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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淚流離八年抗戰 第11節 九彎十八拐入川 文 / 齊邦媛

    接著,廣西局勢也緊張了,我家又隨著學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戰的首都重慶。

    家眷搭軍車,學生則是有車坐車,無車徒步走。從桂林到貴州,再由九彎十八拐的鵰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險山峻嶺和人用卑微的雙足攀越時的艱辛。

    孫元良將軍,黃埔一期畢業生,北伐、抗日時正規軍軍長,兵團司令,南征北討半生。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偉的訪問中,回憶抗戰時的逃難情景,有大場面的描寫和檢討:1

    我們(抗戰初起時)實行焦土抗戰,鼓勵撤退疏散,然而對忠義的同胞沒有作妥善的安置,對流離失所的難民沒有稍加援手,任其亂跑亂竄,自生自滅,這也許是我們在大陸失卻民心的開始吧!我從漢中長途行軍回援貴州時,發覺滿山遍野都是難民大軍鐵路公路員工及其眷屬,流亡學生與教師,工礦職工和家眷,近百萬的軍眷,潰散的散兵游勇及不願作奴隸的熱血青年,男女老幼匯成一股洶湧人流,隨著淪陷區的擴大,愈裹愈多。他們對敵軍並無殺傷力,對自己的軍隊卻礙手礙腳。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敵軍的前面,其前鋒卻老是阻塞住國軍的進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樣的車輛從手推車到汽車應有盡有,道路兩旁的農田也擠滿了人,踐踏得寸草不留,成為一片泥濘。車輛不是拋了錨,就是被壞車堵住動彈不得。難民大軍所到之處,食物馬上一空,當地人民也驚慌地加入逃難行列。入夜天寒,人們燒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夾雜著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與兒童啼饑號寒的悲聲,沿途到處是倒斃的腫脹屍體,極目遠望不見一幢完整的房屋,頃生人間何世之感,不由得墮入悲痛驚愕的心境,剛勁之氣隨之消沉,對軍心士氣的打擊是不可低估的。

    自離開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靜寧寺,整整一年。顛沛流離有說不盡的苦難,但是不論什麼時候,戶內戶外,能容下數十人之處,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師隨時上課的樣子,深深感到他們所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們真正地相信「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課程,他們還傳授獻身與愛,尤其是自尊與自信。

    中山中學到了四川之後,畢業生會考與升大學比例都在全國前十名(自到漢口後招收了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各地中學生數百人)。進入職場的以軍政、文化界最多。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大部分學生回到隔絕十年的家,已不願再踏上流亡之路:國共戰爭期間,決定留在千瘡百孔的家鄉,驅除滿洲國餘毒,重建民族信心和教育,但他們終身未忘在中山中學那一段患難申情逾骨肉的感情。

    一九九0年代,中山中學在瀋陽復校,主要的力量即是來自當年流亡返鄉的校友:包括吉林省長、遼寧省書記、瀋陽市長,當年,他們都曾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長行中含淚唱過「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一九八四年,台灣中山校友會出版了一本《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金禧紀念集》,由當時任警官學較校長的李興唐、《傳記文學》創辦人劉紹唐、華航總經理張麟德及謝

    鍾璉、陳明仁、斬士光、凌光武、龍士光、石聲久、李光辦、趙淑敏等較友組成的編輯委員會編寫集稿成書:全書近六十篇憶往文章,血淚斑斑,任何人讀了都會感動。

    其中,鄭佩高《艱難歲月五十年》2,詳述顛沛流離十年事,開篇曰:

    「我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之創立也,在苦難申誕生;其停辦也。情景尤其令人心碎。數其歲月,自創校以迄今,恰恰五十年,此五十年中。何嘗有一日能使吾人喜樂者?且突破艱難,嘗盡苦澀,奔走呼號,棄個人之喜樂於不顧,以促使吾校誕生之諸鄉賢。就筆者所知,大半已歸道山,其所抱之偉大理想,就今日言之,仍未能完全實現。因知其在天之靈必有深恨!學校由北平南遷之前,平津中上學生集中軍訓不及一個月,日本提出我中央軍退至黃河以南,停止一切仇日抗日活動,學生集訓應立即停止等等無理要求。第二日清晨升旗之後,總隊長關麟征將軍(二十九軍師長,抗戰時殉國)步上升旗台,涕淚縱橫宣佈集訓解散,並曰:「我們的國家至此地步,尚成何國家,此仇此恨不報,能算作男子漢大丈夫否?能稱為中華兒女炎黃子孫否?」一時群情激動,俱冬痛哭失聲,恨不得立即滅此朝食,雖粉身碎骨而無悔……。解散後。地上熱淚滴處,斑斑成行成列皆分明可見也……東北淪陷,師生中被俘被殺者極眾,至能逃來台灣者,率亦系百死一生,試一追念前塵,能無天地永在震撼之中之感乎?」文章最後,鄭佩高注記:「九一八事變五十二週年紀念之夕完稿,執筆之際。猶彷彿日寇炮火凌空而過,北大營在火海中也!」

    除此之外,每逢有人提到中山中學,我最鮮明的印象就是在那一條漫長的逃亡路上,我父親看我們都算平安上路,就急急忙忙趕去下一站接洽駐軍,給徒步走來的學生安排糧食與宿地的情形。

    一站又一站,他總是與我生病的母親與幼妹擦身而過。那時我已經「升級」坐在行李車上,隨時注意不要被顛簸摔下車去,哥哥在步行的隊伍中。我們有時會遠遠看到父親在趕往下一站的軍車上,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那時在他的心中,那近千人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丟。

    註釋:

    1胡志偉,《抗日名將孫元良訪問記》。台北,《傳記文學》,第九十一卷第一期,二00七年七月號。

    2鄭佩高《艱難歲月五十年》。白北,中山校友杜,《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金禧紀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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