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1:黑色裂變

第六章 櫟陽潮生 第二節 衛鞅兩面君 招賢館大起波瀾 文 / 孫皓暉

    秦孝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便埋首書房開始讀書。

    三個月以來,他對求賢令頒刻後的功效產生了很大懷疑。原想東方列國士子們只要進入秦國,一定會被他的誠意感動,會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強秦。他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從心裡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嘗不想和齊威王一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劃,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可是秦國太窮,哪裡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在一個窮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誠心誠意,披肝瀝膽。

    可是他看到的回應卻是淡漠的。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了他們自感降遵紆貴的虛榮和自大。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他視為莫大國恥,書刻血碑以示永誌不忘。他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當他確定無疑的感受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傷。為何如此?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視秦國,蔑視秦國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這些士子們將他們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將給秦國帶來富強,是以有理由蔑視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窮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罷了,嬴渠梁的胸懷夠寬闊,對大才賢士的狂傲不羈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則隨著士子們的訪秦作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這些人只在縣府打轉兒,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麼?聊以自慰的,還有一個王軾差強人意,招賢一事不至於難以收拾。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說到底,秦國強大還得靠自己。

    嬴渠梁決意自己謀劃強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學力不算很差,刻苦修習,縱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裡繼續衰落。一個月前,他將書房擴大了三倍,開始讓長史公孫賈給他搜集簡冊典籍,將宮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務實書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書房。從此,他每天夜讀兩個時辰,早起一個時辰,練劍之後准點讀書到卯時,再處理國務。卯時之前,他不見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內史景監求見。」

    「讓他卯時後再來。」

    「內史說,有緊急事體。」

    秦孝公無奈的丟開簡冊,「請內史進來吧。」

    景監走進書房,只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驚訝得不知說什麼好。他有一個多月沒有到國君書房了,不想變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聲道:「君上,景監參見。」

    秦孝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景監呵,如此高興?」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頗為不悅。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景監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吧,坐。」

    景監長噓一聲,從出使魏國遇衛鞅講起,講到衛鞅入秦,講到招賢館衛鞅暗察國君,講到衛鞅訪秦的艱苦認真和細緻,對衛鞅的才能大加褒揚。

    秦孝公很平靜的聽完景監敘說,淡淡笑道:「內史是說,衛鞅是個大才?」

    「是。君上,衛鞅入秦,求賢令終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給求賢令找正果,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內史究竟何意?」

    「臣請君上,許衛鞅面陳長策。」

    秦孝公點頭道:「當然。士子如此苦訪,可見一片赤誠,有無長策,皆須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禮待之。」

    景監激動得顫聲道:「臣,謝過君上!」

    「又非待你大禮,謝從何來?」秦孝公一笑,又一歎,「景監呵,求賢之道,長矣遠矣。人有精誠,上天不負。縱無大才,秦國也不會滅亡的。」

    景監從國府出來,立即趕赴招賢館,派出一名書吏給渭風客棧的衛鞅送去一信,叮囑他務須精心準備一舉成功。然後又找到王軾等十餘名士子,請他們做好面見君上的準備。最後又安排了其餘士子們撰寫治秦對策的竹簡、筆墨、刻刀等一應瑣務,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給明日準備精神。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門剛剛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護衛著一輛牛拉軺車,匡啷匡啷的駛到了渭風客棧門前。景監從車前跳下,肅立門前高聲報號,「內史景監,迎接衛鞅先生入宮——!」話音落點,一名隨行書吏捧著刻有景監官位名號的木牌恭敬進入客棧。片刻之後,衛鞅在侯贏陪同下出門,互道禮節,景監便請衛鞅上車,自己親自駕車,向國府匡啷匡啷駛來。

    短短的路程,景監沒有問話,衛鞅也沒有說話。

    國府門前,已經升任國府衛尉的車英全副戎裝,肅立迎候。見牛車到來,高聲宣示道:「奉國君令,賢士軺車直入國府——!」長劍一舉,兩列甲士嘩然閃開,景監駕著牛車匡啷匡啷駛進了國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幾名重臣,已經在政事堂前等候。見牛車駛到,秦孝公大步上前,親自來扶衛鞅下車。衛鞅拱手道:「多勞君上。」也沒有推辭,便搭著孝公的胳膊下了車。旁邊的甘龍深深皺起了眉頭。

    衛鞅下車,向秦孝公拱手見禮,「在下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請——」便扶著衛鞅走上六級台階,走進政事堂大廳,一直扶衛鞅到君主旁邊最尊貴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隨後坐定,內侍上茶後退出,大廳一片肅然。

    秦孝公肅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訪三月,踏遍秦國荒僻山川,堪為賢士楷模。今日朝會,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說著便站起身來,轉向衛鞅深深一躬,「請先生教我。」衛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見耳。」秦孝公坐回旁邊長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請不吝賜教。」

    衛鞅環視四坐,終於將目光注視著秦孝公,不慌不忙開講:「天下萬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學。治國之道,為諸學之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黃帝以降,歷經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國之道雖有變化,然終以王道治國為主流。周室東遷以來,禮崩樂壞,天下紛擾,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諸侯僭越,瓦釜雷鳴,王室衰落,列國崛起。惟其如此,治國之學亦成眾家爭勝之勢,終於莫衷一是。然細細查究,終無超越王道治國之境界者。」

    聽到這一通辭藻華麗而不著邊際的開場白,景監迷糊起來,不明白衛鞅要如何了結這場隆重的殿對?難道他胸中所學就是這些老生常談?衛鞅啊衛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機會給你了,你沒真才實學,怨得誰喲?景監再抬頭看看場中,甘龍與公孫賈、杜摯頻頻點頭,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與後來的衛尉車英三個將領,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國君秦孝公平靜如常面無表情,只有景監知道,這是國君對最討厭最無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種冷漠和蔑視。

    「敢問先生,何謂王道治國啊?」秦孝公淡淡的問道。

    「所謂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內,德息兵禍,以無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寧之道也。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衛鞅語言鬆緩,面色莊重,儼然一副講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閉目養神,似睡非睡。三個將軍卻是實在在的睡著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聲。秦孝公竟然如同沒聽見一般。惟有甘龍頗感興趣,插進來問道:「先生以為,秦國當如何行王道之治?」

    衛鞅從容道:「王道以德為本。秦國行王道,當如魯國,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睜開眼睛,打斷話頭道:「先生,今日到此為止吧。後有閒暇,再聽先生高論。內史,送先生。」說完,逕自撇下一堂大臣揚長而去。甘龍想喚回國君,卻欲言又止,向衛鞅拱手做禮,便匆匆而去。三位將軍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揉眼睛逕自走了。公孫賈和杜摯也跟著甘龍走了。空蕩蕩的政事堂,只剩下肅然沉思的衛鞅。

    景監尷尬得無地自容,再也無心和衛鞅說話,苦笑著拱手道:「先生,請吧。」

    牛車匡啷匡啷的又駛出了國府。到得渭風客棧門前,衛鞅剛一下車,景監便對牛脊樑狠抽一鞭,「加!」的一聲,匡啷啷走了。

    衛鞅看著景監的背影,搖頭微笑著走進渭風客棧。

    回到家,景監喪氣得直想打自己耳光。這叫什麼事兒?如何能弄成這樣?要知道他學的就是這些鳥玩意兒,費那麼大勁兒吃撐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還有正事哩,吃完飯睡覺!景監高聲道:「小令狐,飯來,快點!」「來了來了。」小令狐捧著木盤頑皮笑道:「喲,一陰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問。只對你說,今後那個人再來,就說我不在。」

    「哪個人呀?」

    「昨晚那個人!知道麼?就是他!吃飯。」

    小令狐捂著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麼,你們稱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飯袋!豬頭!磚頭!」景監氣得連連亂罵。

    從來沒見過景監如此孩童般失態,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噴出飯來。

    景監臉一板,卻禁不住也「噗」的一笑,「氣死我也。」

    「嗒,嗒,嗒」,響起熟悉的敲門聲。

    小令狐做個鬼臉,「開不?一定是那塊磚頭。」

    「懂個甚?我還要問他呢,開去。」

    「說人家是塊磚頭,還問個啥?」小令狐嘟囔著走了出去。

    「吱呀」一聲門響,衛鞅笑道:「小妹呀,內史罵我了麼?」

    小令狐向衛鞅做個鬼臉,指指正房悄聲道:「正罵呢,小心。」

    衛鞅笑著走進正房,坐在景監對面:「景兄,我特來領罵。」

    景監丟下碗筷,「啪!」的一拍木幾,顫聲道:「衛鞅啊衛鞅,國君念你辛苦,我景監慕你才華,誰想你竟是個草包,飯袋,豬頭,磚頭!說出忒般沒力氣的話來?分明是亡國之道,還說甚治秦長策?那魯國氣息奄奄,是秦國學的麼?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兩盤棋。說到正事,哼,磚頭一塊,一塊磚頭!」

    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甚?難道你很高明麼?」

    大笑一陣,衛鞅回過神來認真問,「內史大人,你說我衛鞅千里迢迢,就是為了給秦國講這亡國之道來了?」

    景監一怔,「既然不是,為何忒般沒力氣?」

    「記得訪秦之前,你答應我的請求麼?」

    景監默然點頭,眼睛盯住衛鞅。

    衛鞅坦然相對,「景兄,請為我再次約見秦公,我知道該說什麼。」

    景監歎息一聲:「好吧,君子一諾,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時,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接著便是「啪啪啪」的拍門聲。小令狐急急開門,一個書吏衝進門來高聲道:「內史大人,招賢館士子們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景監急問。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著要走。」

    景監道:「鞅兄,我去了,回頭再說。」

    衛鞅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便和景監一起出門回了客棧。

    招賢館裡一片混亂。士子們將掌事圍在中間,吵吵嚷嚷要見國君,否則今夜就離開秦國。掌事連連向士子們做拱,高聲道:「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經派吏員去請內史大人了。」一個士子高聲怒斥:「內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見國君!」「對,要見國君!」士子們嚷成一片。景監趕到時,滿庭院正亂得不可收拾。景監站上一塊石頭高聲道:「諸位先生,我是內史景監。有何不平,請對我說。」

    一個紅衣士子高聲道:「請問內史,一個腐儒能見君面陳,我等何被冷落?」

    「內史徇私,舉賢無公心,我等要面見君上!」

    「王道之說,竟也大禮相待,這是何人薦舉?」

    「國君不聽此等亡國之道,只有內史徇私舞弊,舉莠棄良!」

    「請問內史,衛鞅用多少金錢買通了大人?」

    「我等實言相告,今夜不見君上,即刻就走!」

    「對,求賢令說得好,實則是虛情假意,蒙騙天下!」

    景監已經明白,這完全是因為衛鞅今日的失敗激起的事端。這些士子們原本就是個個自命不凡,訪秦回來後更是躊躇滿志的熬夜撰寫,等待一朝面君陳策。後來聽說,有個不住在招賢館的魏國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軺車接進了國府。士子們就議論紛紛,說秦國只瞅著魏國士子,瞧不起別國賢士。一時間,「魏國士子有何了得?」的憤然議論瀰漫了招賢館。然則景監已經分頭排定了國君對策的次序,也已經分別向士子們說明。所以不滿歸不滿,倒也沒出亂子。誰知午後有消息傳出,說那個魏國士子是個腐儒朽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講了一通不著邊際的大話,國君憤然拂袖而去。這一下卻猶如火上澆油,士子們不約而同的將舉薦腐儒的罪責看在了景監身上,越想越不滿,便聚相計議,以離開秦國相要挾,提出當夜面見君上。

    景監心下明白,向場中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景監是否徇私枉賢?可以存疑。衛鞅是否有才?可以後觀。諸位請見君上,景監即刻進宮稟明。君上勤政敬賢,定然不會怠慢諸位先生。請諸位立即準備對策。」

    士子們想不到這個很有實權的內史竟如此爽快,一時間倒是全場沉默。依許多士子的想法揣測,這個實權內史一定被衛鞅收買了;此等佞臣,不給他金錢,休想過他的關口,和山東六國一樣!今日向他提出面見國君,他定然拒絕,然後便鬧到國府,扳倒這個黑心內史!但卻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去請國君,卻也奇了。有些沒有對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來,原本準備藉故離開已經將包袱提在手裡的人,也頓時尷尬起來。

    景監走下大石,對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們,今夜對策之前,那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準備迎候國君。」說完,上馬出了招賢館。

    一刻之後,秦孝公便走馬而來。他正在書房用功,接到景監急報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這倒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便向黑伯吩咐了幾件事,和景監一起從容來到招賢館。

    招賢館庭院中已經佈置好露天坐席。秋月當空,再加上幾十盞碩大的風燈,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異常。士子們已經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肅然安靜中透出幾分緊張。景監吩咐在前方中央國君長案的兩側再加了六張木案。剛剛加好,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子岸、車英六位大臣便相繼來到入座。場面如此隆重,顯然大出士子們意料,肅然靜場中有人緊張得不斷輕輕咳嗽。這時,景監看見衛鞅也來了,坐在最後的燈影裡。

    秦孝公莊重開口道:「諸位賢士訪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謝過。秦國求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夜以衛鞅陳策之同等大禮,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請諸位先生不吝賜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國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賢?神人共鑒。」

    景監向場中拱手道:「敢請諸位賢士,先行報出策論名目,以為應對次序。」

    士子們相互觀察,眼神探詢,竊竊私語,竟是無人先報。

    終於一人站起,布衣長衫,黑面長鬚,高聲道:「我乃陳國士子王軾,訪秦十縣,深感秦國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書吏接過,恭敬的擺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肅然拱手道:「多謝先生,嬴渠梁當擇日聆聽高論。」

    一陣騷動,有人站起高聲道:「訪秦有得,呈上我之《秦縣記》。」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愛治秦》。」

    「呈上《無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興井田論》。」

    「呈上《地力之教未盡論》。」

    「我是《更張刑治論》。」

    一卷又一卷的報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經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約在五十多卷時,秦孝公感覺還沒有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題目,場中卻突然靜了下來。

    景監笑問:「如何?其餘先生?」

    經常忿忿然的紅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長劍,高聲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對非秦策論可否容得?」自報稷下學宮的赫赫名號與「田」字顯貴姓氏,又兼腰繫長劍神態倨傲,非但使甘龍等幾位大臣一臉不悅,就是場中士子,也是側目而視。秦孝公卻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藥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這是我田常的《惡政十陳》,秦公願聽否?」

    名目一報,場中一片嘩然,甘龍等早已經是面色陰沉。面對秦國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國為「惡政」,等閒之人豈能容得?

    秦孝公卻拱手笑道:「請先生徐徐道來,嬴渠梁洗耳恭聽。」

    紅衣士子田常展開長卷,亢聲道:「秦之惡政有十:其一,窮兵黷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張;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貶斥私學;其六,田制混亂;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躪民生;其九,崇武貶文;其十,不開風化。大要如此,請秦公思之。」

    這《惡政十陳》,幾乎將秦國的政情治情悉數羅列,刻薄如君道乖張、蹂躪民生、不崇孝道、不開風化,使座中大臣無不憤然作色。嬴虔、子岸、車英三人同時緊緊握住了劍柄。田常卻是坦然微笑,站立場中,似乎在等候著秦國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後燈影裡的衛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擔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國以「不畏暴政」的驚人行動成名於天下。若秦公發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這是「死士」一派的傳統,他們不會屈服於任何刀叢劍樹。

    這時再看秦孝公,卻是肅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雖感痛心疾首,然則實情大體不差,嬴渠梁當謹記先生教誨,刷新秦國,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們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幾個士子紛紛站起,呈上手中卷冊,高報:「我的《窮秦錄》。」

    「我的《苛政猛於虎》。」

    「我之《入秦三論——兵窮野》。」

    「我也有對,《櫟陽死論》。」

    紛紛嚷嚷,竟然全是抨擊秦國的簡冊,一卷一卷,堆滿了一張長案。秦孝公肅然立於攻秦簡冊前,一卷捲飛快瀏覽,竟是悚然動容。他回身對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鯁之士,請留秦國,以正朝野視聽。」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為官乎?我等痛斥秦國,秦公不記狂狷荒唐已知足矣,豈能留秦自討無趣?」非秦士子們紛紛應和,「多謝秦公!」「我等當離開秦國也。」「秦公胸襟似海,容當後報!」

    秦孝公站上長案,向士子們拱手一周,慨然高聲道:「公等對秦國百年以來之諸種弊端,皆做通徹評點,切中時弊。嬴渠梁以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惡。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當有膽略治秦,精誠之心,何自覺無趣?請諸公留秦,十日內確認職守。公等以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擊秦政的士子們低下了頭,難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脹紅,嗆啷拔出長劍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聲怒吼,「大膽!」長劍一揮,遠處幾名甲士跑步上來圍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變色,大喝一聲,「下去!」轉對田常拱手道:「先生鑒諒,有話請講。」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聲道:「田常身為稷下名士,非但做《惡政十陳》,且鼓動同人離開秦國。然則秦公非但不以為忤,反以國士待我。人云,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田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話音方落,長劍倒轉,洞穿腹中,一股熱血直噴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驚,撲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圖霸小矣,當,王天下。」說完,頹然後仰,撒手而去。

    變起倉促,所有的士子們都感到震驚,圍在田常的屍體周圍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遺體,安放到自己的長案上,眼中含淚,對景監肅然道:「先生國士,以上大夫之禮葬之。」

    滿場士子們莊重一躬,「謝過秦公高義!」

    秦孝公向士子們拱手做禮,坦誠真摯而又不勝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難為。願留則留,願去則去。留則同舟共濟,去則好自為之。秦國窮困,沒有高車駟馬送別諸君,遠道者贈匹馬,近道者牛車相送,每位先生贈送百金,以為杯水車薪之助。」

    一個中年士子感動哽咽,「我等離秦還鄉,皆因與秦地風習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艱難困苦者。是以我等沒有對策可呈,然絕無他意,尚請秦公詳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遊列國,士子風尚,入秦去秦,尋常得緊。十年後請諸位重遊秦國,若秦國貧弱如故,嬴渠梁當負荊請罪於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聲掌聲響徹招賢館。

    當南門箭樓上響起五更刁斗時,招賢館方才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早晨,景監送走了三十多名東方士子,又將留下的士子們的各種事務安排妥貼,才來到國府晉見秦孝公。時當正午,秦孝公正在書房外間用飯,立即吩咐黑伯給景監送來一份午飯——一鼎蘿蔔燉黃豆,一盤黑面烤餅。看看國君面前也是同樣,景監不禁眼眶濕潤起來。孝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語,景監笑了起來,埋頭便吃,淚水卻滴到了熱氣蒸騰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書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陽正好,院中走走吧。」景監便隨孝公來到庭院,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院中落葉沙沙,陽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監竟是不說話。孝公笑道:「景監啊,你匆匆而來,就是要跟我曬太陽麼?」景監囁嚅道:「君上,招賢館士子們,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說了?至於何人何職,還得計議一番嘛。內史著急了?」景監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哪你來何事啊?」景監臉色脹紅,卻是說不出話來。秦孝公看著景監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說吧,不怪你就是。」景監吭吭哧哧道:「上次,衛鞅之事,臣,委實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問道。

    「衛鞅對策,實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來?」

    「只是,臣斥責衛鞅,說他給國君講述亡國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說,我衛鞅千里迢迢,難道就是對秦公講述亡國之道來了?」

    秦孝公聞言,卻是默然良久,笑問:「內史還想如何?」

    「臣斗膽,請君上再,再次聽衛鞅一對。」

    「既然內史不死心,就再見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這院中。」

    景監深深一躬:「謝君上。」心中頓感寬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辭。」孝公叮囑道:「見衛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禮一定要辦好。」景監道:「臣明白。」便興沖沖走了。到得招賢館,景監先仔細安排了田常葬禮的細節瑣務,確定了下葬日期,然後便向渭風客棧匆匆而來。

    衛鞅在招賢館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殺,感慨萬端,回到客棧竟是無法入睡。

    他知道,招賢館波瀾皆由他的「失敗」對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顯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勢要好得多,但卻試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會不塌實。第一次雖然「失敗」,但卻切實感覺到了秦孝公絕然不會接受王道的明確堅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瀾使秦孝公在招賢館淋漓盡致的表現出發奮強秦的心志,直是始料未及。這種用語言所無法試探的內心溝壑,在強烈的衝突面前竟是盡顯本色,無法壓抑,也無法掩飾。使衛鞅激動的,不僅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負重決意強國的意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驟然事變面前穩如山嶽強毅果斷的閃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繼續試探?衛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終於明晰起來。

    這時,景監匆匆而來,高興的向衛鞅講了國君的應諾。衛鞅也很高興,請景監和侯贏一起飲酒。景監和侯贏也是一見如故,三人直飲到二更時分方散。臨走時,景監反覆叮囑衛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國長策,否則他無法再面見國君。衛鞅帶著幾分酒意,慷慨應道:「內史勿憂,衛鞅自有分寸。」景監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早點兒吃完飯,特意先到招賢館等候景監用完飯,倆人一起向國府而來。進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罷,正在庭院中漫步,見二人到來,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這廂請。」來到政事堂後面的空闊庭院,只見樹下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蓆,案幾齊備,黑伯正在擺設茶具。顯然,秦孝公要在這露天庭院聽衛鞅第二次對策。秋日和煦,黃葉沙沙,又逢午後最少來人的時刻,院中一片寂靜清幽,正是靜心交談的大好時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紛擾,先生未盡其興。今日嬴渠梁屏棄雜務,恭聽先生高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衛鞅從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衛鞅以為可在秦國推行禮制。以禮治國,乃魯國大儒孔丘創立的興邦大道,以禮制為體,以仁政為用,仁政理民,禮制化俗,使國家裡外同心,達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則國力自然凝聚為一。」

    秦孝公卻不像頭次那樣一聽到底,他微笑插問道:「儒家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其實就是要恢復到西周時的一千多個諸侯國去,先生以為可行麼?復井田、去賦稅,在方今戰國也可行麼?」

    衛鞅辯駁道:「儒家行仁政禮制,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之大理也。公當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爭之世,弱肉強食,正是實力較量之時,先生卻教我不以成敗論美惡,不覺可笑麼?果真如此,秦國何用招賢?」

    景監在旁,沮喪之極,只是不好插話,便大惑不解的盯著衛鞅,臉上木呆呆的。衛鞅卻是不急不躁,沒有絲毫的窘迫,竟是從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無妨,嬴渠梁願洗耳恭聽。」

    「若君上痛惡仁政禮制,衛鞅以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術。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學,絕非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而是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方今天下刀兵連綿,若能行道家之學,則君上定成千古留名的聖君。」

    「敢問先生,道家治國,具體主張究竟何在?」

    「官府縮減,軍隊歸田,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此乃萬世之壯舉也。」

    「還有麼?」

    「道家精華,盡皆上述。其餘皆細枝末節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學,何以儘教人成虛名而敗實事?這種學問,與宋襄公的仁義道德如出一轍,有何新鮮?一國之君,聽任國亡民喪,卻去琢磨自己的虛名,一味的沽名釣譽,這是為君之道麼?是治國之道麼?」說罷站起來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別的事兒吧,治國一道,不談也罷。」大袖一揮,逕自而去。

    景監呆若木雞,難堪得不知何以自處。想追孝公,無顏以對,想說衛鞅,又覺無趣,只有板著臉生自己的悶氣。突然,衛鞅卻仰天大笑,爽朗興奮之極。景監愕然,「你?莫非有病?」衛鞅再次大笑,「內史呵,我是高興哪。」景監上下端詳,「你?高興?有何高興處?」衛鞅向景監深深一躬,「請內史與我回客棧共飲,以賀半道之功。」景監心中有氣道:「好吧,我看你衛鞅能搞出甚個名目?走,隨你。」

    衛鞅拉著景監欣然來到渭風客棧,侯贏高興得立即擺上肥羊燉和苦菜烈酒。景監悶悶不樂,衛鞅卻是滿面笑意。侯贏疑惑的看著兩人,「一喜一憂,究竟如何?」景監搖頭歎息道:「他又說了一通忒沒力氣的話,君上拂袖而去。你說你高興個甚?不是有病麼?」侯贏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原本賣藥,何以自己有病?」衛鞅大笑舉爵,「來,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飲一爵。」三人舉爵飲盡,景監低頭不語,侯贏卻笑看衛鞅,等待他說話。衛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喪,與君上今日一會,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監驀然抬頭,「大功?你有大功麼?」衛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場,但聞國君求賢而擇臣,可曾聞臣工亦求明而擇君?」景監驚訝道:「你是說,你是在選擇明君?」衛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語中的。」景監依然一臉困惑,「用亡國之道選擇明君?」衛鞅悠然道:「景兄曾扮東方大商進入魏國,想來對商道尚通。請問,今一人懷有絕世珍品,當如何尋找識貨之買主?」

    景監毫不遲疑,「自當示珍品於買主,對其真實介紹,如實開價。」

    「要是買主不識貨呢?」

    「繼續等候,或另外尋覓識貨買主。」

    「整日懷抱珍奇,沿街叫賣?」

    「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景監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聽之。」衛鞅頗為神秘的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絕不可輕易示人。首要大計,在於選擇目光如炬的識貨之人,此所謂貨賣識家也。試探買家之上乘法則,先示劣貨而後出診奇,如此則百不差一。景兄以為如何?」衛鞅的口吻,完全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商人。

    景監還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語,「先示劣貨而後出診奇?先示劣貨?」

    侯贏笑道:「不識劣貨,豈能識得絕世珍奇?鞅兄如此精於商計,佩服。」

    「鞅為殷商之後,略通一二,聊做類比,二位見笑。」

    景監猛然拍案,高聲道:「好!君擇臣以才,臣擇君以明,不識貨,焉得為明?鞅兄高見,景監茅塞頓開!」

    侯贏道:「哪?往前的路,該如何走法?」

    「這要看內史了,景兄對衛鞅還有信心否?」

    景監大飲一爵,長吁一聲,「我就硬起頭皮,再來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說好,這次是劣貨?還是珍奇?」衛鞅和侯贏同聲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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