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霹靂手段 第二節 神農大山的墨家城堡 文 / 孫皓暉
雖是冬天,神農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兩個身影在緩緩行進。這便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後邊不斷叮囑。邊走邊看,孝公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亙古以來,這廣袤的森林便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谷雷鳴,撒下漫天雨絲。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峙的大峽谷中時隱時現,深深的谷底竟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山風掠過,林海濤聲便瀰漫了整個天地之間,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風息山空,鳥叫獸鳴便似近在咫尺,卻是看不見一隻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淨,一種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濛濛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如此大山,便是對墨家的最好註釋,天人合一。」秦孝公終於找到了感受。
玄奇卻在四面張望,低聲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說話了。我來應對。」
秦孝公點點頭,退到玄奇身後,「偏是墨家有這些講究,身居天塹,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國君,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國、魏國嘛。莫非還有?」
「你不算一個麼?」
孝公大笑,玄奇「噓」了一聲道:「看前邊,那是第一道關,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巖凌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與對面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山巖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禿禿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峽谷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秦孝公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呼嘯著從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後面拖著一股青煙,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輕聲讚歎。
玄奇擺擺手低聲道:「跟我走,別說話。」便踏著棧道輕鬆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玄奇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兩人彎過一道突出的山體,進入一片凹陷山體時,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懸在頭頂一般。玄奇腳下輕輕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為一?」凌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玄奇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何為二?」
玄奇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玄奇雙臂併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黑卡,過——」
玄奇又輕輕一跺腳,孝公便移動腳步。剛剛穿過凌空飛架的巨石,孝公便聽見身後又是一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孝公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卻發現凌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非攻樂土!奇怪,這字如何刻在裡面?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外面進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過認可驗證的友人,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思想間已經轉過一道山灣,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面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劃劃做驚歎狀,如啞語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說話了!你還真聽話呢。」
秦孝公凝視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也是大樂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麼?不做國君了,我們做隱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國強大了,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
「別騙我了。秦國強大了,你又想統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慾壑難填了。」又感慨一歎,「不過小妹,也許真有那麼一天的。我倒不想做盡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國在我手裡強大起來。」
「我的國君,我知道。」玄奇親暱的將頭伏在孝公胸前指指點點,「那時侯如果我也活著,我一定會去找你,將你偷走。宮中會大吃一驚,呀!沒有國君了!」玄奇繪聲繪色,兩人快樂的大笑起來。
說話間,倆人在棧道繼續前行。山體岩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巖沖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制棧道的絕佳制高點。白巖劍尖,一物似石,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般後發先至,直擊前面一物,兩物相擊,一聲大響,山鳴谷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秦孝公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看得驚歎不已,玄奇跺腳,他才靜了下來。
「二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彷彿從雲端飛來,飄渺而清晰。
玄奇向天遙遙拱手,「二人同來,去天之惡。」
「天,何所惡?」
玄奇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
「順天之意何為?」
玄奇雙手做環抱狀:「兼愛非攻。」
玄奇話音落點,遙見白巖頂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白卡,過——」
腳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遙,便見白巖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面還有黃卡紅卡麼?」玄奇咯咯笑道:「沒有了。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經書做暗語,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也是逼出來的。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遊俠,經常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墨家焉能長期生存?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典,而且三天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閒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呢。」
孝公喟然一歎,「老墨子威加諸侯,可謂天下學霸矣!」
玄奇笑道:「也許這就是強者本色。人強則驕,國強則霸,學強則橫。老孟子罵遍天下,還不是自恃顯學?你將來也一樣,秦國強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願來得及。」
「你,不怕麼?」玄奇明亮的眼睛盯著秦孝公。
「怕甚?」孝公驚訝。
「翻過山就到總院了。墨家素來講究誅暴不問心,此去實在吉凶難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險。帶我進山,你已經是墨家叛逆,我更擔心你有不測之禍呢。」
「大哥!」玄奇脫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與共,此生足矣。」
孝公攬著玄奇顫抖的肩膀,眼前浮現出那個多雪三月五玄莊門外的誓言,輕聲念道:「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一臉滿足的笑容。
峽谷中漸漸幽暗。倆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卻豁然開朗——四面奇峰夾著一片綠森森的谷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續的灰色石牆。一座箭樓佇立在灰牆南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峻。
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響徹山谷,似哭非哭,充滿絕望與憤怒。二人同時一驚,疾步衝上高處山頭,舉目四顧,不禁失色——只見箭樓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個黑衣大漢被粗壯的鐵索拴在一塊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鐵耒在挖地。石柱旁邊,一隻穿著紅褂子的大黑猴子拿著一支長長的籐條,不斷抽打黑衣壯漢。黑大漢不顧抽打,只是拄著鐵耒遙望山外,不斷的淒厲長嚎!
「堂堂墨家,如何這般慘無人道?」秦孝公面色陰沉。
玄奇驚訝道:「難道有了叛逆不成?別急,等他們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藍,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將近城堡箭樓,東邊弟子中有人高喊:「誰唱支歌兒消消乏了?」
「大師兄,禽滑厘!唱——」西邊的少年弟子們雀躍歡呼起來。
只聽人群中一人高聲笑道:「還是,鄧陵子唱吧。」
「不!兩個師兄都要唱——!」少年弟子們笑著叫著。
「唱吧,平日裡難得聽到兩位歌聲,讓小弟妹們高興高興吧。」東邊有個渾厚的聲音為少年子弟幫陣,引來一片歡呼。
只聽一聲咳嗽,渾厚悠長的歌聲便響徹山谷:
立德立言須立身
生逢亂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說利害
人慾橫流莫沉淪
一片和聲在山谷中迴盪,「人慾橫流莫沉淪,莫沉淪……」
又有蒼涼激越的歌聲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
勞者不得息
征夫無家園兮
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
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義士舞干戚
悲愴激越的童聲唱和著,「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悠悠歌聲,飄向深邃無垠的大山林海,與隱隱林濤溶成一體,彷彿天地都在嗚咽悲慼。
「這是,墨家的《憂患歌》?」秦孝公淚光瑩然。
玄奇默默點頭,一聲沉重的歎息,「這《憂患歌》,平日裡是不許唱的。」
突然,淒厲的長嚎又一次劃破山谷,在《憂患歌》悲涼的餘音中顯得怪誕恐怖。黑衣壯漢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卻是無人理會。弟子們卻也頓時沒有了歡歌笑語,默默的走進了箭樓下的門洞。紅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開鐵索,用籐條趕著黑衣大漢走進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閃出一片關切,低聲道:「走吧。」
秦孝公微笑,「這兒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
太陽已經落山了,大峽谷中一片暮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開墾的一片松土,便想到那個黑衣大漢已經被鐵索和猴子押了許久了,不禁輕輕的一聲歎息。
箭樓下,兩名持劍弟子攔住玄奇,「請出示門牌。」
玄奇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遞過。持劍弟子一看,拱手道:「師兄受罰出山,回山須得鉅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須得與這位先生立即見到鉅子。請即刻通稟老師。」
「請稍候。」持劍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大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禽滑厘和鄧陵子帶著幾名持劍弟子匆匆趕來。禽滑厘打量著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師妹,回山報捷麼?」
「稟報大師兄,玄奇有緊急大事。此處不宜細講。」
鄧陵子冷冷問道:「這位何人?豈能擅入墨家總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國國君嬴渠梁,特來拜會墨家鉅子。」
話音落點,禽滑厘、鄧陵子驟然變色。門洞眾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劍圍住了秦孝公,齊喝一聲:「狂妄暴君,格殺勿論!」
玄奇擋在孝公身前,厲聲道:「大膽!沒有鉅子裁決,誰敢擅殺一國之君?」
秦孝公推開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問青紅皂白麼?」
禽滑厘已經恢復鎮靜,威嚴命令道:「收劍回隊。鄧師弟,先將玄奇關押起來。」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國是非,有我承擔。你們如果象對待黑大漢那樣,將她當苦役奴隸,我絕不饒恕你們。」
「如何?你要阻擋墨家執法?」鄧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斷堅定,「玄奇乃秦國大功臣之後,不僅僅是墨家弟子。爾等敢虐待玄奇,我將親率秦國勇士,剿滅墨家!」
鄧陵子本來已經感到在秦國丟盡了臉面,此刻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嬴渠梁!爾休得猖狂!剿滅墨家?我鄧陵子先試試你的本領!」順手掠過身邊一個弟子的闊身短劍,大袖一拱:「請吧,公平決鬥。」
禽滑厘斷喝:「鄧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禽兄莫要阻攔,嬴渠梁正想領教墨家劍術呢。」其實在來路上孝公已經反覆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種危險和應對之策。他很清楚,墨家這種以天道正義自居且橫行天下的學派團體,已經在百年之間形成了一種蔑視天下的霸氣,必要時在無傷大局的關節上,必須讓他們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萬能的,也不是所向無敵的至尊正義。劍術一道,本來也是嬴渠梁的長項,他從十二歲就隨軍征戰,十六歲獲得秦國的黑鷹劍士甲冑,於萬馬軍中衝鋒搏殺過不知幾多次。雖說步戰劍術與騎士格鬥不盡相同,且鄧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劍術修為最高的一個,一支奇異的吳鉤彎劍曾經震懾了天下多少邪惡?但秦孝公依然充滿了戰勝的自信。再說,玄奇的安危,實際上也繫於秦國的實力和正斜,正斜之分要見到老墨子方能定奪,實力則是目前必須讓對方知道的。因為誰都知道,一個居於戰國之列的大國,再窮再弱,以傾國壯士對付一個學派還是綽綽有餘的。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君有沒有決戰決勝的氣質和發動這種剿滅的勇武。既然如此,豈能不慷慨應戰?
眼見鄧陵子短劍在握,秦孝公笑道:「鄧陵子,請換你的吳鉤吧。」
鄧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領,配不配用吳鉤啦?」
秦孝公皺皺眉頭,原本黧黑的臉更黑了幾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吧。」向前三步,長劍鏘然出鞘,「請吧。」
「長劍先請吧。」鄧陵子此話,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貴身份,同時也有意無意的提醒在場同門,我在兵器上是讓他一籌的。戰國時代,普遍使用的乃是闊身短劍。長劍只是國君、統帥和極少數著名劍士才有的。後來隨著精鐵冶煉工藝的提高和鐵產量的增加,到了秦末漢初,三尺長劍才漸漸普遍起來。
不想秦孝公聞得此話,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請借我短劍一用。」
玄奇本來就急出了一頭細汗,此刻更是擔心,「短劍……」想想又將後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也是久有閱歷的墨家才女,豈能不知決鬥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贈給他的一尺劍。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順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劍在手,竟是比鄧陵子的短劍還短了幾寸。他左手一順,短劍便從犀牛皮精製的劍鞘中滑出,暮黑中一道閃亮——無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鄧陵子後悔自己多嘴,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平等決鬥。此刻要再說什麼未免顯得囉嗦,便不再說話,短劍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孝公當胸而來。秦孝公眼光極是敏銳,一個滑步側身,人便到了鄧陵子左側,短劍一撩,鄧陵子正在疾步轉身的時候,短劍已到他左邊肋下!鄧陵子本來漫不經心,驟然間一身冷汗,大喝一聲,闊身短劍閃電般壓下,又順勢一個弧形橫掃。這是吳鉤劍的連綿攻擊動作,守攻相連,凌厲異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劍上撩時步伐已經急速的向左旋轉,鄧陵子的闊身短劍回防下擊時,他的一尺劍已經收回,輕靈的滑到了鄧陵子左側,非但避開了正面的弧形劍光,且短劍又迅疾的刺向鄧陵子左腰!當此攻勢,鄧陵子已經清楚——必須擺脫這種被動旋轉!他一個蹲身右跳,避開左刺,闊身短劍便在離地尺許高處劃開一個半圓,身前一丈之內將沒有秦孝公的落腳之處。這是墨家的步戰絕技——低攻斬足!然則秦孝公久在馬上征戰,對步卒低攻的反擊訓練有素,反應極為靈敏。鄧陵子縱躍蹲身時他已經凌空躍起,短劍劃出,鄧陵子後背的布衣頓時一分為二!
全場墨家子弟都「咦——!」的驚歎了一聲。
鄧陵子回身,擲劍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吳鉤!」顯然想換了兵器再戰。
禽滑釐正色道:「鄧師弟,成何體統?墨家是纏鬥之輩麼?」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聞鄧陵子吳鉤天下無二,嬴渠梁僥倖一勝,尚請鑒諒。」說罷,將短劍捧給玄奇,「小妹,多謝你了。」玄奇默默接過短劍,一種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臉龐。
鄧陵子臉色忽白忽紅,直恨自己輕敵大意,使墨家在這個暴君面前有失顏面,眼見秦孝公談笑自若,越想越氣,竟然一跺腳揚長而去。
禽滑厘彷彿沒有看見,依舊是平靜如常,「將玄奇押下去,待稟明鉅子再做處置。秦公請隨我來。」大袖一揮,逕自向城堡深處走去。
厚重的石門隆隆關閉,墨家城堡淹沒在神農大山的無邊黑暗中。
小竹樓裡,老墨子正在對著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經磨得很破舊的羊皮大書,邊角發毛,書頁暗黃,惟有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風燈搖曳,一顆碩大的禿頭忽明忽暗,枯瘦偉岸的身軀卻是一動不動。這是老墨子的習慣。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讓思緒在冥冥之中隨意遨遊。
鄧陵子從櫟陽撤回,立即向老師稟明了遭受突然襲擊的經過。事隔三天,苦獲也在陳倉古道失利。老墨子大為驚奇,天下何門敢於襲擊墨家?嬴渠梁在即將就擒之際,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趕到?不對。老墨子憑著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裡邊一定有個極為高明的對手在策劃部署!否則,墨家在櫟陽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襲擊事件?而且手段極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無遺不得不退,同時又警覺到墨家的另一著棋,立即派精騎追趕保護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脫險。在突發事變面前能有如此連環動作,絕非尋常之人所能辦到。在將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對列國諸侯和七大戰國的應變才能瞭如指掌。這些王公將相中自然不乏傑出之輩,然面對這種和大軍征戰迥然有異的奇襲暗殺,他們大多束手無策或遲鈍之極。墨家對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義戰爭,其所以能保持強大的威懾力,原因正在於這種狂飆閃電式的突襲,使即或是強大的國家也防不勝防。老墨子蔑視天下,蔑視王公將相,是有理由的,不僅僅因為他高舉著正義天道的旗幟,而且因為他從來沒有失算過,更沒有失敗過。難道上天在秦國給他安插了一個真正的對手?需要他親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氣頓生。多年來沉寂深山,並沒有泯滅他為天下而生、為天下而死的高遠情懷。假如強敵崛起,他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率領弟子們剷除暴政。墨子自成為天下顯學立起墨家,從來沒有因為懼怕犧牲與毀滅學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當楚國逞公輸般雲梯之威,大舉興兵妄圖吞滅宋國的危機時刻,墨子非但親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趕到楚國郢都,與公輸般較量以說服楚王罷兵;而且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趕往宋國幫助防禦。那一次如果楚國硬是出兵,整個墨家勢力肯定會和宋國一起毀滅。老墨子對這一點很是透徹,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擔,既然立起了正義的旗幟,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是每一個人成為墨家子弟時的誓言,也是老墨子畢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難,捨我其誰?在強大的暴政對手面前,老墨子從來都是氣壯山河的。
雖則如此,老墨子從來不鹵莽行事。沒有將對手揣摩透徹以前,他絕不會輕易出擊,況且這第一次還兩路失利,豈能不引起他極大的注意?競日思慮,他排除了鬼谷子親自出山的可能。他瞭解鬼谷子,那個老頭兒從來不屑於與世人爭一日之短長,雄心勃勃的要埋頭教出一批扭轉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對他們百般珍惜,惟恐他們在成為棟樑之前有所閃失,豈能讓這些彌足珍貴的未來大才涉險赴難?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頭兒就永遠撒手,絕不過問你的勝敗榮辱。所以,沒有任何一條理由要鬼谷子去阻擊一場暗殺。「鬼谷子出山」,簡直等於癡人說夢!那麼,襲擊之人自稱「我門」,會是那一門呢?以老墨子的滄桑閱歷,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來一個秘密團體,以壓倒墨家為成名階梯?
老墨子不禁啞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豈非忒得小瞧墨家?
「老師,禽滑厘師兄有要事求見。」隨侍弟子站在竹樓外。
「進來吧。」老墨子依舊在風燈前沉思。
禽滑厘匆匆走進,恭敬的躬身拱手,「稟報鉅子,玄奇回山,秦國暴君嬴渠梁一起來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動,卻已經回過身來正面對著禽滑厘,他顯然有些驚訝,兩道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來了?一個人?」
「是。一個人。對,還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頃,「如何安置了?」
「鄧陵子並赴櫟陽弟子要誅殺嬴渠梁,弟子以為不妥,將他安置在客嶺暫住,十名虎門弟子看護。如何處置,請鉅子示下。」
「鄧陵子和嬴渠梁沒有比劍?」
「比了。鄧陵子輕敵致敗。」
「輕敵?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長長的白眉一挑,目光銳利的看著禽滑厘。
「不。這是鄧陵子之言,弟子尚難以定論。」
「玄奇呢?」
「師妹擅自逃罰,弟子下令將她關在省身洞思過,而後請鉅子處置。」
老墨子咳嗽一聲,「立即將玄奇帶來見我。一個時辰後,你們四個也來。」
「弟子遵命。」禽滑厘做禮,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著禽滑厘的背影,輕輕歎息一聲。禽滑厘是他的第一個弟子,數十年來追隨墨子,為墨家立下了無數功勞,早已經成為名震天下的大師,也成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鉅子。然則老墨子對禽滑厘總有些隱隱不安。他已經是五十多歲了,但是對墨子永遠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竟從來沒有爭辯。老墨子很清楚,禽滑厘的性格本色堅毅嚴厲,離開他辦事便極有主見,且果斷獨裁。惟其如此,老墨子總感到禽滑厘在許多事情上未必贊同自己的決斷,但卻總是毫不猶豫的服從執行。老墨子一生苦鬥,天性灑脫,他希望也喜歡弟子們令行禁止紀律嚴明,也希望也喜歡弟子們無所顧忌的表現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時和老師爭辯,經常說,「不爭不辯,大道不顯。」他喜歡玄奇,就是喜歡這個女弟子的純真活潑和敢於求真的勇氣。她很少叫墨子「鉅子」,幾乎從來都只叫「老師」,墨子竟然例外的從來不糾正她。還有苦獲那強牛一般的固執爭辯,鄧陵子的偏執激烈,相裡勤的寬厚失察,老墨子也從來不以為忤。而這些,禽滑厘從來沒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遠是那麼謙恭服從,沒有絲毫的爭辯。老墨子感到禽滑厘和幾個骨幹弟子之間,總有點兒隱隱約約的擰勁兒,禽滑厘卻從來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細節上有意無意的說「師弟師妹們年輕,讓他們盡興吧。」果真是年齡差異麼?老墨子有時也真是吃不準。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麼?可身後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們啊……
每次想到這裡,老墨子就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老師……」玄奇站在竹樓門口哽咽。
「進來吧。」老墨子淡淡笑道:「隻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淚?」
「老師,他是自己要來的,弟子帶路而已。」「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為嬴渠梁如何?」
玄奇輕輕的走進來,垂手肅立,「老師,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說嬴渠梁,你就咬住這一句話。口才哪裡去了?來,坐下,仔細說說,嬴渠梁如何來的?」
玄奇止不住又是淚水湧出,平靜下來,才對老師詳細敘述了陳倉谷的巧遇和來神農山的經過。老墨子聽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離開,他也沒有說話。
中夜時分,禽滑厘等來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