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1:黑色裂變

第八章 政俠發難 第六節 陳倉河谷的苦行莊園 文 / 孫皓暉

    秦國西部的官道上,一隊騎士放馬奔馳,為首將領正是車英。

    按照衛鞅的推測判斷,墨家一定要分兵襲擊國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帶了三名衛士,如何能對付墨家劍士的突然攻擊?衛鞅心急如焚,命令車英帶一百名精銳的鐵甲騎士星夜趕赴西秦,保護國君。車英兼程疾馳,追過杜郵、廢丘、郿縣、虢縣、雍城,還是沒有追上秦孝公。雍城令說,國君一路西行,在虢縣只住了一個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進,沒有說去哪裡。車英瞭解秦孝公的稟性,推測他肯定要去隴西巡視,便馬不停蹄的向陳倉方向趕來。

    陳倉,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它扼守在關中、隴西、漢水地區的三岔口上。古人說,黃帝曾在這裡建都,當時叫陳。後來黃帝與炎帝在阪泉大戰後便東遷而去了,數千年滄桑,這裡便又回到了莽蒼荒野。渭水東來,越過陳倉山便進入了渭水平原的狹長脖頸。漢水地區要北上,也必須先越過大散嶺,再越過陳倉山,才能進入渭水平原。而從渭水平原無論是去隴西還是去漢水,陳倉山都是必經的咽喉之地。西周時期,陳倉山和大散嶺便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關隘。當時只在大散嶺建了散關,一併守衛大散嶺和陳倉山。傳說的老子要出關西入流沙,被關令尹喜強留請著書,因而寫下了不朽的《道德經》。那個關便是散關。周平王東遷洛陽,秦國成為渭水平原的主人後,由於漢水流域大部分屬楚國土地,所以大散嶺的散關依舊是重要隘口。而隴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隴西與渭水平原脖頸處的陳倉山倒一直沒有建立關隘,而只有一座驛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陳倉驛站養足精神,而後或西出隴西,或南下散關入楚入蜀。

    車英預料,在雍城與陳倉之間大體可以追上國君。他下令疲勞難行的馬匹緩行,自己帶領三十名快馬騎士先行全力追趕。將近陳倉山,遙遙可見兩山夾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騎身影。

    「君上——,慢行——!」車英放喉高喊。

    山風迎面呼嘯,前行者不可能聽見後面的呼喊之聲,依舊向谷中走馬而去。

    正在此時,一聲尖厲的山鷹鳴叫,兩岸山頭撲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騎凌空襲擊!車英大吼一聲:「箭隊衝殺!快!」一聲淒厲的牛角號聲,三十騎鐵甲騎士以車英為箭頭,狂飆般向山谷捲來。

    前行三騎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兩名衛士。進入陳倉山,他正在仰望兩岸險峻的山勢,猛然聽見山鷹怪叫,心中一緊,腰間長劍已經拔出。幾乎就在拔劍的同時,兩邊山頭的人影在黑白交錯中已經凌空飛下,霍霍劍光夾著一片繩網迎頭罩來。秦孝公少年從軍,久經沙場,是秦軍中智勇雙全的名將,眼光一掃,便知強敵已將前後上三路封堵嚴實,最大危險便是頭頂的劍擊與繩網。電閃之間,他採用了戰場上騎兵慣用的抵抗手段,身體一伏,機警的粘著馬腹滑到馬下。身後的兩名衛士已經從馬背飛身躍起,兩支閃亮的闊身短劍迎住了空中的劍光繩網。只聽兩聲沉悶的低哼,鮮血飛濺,兩名衛士象石板一樣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經飛快貼緊了戰馬右側,那匹神駿異常的彤雲駒嘶鳴跳躍間,已經緊緊靠住了北面的山體。秦孝公飛身縱躍到一塊大石後面,彤雲駒則死死擋在大石前人立嘶鳴,用那雙鐵蹄不斷踩踏衝上來的黑白身影。雖然如此,凌空飛來的強敵似乎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兩條靈動的繩鉤貼地飛出,「卡!」的搭住兩隻馬蹄猛力一扯,赤風駒頓時轟然倒地。幾乎就在同時,十餘個黑白身影如大鷹般越過戰馬圍住山石,一聲齊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關頭,秦孝公熱血沸騰,大吼一聲,飛身突刺,一個黑白人頓時被洞穿胸膛,倒地死去。抽劍之際,身形一蹲,便躲過了頭頂身後撲來的身影,隨即一個急轉身,長劍迎面劃出一個圓弧,強敵卻飛身後退,一齊大喝:「嬴渠梁棄劍受縛,饒爾不死!」秦孝公嘶聲大喝,「赳赳老秦,有死無降!」跳下大石,揮動長劍,直衝強敵圈中。

    正在此時,谷口響起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車英率領三十名鐵甲騎士趕到!

    高處一聲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間消失在山石密林中無蹤無影。

    「君上——!」車英飛身下馬,一個縱躍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劍傷?」

    「沒有。」秦孝公猶自望著山林,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君上,請勿在險地停留,當速回驛站定奪行止。」車英面色仍很緊張。

    「好吧,就回驛站再做計較。」秦孝公回頭看看兩名衛士的屍體,吩咐道:「運回驛站交虢縣令妥為安葬,賜爵一級,家人免勞役賦稅三年。」車英答應一聲,命令將衛士屍體馱上戰馬,迅速保護秦孝公回到陳倉驛站。

    陳倉驛站雖然不大,但由於位在要塞,所以建得像一個小城堡,十分堅固。一百多間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護牆大門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時住客,戰時駐兵,實際上起著關隘盤查的作用。驛站丞五十餘歲,老兵出身,雖然做了小吏,依然穿著一身破舊的盔甲,腰繫一支闊身短劍,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禮,「陳倉吏山石頭參見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頭,在你這兒歇息一晚了。」「是!陳倉吏遵命!」山石頭雄赳赳前行領路,「君上請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處的一排正房,眼界開闊,用矮矮的石牆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車英便在山頭和小院內外佈置好隱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餘騎士輪換就餐餵馬,以防突然襲擊。一切安頓就緒,車英來見秦孝公。

    「車英,你是如何趕來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異襲擊。

    「稟報君上,墨家在櫟陽對左庶長行刺未遂,左庶長派我晝夜兼程趕來保護。」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變,「如何知曉是墨家?」

    車英便將荊南失蹤和衛鞅的推斷說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來墨家動了殺機,要將我和左庶長做暴君酷吏剷除了。車英,你以為該當如何?」

    「君上,墨家劍士,防不勝防。唯一的辦法是,剿滅其根基以絕後患!」

    秦孝公搖頭笑道:「不能。墨家天下顯學,義劍誅暴,兼愛救世,乃近百年來天下正義之旗。秦國出兵剿滅墨家,且不說能否成功,大軍一動,秦國就將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車英醒悟,「臣思慮淺薄,君上恕罪。此舉不可行,君上就當速回櫟陽,增加精銳護衛,防備墨家再度襲擊。」

    秦孝公緩緩踱步道:「此事當真難辦。對秦國變法,墨家顯然誤會極深。墨家素來堅忍不拔,絕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罷手。兵來將當,雙方必有死傷,舊恨新仇屢屢糾纏,變法局面就有可能反覆,有可能引起大局動盪……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

    「敢問君上何計?」

    「我親赴墨家,澄清誤會,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車英急迫道:「墨家本來就要擒獲君上,君上身繫國家根本,豈能自投羅網?請君上修書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務必澄清誤會!」

    秦孝公搖搖頭,「此事惟有我親自前往,無人可以替代。」

    「君上——!」車英哭喊一聲,伏地叩頭不止,「萬萬不可,秦國不能沒有君上啊。讓我去吧,縱然粉身碎骨,車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車英,感慨歎息,「車英啊,你忠肝義膽,我豈能不信?然墨家素來以神明裁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學說為生殺準繩,從不聽外人辯解,任何人做特使都會適得其反。你還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櫟陽保護左庶長。」

    「臣不能回櫟陽。臣縱獲罪,也要跟定君上!」

    「車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這塊土地上滲透了我們祖祖輩輩的鮮血。能使秦國強大,誰捨棄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國變法圖強,絕處逢生,正在關鍵時機。現下,秦國的生命在哪裡?秦國的靈魂在哪裡?你應該知道。秦國不能沒有左庶長,不能沒有變法!如果需要做犧牲,首先當是我等老秦子弟。荊南失蹤,左庶長處境更危險,誰能說荊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長是秦國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櫟陽,一定要保護左庶長安然無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沒有迴旋的餘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闖墨家,臣卻如何放心得下?」

    「車英,」秦孝公輕鬆的笑了笑,「墨家雖然自負霸道了一些,但卻畢竟是講道理的。看今日陣勢,他們並未一力死戰,一定要殺死我,倒像是要俘獲我……我去墨家,雖則危險,然若處置得當,也不會即刻就有殺身之禍。你放心回櫟陽去吧。」

    車英默默的低下頭,大滴的淚水斷線似的掉到腳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氣。在陳倉驛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與車英分手,帶領兩名新衛士向西南大山中進發。秦孝公的謀劃的路徑,是越過大散嶺從漢水進入神農大山。他雖然不知道墨家總院確切位置,但他對神農大山卻並不陌生,那裡是秦楚接壤的連綿群山,他曾經三次跟隨公父去巡視要塞,三次從神農山腹地穿行。那時侯,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為此也對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嶺,須得走出陳倉山小道。這是一條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雖是濃濃秋色,兩邊山頭卻也是蒼黃中滲著青綠,道邊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靜。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後兩個衛士中間,不斷觀察著四面山勢。

    突然,山腰傳來一陣清亮的女聲山歌,在山谷中悠悠迴盪。秦孝公不禁駐足傾聽,那歌聲彷彿從天外飛來,在空谷中飄渺迴旋,令人迴腸蕩氣:

    生人莫要戀樂土噢

    樂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愛也

    拋卻矛戈共耕織喲

    孝公聽得入神,卻又微微一怔,手搭涼棚極目山原,竟沒有發現一個人影。他覺得這聲音似乎在那裡聽過,卻又想不起來。猛然,他心中一動,放吼歌唱:

    莫道樂土千般苦

    甘泉原從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愛

    猶是日月兩聚頭

    山悄悄,寂靜無聲,山腰傳來一聲飄飄渺渺的歎息,卻再也沒有清亮的歌聲了。

    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突然湧上秦孝公心頭。他茫然四顧,竟是青山杳杳,了無聲息,不禁輕輕一歎,順著山道繼續前行。突然,一聲短促的尖叫,山腰傳來一陣異響!

    兩名衛士飛身躍起,將秦孝公掩在一塊大石後,長劍飛快出鞘。此刻只見山上土塊石塊嘩啦啦滾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頭觀察,只見石子土塊激起的塵霧中一個身影翻滾而下,顯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無可阻擋,那身影竟是翻翻滾滾落下!秦孝公眼疾身快,從大石下一躍而起,衝上山坡,抱住那個在陡坡上翻滾的身影。兩個衛士也立即衝上山坡,從身後擁住秦孝公站穩。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將那人放到大石上,一個衛士便給傷者擦拭臉上的灰土血跡。孝公看著山上,想著方纔的歌聲,心思迷茫。

    「君上,是個女的!」衛士驚訝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驚怔的說不出話來——眼前傷者露出了秀麗蒼白的臉龐,長髮散亂,不是玄奇卻是誰?她身上穿著從中間分為黑白兩色的粗布衣,布靴綁腿上還插著一支袖珍劍——孝公一眼看見,那就是自己贈給玄奇的護身劍!

    衛士低聲道:「君上,是墨家女殺手,小心!」便擋在秦孝公身前,對另一個衛士道:「保護君上,這個我來對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擺手道:「退後。我認識她。」說著伏下身來,「水!」接過衛士遞過的水袋,右臂攬起玄奇,便給她慢慢餵水。

    女子睜開了眼睛,迷濛喘息,「方纔,誰在唱歌兒?」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體輕輕一顫,凝目注視,驚訝的「啊」了一聲,一下子昏了過去。

    孝公情急,輕輕搖著玄奇呼喚:「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蒼白的臉龐上湧出了兩行淚水,「不要,不要看見你。你,快回櫟陽。」

    孝公壓抑著酸楚激動,將玄奇的身體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靜的笑道:「玄奇妹妹,睜開眼睛,看看我吧。一別三載,山水未改呵。」

    玄奇睜開眼睛,冷冷道:「世無不動之物。你速回櫟陽,無須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櫟陽。我要到神農大山,找墨家總院。」

    「你,你說什麼?」玄奇驟然變色,紅潮湧上了蒼白的臉龐。

    「我要去墨家總院。」孝公一字一頓。

    瞬息之間,玄奇恢復了平靜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勸你回櫟陽去。」

    「不越高山,無得通衢。縱然失足,此心無憾。」

    「嬴渠梁,世間大事,不逞口舌之辯。」

    「無口舌之辯,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難,不足以填溝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國有不避之難。」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聲,身體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孝公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理順她散亂的長髮,「小妹,你是從來不流眼淚的呀。來,對我說說,你現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玄奇拭去了淚水。

    「小妹,我現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莊不知多少次了。」孝公著急起來。

    玄奇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哪?你可願意一個人跟我走?」

    「好啊,走吧。」秦孝公說著就站了起來,向兩個衛士吩咐道:「你們兩個回陳倉驛站等我。」便來攙扶玄奇。

    「君上不可!」兩個衛士急切道:「她是墨家……,萬一有詐……」

    「不許胡言。你們知道她是誰麼?」秦孝公正色呵斥衛士。

    玄奇笑道:「兩位寬心。墨家除惡,嚴禁騙殺惡行,你們的國君不會有事的。」

    兩個衛士無奈的拱手領命,看著秦孝公扶著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頂,玄奇遙指山谷,「看,那裡,就是我的家。」

    孝公順玄奇所指望去,但見兩山之間一條小河流過,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黃葉落,一間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蕭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籬笆竹牆影影綽綽。不遠處的草灘上有一匹紅馬在悠閒的吃草,時而長嘶一聲,山鳴谷應。

    「玄奇呵,你簡直是世外高人了嘛。」

    玄奇沒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沒摔傷。」

    兩人順著一條經年踩出的羊腸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隨,二人一路竟然無話。到得谷底,但見小道旁收割後的谷茬已經枯黃,旁邊幾畦菜田卻是青綠蔥蔥。孝公笑問:「這是秋葵還是蘿蔔?」玄奇揶揄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說了能記住?」孝公笑笑便不再言語。將到茅屋,卻見一株桑樹已經是綠色將盡樹葉金黃,樹下卻放置了一個大木盆,盆中沙沙有聲。孝公驚訝笑道:「霜降已過,尚能養蠶麼?」玄奇回頭笑道:「此乃寒蠶。你又如何曉得?」孝公感慨,又見茅屋前面的土牆上整整齊齊的掛著鐵鏟藥鋤木耒連枷等一應農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壓磨得光滑平整,邊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齊的谷草。孝公知道,這肯定是打穀場了。

    「吱呀」一聲,玄奇推開茅屋小門,「請吧,國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進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卻幾乎沒有任何陳設。東牆邊一張竹榻,榻柱上掛著一支皮鞘已經黑紅的闊身短劍。榻側一個小小的木台,放著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張本色無漆的粗製木幾,上面是幾摞竹簡。這些東西只佔了一個小小角落。中間卻是一個石桌,一片白布苫蓋著一張古琴。沒有女兒家必備的銅鏡,也沒有華彩的衣物,整個屋子空蕩蕩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進屋打量,此時已經是眼眶濕潤了。玄奇卻似乎沒有覺察,從陶罐裡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過木碗,咕咚咚飲盡。玄奇坐到竹榻上,卻看著孝公不說話。

    「小妹,大父哪裡去了?」孝公的聲音有些顫抖。

    「爺爺雲遊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裡。」

    「小妹,倏忽一別,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聲歎息。

    「你,是用衛鞅為左庶長變法了麼?」玄奇突然問。

    孝公驚訝,卻又高興,「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灘一次刑殺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殺了名士趙亢?是否毀掉了民居數十萬?是否還要準備焚燒民間《詩》《書》?你說,是不是?」玄奇疾言厲色,一連串追問竟是滿臉脹紅。

    孝公點點頭,笑容已經從臉上褪去,「玄奇,這些都是事實,但卻不是你說的那個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說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關緊咬,卻突然淚如泉湧,趴在小台上飲泣,「嬴渠梁,你為何要那樣做?為何呀?難道變法就一定要那樣麼……」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著玄奇的雙肩,「小妹,不要傷心,許多事我們都要慢慢說。你如果相信我嬴渠梁,就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好麼?」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聲飲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陣酸楚,大滴淚水滾落在玄奇烏黑的頭髮上。玄奇覺察,抬頭仰望著那張誠實痛苦的臉龐,止住了哭聲。她伸手為孝公拭去淚水,輕柔細緻,明亮的眼中一片體恤。孝公卻是心中潮湧,猛然抓住她的雙手,臉龐伏在她小小的溫熱手心,強忍哭聲,卻也是淚如泉湧,渾身顫抖。玄奇將孝公的頭緊緊抱在胸前,輕聲道:「想哭就哭吧,有我陪你,不怕。我什麼都對你說,什麼都說,哪怕他們殺了我……」

    天色將晚時分,兩人終於平靜了下來。玄奇詳細講述了墨家要對秦國動手的經過和自己受懲罰的原因,「老師斥責我大事迷亂,不堪大任,罰我在這裡自省三年,同時探察秦國有無改弦更張。我今日上山採藥,聽得有人和歌,聲音似很熟悉,一個不慎,腳下踩空,便滾了下來。誰想果然是你呢。」孝公也說了秦國變法、衛鞅遇刺、自己遭到襲擊等事,歎息一聲,「我最擔心的就是衛鞅。秦國不能沒有衛鞅,不能沒有變法啊。」

    「莫得擔心。墨家子弟在櫟陽受到了意外襲擊,大約鬼谷子門人有意阻撓。老師見冬天將至,已經命令鄧陵子撤回大山,來春再進櫟陽。至於對你這個暴君,苦獲一擊未中,料你還要去隴西,正準備第二次捕獲呢。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獲?我正要送上門去呢。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肅然,「墨家子弟為了學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負一國正道,豈能逃避風險而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臉上輕輕親了一口,「我從開始就知道,你是個秦川強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呢?不也是個墨家強妞?」卻將「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溫婉官話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秋月已上東山,玄奇在茅屋裡做了野菜餅和米粥。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貼近的看女子下廚,見玄奇圍著粗布圍裙,又顯得明艷本色,不禁一股溫暖湧上心頭,暗自感慨隱居田園的愉悅灑脫,自己卻偏偏無緣。片刻之間,青綠的野菜麵餅和金黃的米粥便擺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大開,吃喝得嘖咂呼嚕,聲氣大作。玄奇笑得不亦樂乎,「我的國君大人,你慢點兒好麼?饞相!」便拿面巾輕拭他額頭汗水,孝公高聲道:「再來一碗!」理直氣壯的樣子儼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頭,「吆喝什麼?村漢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漢好啊,一個老妻三間屋……下邊什麼來著?」玄奇咯咯笑得彎腰蹲在地上,眼中卻閃著晶瑩的淚光,上氣不接下氣,「冬來,火炕,春來……」卻不再說了,轉身盛粥。

    「哎,這春來如何?」

    玄奇悠然一歎,「春來哭啊。」

    孝公笑道:「這詞兒不好,春來哭甚?」

    「暖陽陽,餓斷腸。不哭麼?」

    孝公恍然歎道:「是了是了,難怪孔夫子沒有沒有將它編進《詩》裡呢。」

    玄奇揶揄道:「村漢好麼?」孝公默然一歎。

    吃罷晚飯,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領著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問:「小妹,你一個人如何在這裡維持生計?能自食其力?」顯然,這個問題一直擱在他心頭。

    玄奇笑道:「做國君就是傻。給你說吧,每一個墨家子弟,在總院之外都有一個自立的小田園。這些小田園必須是自己親手開墾的,一則做在外遊學的根基,二則是總院在各國的活動根基。這片河谷小園,是我在三年之間斷斷續續開墾的。你來看,這裡是我的谷田,小十畝,足夠吃。這裡是菜田,大約一畝,也夠了。山上,還有取之不盡的藥材野菜呢。」

    「那還有衣服、農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換呀。拿我不用的東西到集市上換。」

    「你拿什麼換?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國君,你還真得好好學學呢。你看,這是兩株桑樹,那一株細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記得孟子的話麼?」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話雖如此,可這兩株桑樹,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終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著,「你也就是問我吧。」掰著指頭訴說起來,「聽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錢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馬鞭,一支二十錢。十五年乾枝,可做弓材,一張弓兩三百錢。做木屐,一雙百錢。做劍柄刀柄,一具十錢。二十年老桑,便可做軺車良材,一輛軺車,可值幾多?曉得麼?」

    孝公驚訝道:「軺車一輛,萬錢左右呢。」

    「是啊。桑樹還可做上好馬鞍。桑椹則可食可賣。我那株柘桑盡皆寶貝,柘桑皮是藥材,也還是染料,能染出柘黃色絲綢呢。柘桑葉喂蠶,其絲異常細韌,可做上好琴弦,清鳴響徹,勝凡絲遠矣。凡此等等,豈不能換來等閒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寶貴,不對你說了。」玄奇一口氣說來,竟是珠玉落盤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歎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國後於春三月沐浴而種,可絲衣。竟不知桑樹有此等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蠢蠢蠢!蠢哥哥!」拉著孝公雙手,「想不想聽我奏琴?」

    「好啊,我正想聽聽柘蠶絲做的琴弦呢。」

    玄奇高興的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塊青石上,又恭敬的燃了一柱香插在琴前香爐裡,坐正身子,輕撥琴弦,一陣清亮渾厚的叮咚琴聲便在谷中盪開,典雅曠遠。玄奇望著圓圓的秋月,輕聲吟唱:

    陳倉河谷兮渭水之陽

    養育斯人兮慰我肝腸

    女桑柘桑兮齊我百物

    禾田菜園兮做我穀倉

    淙淙流水兮琴聲泱泱

    山月皎潔兮與訴衷腸

    松濤嗚咽兮入我夢鄉

    青燈黃卷兮流我時光

    今欲別去兮誰做惆悵

    女兒依依兮戀我陳倉

    戀我陳倉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長……

    琴聲戛然而止,那飄渺的餘音卻在山谷久久迴盪,孝公不禁聽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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