍觀人群中,接著就從通往側面巷子的專用出口跑了出去。他的腳步聲被關上的自動門阻絕,這時店內
傳回了極大的吵雜聲。當看見穿著制服的警察從門口走進來,我也毫不猶豫地決定馬上逃跑。正要走向出口時,腳似乎絆到了什麼東西。
仔細一看,原來是放在桌底下的紙袋。
第六節
逃離羅多倫後,我就直接前往Livehouse,突然覺得自己還滿帶種的,畢竟我的長相說不定也被那群戴環惡煞們記住了。但原本是為了工作而來,卻到現在
還沒拍到半張照片,所以不得不再跑一趟。
場內的觀眾看來換了一批,舞台上已經是下一組樂團在表演了。我獨自一人躲在擁擠而充滿熱氣的角落,背靠著牆壁,讓自己隨著奔騰的音樂漂流,無力地
按下幾次數位相機快門。
我的視線落至地面——紙袋裡裝著煉次哥的衣服。這該怎麼辦是好?我又還沒有間他的聯絡方式,沒辦法還給他了。可是……
將衣服取出來攤開,白底的T恤只有袖口和衣領是黑的。肩膀、背部、側腹部等位置上都印有和風圖案。黑色和紫色以不規則的放射狀散落。感覺很奇特的
花紋,這是什麼?好像也不是煙火,印象中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圖案。邊想著邊用手指沿著花紋描繪,才發現原來這些不是印上而是繡上去的。真是令人吃
驚,這麼複雜的圖案根本數不清到底是用了幾條線繡出來的,我想這件衣服應該滿貴的吧?
為了有緣再相見時能還給他,應該先拿回去洗……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令我有點驚訝。我還想見到那種人?是這樣嗎?不知道。
他真是個怪人。不過我認識的朋友中不怪的人占極少數,還真是悲哀。然而煉次哥怪的方向又大為不同。嗯,就是怪得很偏又很危險。感覺像是強酸和強鹼
同時被擺進同一個玻璃瓶,中間只隔著一張薄薄的紙。雖然和他相處的時間很短暫,但心情總是非常不安定。
總之,他確實是一名住在暴力世界的居民,是個沒事最好不要靠近的人。
然而,為了將精神集中在演奏上而硬是抬起頭來觀看著舞台,卻突然發現耳裡完全無法容納任何音樂,腦海裡不停在回想著那誇張到不行的關西腔、隱藏住
洪水猛獸般眼神的太陽眼鏡,以及似乎很容易親近的親切笑容。
結果還是沒能問出他到底和平阪幫有何關係。不過如果真有什麼關係,我想不管希望或不希望,總有一天會再遇見的。
到時候的我還能繼續說出還沒說完的話嗎?
雖然是到了很後來才知道的事,但看來我倆的相遇並非巧合。所以後來真的就和煉次哥再度相逢了——而且是以比我想像中更奇妙的方式。
隔天起終於正式進入暑假了,但我的日常生活似乎沒什麼重大改變,唯一不同的就是出現在「花丸拉麵店」的時間提早到中午左右而已。
明明是夏天,但客人卻多到排到店外去。雖說最近的湯頭味道進步了不少,造成不小的話題,但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冰淇淋。
「我只要一份柚子冰沙。」「巧克力薄荷冰淇淋。」「我要香草口味。」
「我們是拉麵店!」明老闆站在櫃檯後面對著老客人大吼大叫。「先給我點個拉麵,這樣我就附贈冰淇淋當甜點。」
「我們也開始賣中華涼面和沾面了喔!」
彩夏滿頭大汗地邊上菜邊洗碗,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老頭們也跟著笑了出來,並開始點拉麵類的餐點。這兩人的默契真是不錯,跟某個只會試吃的無能尼
特族預備軍差很多。別再叫我預備軍了!我一邊吐槽自己一邊打開廚房後門,接著踏進了充滿熱氣的廚房裡。
「衣服洗完了沒?」
廚房盡頭的走廊、客人看不見的位置上堆起了一道布偶牆,愛麗絲就站在牆的後面以帶點刺的語氣詢問。
「啊啊,嗯。再等個三十分鐘就好了。」
「你應該沒有偷看或觸碰洗衣網裡面的東西吧?」
「就跟你說不會嘛!」
自從愛麗絲上次掉落洗衣槽以來,她就開始很在意這類的事了。但由於身高不足以操作洗衣機,所以現在都是她自己將要洗的衣物放進洗衣網中,然後丟入
洗衣槽裡,算是進步很多了。而我則是趁著這時候去更換床單和打掃房間,結果她就以「我絕不會讓你將我的好友們拿去洗的!」為理由,把布偶軍團全都
搬進了拉麵店來避難。
「可是你曬衣服的時候要怎麼辦?」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疑問。
「我自己會曬。若是交給你做不就會觸碰到衣物了?」
是啊,話說得是沒錯。但就算丟進烘衣機,包在網子裡面應該也不會幹吧。
「那我就早點出門了。因為今天要去的地方很遠。」
「今天又想趕快開溜了是嗎?」
抱著兔子布偶的愛麗絲跪坐著靠了過來,眼神中透露些許疑慮。
「嗯……還有什麼事嗎?」愛一麗絲緊抱著布偶,蹲著跳來跳去。好個靈巧的傢伙。「你是我的助手吧?不是還有許多重要的任務?例如幫我把Dr.Pepper
的拉環拉起來之類的。」
「傷腦筋耶。還是說我乾脆先把冰箱裡的罐子全都打開?沒啦沒啦,我開玩笑的。」
愛麗絲面紅耳赤地隨手要拿起擺在身旁的啤酒瓶丟向我,卻因為重量而向後傾,我只好急忙轉移焦點。
「那個……彩夏,你有空的時候就到愛麗絲那兒露個臉好嗎?」
「為了自己偷懶而拜託彩夏,你還真是脫線!就算是植物菌質體都還比你有自主性!」
愛麗絲拍打著走廊的木製地板。植物菌質體應該是種寄生菌的名字吧?我還真是常被拿來和許多東西做比較啊。
「那、那個……非得我才行嗎?」
「非、非得你才行!?是……是誰這樣說的!」
居然激動到布偶牆應聲崩塌。為了不讓布偶滾落到廚房內,我一邊撿起它們、一邊從愛麗絲身旁溜走。到底是怎麼樣嘛……
「好了,我懂了!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當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學會如何自己拔掉澡盆的拴塞、如何綁垃阪袋、如何摺好我的睡衣了!今生今世你再也
不會有工作可做了!勸你趕快去勞保局聆聽如何提領失業保險的說明會!」
你連這種事都不會做?我什麼時候加入勞保了?雖然心裡有許多的話想反駁,但因為彩夏一直用眼神向我示意,我也只好閉上嘴巴默默回到了廚房後門。
「過了中午最忙的時段我就可以照顧她了。只不過……好像還是非得籐島同學不可吧?」
為什麼?由誰來送Dr.Pepper還不都一樣?
正打算走出廚房,我又被明老闆給叫住。
「今天又要去哪兒鬼混了?上野?啊,那剛剛好。有個地方順路幫我去一趟。」
「是在上野嗎?」
「不,在北千住。」
這哪裡叫作順路啊?北千住到上野根本不是「順路」的距離耶!
「你有什麼意見嗎?還不就因為圍裙被你搞得髒兮兮破破爛爛的,不用新的根本不行。新訂做的聽說已經好了,去幫我拿回來。」
當我正想反駁為何為了區區一條圍裙得去北千住時,明老闆硬把一張紙條塞進我的手掌。上面寫著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若木手藝店」的店名。
「是我朋友開的店,特別訂做的。雖然他說會寄給我,可是我今天就想拿到,你去拿回來。」
我從廚房後門被推了出來,眼前的門立刻又被鎖上。
第七節
「若木手藝店」就位在北千住站前、丸井百貨旁邊的矮小建築二樓。聽到手藝店三個字,我還以為是時尚飾品店的延伸之類,然而一踏入店面後就看到入口
兩側聳立著高達天花板的巨大木櫃,裡面擺放著各式各樣的亞麻布和麻質布料,反而更像批發商。
擺放著緞帶和繡線的區塊跟我想像的差不多,聚集了一群女孩,感覺很熱鬧。這裡好像不該出現像我這種人,為了不讓顧客們察覺,我盡量沿著木櫃的邊緣
走向店內。
櫃檯另一側站著一名身穿繡有店章圍裙的年輕老闆(應該是吧),是個剪著一頭俐落短髮、適合戴眼鏡的清秀美男子。原來如此,確實是很受女性歡迎的模
樣。難怪從剛才就有一群像是高中生的女生,不時在偷看櫃檯。雖說生意好的理由應該不止這樣——我邊想邊靠近櫃檯,忽然發
現到有名男子正隔著櫃檯和老闆說話,害我整個人僵掉了。
「……跟你說過,中國風花紋太細緻,根本沒辦法裁切拼貼。」
「那用雷射繡如何?我們店裡也有。」
「可以用千鳥繡針法嗎?我可不想快完成時還得跑來好幾趟——」
正在說話的男子話說到一半抬起頭來。當我的目光和那野獸般的眼神交會時,我早就忘記這
裡是手藝店,只覺得自己會被殺掉。
「第……第四代?」
「……你這傢伙……為什麼會在這兒?」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少年黑道幫主,還是因為事出突然而臉色略顯鐵青,只吐出了這兩句話。而老闆則是一臉好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
「這個、那個……呃、咦?那個,我是被明老闆叫來的。」
想當然先恢復理智的是第四代。接著他面露凶光靠了過來,完全無視於老闆呼叫他「小雛?」的聲音,直接一把揪起我的衣領,然後將我整個人拖到櫃檯後
的門外。
「等……第四代、好、好難過……」
被拖到陰暗又悶熱的樓梯間時,我終於被甩到牆上遭到解放。
「你來這兒做什麼!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店?」
「沒、沒有啦。就跟你說是明老闆拜託我來的。」
「啊啊……原來是明老闆。可惡……」
第四代露出一副好像將整根煙都給吞了下去的苦澀表情。
這個人表面上有如深處在水泥森林中的「SniperWolf」(寫到這裡自己都覺得好笑)般冷酷,私底下卻有著喜好縫紉的可愛一面;不但得拚命對部下隱瞞
,還每次都被愛麗絲等人當作笑柄。
「聽清楚,這間店的事千萬別跟任何人講。」
第四代抓住我的領口,而他說的話就如一把尖銳的刀般的頂在我的腹部。
「……還有誰知道呢?」
「只有明老闆。」
這真是傷腦筋。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好像都以為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其實我只是不會主動說別人的事,但聽人說話時卻常因為自言自語而透露思緒。
「你敢說出去我就殺了你。」
「我、我知道啦……」
「辦完事就趕快給我滾!」
「小雛,你在做什麼?不能給客人造成麻煩喔。」
聽到了呼喊聲。第四代放開我並轉過頭去。後門開了條細縫,老闆從細縫中探出頭來。
「這位小朋友是……?剛好像說是明老闆怎樣的?一
老闆面帶微笑地這麼對我說。
「總之先進來店裡吧,這裡好熱喔!」
雖然聽到老闆稱呼第四代叫「小雛」已經很令人吃驚了,更令人驚訝的是第四代居然尊稱對方「善喜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尊稱別人。
「愛麗絲那只布偶的眼睛真的找不到,縫線也都破爛不堪,必須徹底翻修才行,所以我才來請善喜哥幫忙。」
我們幾個人膝蓋碰膝蓋地坐在櫃檯後面凹進去的空間,從店內是看不見我們的。工作台上擺放著在箍繡花環上正布製作的刺繡布,以及插滿五顏六色針線的
針插。
「距離這麼遠,小雛還是常特地跑來。」善喜哥笑著說。因為他還得顧著店裡的生意,所以就坐在可以環顧整個店面位置的椅子上。
「因為很多布料跟縫線只有這裡才買得到。」
第四代鼓著腮幫子略顯不悅,雙手塞在牛仔褲口袋裡。
「我想應該不至於吧?去市中心找應該都找得到,像湯澤屋之類的店。」
「沒差啦,在哪買還不都一樣。」
我緊盯著兩人心想:他們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善喜哥的皮膚真是好到不行,所以根本看不出實際年齡。從眼尾給人的感覺,應該差不多二十歲後半吧?雖
然很迷人但沒有太多的性感。如果拿宏哥的美貌比喻成香檳,那善喜哥大概就是天然氣泡礦泉水吧?但一旦他露出微笑,就會令人感到心頭小鹿亂撞。
「那個,籐島……同學?是吧?」
「咦?啊、是的。叫我鳴海就好了,大家都這樣叫我。」
「為什麼小雛都叫你園藝社的?你們是什麼關係呢?」.
「啊——這件事說來話長。」
「你應該不是幫眾吧?看起來好像是高中生的樣子。」
我猛點頭回應。善喜哥給了我燦爛的微笑。
「小雛從以前就沒什麼朋友,不是一起做壞事的,就是笨蛋手下。所以像鳴海小弟這樣的朋友算是很難得的。」
「善喜哥,別再說了。我和園藝社的不是那種關係。」
第四代極力撇清。
「不是那種關係?那是哪一種呢?」
「這傢伙可是愛麗絲的助手,愛麗絲就是我跟你說過那個專門收集情報的小鬼。因為之前有些恩怨情仇,順其自然就舉杯結拜罷了。」
「舉杯結拜?咦?剛不是說他不是幫眾嗎?」善喜哥露出疑惑之色。
「……是結拜兄弟。」
「就朋友嘛。」
「跟你說不是,是結拜兄弟!」
「那關係比朋友更親密了。」
看著像隻野獸般怒吼的第四代站了起來,善喜哥忍不住笑出聲。當第四代想要再次反駁時,櫃檯另一邊傳來女高中生的呼叫聲,善喜哥立刻轉身過去。這時
,第四代用一種像是磨好的刀般尖銳的眼神怒視著我。
「你少給我多嘴。」
「在講話的大多是第四代和善喜哥……」
善喜哥很快地又回過頭來。坐在位置上一下顧著客人、一下又和我們聊天,簡直就像是澡堂的掌櫃。
「女生們一直在注意小雛喔!我跟她們說你就像是我弟弟。」
「你又在那兒胡說八道!」
「但也沒差太多吧?」善喜哥推了第四代的肩膀一把,又笑了起來。野狼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凶狠了。
「那……那麼說-!善喜哥也算是我的大哥了喔?」
原本希望能緩和當時氣氛而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竟然是天大的失策。不僅是第四代,就連善喜哥都整個人傻住了。
「對對對對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急忙將腿給縮了回來,卻被第]代猛力地踩住。
「啊啊、沒有啦,我不是這個意思。小雛,你也不要再使用暴力了。真是的,你從以前就是嘴巴和手腳全都一起出動的傢伙……」
「我就是活在必須拳打腳踢的世界裡。」
「鳴海小弟,這傢伙雖然現在這麼自大,其實以前也有很幼稚的時候。明明就很喜歡布偶,可是玩抓娃娃機的技術又超爛,還邊哭邊跑來借錢過。」
「我才沒有哭!別再說了!」
「還有啊,他以前酒量超差——」
善喜哥一個接一個地說出有關小雛的驚人爆料,我只能陪笑臉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只好膝蓋併攏正坐,輪流看著兩人的臉孔。這兩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善喜哥是待過平阪幫的前輩嗎?可是我記得在這個幫派裡,第四代就是第一代的幫主呀?
「小雛,可以告訴他我們真正的關係嗎?」
「少開玩笑了!」
「有什麼關係嘛……」雖然善喜哥露出苦笑,還是毫不在意地脫口而出。「跟你說,小雛以前的女朋友很喜歡縫紉,而且還是我們店裡的常客。」
原來第四代有女朋友喔?咦?啊?當、當然有女朋友並不奇怪,可是真的完全無法想像。完全無視於第四代臉上一副「叫你別講了!」的不悅表情,善喜哥
依然滔滔不絕。
「小雛是因為女朋友請他幫忙,所以經常光顧本店。後來受到女朋友的調教,小雛也開始玩起了縫紉。現在他是本店的常客。」
第四代呼的一聲歎了口氣,並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園藝社的,待會兒我一定會把你扁到失去記憶為止。」
被告知如此駭人聽聞的恐怖訊息,害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該立刻拋棄被指派的工作馬上逃跑。如果真那麼做,回去也一定會挨明老闆一頓揍。搞不好不只記憶
消失,連性命都沒了。
「啊,明老闆的委託嗎?圍裙是嗎?已經好了。對對,你是為了這個來的。小雛啊,你可以幫我去後面拿一下嗎?」
第四代口中唸唸有詞,接著從店內拿出了用塑膠袋包裝好的圍裙。
「我稍微修改了一下店章的圖案。你順便幫我跟明老闆說,如果布簾也要重做,可以算她便宜一點上
「……啊,原來這是善喜哥設計的呀?」
「沒錯沒錯。」
看似平凡的店,東西弄得卻頗有品味。看著這個在全黑的圍裙上十分顯眼的設計,讓我感到有點佩服。
「東西拿到了就快給我滾回去,你的重點應該是去上野辦事吧!」第四代面露凶光,踹了我的脛骨一腿迫使我站了起來。
第八節
第四代的深綠色瑪莎拉蒂車就停在大廈旁的收費停車場內。後座上坐著一尊用厚實緩衝材料包著的小熊布偶,若不知這是怎麼回事的人看到,大概會大笑特
笑一整周吧?
「你應該不會載我到上野……之類的吧?是是是,我知道。」
「哪有時間晃到上野!」
當我正打算走向車站時,第四代口袋裡的手機響起。接聽手機的第四代臉色越來越凝重,我也無法視若無睹地離開那裡。到底怎麼了?
「園藝社的,計劃變更。上車!」
第四代將手機塞進口袋,顯露出滿臉的不悅,接著立刻坐進了駕駛座。
「呃?咦?」
「總之快上車!livehouse那邊先取消,我之後會再去跟他們道歉。」
「發、發生什麼事?」
我繞到副駕駛座,邊繫上不熟悉的進口車安全帶邊詢問第四代。
「我們幫派有人在赤阪惹事了。就是下個月要辦演唱會那裡。」
我代替正在開車的第四代,用手機和幫眾及愛麗絲聯絡並下達指令。
「嗯,對啊,影帶待會兒電線桿會拿過去,你就先分析一下吧。咦?莉莉魯?那只熊布偶嗎?啊……嗯嗯……這個……」
「告訴她材料都已經拿到了,明天就會修好!現在這邊可沒空擔心什麼鬼布偶!」第四代在駕駛座上發出怒吼。
『居然說我重要的莉莉魯是「鬼布偶」!難道第四代憂心幫派的心情和我憂心好友的心情有什麼差別嗎.』
我似乎感覺到在電話另一端的愛麗絲正披散著長髮暴跳如雷。
「你對我說這些,我也很困擾……」
兩人隔著我的頭叫罵了一陣,接著通話便斷了線。這時車子剛好要上首都高速道路,加速產生的慣性把我整個人壓坐在座椅上,一旁平均時速應該有一百公
裡以上的轎車紛紛急速向後飛去。
我偷瞄了駕駛座一眼。原本第四代的面無表情就像玻璃斷面般混濁,現在卻換上了野狼兇猛面貌。到底該不該開口呢?我猶豫了好一陣子。
位在赤阪的大型Livehouse原本是整個企畫案中的主會場之一,結果據說有十幾個穿著黑色T恤、聲稱是平阪幫的男子闖入,並強迫店家讓他們看工作人員休
息室,當工作人員以沒有預約不能進入為由拒絕時,他們竟然就使用暴力。這群暴徒犯案後立刻逃離現場,不知道該不該算是幸運,場地工作人員尚未報警
處理。這應該是平阪幫的惡名所幫的忙。由於害怕不知會再遭到怎樣的報復,只好在報警前先聯絡幫主。
我腦海中頓時浮現「怎麼可能?」的想法。就算平阪幫的幫眾再怎樣愚蠢,也不至於在這麼重要的時節點做出丟幫主臉的蠢事——應該說根本不可能有這種
事,這群人大概就連會場是在哪兒都不知道才對。
「……石頭男說已經召集所有人到事務所了。」
我滿懷恐懼地回報。
「那邊無所謂。」第四代用僵硬的聲音回答。「現在直接去愛麗絲那裡。」
愛麗絲那裡?我再度盯著第四代的臉孔。
案發現場的監視錄影帶裡有暴徒們的影像,是宏哥靠關係想辦法立刻收回的。現在影片正交由愛麗絲分析中。到底是誰做出這種事呢?
這時,我終於發現到一件事。原來第四代完全不覺得那是自己手下做的。如果懷疑自己人,根本不需要透過宏哥回收影帶,直接把所有人叫來詢問就好了。
就是因為不懷疑自己人——所以才會委託偵探。
當我回神時,瑪莎拉蒂已經開下首都高了。穿過沒有塞車問題的捷徑,進入了熟悉的市景小道中。夏目的艷陽才正要西斜,而道路兩側的矮小大廈延伸出濃
濃的短影,街道上往來著露出肩膀和大腿的女生們,來回穿梭在服飾店、咖啡廳及畫廊等林立的街道上。第四代稍嫌粗魯地駕駛著瑪莎拉蒂,週遭的人們皆
投以異樣的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台車載著未爆彈經過一般。
接著第四代將車子塞進了位於死巷前的收費停車場。走下車時,炙熱的柏油味彷彿和腋下的汗水混雜在一起般黏在肌膚上。我倆朝著位在道路對面的「花丸
拉麵店」布簾跑了過去。
向明老闆簡單地打聲招呼後便沿著緊急逃生梯上樓,拉開NEET偵探事務所的大門。一踏入冷到不行的房間時,甚至還因為溫差而感到暈眩。
「真的找到莉莉魯眼睛的替代品了吧?若是他那深邃而令人愛慕的琥珀色光芒無法恢復,我可是不認帳,在裝上去之前先給我瞧瞧。」
愛麗絲坐在床鋪上回過頭來詢問,眼睛雖一直盯著第四代,但敲打鍵盤的手指卻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第四代歎了口氣,接著從口袋中拿出了裝在小塑膠袋
裡的扣子,偵探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後又轉頭回去緊盯著螢幕。
「你到底分析完了沒?」
第四代毫不客氣地走進寢室,雙膝直接跪在床鋪邊緣,一同觀看著其中一台螢幕。我想那應B該是監視器所拍的,螢幕中顯示出粗糙的黑白影像——一群黑T
恤男的背影。其中一人面朝監視器,可以看見胸口上的白色標誌。圓弧中間有隻鳳蝶,是平阪幫的代徽。由於影片沒有聲音,雖然看見一群黑T恤男攻擊場
地工作人員和若干年輕人、將他們擊倒在地,心裡卻感到此景很沒有真實感。
床鋪上攤開著一件目前平阪幫實際所穿著的黑色T恤。
第九節
確實是相同的東西。也就是說:
「雖然畫面如此粗糙,但還是能將它分析後重疊做比對。」
愛麗絲以平淡的口吻說明,第四代則是點頭回應。就連我都發覺到了兩件事——和義兄互看了一眼,我倆以沉默代替確認這件事實。
代徽確實是真的。這的確是平阪幫的制服沒有錯。而且——
穿著衣服的這群人根本不是幫眾,全都是沒見過的陌生臉孔。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第四代從口袋中將手機掏了出來。
「……嗯嗯。看過影像了。不用,沒必要集合起來問,不是我們幫派的問題……我知道……都不見了是吧?那鑰匙呢?……喔,嗯嗯,知道了。我會拜託少
校去調查。現在愛麗絲正要做傳單,一定要把這些傢伙揪出來。」
第四代結束了通話,從他收起手機的動作,我終於感受到他心中的動搖和忿怒的徵兆。到目前為止,第四代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懷疑部下的心態。為
了壓抑住這情緒,他的臉一直保持著沒有表情的狀態。但是現在——這項負擔沒有了。
「是石頭男……打的嗎?有聽到一點聲音。」
第四代點頭回應。
「你還記得我們大廈二樓的庫房嗎?」
就位在平阪幫事務所的下面一層樓。我曾經兩次踏入該處,而且兩次都是為了些沒什麼意義卻又令人無法忘記的儀式而去的。
「我們原本收在那裡的T恤備品消失了。」
我盡可能安靜地吞了吞口水。絕對錯不了。這是有計劃的犯罪。很明顯地,有人想要栽贓給平阪幫。
「誰還握有那裡的鑰匙呢?」
愛麗絲背對著我們詢問。
「只有我——」
第四代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斷掉。正打算要說出來的話忽然變得不幹不脆,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第四代?你怎——」
「沒什麼!」.
第四代用力搖頭回應,直接將我的聲音壓了下去。
「我也要借用少校。我要調查對方侵入的路線。竟敢看不起我們。絕對要找到而且把他們給揪出來!」
第四代留下我和愛麗絲,獨自離開了偵探事務所。一時之間,我的周圍只環繞著老舊冷氣發出來的吹風聲,以及混雜在其中敲打鍵盤的聲音。
當我回頭時,愛麗絲正好也停止打字的手轉頭過來。兩人忽然眼神交會,愛麗絲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因而低下頭望著我的膝蓋。
「還要繼續……接受第四代委託的工作嗎?」
「嗯……為什麼問?」
「又是暴力事件,有不祥的預感。有一種我無法阻止的悲傷……彷彿聽見那交織成美麗世界裡的縱線和橫線遭到浸蝕、腐蝕的聲音。」
雖然我聽不到她所說的聲音,但卻看見蘊藏在愛麗絲眼中的東西。像是死人肌膚顏色般的無力感。
「況且,這次的事件,很明顯能感受到對於我們友人的惡意中傷。」
「……嗯。」
沒錯。先前的事件,結局都是以令人毫無插手餘地的悲劇或喜劇收場。站在舞台上的只有迷途的人以及小丑而已。
但這次的事件卻不一樣。
有個人刻意想要傷害他人。光想到這裡,便不禁感到戰慄。
「即使如此你也要——」
話說到一半,愛麗絲把頭轉向側面。
「哼!對於一個眼裡只有高額日薪的拜金主義者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已經知道了。」
「不是啦,我也不是為了錢在做。」
「在我們事務所打雜確實都沒給薪水,隨便你如何輕忽它都沒關係。即使如此,我也不會給你固定薪資的,我也有身為尼特族的矜持。」
請您不要再有這種矜持了,把它丟掉吧。只是她到底為何如此生氣呢?我第一次看到這麼自暴白棄的愛麗絲。我悄悄爬上床鋪,轉進愛麗絲的視線範圍內。
「呃……我也覺得愛麗絲很重要呀?」
愛麗絲的臉龐就像是在萬花筒裡面丟入一片玫瑰花瓣一樣,瞬間擴散成一片紅。
「……你、你、你、你說什麼!?」
愛麗絲跳起來好幾次,並且甩著長髮往床鋪後面退去。
「你、你你你、你到底在做什麼!?突然說些奇怪的話!」
「是愛麗絲說不可以輕忽你的啊?」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啦?愛麗絲用大量的布偶在我們之間堆積出一道圍牆,並且在後頭不斷地咆哮。
「重點是你這個人,連自身的安危都隨便看待,哪還有權利可以擔心別人呢!」
「啊啊……對不起。每次都讓你擔心。」
「我今生今世並沒有擔心過你!」
布偶築成的圍牆就此崩塌。
「聽、聽好!我最掛念的只有花在你身上的投資是否能徹底回收這件事!你的債務可是先用薪水抵銷的,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我沒有忘記啦。嗯,別擔心。」
我撿起了滾落床鋪下的兔子和海豚布偶,把他們放回愛麗絲身邊。
我可是偵探助手。為了這個地方、為了這名身材嬌小的偵探,必須把身體裡所有的鮮血都擠
出來使用才行。
愛麗絲那即將潰堤的雙眼直瞪著我,立刻又轉頭面向鍵盤。烏黑的長髮隨著頭的擺動飄了起來,輕柔地拍打我的手背。
緊接著螢幕上跳出顯示應用軟體執行完畢的對話視窗,就在這時,印表機安靜地啟動,依序列印出印有嫌疑犯們照片的通緝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