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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邑風雲 第六節 棋室裡的六國角逐 文 / 孫皓暉

    洞香春的棋室永遠都是誘人的。

    主樓三層靠近庭院園林的一邊,是安邑人人皆知的養心廳。這養心廳就是專供客人紋枰手談的清幽去處。廳中疏落有致的排列著數十張綠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紅木棋枰。北面牆上赫然掛一方特製的巨大木製棋盤,兩側永遠站著兩名女棋童。尋常時日,吏員士子們飲酒聚談激烈辯駁之後,便三三兩兩的來到這養心廳安然對弈,將那無窮的機謀殺心盡顯黑白搏殺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請求,養心廳執事便會佈置大盤解說。這時分散對弈的人們便會停下搏殺,仔細品評大盤棋勢,遇到精彩處便喝彩叫好。如果說,論戰與交流傳聞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麼養心廳的搏弈便是洞香春的靈魂。

    養心廳中最顯眼的,是大盤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張厚厚的銅板。銅板上刻著八個大字——連滅六國者,賞萬金!煞是驚人。戰國士子無不懂棋,棋道殺伐中,士子們每每將對方與自己比做相互交戰的兩國一決生死。大廳中常常有諸如「趙國死矣」的歎息或「楚國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對雙方的大勢評判。時間長了,洞香春便將這習俗變成了一種棋外的規則,使弈者競爭更加激烈。弈者進廳入座,棋童便捧來一個銅鼎,鼎中是刻著字的七大戰國與三十餘中小諸侯國的圓形銅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銅板,上面的國號便是自己一方的代號。若雙方都摸到了大國,圍觀者便會助興高喊:「燕楚大戰,好!」若一方是大國而另一方是小諸侯,人們便會替小諸侯搖頭歎息,若小諸侯一方勝了,人們便會加倍的興奮喊好。若這時廳中恰恰有該國士子,他們便會高興的請勝利者和客人們飲酒,而且會將這看做是國運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規矩,但有連滅「六大戰國」而「統一」天下者,賞萬金!然而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人在這裡那怕是連滅三大戰國,所以那銅板鐫刻的懸賞文告竟是始終不能拆除。正因為這種搏弈規矩與風雲動盪的天下大勢隱隱暗合,所以那種國運與棋道交相刺激的誘惑,是其他聚談甚或論戰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後,養心廳來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國商人猗垣。他和那個面白如玉的俊僕來到養心廳時,廳中已經有三十餘座在捉對兒搏殺。華貴軒昂的黧黑商人微笑著對女執事道:「何座勝多啊?」女執事恭敬的將黑白主僕領到中間一案前道:「這位先生已連滅三個小諸侯,格殺凌厲,無可匹敵。」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願與這位先生對陣,不知先生肯迎戰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獨坐飲酒,聞言矜持笑道:「迎戰何難?只是須得讓子搏殺。」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戰若敗,再讓不遲。」中年士人點頭笑道:「然也。」猗垣回頭對執事道:「請安置大盤。」女執事興奮的答應一聲,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盤,擺案。」

    片刻之間,養心廳中央單列出一座晶瑩碧綠的長案棋枰。待雙方坐定,秀麗的女棋童便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個銅板「啪!」的打到案上,不由興奮大叫:「好!楚國!」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銅板一打,卻是魯國,圍觀者不禁輕輕歎息。中年士人道:「大國讓先,請先生執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選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了。」便伸手將一枚黑子清脆的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縮回,中年士人已經將一枚黑子「啪!」的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將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時大盤下的棋童已經變成了四個,兩個在木梯上站立,兩個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執事高聲報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將帶有短釘的特製棋子摁進所報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盤下的圍觀者便一陣嗡嗡議論,大部分是替「魯國」歎息,一人高聲道:「魯國守勢太過!」年輕商人卻是不動聲色。

    隨著大盤棋子不斷增多,只見「楚國」形勢廣闊,「魯國」卻是搶佔了四個大角,中腹一隊「魯軍」正在出逃。顯然,「魯軍」若逃出,則「楚國」地、勢皆失。「楚國」若擒獲「魯軍」,則滅「魯」無疑。養心廳中寂靜無聲,觀者無不為「魯國」擔心。一個大紅長衫的魯國士子竟是額頭冒汗,連連搓手。這時「魯軍」眼看山窮水盡,卻突然掉頭攻擊「楚國」不甚整肅的追兵,且一舉切斷追兵歸路,十餘回合激戰,竟將與大本營割裂的一隊「楚軍」殲滅!

    「好——!魯國萬歲!」那個額頭冒汗的魯國士人激動得嘶聲大喊,廳中一片鼓掌喊好之聲驟然而起。幾個楚國的黃衣士子不禁連聲歎息,跺腳唏噓,竟是如喪考妣一般沉痛。魯國士人高聲喊道:「執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魯國泰山美酒!」片刻之間,一隊侍女飄來,每個士子手裡都有了一爵紅亮亮的泰山美酒。魯國士人舉爵笑道:「為魯國不衰不滅,干!」遵照為勝利者慶賀的規矩,所有人都舉爵呼應:「為魯國不衰不滅,干!」全場一飲而盡。

    中年士人向年輕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搏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請賜教。」轉過身又對幾個楚國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竟是下樓去了。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養心廳已經燈火通明。興奮議論的士子們紛紛和黧黑的年輕商人商討方纔的激戰。那個面白如玉的俊僕,卻只顧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這時,人群中出現了那個布衣士子,目光在廳中巡睃,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廳門口走來。

    衛鞅出現在養心廳口,依舊一身白衣,顯得凝重飄逸。

    布衣士子從背後輕輕一拍,低聲笑道:「兄台來也?」衛鞅回頭一看,高興的笑道:「如何不稱先生?非禮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談友人,自應是兄台了。」衛鞅親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卻是虧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虧之心安也——」拉了一個長長的尾音。衛鞅不禁大笑,「還真是虧了啊?」轉低聲音道:「哎,回頭到我的山裡去手談,如何?」布衣士子高興得笑出一臉燦爛,「妙極妙極。」衛鞅道:「今日如何手談呢?」布衣士子頗為神秘的笑道:「小弟聽執事講,方才有個大商棋道精湛,滅了『楚國』,兄台先勝他一局如何?」衛鞅搖搖頭笑道:「滅國棋戰?哪你呢?還是你我消磨吧。」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歡看棋。殺敗那人,小弟為你慶賀。」衛鞅笑道:「輸了呢?」布衣士子又顯出頑皮的笑容,「小弟為你一哭。」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呵,聽你哭吧。」

    布衣士子領衛鞅來到中央案前,只見面目黧黑的年輕巨商正在若有所思的和他的俊僕擺方才激戰過的那盤棋,一邊擺一邊品評講解。衛鞅端詳有頃笑道:「楚國何其蠢也?」主僕抬頭,商人笑道:「先生對『魯國』不以為然?」衛鞅淡淡一笑道:「機敏有餘,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評,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衛鞅笑道:「尚未見陣,何論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與先生對弈一局?」衛鞅點頭道:「大盤?」商人豪爽道:「大盤。」

    衛鞅回頭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興的上前,「二位請入座。我識得執事,即刻安置。」說完輕步走向廳後月門。

    兩人剛剛坐定,侍女便捧上趙酒給二人斟起。衛鞅與商人同時舉爵相向,一飲而盡。也就在這片刻之間,大盤於棋枰均已安置妥當,女執事肅然站於長案三尺處,養心廳士子們也圍攏在大盤下嘖嘖感歎今日的奇遇。布衣士子卻只站在衛鞅身後,不斷打量對面的商人。玉面俊僕站在商人身後,也不斷注視對面的衛鞅,眼中大有光彩。棋童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個「魏國」,廳中頓時嘩然喝彩,商人卻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衛鞅隨意一摸,卻出來一個「秦國」。圍觀者不禁一陣歎息。衛鞅心中閃過白髮老人,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別在意對手為「秦國」的大笑。

    衛鞅豪氣勃發,「人言弱秦,安知不會在我手中變為強秦?」

    商人長長吁了口氣,「先生,豈不知我手中的魏國更強大?」

    「強弱之勢,古無定則。強可變弱,弱可變強。變化之道,全在人為。安知魏國不會萎縮弱小?」衛鞅決勝心起,雙目炯炯發亮。

    年輕商人似乎也特別興奮,慨然道:「秦為弱國,先生請。」

    衛鞅盯著棋枰,也不謙讓,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女執事高聲報道:「秦國佔據天元——!」圍觀者一片嘩然,竟一齊聚攏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驚訝得「啊」了一聲,「先生何等下法?許你重來,莫將秦國兒戲了。」

    衛鞅很是平靜,「中樞之地,輻射四極,雄視八荒,大勢之第一要點也。如何兒戲秦國?」

    「我若佔地,先生之勢豈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執事高聲報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眾人一片讚歎,紛紛點頭。衛鞅身後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後的玉面俊僕卻都一齊盯著衛鞅,似乎又緊張又興奮。

    衛鞅淡然道:「勢無虛勢,地無實地。以勢取地,勢漲地擴,就地取地,地縮勢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邊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須臾之間,大棋盤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佔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佔四方角地。年輕商人凝視棋盤,看黑子構成了一個縱橫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著著高位,全無根基,卻是何以將秦國化為實地?莫非有意輸掉秦國?」急切之情,似乎比對自己的「魏國」更在心。

    衛鞅不禁笑道:「豈有此理?若有高位,豈無實地?看好你的魏國便是。」

    圍觀者多有魏人,竟是一片呼應,「先生但下便是!」「魏國一定要勝!」

    黑面商人不再說話,開始驅動「魏國」攻取實地。「秦國」卻是騰挪有致,盡量避免纏鬥。幾十個回合後,「魏國」角邊盡佔,仔細一看,卻都龜縮於三線以下。「秦國」卻是自四線以外圍起了廣闊深邃的大勢,莫名其妙的竟使「魏國」實地明顯落後於「秦國」!

    哄哄嗡嗡……養心廳竟是整個騷動起來。魏國的吏員士子們急得連連歎息,故意以議論的口吻高聲評點,以圖給「魏國」一點兒啟示和警告。黑面「魏國」卻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進「秦國」腹地。

    「好——!」大盤一上子,廳中便齊聲叫好。布衣士子與玉面俊僕盡皆微微皺眉。

    「秦國」沒有慌亂,卻突然向「魏國」邊地切入。「魏國」若被滲透,實地就有可能被搜刮淨盡。思忖良久,「魏國」只有回兵抵擋。但是如此回防,「秦國」本有些微縫隙的防線也因此而成了銅牆鐵壁。衛鞅捨棄了滲透「魏國」邊地的零散「秦兵」,搶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軍」發動猛攻。由於「秦國」起手便佔據了中央天元,一隊「魏軍」無論向哪個方向逃竄,都被從中央逼向四周的銅牆鐵壁。堪堪數十回合,「魏軍」被四面合圍,終於陷入絕境。

    養心廳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連歎息聲也沒有了。

    「好——!」一聲脆亮,竟是布衣士子和玉面俊僕兩人不約而同的鼓掌高叫。

    隨著喊好聲,一片沉重的歎息終於嗡嗡哄哄的蔓延開來。「魏國氣運不佳啊。」「這種打法真教人匪夷所思。」「秦國有好運了,望前看吧。」

    黑面商人站起身來肅然拱手,「先生棋道高遠,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布衣士子笑吟吟高聲問:「在座諸位,可有不服麼?」

    一片掌聲,一人高聲道:「戰國講究個崇尚實力,我等魏人也服了!」話音落點,養心廳一陣喊好喝彩。又一人高聲道:「這位先生為棋道生輝,可否指點方才棋理,讓我等以開茅塞?」

    黑面年輕人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有此意,願聞高見。」

    衛鞅心頭又一次閃過白髮老人的身影——奇怪,如何今日又一次貼近了秦國?對這種蹊蹺之事他素來不以為意,今天卻總是揮之不去。眼見廳中人等誠心請教,便拋開思緒微笑起身。戰國風氣,素來沒有多餘的自謙客套,胸有見解而遮遮掩掩,便會被人大為不齒,一班名士更是不屑於虛己。衛鞅從容上前,便指著牆上的大棋盤道:「圍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遠古洪荒,大禹疏導,大地現出茫茫原野。於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劃耕地為九九擴大的無限方塊。其中溝渠縱橫交織,民居點點佈於其上,便成人間棋局也。後有聖哲,中夜觀天,感天中星光點點,大地渠路縱橫成方,神往遐思,便成奇想,遙感天上星辰佈於地上經緯,當成氣象萬千之大格局。神思成技,做經緯交織於木上,交叉點置石子而戲,便是棋道之開始。其後攻佔征伐,圍城奪地,人世生滅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殺攻佔、圍地爭勝的規則,久而久之,棋道成矣。此乃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之理也。」

    舉座無聲,人們彷彿在聽一個天外來客的深奧論說。

    布衣士子問:「這棋,何以稱之為『圍』呢?」

    衛鞅侃侃而論,「人間諸象,天地萬物,皆環環相圍而生。民被吏圍,吏被官圍,官被君圍,君被國圍,國被天下圍,天下被宇宙圍,宇宙被造物圍,造物最終又被天地萬物芸芸眾生之精神圍。圍之愈廣,其勢愈大。勢大圍大,圍大勢大。此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聖手,以圍地為目標,然必以取勢為根基。子子樞要,方可成勢。勢堅則圍地,勢弱則地斷。若方纔之棋,若『秦國』處處與『魏國』糾結纏鬥,『秦國』則難以支撐。若以勢圍地,勢地相生,則『秦國』自勝。因由何在?棋若無勢,猶國家無法度架構也。棋若有勢,則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兵有營規可循也。聖手治棋,猶明君治國,名將治軍也。」

    年輕的黑面商人離席深深一躬,「先生真當世大才。在下五歲學棋,至今已經二十餘年,會過無數名家高手,卻未聞此等精深見解。更無一人能像先生,講棋而超於棋,將棋道、天道、人道、治道溶與一體!今日得遇先生,當稱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與在下做長夜飲?」

    衛鞅笑道:「既逢知音,自當痛飲。」

    「好!請到我居所去。」年輕人拉起衛鞅,舉步便走。

    「這位先生,不能走。」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廳門口傳來。

    廳中所有目光都轉向了養心廳大門。只見一位帶劍將軍昂昂走進,向衛鞅拱手道:「末將奉公叔夫人之命,請先生回府,商議要事。」衛鞅淡然道:「你是公叔府何人?」來者又是昂昂一拱,「末將新到,未能與中庶子相識,尚請鑒諒。」衛鞅思忖有頃,對年輕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機緣,容當後會了。」黑面商人大有遺憾,卻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難求,但願後會有期。」衛鞅轉身對來將道:「走吧。」舉步間想到那位頗顯天真的布衣小弟,想對他道別一聲,抬頭四望,卻不見了他的身影,便不再猶疑,大步出廳去了。

    那個玉面俊僕怔怔的看著衛鞅背影,輕輕的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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