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人類為什麼迷醉於暴力 文 / 熊培雲
當報紙沉醉於這種罪惡的描摹,使之成為人們每天必須經過的「殺人櫥窗」,其對暴力與血腥的過度渲染使人們漸漸失去了同情心,變得麻木。
6月24日,廣州市番禺區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位女子在自己家的別墅內被謀財害命。除了歹徒的猖狂,當地某家報紙對這起兇殺案的報道同樣讓我震驚。想必是為了給讀者帶來視覺衝擊,該報特意為《千萬富婆番禺別墅遭砍脖》一文,製作了兩張三維圖片摸擬兇案現場。一幅是歹徒舉刀朝女子的脖子上砍去,另一幅則是該女子倒在地板上的情景。血從裂開的脖子與捅破的腹部流到了地板上。如此精雕細刻的一篇新聞,只為襯托文中那一行字———「據知情者說,譚某的腹部和脖子上各被砍一刀。」
一方面,對這種為了取悅讀者而製造出來的血腥場景,我充滿了厭惡。然而,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承認,對血腥與暴力的餵養是中外許多媒體共同追求的一個東西,它們背後有著強大的文化與心理的支撐。
人類為什麼迷醉於暴力?在此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傳播學家L·弗林特在《報紙的良知》中為我們轉述的他從一位新聞協會高官那裡聽到的一件趣事:
有10位牧師拜訪一位主編,抗議他在頭版盡登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忽略更有意義的大事。這位主編的回答是:「這間屋有兩扇門。如果我告訴你,一分鐘之後,埃利奧特校長會從左邊的門進來,詹姆斯·J·傑弗裡斯(美國重量級拳王)會從右邊的門進來,你們當中的9個人會看著右邊的門。」
這位官員由此解釋:獲得世界冠軍的拳擊手要比一位大學校長有吸引力,是因為冠軍拳手訴諸了我們內心的原始慾望。美國的文明和文化仍然比較新,上面的油彩還沒干呢。僅僅幾個世紀之前,我們的祖先還是野人,每個人都為保護自己的女人、孩子和食物在和同伴打仗。
應該說,正是出於對觀眾「血腥審美」的迎合,許多大眾媒體更熱衷於描述死亡的過程與場面,而不是探究死亡發生的原因。有些時候,甚至死亡的人數也是不重要的,比如,對電視媒體來說,「鯊魚殺人」就要比「椰子殺人」更能吸引觀眾。即使統計表明掉下來的椰子每年在全球範圍內導致的死亡人數是由於鯊魚襲擊而死亡的人數的15倍。
為什麼伊拉克戰爭爆發時,一些人團坐在電視機前品頭論足,興奮異常?此情此景,是否意味著我們的心早已飛回了古羅馬。至少,在那裡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種相同的東西———嗜血的隱秘的慾望。
角鬥士你死我活地打鬥,臣民歇斯底里地喊叫,以及帝王為收穫民意而上下翻動的拇指,為我們見證了世界上最古老的「麵包與馬戲」、最精緻的「以死娛民」。有關此一「娛民政策」的最經典的旁白,莫過於影片《角鬥士》裡的那句著名台詞———「羅馬的脈搏,不是長老院裡的雲石,而是競技場上的黃沙」。
今天,當我們路過羅馬,曾經旌旗獵獵的娛樂場所多已倒在斷壁殘垣之中,然而,類似的血腥屠戮並未銷聲匿跡。至少,西班牙的鬥牛表演仍在不停地揭開這道古老的傷口。或許正是因為感到了隨之而來的疼痛,在今天的歐洲大街上,我們偶爾也會看到一些赤手空拳、赤身裸體的反抗者,他們將自己打扮成頭上長角的「牛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邊抖動著胸前的「猛牛酸酸乳」,一邊高喊著「要做愛,不要鬥牛」的口號。
鬥牛文化在中國同樣受到抵制。幾年前,北京大興區曾有意建立亞洲最大的、擁有數千坐席的鬥牛場,引進美式鬥牛和西班牙式鬥牛。這一無底線的拿來主義受到了許多有識之士的反對,因為一個心理健全的人不應當以虐待動物為樂,一個文明的社會也不應當容許殘害動物的現象存在。另一方面,由於遭受種種道義上的壓力,甚至連西班牙政府也在考慮建設「無鬥牛城市」。反對者同樣認為,這種把少數人的快樂建立在動物痛苦之上的血淋淋場面,與中國文化不符。
當然,拒絕鬥牛場並不意味著中國就沒有類似的文化傳播。現代傳播學同樣將角鬥場視為大眾傳媒最早的源頭。由於中國沒有建立起必要的影視分級制度,在某種意義上說,電視已經變成了現代版的「不設防的鬥獸場」,因為渲染暴力與復仇文化的劇情在電視裡隨處可見。打開電視,閉上眼睛,只需用耳朵去聽,相信沒多久你便會抓到那句哭哭啼啼的台詞———「我要報仇!」
思想史就是一部說人性壞話的歷史,馬斯洛曾經如此感慨。這一點似乎同樣表現在報紙動機層次上,只有災難、驚心動魄的突發事件才值得關注,生活的光明面因此被媒體忽視掉了。生活被簡化成一場決鬥,一場零和遊戲,一方是征服者,另一方是被征服者。一方大獲全勝,另一方就一敗塗地,就像那位躺在三維圖片裡的可憐的女人,她栩栩如生地倒在「傳媒角鬥場」上。
當報紙沉醉於這種罪惡的描摹,使之成為人們每天必須經過的「殺人櫥窗」,其對暴力與血腥的過度渲染使人們漸漸失去了同情心,變得麻木。閱讀使人失去愛心,這將是多麼弔詭而失敗的現實!
21世紀,我們該怎樣哺育和記錄文明?在此我們不妨溫習一下威爾·杜蘭特寫在《世界文明史》開篇中的一段話:
「文明就像是一條築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鮮血是人們相互殘殺、偷竊、爭鬥的結果,這些通常就是歷史學家們所記錄的內容。而他們沒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們建立家園,相親相愛,養育子女,歌唱,譜寫詩歌,甚至創作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