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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靈的後裔 第2節 文化交流之始 文 / 齊邦媛

    一九五六年初夏,我在台中一中專任教書滿三年,考取「美國國務院交換教員計劃」獎助,九月去美國進修英語教學一學期,旅行訪問共半年,那時我已大學畢業九年了。

    傅爾布萊特文化交流法案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最成功的國際和平促進計劃。外交委員會的參議員傅爾布萊特一九四六年提案,選派美國文化人士和各國教育文化代表,互精工作訪問,藉由不同文化的交流,撫慰戰爭的傷痛,增進世界和平。五十多年間。僅自台灣與美國互訪者即已超過萬人。全世界受邀者數十倍於此,是美國文化外交影響最深遠的計劃。我一生做文學交流工作,應是由此有了良好的開始。

    那時在台灣的甄選由美國新聞處主辦,像考學生一樣,擺了一些長方木桌,七十二個報名合格的教員圍坐寫英文作文,回答許多問題。通過初選後,還有一個五人口試小組的個別面試。其中有一個我最想不到的問題,那時的美國新聞處長MiSSWhipple問我,「你家裡有這麼小的三個孩子,你的丈夫會讓你去嗎?」我除了說母親會來照顧他們之外,一時急智竟加上一句話,,Myhusbandencouragesmetogo,Heisadomesticatedman.,(我丈夫鼓勵我去,他是一個顧家男人)。此答引起全體大笑,大約對我得分幫助不小。在一九五0時代,全世界的女性主義運動剛剛萌芽,「居家男人」這個說法只是她們的一個夢想而已。而我不過在台中一中圖書館唯一的英文週刊《時代》(Time)上讀到過一篇報導,對於「domesticatedman」這個觀念印象很深,是我最有興趣的英文詞類變化的好例子。但是,這個問題若晚間兩年,我就不能這麼回答了。因為他自從投入鐵路CTC的工程建設到二十多年後退休,很少有居家的日子。

    在戰後喘息初定,中華民國遷來台灣初期,全省生活都很苦,許多小孩確實沒有上學穿的鞋,夏天的電扇都是奢侈品。美國在太平洋的彼岸,是二次大戰英雄麥克阿瑟和陳納德的家鄉,是個遙遠美麗的夢土,而觀光旅遊只是字典上的字。如今我考取了這個交換計劃的獎學金,確是夢想成真,得到一般人民難於申請的護照、簽證,還有展望未來的職業進修的最好安排。我到達華府那一天晚上,坐在一扇十八樓上的窗前,一切似真似幻的感覺,激盪不已。

    我這一屆的交換教員(大、中學都有),來自二十多個國家,歐洲和南美最多,伊朗和日本各來了四人(也許他們最需要和平交流?),落單的是韓國梨花大學的一位講師高玉南和來自台灣的我。我們先在華府接受十天的簡報和訓練,主持人是美國國務院一位專員mrShamlin。他對美國的生活觀念與方式和我們這些國家的不同,有許多精闢幽默的比校,他那種知識分子為國服務的態度令我佩服。

    接下來我們被送到密西根大學AnnArbOr的英語教學訓練,扎扎實實地上了兩個半月的課,欣幸趕上創辦人DrFries退休前最後一期課,聽到他對英語文法的改良見解。我們這三十多人朝夕相處,對於各人的國家文化有很多交流認識的時間,也有相當深入的瞭解。由於被安排住在不同的接待家庭裡,對於美國生活方式能親身經驗。

    我住的是密大生物系教授惠勒Dr.AlbertWheeler的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美國高文化的黑人家庭。他在大學的綽號是陽光博士(Dr.SUnshine)。一九六0年代,我在《時代》雜誌上讀到他是諾貝爾生物獎的候選人。我住在他們家的那一段時期,他夫婦待我很好,和我談了許多黑白種族的問題,也回答了我許多有關文化的問題。金恩博士已是他們好友,他也是「美國有色人種促進會」在密執安州最早的奠基者,他在七0年代曾任AnnArbOr市長,城裡有一座公園後來以他為名。在語言教學的週末,我們參觀了汽車工業、中西部農場,看了好幾場足球,甚至學會了為密大油的喊叫。

    那一年冬季離開寒冷的密西根州,我選擇到更寒冷的懷俄明州去實習教學,試用Dr.Fries的新文法。所有的人都訝異我為什麼作那選擇。一則是因為我的小妹妹那時在鄰州猶他(Utah)上學,再則是想體驗我從未回去過的故鄉(東三省)的嚴寒況味。懷俄明州的人非常熱誠地招待我這個少見的中國女子,有些牧場主人帶我去看他們的大漠牧場,有一位老先生說,他們鄰界五十哩外搬進一家新牧場,太擁擠了。那三個月,天氣一直在零下十度以下,而戶內設備之舒適,生活之正常,甚至興高采烈,充份顯示美國精神,有時會令我想起父親半生為家鄉的奮鬥。有一天降至零下四十度,我竟然下車步行想嘗受「冰天雪地」之美,五分鐘之內,便被警車追上,押回室內,「避免愚蠢的死亡」。

    訪問結束時,我們三十多人又都回到華府,聚會座談,敘述了各人的經驗與感想,臨別竟然依依不捨。從美國東部,我搭乘著名的觀光火車「加利福尼亞春風號」,橫過美國中心各州到西岸的舊金山,沿途看到美國的山川壯麗,各州不同的風光,真是大開眼界之旅啊。

    一九五七年春天,結束了傅爾布萊特交換計劃課程,我搭機返台。回台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美國老先生,問我許多關於台灣的問題,我都盡我所知地回答。他臨下飛機前給我一張名片:安德森博士(Dr.AnderSOn,華盛頓美國大學(AmericanUniVerSity)校長。回台後,我再度回台中一中任教。當時的教育部長是張其均先生,有一次他到台中來,通知台中一中宋新民校長,說要召見齊邦媛教員。那時有地位的人才坐三輪車,校長很興奮,帶我坐他的公務三輪車去見教育部長。張部長對我說:「安德森校長幾次演講都提到你,非常稱讚,說你們台灣的中學教員水平很高,教育部希望你到國際文教處工作。」我回家後與先生和父親商量,果然如我所料,他們都不贊同。後來教育部長又來封信,提到我若願意,他可以幫忙,將我先生的工作也調到台北,但他豈是肯受如此安排的人,我回信說志趣在教書和讀書,謝謝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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