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自由在高處

第一部分:麵包與玫瑰 今夜,誰在搜捕聖誕老人? 文 / 熊培雲

    大概十年前,當我在法國大學課堂裡第一次聽到Monbeausapin(《我的美麗杉樹》)法語聖誕歌時如坐針氈——其曲調竟然和我母校南開大學的校歌一模一樣!我當時覺得很羞愧。然而,在我對歐洲文化有了更多接觸之後,我認為這是件可以引以為榮的事情。它是東西文化合璧的一種象徵。舉例說李叔同的《送別》,該曲原出自於美國曲作者JohnPondOrdway(1824—1880)的《夢見家和母親》。後來,日本詞作者犬童球溪為此填寫《旅愁》發表,此時李叔同正東渡留學。有心者對讀《旅愁》中「西風起,秋漸深,秋容動客心。獨自惆悵歎飄零,寒光照孤影」等句,不難發現,李叔同幾年後所填《送別》深受《旅愁》的影響。據傳此曲在日本填詞已經超過百餘種,然而弘一大師一詞既出,以一當百。有井水處,皆有「長亭外、古道邊」。《送別》沒有因為西洋音樂破壞中國的文化傳統。相反,它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的文化,讓後來者感恩。

    再後來,每逢過聖誕節前後,我總會找幾首歌曲來聽。聽得最多的兩首,一是《沒有你的聖誕節》(No?lsanstoi),二是《聖誕老公公》(PetitpapaNo?l)。前一首歌是聖誕情歌,唱的是心愛之人不在身邊的寂寥心情;後一首歌寫的則是一個小孩,在平安夜來臨的時候,跪在地上做臨睡前的祈禱,希望聖誕老公公能夠原諒他平時不夠乖,一定要給他帶禮物,天氣寒涼,雪花飛舞,出門別忘穿厚衣裳。尤其是《聖誕老公公》,每當我聽它的時候,內心總是無比安寧純淨,感恩到淚如泉湧。而這就是聖誕節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我時常在想,如果在我的幼年,能聽到這樣的歌曲,將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今天,我能聽著這些歌曲,全拜生活之所賜,我很珍惜能夠自由、自主地選擇我所需要的精神產品。

    然而,有些人對日漸流行的聖誕節文化卻保持著一種劍拔弩張的姿態。比如在2006年12月,來自北大、清華等幾所著名高校或科研單位的十位「博士」發出聯署倡議抵制聖誕節,以此「喚醒國人、抵禦西方文化擴張」。看到這則新聞,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又有人拿國家和傳統綁架國民了。

    「十位博士聯署」炒得火熱,仔細一看,「十位博士」當中也有「半成品」。想必其中幾位尚未熟透的「博士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不過,這並非關鍵所在。就算你是「博士熟」,糖葫蘆般串成十個,講究陣容與排場,再掛上名牌來告訴我或者我們現在身處怎樣一種險境,也未必盡能說服我。畢竟,名牌與排場都不是證據。

    可憐這些「博士」,拿了「西洋文明」的種種好處,卻又以保家衛國的姿態來換取掌聲。這大概是「大義滅親」的最高境界了。倡議書說,「人們相逢互祝以聖誕快樂;平安夜裡,人們聚眾狂歡,流連忘返——凡此種種,皆表明我們正在逐漸演變成一個西洋文化主導的社會。」然而,一個給大家帶來歡樂的節日,讓大家彼此祝願,究竟何罪之有?

    「博士生」和「博士熟」們大談「走出文化集體無意識,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要驅逐西洋文明的「異端」。不知十位「同端博士」眼裡中國文化的「主體性」是什麼。在我看來,文化不過是人類發明的一種工具,本無所謂「主體性」,即便有那也得首先滿足人的主體性。而人的主體性,更決定於人的自我選擇的權利。工具的主體性不能超越於人類的選擇之上。所以,在博士們大談中國文化「主體性」的同時,首先要明白的是,無論是過什麼節,在哪天過節,那都是公民自己的私事。

    從政治倫理上講,國家因契約而生,是人類文明進程中製造的一種工具,同樣難免有「虛擬社區」的意味。所謂本土情感或愛國主義,既取決於本土文化與國家有著怎樣的價值與美德,同樣取決民眾的價值判斷與審美。本土情感不應是一種「逆來順受」、「嫁雞隨雞」的情懷。

    我們的一切文明,當歸屬於人類文明。然而,有些人非要將人類文明像切西瓜一樣分成幾瓣,然後將它們對立起來,就像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勾引大家舉起各自的一瓣西瓜進行肉搏。文明對立論者說別人手裡的西瓜被下了毒藥,而自己的那一份卻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以此邏輯,向世界推銷孔子是為世界文明作貢獻,而在中國抵制給小孩送禮物老人卻是為保家衛國。這種精神分裂表現在,一方面他們盡享人類文明的成果,另一方面又要舉著西瓜刀與光彩照人的人類文明作戰。

    事實上,在人類文明進程中,無論「洋節」,還是「土節」,對於我們這些後人來說,更像是一種精神領域的公共產品。究竟以怎樣一種心態來對待節日,那完全是後人的自由。至於說聖誕節對本土節日的壓迫,更是無稽之談。畢竟,聖誕節並不具有排他性,它至多只是多給民眾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而且,並非多數人選擇過聖誕節,其他人就不可以過聖誕以外的節日。十位「同端博士」以「傳統文化」的名義驅逐聖誕老人,不過是用自己的愚蠢觀念剝奪或詆毀他者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自我封閉的自由,若是號召別人和他們一樣自我封閉,而且自我封閉到了「愛國」與「愛傳統」的高度,倒真需要引起大家注意了。今日中國正在轉型,在此由封閉走向開放的征途中,有些人簽名做歷史與文明的加法,有些人簽名做歷史與文明的減法;有些人為民眾獲取更多的權利簽名,冒險犯難,促進中國的自由與繁榮,有些人則為「驅逐異端」簽名,給這個社會的發展增加幾副手銬與腳鐐。

    我主張「每個人爭自己的傳統,就是爭中國的自由」,一個社會的富庶,就在於我們有較多種的選擇。平安夜,不知道那些博士們在松樹林裡搜捕聖誕老人,為中國文化做淨身運動。文化衛道士們或許永遠目光明亮,他們不用睡覺,只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終究會疲倦。若要相安無事,最好的辦法是他們繼續保留「喚醒國人」的熱情,與此同時也請尊重我們在勞碌一天或一年後選擇如何休息或睡覺的權利。

    值得一提的是,幾年後,同樣是在聖誕節前後,我參加中央電視台的一個談話節目,爭論的問題仍是要不要過聖誕節。當年那位發起聯署抵制聖誕節的學生也到了現場。談著談著,這位學生坦承,自己現在的想法和過去不一樣了,準確說是不像過去那樣激烈反對了,並且承認過不過聖誕節,完全是個人的事。那天錄節目比較匆忙,沒能多問,也不知道其他九位至今是何想法,以及是否仍有熱情在大雪天追捕聖誕老人。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