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網癮是如何被發明出來的? 文 / 熊培雲
不出所料,有關網癮診治的標準終於要出台了。專家說每週上網40小時以上即可認為是網癮。和許多人一樣,我「被網癮」了,而在去年,玩網絡遊戲成癮被正式納入精神病診斷範疇。
上網十幾年,我也時常想過「信息齋戒」的日子。記得剛上網時,我也算是網民自嘲的半夜上廁所都要檢查email的人,然而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需要醫治的病。對於一種新科技,尤其是徹底改變了人們工作、生活與交流方式的傳播工具,以及隨之而來的全新文化體驗,人們充滿喜悅與好奇,甚至有迷戀之情,本在情理之中。我至今未忘幼年時得到第一支鉛筆時的喜悅。我終日握著它,顯然不是因為我有拿鉛筆的癮,實則是因為我喜愛更需要它。
很多人迷戀網絡,也是因為需要。事實上,我從並不認為網絡是最理想的所在。如卡爾維諾所說:「天堂就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如果能有那樣一個圖書館,又有一群智性的朋友可以交流,我倒是可以不用互聯網而終日泡在圖書館裡的。而且我敢說,無論是在上網還是泡在圖書館裡,對我而言都只是一種文化上的沉浸與享受,而非病理上的成癮。更重要的是,怎樣打發自己的時間,完全是個人自由。
寫下《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曾經感慨「醫學已經進步到不再有人健康了」。我想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科技越來越發達;二是越來越多的人以「發明疾病」為業。這不是說所有的醫生都在玩弄病人,操控疾病,但無論你是否願意承認,地球上的確存在著無數「疾病發明家」,他們將醫院變成賣場,將醫藥當作唯利是圖而非治病救人的工具,企圖實現「地球人都病了」之宏偉目標。人一天天衰老,或因為某種勞累,出現某種不適,本是最自然的事情,然而在「疾病發明家」那裡,衰老也是一種病。
當然,發明疾病並非目的,更重要是推銷被發明的偏方。至於效果如何,就全靠廣告裡異想天開的演示圖片或者視頻。今天,影像的發達使傳統的醫療試驗開始讓位於圖像處理。
與此相關的是,這一新興疾病已經帶動網癮治療產業的異軍突起。有消息說,中國的網癮青少年已經增加到1300多萬,戒除網癮已經悄然成為了一項擁有300多家機構,規模達數十億元的產業。最讓我吃驚的是,有些地方甚至連電擊成癮青少年這樣的「矯治集中營」都已經出現。看來我真是有些異想天開了,我原以為這些荒誕行為通過《發條橙》那部電影已經終結了。可憐的是那些孩子,如果沒有這些自以為是的心理醫生,世界會美好得多。
「每週40小時!」這個標準不由得讓我想起法國作家於勒?羅曼的一齣戲劇。1923年,羅曼的三幕劇《柯諾克或醫學的勝利》在巴黎首演,並大受歡迎。通常我們會說醫生是為人們去除疾病的,但在羅曼的這齣戲劇裡,主人公柯諾克卻成了去除人們健康的鼻祖。柯諾克是20世紀初的一位法國醫生,他創造了一個只有病患的世界:「健康的人都是病人,只是自己還不知道而已。」(多像現在心理醫生的話!)柯諾克到一個叫聖莫希斯的鄉村行醫。當地居民個個身強體壯,根本不必看醫生,原來的老醫生雖窮困潦倒卻也怡然自得。柯諾克來了後,首先要做的就是設法吸引這些活蹦亂跳的居民來診所。為此,他拉攏村裡的老師辦幾場演講,向村民誇大微生物的危險;接著又買通村裡走報消息的鼓手,公告民眾新醫生要幫大家免費義診,以防堵各種疾病大幅傳播。
村子裡的平靜被打破了。當村民們知道自己生活在巨大的危險之中,正遭受各種疾病入侵時,候診室很快被擠得水洩不通。就這樣,無病無痛的村民被柯諾克診斷出大病大症,並被再三叮囑務必定期回診:許多人從此臥病在床。根據醫囑,每晚十點都要量一次體溫。接下來的情形大家可想而知,整個村子簡直成了一間大醫院,原本健康的人束手就擒,躺在病床上喝開水,而醫生柯諾克、藥店老闆以及附近開餐館的都成了有錢人。
柯諾克成了「白衣裡的黑心人」的代表人物。然而,這樣的故事對於生活在今日的人們並不陌生。搞演講的老師、被買通的鼓手、別有用心的免費義診,我們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對應人物。
想想今日大眾媒體更是讓你歡喜讓你憂。歡喜的是,不通過它們你不知道世界原來這麼多災多難啊,這兒火車出軌,那兒火山爆發,相比之下你過得真是幸福安寧;憂愁的是,醫藥方、媒體與各色代言人合謀,散佈虛假與誇大其詞的醫療廣告,甚至不忘製造恐怖氣氛,比如你睡覺打個鼾都可能一命嗚呼……就這樣害得原本腰纏不多的老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想不病都難。
補充一下,上面的故事我是在一本名為《發明疾病的人——現代醫療產業如何賣掉我們的健康?》一書裡偶然讀到的,作者尤格?佈雷希是德國《明鏡週刊》的醫藥記者。和他一樣,我並不反對醫藥帶來的文明,但反對生命醫療化。至於那些發明「網癮」的人,還請讀讀佈雷希寫在書裡的一段話:再造醫病互信,每位醫生都能貢獻一己之力,其實很簡單,只須牢記一條醫事美德:「別打擾健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