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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三節 黑林溝奪情明法 文 / 孫皓暉

    商鞅去商於視察了,沒有見到漂泊歸來的太子嬴駟。

    自從封為商君,商鞅就接連收到商於縣令們的「請商君督導書」,並一次次的呈來商於百姓的萬民書,請求向商君府繳納封地賦稅。商鞅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主持變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實行郡縣制。這郡縣制的前提和基礎,便是徹底廢除分封割地的貴族世襲制。只是慮及秦國實際狀況,才做出了變通,保留了「封地」這種最高封賞形式,卻也將爵主與封地的關聯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確規定爵主對封地沒有治權,更沒有徵收賦稅的權力。實際上,就是將「封地」僅僅作為一種國君封賞的最高名義而保留下來。這一點,商鞅心裡最清楚。作為變法強國的策劃者與推行者,他獲得了國君的最高封號,也獲得了與封號相匹配的十三縣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號封地,這是因為他很清楚,這只是國家功臣的最高名號,而不是實際領地。在「獎勵軍功,獎勵農耕」成為國家激勵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時,自己若第一個堅決推辭爵位獎勵,還有誰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國家賜封?

    那樣做,虛偽的道義將逐漸淹沒法制的嚴明,秦國朝野又會被弄得無所適從。作為徹底的法家,衛鞅最厭惡那種「有功惜賞,有罪施仁」的迂腐國策,那是熄滅堅剛、滋生懦弱的溫吞水。他非常自覺、非常明確的在秦國實行重獎重罰,有功不惜賞,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體。商鞅堅信,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勵人們為國立功的勇氣與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毀人們本性中潛藏的犯罪惡欲。這正是他反覆向吏員們說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堅決反對儒家「仁政」的根本點。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覆向各郡縣官署申明,不許庶民「辭賞」!畏賞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應得的榮譽與爵位,也必然不會在國家危難時勇敢赴死。這就是商鞅對「辭賞」者的定論。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辭賞?法令不允許,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許。

    如今,郡縣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記了新法本意。他們對商君變法感恩戴德,以為商君封地當之無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繳納賦稅天經地義,甚至求之不得。這種眼看就要席捲秦國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沒有來得及等候秦孝公回來,就帶著荊南和十名鐵甲騎士趕赴商於了。

    他們沒有走南山灃水入商於的那條路,而從藍田塬翻過,進入了商於。

    當年,商鞅曾從這條路進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這一帶是商於最窮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窮商於究竟變化有多大?時當仲秋,一上藍田塬,便見樹木蔥蘢的山頭夾著大片金黃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盡頭。山坡河谷,到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身影,時而可聞農夫悠長高亢的山歌。顯然,農家已經開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馬瞭望,眼睛不覺濕潤了。當年人跡罕至的荒山禿嶺,二十年間變成了林木滿山豆谷茶的豐裕山鄉,當真是倏忽間桑田滄海,令人感慨萬端。翻過藍田塬進入丹水谷地,當年的羊腸小道已經大大拓寬,成了可錯開兩車的寬闊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鳥瞰河谷,綠樹谷田包裹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炊煙裊裊,牛羊哞咩,不須相問,也是安居樂業豐饒小康的景象。繞過嶢關,向東南便進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駛來長長一串牛車,大約有二十餘輛之多,每輛車上都裝著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繳糧麼?不到時候嘛。商旅路過?如何乘馬押車的卻像一個黑衣小吏?商於郡向咸陽運糧麼?國府沒有下令調商於之糧啊。商鞅覺得奇怪,便向荊南瞥了一眼。荊南會意,立馬當道,攔住牛車。車隊中間的押車黑衣人看見,縱馬馳來,高聲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攔官車?不怕新法治罪麼?」荊南向道邊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車人比劃著伸手做請。

    押車小吏向道旁一看,滾鞍下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駕到,萬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來。我問你,這糧車要去何處?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糧五千斛,到商縣黑林溝賑災。」商鞅大奇,沉聲道:「風調雨順,又正當秋收,何來賑災之說?」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溝並非天災,乃,乃人禍。我縣令念其對變法有功,已經救濟兩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溝尚有多遠?」小吏指著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進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溝。」轉身向衛士將領下令,「立即帶我令牌,著商於縣令即刻趕赴黑林溝。」

    「遵命!」衛士將領飛馳而去。

    牛車隊走得很慢,剛剛進得山口,商於縣令就帶著幾名吏員飛騎趕來。商鞅勒住馬韁,陰沉著臉聽完了商於縣令結結巴巴的敘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

    黑林溝是變法以來秦國最為有名的村莊之一,和郿縣的白村一樣,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村是關中腹地秦國老貴族的農家支脈,以多事聞名。黑林溝卻是窮山野嶺的隸農(奴隸)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賞而聞名。變法前十年,黑林溝不足五十戶人家,便有六家獲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個秦國,黑林溝是爭得「農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九,更是秦國萬餘個村正中唯一獲得造士爵的一個,其赫赫聲名可想而知。商鞅當年查勘秦國的時候,黑林溝已經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戶人家了。太子嬴駟隱名遊學在這裡的時候,黑林溝正是蓬蓬勃勃的紅火時期。商鞅作為統攝國政的大良造,對黑林溝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動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在他的內心,黑林溝就是秦國變法激勵民眾的活生生的楷模!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功勳村莊,竟能在三五年之中變成了一個飢餓村?

    據商於縣令說,黑林溝的變化正是從村正黑九開始的。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誰能想到,憨厚樸實的黑茅還沒有來得及上戰場,就在新軍訓練中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噩耗傳來,黑九夫婦沒有哭叫,沒有眼淚,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了。官府鄉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副「大義高風」的銅匾。誰知從那以後,黑九性情大變,酗酒成性,竟在村裡造了一個釀酒坊,經常拉一撥光棍或後生飲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變饞了,荒蕪了田莊,荒廢了公事。開初,鄉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都替他兜著包著,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可是年復一年,黑九卻如同泡在酒裡一般,整天醉醺醺的遊蕩哭笑,沒有瘋,也沒有傻,就是不務正業。三五年下來,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又回到了老樣子,一片荒涼破敗。許多村民想逃往他鄉,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想逃往楚國,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萬般無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素有仁政愛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受寒,便從縣庫裡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恰恰在第三年讓商鞅碰上了。

    「為何不上報國府?」商鞅沒有一點兒表情。

    縣令連連拭汗,「回商君,下官以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糧多少?」

    「回商君,一萬三千斛,折金百鎰之多。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

    「可曾想過,如此做違背新法?」商鞅突然嚴厲起來。

    縣令本來就慌亂,此時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違天理。官府賑災,乃,乃天道仁政,與法似,似有通融處。」

    商鞅冷冷道:「進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隊已經將村人傳喚到打穀場。往昔秋收時堆滿谷草垛的大場,如今卻是荒草叢生。村人衣衫襤褸的蜷縮在一起,個個面黃肌瘦,男人酒氣薰天,女人蓬頭垢面,場中瀰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

    商鞅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誰是黑九?走出來!」

    黑糊糊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吁吁的漢子,白髮蒼蒼,臃腫肥胖,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的顯眼的酒糟,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脹紅的臉上大汗淋漓,在這群青黃乾癟的人群中顯得突兀怪誕。他踉踉蹌蹌的走到前面,噗通跪倒,深深低下頭,兀自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

    商鞅厭惡的皺著眉頭,「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還是喘氣點頭,沒有出聲。

    「是你首開惡習,常年聚酒,耗盡村民粟谷,荒蕪了千畝良田?」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卻只是頻頻點頭。

    「官府賑濟之後,你反倒愈加懶惰,帶著全村吃官糧?」

    黑九依舊只是點頭,汗珠卻已經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問:「諸位村民父老,你等對黑九所為,可有辯解?」

    「哇——!」的一聲,人群竟是捶胸頓足放聲痛哭,無盡的羞慚使他們抬不起頭,說不起話。商於縣令和吏員、衛士都忍不住心酸低頭。只有黑九沒有哭,就像一段木頭一樣跪在那裡。

    商鞅厲聲喝道:「不許哭嚎!都站起來!」

    村民們驟然禁聲,驚恐的望著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頭。

    商鞅冷冷道:「秦國法令,不容二出,執法不避貴賤,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來朝野皆知。獎勵耕戰,懲治疲惰,乃秦國新法之根本。黑林溝村正黑九,怠於職守,放縱惡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淪為饑荒窮困,罪不可赦。來人,將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鐵甲衛士轟然應命,將肥胖臃腫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突然一齊跪倒哭喊:「大人,饒恕村正,讓他改過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厲聲一喝,頭也不回。

    四名衛士將黑九押到了場邊石磙旁。黑九嘶聲大喊:「黑九該死!黑林溝子孫們,不要學黑九啊!」便將粗壯的頭顱伸到了石磙頂上。衛士劍光一閃,一顆白頭滾下,鮮血噴出丈餘之外!

    場中村民臉色煞白,鴉雀無聲,如在夢魘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白髮老女人哭嚎著從人群中衝出,抱住黑九的屍體,猛然一頭撞上石磙!滿面鮮血的老女人費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動著想說一句什麼,終於未能說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頃刻間男女老幼放聲痛哭,一齊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屍體叩頭。顯然,他們對黑九的死,遠遠不如對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傷!

    商鞅轉過身子,背對著悲傷哭泣的人群,緊緊咬著牙關。商鞅驀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踏進商於的窮山惡水時,黑嫂還是個活潑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還是個憨厚樸實的愣後生,他們倆的相愛,是這個窮鄉僻壤的美麗神話。就在商鞅要離開這個村子時,他們大婚了。他們很窮,可是他們對好日子卻充滿了憧憬。商鞅記得,他當時送了這對新婚夫妻十枚鐵錢,活潑天真的黑姑還為他唱了一支山歌,說他這個「過路先生」是他們倆的福星!後來,為了暗中保護嬴駟,商鞅曾派荊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溝暗訪,知道了黑九夫婦已經是深受山民擁戴的好村正,是秦國村正的一顆耀眼的亮星了!誰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親自將黑九斬首了,那個賢良能幹聰慧爽朗幾乎有恩於每一個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當年那個「過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頭陣陣疼痛,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

    但商鞅沒有心軟,在滿場痛哭聲中,他猛然轉過身來厲聲道:「將商於縣令押起來!」

    村民們猛然止住了哭聲,驚恐的看著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縣令疏於督導,使民怠惰;又濫施仁政,觸犯新法,開秦國新政之惡例,實為不赦之罪!為正國法,以戒惡習,將商於縣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剛一落點,黑林溝村民們轟然跪倒一片,「大人啊,縣令是好人哪!饒了他這一次吧。」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哭求,「大人,縣令有恩於黑林溝,讓我們死吧,我等願意替縣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揮,「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縣令已經面色灰白的癱吊在鐵甲衛士的臂膊上,嘶聲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誕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遺臭麼?!」

    商鞅冷笑,「沒有你這迂腐之極的仁政,何來黑林溝之惡性怠惰?身為執法命官,不思唯法是從,卻苟且於沽名釣譽,實為法制大堤之蟻穴。秦國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豈不自潰?國家富強,商鞅何懼酷吏之名?行刑!」

    劍光一閃,又一顆人頭落地!這是第二顆秦國縣令的人頭。黑林溝村民們第一次親眼看見,赫赫縣令竟然與庶人一樣被大刑斬首,驚恐得毛髮皆張,大汗淋漓,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點兒聲音。

    商鞅對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溝,帶領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許發放官糧救濟!明年收穫之前,只許催督村民,狩獵採集自救。一年後若有改變,大功晉爵。若無改變,依法嚴懲不怠。」

    「謹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溝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慷慨激昂,「從今日起,你們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樣,進山狩獵採集,自救謀生。播種之時,官府會按土地多少,如數發給你們種子的。但絕沒有一顆糧食的救濟。如果你們不想洗刷自己的恥辱,你們可以逃跑,秦國絕不強留沒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恥辱,恢復了黑林溝的富裕生計,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晉爵一級。生死榮辱,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們,只有你們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溝人,不是懦夫——!」

    場中寂靜異常,人們的驚恐竟在倏忽之間神奇的消失了,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彷彿一個懵懂的醉漢在當頭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佝僂猥瑣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揮手,滿載糧食的牛車隊光當光當的出村遠去了。夕陽西下,黑林溝男女老幼目送著維繫生命的賑濟糧車漸漸遠去,竟是一動不動的佇立著,像面對死亡的猛士,肅穆而又悲壯……

    猛然,一個老人高喊:「收拾傢伙!進山——!」

    「收拾傢伙——!進山——!」人們拚命吶喊著,爭先恐後的跑開了。

    天色暮黑,秋風呼嘯。黑林溝的男女老幼舉著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攜幼的進山了。商鞅立馬村口,默默的為他們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莊,一揮手,馬隊向南方的山道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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