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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台大文學院的迴廊 第3節 維多利亞時期 文 / 齊邦媛

    講授「浪漫時期」文學,我可以投入大量心力,但是到了「維多利亞時期」,我就得全部投入腦力了。文學的境界好似從佈雷克的《天真之歌)到了《經驗之歌),曲熱情奔放回到冷靜沉穩。英國文學史進入了以思維論辯的散文和小說為主流形式的理性時期。

    維多利亞女王在位長達六十四年。自十八世紀中葉。英國揭開工業革命序幕後,生產力大增,為尋求新市場,大規模向海外殖民,造就了他們頗感驕傲光榮的「日不落帝國」。國家財富增加。面對的人生問題更趨複雜,人文思辨隨之加深,科學與宗教的互相質疑,人道的關懷,藝術品味的提升和思想的寬容等,所有大時代的課題都激盪著有識之士的文化觀。這時期的散文家,如卡萊爾、密爾、拉斯金、沃爾特·佩特和王爾德等,他們的代表作今日讀來,幾乎篇篇都是精采的知識分子充滿使命感的論辯,他們的聽眾是中產階級,共同關懷的是國家甚至人類的心靈。二十世紀的三0年代是現代主義的高潮,在自由思想主流中,英美的文學界對維多利亞時代語多嘲弄,批評他們講究禮法(respectability)和拘謹的道德觀是偽善;但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世界飽經風霜,大英帝國的日頭漸漸落了,英國人回首維多利亞盛世,對它重新評估。重生敬意與認同。

    我四十多歲時,在種種困難之中前往美國讀書,而且不選容易得學位的科系而直攻文學,全選重課,因為我已教書多年,深知文學史與批評是台灣所需,而我在讀大學時,此課因抗戰勝利復原,老師只教至十七世紀,以後的文學史,無法自己摸索尋路。所以到印大進修時,盡量修斷代史及重要核心課程。這也是我一生誠意。那些課程的「必讀書目」是我後半生做學問的開始,培養有系統、有深度選書讀的能力。除了為教書備課,也發展出自己對史詩與烏托邦文學的興趣。英國文學自穆爾的《烏托邦》以後,直到十九世紀,各種觀點,形形色色的作品成為文學一大支流。我對這時期博特拉《烏有之鄉》曾做了些研究。書名「Erehwon「實際上是「NOWhere」的反寫,這本書是受緩夫特《格理弗遊記》後二章啟發所寫的諷刺文學。那個位於渺茫海隅屬於英國殖民地紐西蘭的烏托邦,一切典章制度、語言行為皆是新創,反諷當時被熱烈爭辯的達爾文學說。許多新穎的創見。如對疾病的懲罰、未誕生者的世界、生命與死亡以及何者為始何者為終等等,都是極有越的探討,對二十世紀初劇作家蕭伯納和寫《時間機器》聞名於世的科幻文學先驅赫伯特·喬治·韋爾斯影響很大。

    漫長文學史的發展演變中,詩風的變化最為明顯。在維多利亞時期被尊為「桂

    冠詩人」(PoetLaureate)近半世紀的丁尼蓀身上。可看到所謂「聲名」的興衰。飽受現代派嘲弄的丁尼蓀,聲譽之起伏反映不同時代的品味,是英國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題材之涵蓋面。文字之精湛,在當時和後世,都可以無愧於桂冠詩人的榮銜。因為寫作時間長達半世紀,對人生的觀照比他崇仰的濟慈更為寬廣,《牛津英國文學史》認為他可媲美拉丁詩人味吉爾。味吉爾的更詩《伊尼亞德》比荷馬的史詩更多人性的關懷。我上課時當然不偏不倚導讀各家代表作,指出詩風的變化和文學批評的時代特徵。但是個人內心感觸更深者,如丁尼蓀的《食蓮者》、《尤利西斯》、《提桑納斯》等篇,取材自史詩和神話,以現代人的心思意念,精心琢磨的詩句,吟詠出新的情境,不只是重建了傳奇故事,而且增添了傳奇的魅力。他以往昔情懷所寫的輓詩(紀念海蘭姆),前前後後二十年時光,反覆質疑生死,悲悼與信仰。《阿瑟王之牧歌》,十二首一系列的敘事詩,借古喻今。探討內在和外在世界的文化意義。二十世紀初的現代派和世紀末的後現代派詩人雖可嘲弄他不賣弄機智是遲鈍。卻無法超越他數十年堅持而成就的詩歌藝術。

    和丁尼蓀同時代的布朗寧,以戲劇性的敘事詩著稱;《抵達黑色城堡》的主人翁歷盡身心磨難終於抵達黑塔時吹起號角,詩中騎士的旅程似謎般噩夢。充滿了黑暗的魅力。有人說它是不服輸的勇氣;有人說是堅持自我放逐的絕望,但是兩百零四行的長詩中,彙集了種種幽暗可怖的意象,讀後仍感震撼。安諾德《大夏圖寺詩章》的名句:

    「徘徊在兩個世界間,舊世界已逝,新的無力誕生」,更透露出詩人的憂慮。在所有充滿不安的時代,這些詩句沉重地盤旋在讀者心中。他們那個時代,已是我想像可及的時代。那時代的人物、希望和憂慮,一切的爭論。已接近我父親出生、長大、接受教育的時代,再過數十年,口誦言傳給我,已不僅是書中學問,已可用以質疑今日生存的實際人生。世世代代知識傳承之間,令人仰慕的前人,好似純金鑄造的環扣,已不全只是名字,而似可見可談的人。我自念大學那些年就常常想,若是雪萊和濟慈能再活五十年,會是什麼光景呢?還能保持他們的純真和熱情嗎?

    到了二十世紀,第一位重要作家哈代帶我們進入了一個親切熟悉的世界。他以小說著稱於世,但他中年後,開始寫詩。哈代的詩甚少飄逸瀟灑的「仙品」,總是淡而微澀,很貼近我實際的人生。人到中年以後,夢幻漸

    逝,每次讀《她聽到風暴》都有不同的感動。在病痛甚至大大小小的手術中,《喚我》詩中情境:「在紛紛落葉之中,我跟艙前行,聽到那年輕女子的聲音喚我。」那聲音的力量,實際地助我忍受疼痛,將心思轉移到宇宙洪荒,歲月輪迴之時。

    哈代之後必讀的是浩斯曼、葉慈、艾略特和更多重要的詩人、小說家。時間越來越靠近我們生存的時間;空間也因旅遊可至而不再遙隔。我用最大的理性,使教學的進度能順暢達到泰德。休斯近乎奇異的、猙獰生猛的「新」詩。我努力不匆忙趕路,但也盡量少些遺漏,不致成為認真的學生日後十大恨之一。

    我在台灣講授此課將近二十年,是一生最好的一段時光。今日世界約四外之一的人使用英語文,對英國文學史的認識是導往西方文化深入認識之路。二000年諾頓版《英國文學選集》發行第七版新書,篇幅增長為二千九百六十三頁。編輯小組將英國文學的範圍由原有的英國、蘇格蘭、愛爾蘭更擴大至更多以英文寫作的二十世紀文壇名家,新辟一章為《大英帝國之興衰》。奈及利亞的阿契貝,南非的柯慈,千里達的奈波爾,甚至寫《魔鬼詩篇》,來自印度的魯西迪都網羅在內,幾乎是個小型的世界文學史。近代歷史的發展在此亦頗脈絡分明地呈現了。

    離開台大之前,我在同仁研討會上曾宣讀一篇報告《哈代與浩斯曼的命定觀》,對現代詩作了另一種角度的探討,也結束了我用學術觀點「講」詩的生涯。也許是我太早讀了那麼多好詩,眼界日高,自知才華不夠,不敢寫詩。除此之外,我當另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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