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麵包與玫瑰 國家與玫瑰 文 / 熊培雲
2002年的一個冬日,雨水綿綿,我去佈雷斯特的FNAC買回一張《小王子》的法語磁帶,一路上邊走邊聽,聽到我熟悉的那段文字時,不禁停了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Siquelqu』unaimeunefleurquin』existequ』aunexemplairedanslesmillionsetlesmillionsd』etoiles,?asuffitpourqu』ilsoitheureuxquandillesregarde.Ilsedit:「Mafleurestlaquelquepart」Maissilemoutonmangelafleur,c』estpourluicommesi,brusquement,touteslesetoiless』eteignaient!
如果一個人愛上了億萬顆星星中的一朵花,他望望星空就覺得幸福。他對自己說:「我的花在那兒……」但是,如果羊把它吃了,對他來說,所有的星星都像忽地熄滅了……(譯文)
你須尋得你所愛,並且為之守望。這是我初讀《小王子》時的感動,至今未息。
而且,這種愛並不止於男女之情,也包括我對文字與思想之熱愛。我曾經和刪除我文章中的好句子的總編輯說,如果你刪除文章裡我最想表達的那句話,我之所愛,這就像羊把小王子的玫瑰吃掉了一樣,對於我來說,這篇文章裡所有的字在你的報紙上都忽地熄滅了。
回望人類歷史,千百年來,我們守望的不只是愛,還有生活。當政治橫行無忌,奪走我之所愛,奪走我之生活,那些被人高歌的偉大事業同樣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也忽地熄滅了。
儘管歷史充滿殘酷,但它又是那麼豐饒多情。關於愛與生活,本文不作長篇大論,只講兩個與之相關的小故事,一個發生在古代,一個發生在現代,卻有著共同的主題。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古羅馬時期。據說當年的羅馬軍隊帶著葡萄的種子到達位於高盧的博訥時,發現這裡充沛的陽光與豐厚肥沃的礫石土地特別適合葡萄的種植,於是他們便和當地農民一樣邊種植葡萄邊釀酒。誰知三年後,當軍隊要開拔時,有近半士兵都留了下來,因為這裡的葡萄美酒俘獲了他們的「芳心」,他們寧可留下來當酒農也不願意再去南征北戰,拓展帝國的疆土了。為此,查理曼大帝后來還不得不頒布法令,禁止軍隊經過博訥。甚至,在臨終前,他還說過這樣的話:「羅馬帝國靠葡萄酒而昌盛,又因葡萄酒而毀於一旦。」難怪莎士比亞會借李爾王之口說出「羅馬帝國征服世界,博訥征服羅馬帝國」。生活,讓戰爭走開,讓帝國坍塌。
第二個故事是關於「巴黎玫瑰」的。1942年5月,德軍三個機械化師越過孚日山脈,沿羅納河兩岸直驅巴黎。這天夜裡,巴黎凱旋門廣場周圍的幾乎所有人家,都收到一大把鮮艷的玫瑰,裡面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明天上街請都懷抱鮮花,讓納粹看看我們並沒有被他們嚇著。我們依舊熱愛生活和大自然。」字條的落款是「洛希亞」,一個賣花姑娘。據說,當德軍進駐巴黎時,洛希亞看到平時生意興隆的花店竟然沒有一個人來買花,她心裡十分難受,不是擔心凋敝的生意,而是淪落的生活。於是,她將店裡所有的玫瑰花和她從別人店裡買來的玫瑰花一起打包,送給左鄰右舍。洛希亞的行為感動了大家,第二天早晨,駐紮在香榭麗捨大街的德軍發現,幾乎所有的巴黎女人,都手捧鮮花,面帶笑容,眼裡沒有一絲絕望的神情。
當時法新社記者以《玫瑰花的早晨》報道此事,這個細節給了遠在倫敦的戴高樂將軍和他的自由法國的戰士們極大鼓舞。十年後,戴高樂還專門找到了洛希亞,並且將她稱為「巴黎的玫瑰」。當年執勤的德軍士兵著書回憶此事時,同樣不忘感慨:我們可以征服這個國家,卻無法征服生活在這裡的人們。
這是兩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前者,征服羅馬帝國的,不是博訥,而是生活。準確說是平民的生活願望征服了帝王的政治野心。在那樣的年代,不跟隨國王打仗算是「政治不正確」了。然而,這才是歷史最真實的面貌——所有帝國終究灰飛煙滅,只有生活永遠細水長流。而後一個故事則表明,即使大軍壓境,即使槍炮壓倒了玫瑰,生活仍是可以選擇的,人們一樣可以盡享伊迪絲?皮阿芙《玫瑰人生》(Lavieenrose)中的情愛,選擇站在玫瑰一邊。你可以剝奪我的自由,卻不能剝奪我對自由的不死夢想。你可以摧毀我的美好生活,卻不能摧毀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嚮往。
二十一世紀,我們該怎樣哺育和記錄文明,如何從政治的世紀、流血的世紀,回到生活的世紀,流汗的世紀,在此我們不妨溫習一下威爾?杜蘭特寫在《世界文明史》開篇中的一段話:
「文明就像是一條築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鮮血是人們相互殘殺、偷竊、爭鬥的結果,這些通常就是歷史學家們所記錄的內容。而他們沒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們建立家園,相親相愛,養育子女,歌唱,譜寫詩歌,甚至創作雕塑。」
偶爾走失,從未離開。沒有比生活更古老的過去,也沒有比生活更高遠的未來。無論經歷多少波折、困苦與殘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尋,亙古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