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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第三節 齊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文 / 孫皓暉

    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片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為臨淄大夫,騶忌當年督建王宮與學宮時,給這裡留出的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佈局,這裡就形成了一個靜謐肅穆的王權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著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財多得沒處花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裡當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雲集這裡,我等王公大臣與學宮士子不能天天看農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見商賈民生。」於是,這片構想中的肅穆松林,便被喧囂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時確實是天下獨一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的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還誘人。於是,天下的富商大賈竟是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倉。倏忽十幾年,齊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華侈糜,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名品為中心。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總的說來,風花雪月,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齊王規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可走旁邊專門設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便下得車來,讓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這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舖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閒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歎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麼?別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台階,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麼,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裡他這個文職丞相對這種軍務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那阿城令卻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闢,民眾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於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閒心哪。你身長八尺,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千里之地,一百餘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麼?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跨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涼,悚然憬悟,戰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繹不絕的出了稷下學宮,到齊國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湧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週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的關了店舖,湧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台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台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風塵僕僕,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像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面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陞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蒙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陞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台下吏員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台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只聽一聲尖利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瀰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瀰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呼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餘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後來便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為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歷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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