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邑風雲 第三節 龐涓喬裝 考校中庶子衛鞅 文 / 孫皓暉
龐涓匆匆向王宮走來。
此刻他是既高興又煩惱,高興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時,給他空出了一個巨大的權力位置。戰國之世,上將軍雖然也是位高權重,獨立開府,但畢竟不能總攬國政,使他無法展現自己為政治國的出色才能,也無法使魏國在自己全面調度下完成大業。若能做了魏國丞相,非但位極人臣,達到名士為政的權力最高峰,而且出將入相,達到文治武功兩方面的功業極致。
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拒絕參加祭奠公叔痤,以顯示自己不與老朽同流的時候,他的軍中掌書卻從洞香春帶回一個傳聞:魏王對丞相的人選未定,將在他與公子卬之間確定!這使他大感意外,內心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起來。平日裡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認為那是淺薄士子附庸風雅的地方,多次拒絕了到洞香春論戰天下大勢和用兵之道的勸告。但是他對洞香春的神秘傳聞可是從來不敢小視,那個鬼地方從來沒有空穴來風,許多要害的轉折都將洞香春的傳聞變成了事實。龐涓曾經大義凜然的向魏王進言,請求取締這個滋生事端的酒肆,認為那是魏國糜爛腐敗的淵藪,是列國密使刺探魏國機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哪,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聞名,文侯武侯都視為安邑文華之明珠,我如何取得?」顯然對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悅之色。這個討厭的地方如今傳出了這樣的消息,至少證實魏王向某個親信透漏過這個想法,宮廷之內已經有人知道了。一時間,他感到很有些悲哀與忿忿然。公子卬何許人也?浮華紈褲的王室子弟一個,除了精於聲色犬馬,沒有一樣正經本領。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選之列,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則有何辦法?他龐涓在魏國沒有任何根基,平日裡也不屑於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實力才能和已經建立的功勞。但是細細一想,本領才能這種東西,憑它謀生那是綽綽有餘,憑它建功立業也可能大有可為,惟獨要憑它在官場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東西。自古以來,才華之士比比埋沒沉淪,誰來理論?尤其是魏國這種已經開始滲透腐敗的國家,要靠才能功勞獲取更大權力,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跌進深淵。一時間,龐涓對魏國有點兒喪失了信心,對魏王似乎一下子觸摸到了平日沒有覺察的東西,沮喪了很長時間。
然而能退卻麼?顯然不能,建功立業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撓,何況還並沒有喪失最後希望。經過幾天的輾轉反側,龐涓想清楚了兩點:一是今後要改變對官場交往的冷漠,結束自己鶴立雞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動晉見魏王,探聽魏王的真實想法再做對策。今日清晨他處理完軍務,午間便向王宮而來。他知道早去也沒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沒有哪個大臣清晨去王宮晉見的。本來這也是龐涓準備勸諫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經過幾日思慮,龐涓不但決定放棄在這種事情上進言,而且決意學會遷就宮廷某些不成文的貴族準則。
魏王宮很大,大得佔了安邑城的幾乎四分之一,比同時從晉國分出去的趙國韓國的宮殿大過兩三倍。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的宮殿是三代國君擴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晉立國成為諸侯後,將父親魏桓子原有的簡陋宮室大大擴展。魏武侯即位國力增強,又將魏文侯時的宮室大大擴展了一番。魏惠王即位稱王,覺得原先的宮室和王號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興土木,在原有宮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輝煌的王宮。三代宮室相連,直是層層疊疊望之無邊。
龐涓的軺車轔轔駛進寬闊的白玉廣場,在巍峨燦爛的正殿前沒有停留,直駛東側火德門前停下。他跳下軺車,第一次向護衛領軍微笑拱手,慌得領軍忙不迭躬身高報「上將軍入宮——!」龐涓笑笑,大步走進火德門。
繞過巨大的影壁,第一進是環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開間。第二進是魏王專門召集重臣議事的兩座小型殿堂,東西各一。第三進是魏王處理日常國務的書房、出令廳、掌書廳等樞要重地。這一進不能從中間穿過,而必須從東西兩側的拱門進入再向後。第四進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園林,亭台樓榭,綠蔭幽幽,池水粼粼。穿過園林,最後一進才是佔地三百多畝的魏王后宮。往昔龐涓從來不到後宮晉見魏王,原因簡單得會令安邑官場的任何一個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對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過廳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國重臣中唯一沒有來過後宮的。儘管如此,他憑著一流將領兵法戰陣的直覺一眼便明白了路徑結構,竟是輕車熟路般直入後宮。
後宮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寢宮在湖中半島的樹林中。初夏艷陽,綠樹碧水映襯著金黃的屋頂,幽靜得恍入夢境。龐涓走進林中小道時,一個侍女走來恭敬的躬身道:「上將軍,大王在寢宮。」龐涓略一點頭,逕自向寢宮而來。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頗為豁達,後宮從來不要護衛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沒有大臣不許進入後宮的迂腐規矩。他經常將大臣召到後宮議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來見不許阻攔也無須通稟。在戰國時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寬是很有名的。
儘管龐涓對魏王的侈糜已經有所預料,但當他走進寢宮時,還是被深深震撼了。
寬闊豪華的寢宮,格調奇特,華貴侈糜,具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最顯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銅鏡立在臥榻對面,臥榻區域的一切活動都在鏡中呈現出來。臥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拔閃亮的銅柱,顯赫而孤立,右方是一個幾類女陰的高高的卷邊銅花盤,使人一望即生非非之想。四周各色紗帳長垂曳地,風吹紗動,撲朔迷離,使人飄忽神醉。透過飄忽朦朧的紗帳,龐涓看見半裸的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驟然之間,龐涓熱血奔湧,舉步唯艱。
狐姬是魏惠王最為鍾愛的妃子,也是以種種逸聞趣事聞名於魏國朝野的風流女人。她原本是晉文公時代名臣狐偃的後代。韓趙魏三家分晉時,狐氏早已經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尋常,將老晉國大部分名臣的後裔爭奪到了魏國。五十年後,狐氏部族出了一個艷名四播的少女,就是這個狐姬。當時還是貴公子的魏惠王與親信謀劃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絳城東部的白馬山紫谷河紮營狩獵一月,以他在獵奇獵艷方面特有的耐心與機敏等待著機會。有一天,美艷的獵物終於出現在紫谷河畔的綠樹野花中!這時,一隻山豬突然從嶙峋怪石後撲向美艷的獵物。又是突然之間,魏罌匹馬長劍衝到,奮力殺死了山豬,用帶血的雙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艷女子。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艷的獵物感激不盡的撲進了公子魏罌的懷中。黎明時分,河谷中的帳篷和美艷的獵物一起神秘的消失了。三年之後,魏罌稱王冊封,人們才知道那美艷的狐氏少女竟然成了王妃!從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餘酒後的談資,色彩繽紛,葷素皆宜。坊間傳聞,說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嬌若嬰兒,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離不開她。
龐涓在逢澤獵場也見過狐姬。不過他對女人從來很遲鈍,竟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何過人之處,甚至連她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目下正當午時,炎炎白晝,如何竟讓他遇上了如此難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的為魏王捏腳,間或伸出細長濕潤的舌頭舔吻他的腳趾,小嘴兒嬌聲叨叨,「還國王呢,整天忙亂,多累呀。」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過狐姬摟在懷中摸弄狐姬臉頰,又從腰間摸出一顆隨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裸胸上滾撫。狐姬嬌聲妮語,尖聲笑叫著鑽進魏惠王懷中。魏惠王不禁大樂起來。
龐涓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剛咳嗽完又大大後悔,這不是說明自己看見了不堪麼?然也無法,不能再遲延了,便拱手高聲道:「上將軍龐涓晉見我王——!」
魏惠王卻似乎渾然無覺,哈哈笑道:「上將軍呵,進來吧。」
龐涓大步走進,目不斜視,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稟報我王。」
魏惠王摟著狐姬沒動,微笑問道:「龐卿,有何大事呵?」
龐涓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著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臥去吧,等會兒再射箭,呵。」狐姬嚶嚀一聲,竟然像狗一樣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風後去了。
龐涓心中一陣膩歪,竟自忘記了來時的準備,不禁深深皺眉。
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呵,今日你來我後宮,本王可是很感欣慰啊。我也知道,上將軍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華。然簡樸也好,奢華也好,總當以時世定高低。魏國若貧弱如秦國,本王也會苦行奮發的。然則魏國富庶強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豈非讓列國小瞧?上將軍哪,這人生一世,要建功立業,但也不能固守一理啊。魏國強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國富庶,我等君臣就要盡興享受這富庶。否則,豈非暴殄天物?譬如這狩獵、飲宴、把玩珠寶、高車駿馬、錦衣玉食、湖光山色、宮殿廣廈,哪一件不是人生之樂?更有這女人,乃上天賜給男子的尤物,不把玩更是虛度一生。上將軍看見我這狐姬了吧,柔妮馴順得像一隻母狗,跟她在一起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龐卿啊,你日後再來,大可不必咳嗽緊張,就走進來看看她是何等卑賤,豈不好事?我這後宮啊,只許你和公子卬進出隨意,可惜你不知道,也沒來過。公子卬要是來了啊,可要躲在後面看個夠,然後還要和本王品評一番呢,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開導,大笑不止,覺得這是改變龐涓的一個絕好機會。
龐涓聽得頭皮發麻喉頭發乾,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魏惠王這一番高談闊論當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來,目下就是最佳的機會,何況他幾日思慮,為的本來就是達到這個目的。他應該笑,應該迎合,應該表示茅塞頓開,甚至應當欣然請狐姬出來品評一番,就勢成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兒與肱骨大臣,如此君臣一定會信任有加其樂無窮。然後再加上自己的才華實力,戰勝公子卬當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龐涓笑不出來,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臉色鐵青嘴角抽動,一副要嘔吐出來的難堪和尷尬。剎那間他一身冷汗,很後悔自己到後宮裡來!然而,龐涓畢竟有強毅的忍耐力,他咬緊牙關強使自己平靜下來,拱手徐徐道:「魏王明鑒,臣久居山野,孤陋寡聞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論,容臣假以時日,慢慢品味領悟。」
魏惠王開心的大笑,「上將軍,今日難為你了,啊。說說,何事?」
龐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視了公叔夫人,一則撫慰老夫人;二則想聽聽老丞相可否有過對兵事的叮囑。不想老丞相竟對我隻字皆無。」
魏惠王慨然一歎,「老丞相久病無治,去了也好呵。他彌留之時已經失心了,不會有什麼話留下的。」
「難道,他對後任丞相的國事都沒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龐卿,你可知丞相府那個中庶子?名字?噢,對了,好像叫衛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個小吏?不知我王所問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將軍你說,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發昏了?他派特使請本王從逢澤火急趕回安邑,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中庶子。人之將死,其言也昏哪。」
龐涓一怔,「臣推測,老丞相要我王重用這個中庶子。」
魏惠王點頭,「還真讓你說對了。老丞相勸本王重用這個小吏,說讓他做魏國丞相,還說不用他就要殺掉他。你說,堂堂大魏的國王丞相,折騰一個小小中庶子,豈不貽笑大方?」
龐涓:「人才難得,我王當對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後行。」
魏惠王豁達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國能有今天麼?可人才,尤其是宰輔之才,就那麼容易得到麼?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請查核丞相府這個中庶子。」龐涓一臉肅然。
「算了算了,一個中庶子還用你上將軍出面?大魏國要有點兒胸懷天下的氣度嘛,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使豎子成名也。」
「臣請大王不要忘記孫臏逃齊的舊事,不能讓奇智之士逃到他國,反為魏國樹敵。」龐涓頗有些固執。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陣大笑,「好好好,那就請上將軍去查核吧。」
「臣謹遵王命。」龐涓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他覺得在這樣的後宮再談什麼國事,未免不倫不類,連自己都覺得滑稽。
仔細思忖,龐涓總感覺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對他卻也沒有任何暗示。丞相人選究屬何人?一下子總是想不清楚。龐涓對軍旅之事極為自信,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爭取主動,甚至連探測魏王心意所屬的辦法也沒有。但他對平民士子在魏國的動向,歷來卻很敏銳。魏惠王不經意說到的中庶子使他驀然警覺起來。公叔痤的識人慧眼是天下聞名的,只有老師鬼谷子笑他是「識人有眼,用人無膽」。魏王今日既沒有透漏丞相人選的蛛絲馬跡,安知沒受老公叔的影響?安知不用這個中庶子是魏王真心?龐涓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總攬國政,可是貴族永遠也無法淹沒他。因為這是戰國,離開他這樣的名將,貴族們有可能自己也變成了喪家之犬。但他永遠不能蔑視那些像他一樣銳意進取的風塵士子。這些人周遊列國,以真才實學求官入仕,一旦掌權往往便迅速崛起。龐涓本能的覺得,只有這種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真正不可小視的敵人。正因為很早就有這種自覺,龐涓才對和自己同來魏國的同門師弟孫臏用盡機謀,將孫臏逼到齊國去了。當然,龐涓決不相信這個中庶子會有孫臏那樣的曠代才華,但這個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為丞相推薦,定然也非尋常之輩,對這樣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
龐涓決意要親自掂掂這個中庶子的份量。
次日清晨,一個三十來歲普通吏員模樣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黑馬,來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園。剛進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著二十個看護陵園的步卒,此時正在屋前摔跤作樂,看見黑馬吏員來到,小頭目驚訝得直揉眼睛。他怎麼看也覺得這個人像上將軍龐涓,可又拿不準,也不敢問,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貴幹?」來人冷冷道:「丞相府主書,找中庶子衛鞅。」小頭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裡,小人領道。」來人揮揮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當時「依山為陵」的陰陽家理論修建的。一座蒼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後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咸、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座山峰。南望鹽池,北依十巫,陵園恰在幽靜的山谷。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開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與一片松柏樹林。中庶子衛鞅從相府裡帶來了整整一車有用之書,整日便在這裡細細琢磨個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讀李悝的《法經》,讀到酣處,不禁吟誦起來:「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國當善糴糶。小饑則發小熟之所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糶之,則雖遇饑謹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而補不足也。行之善者,國以富強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為感慨——李悝號稱「以法為教」,不想於商道治國卻也如此精通,魏國安得不富?安得不強?他日自己若在一國為政,李悝的《法經》當是不朽之師……正在深思遐想,忽聞門外馬蹄之聲,便警覺的將《法經》捲起插入木箱,擺上一卷《陰陽家》竹簡刻本,未及坐定,已聞輕輕拍門之聲。
「客人麼?請進。」衛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聲,厚厚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紅衣長鬚者抱拳一拱,「敢問足下,可是中庶子衛鞅?」
衛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來者是上將軍龐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龐涓每年總有幾次,是必須去丞相府調撥軍糧協調軍務的。他雖只遠遠瞄過龐涓一次,然衛鞅眼力極好,記憶力更是過目不忘,如何能將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間,他決意以靜制動,隨機而變,隨即笑答:「在下正是衛鞅。」
龐涓笑道:「在下上將軍府掌書,素聞中庶子才名,今日路過,特來拜望。」
「掌書大人,請入座賜教。」衛鞅很是謙恭。
龐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禮,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氣?」
衛鞅臉上堆滿惶恐的笑容,「衛鞅小吏,何敢當高才名士?大人請。」
龐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書案前,瞥一眼展開的竹簡,「中庶子對陰陽家情有獨鍾?」
「回大人,在下正在參詳公叔丞相的陵園風水。」衛鞅畢恭畢敬。
「衛鞅呵,你是哪國人氏?祖上官居何職啊?」
「大人,衛鞅是衛國濮陽城外山裡人。祖上經商,從未做過官的。」
「何處修學?恩師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陽修學,恩師是子思的高足子前。」衛鞅露出滿足的笑容。
龐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後裔。你是子思的徒孫,看來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稱博學,你讀過哪些書啊?」
衛鞅掰著手指認真道:「《論語》、《大學》、《周禮》、《易經》、《尚書》、《農經》、《樂經》、《詩經》,還有六藝——詩、書、禮、樂、射、御。大人,儒家之學,衛鞅尚算通達。」
龐涓不禁笑道:「衛鞅,你很有學問嘛。我來問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書讀過麼?還有鬼谷子,聽說過麼?」
衛鞅木然搖頭,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學淺,尚請大人栽培。」
龐涓:「衛鞅,你讀了如此多的書,可給老丞相謀劃過幾件大事麼?」
「回大人,衛鞅曾向公叔丞相上書多次,皆言及魏國根本呢。」
「噢?」龐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關魏國文明昌盛之大計。在下以為,魏國當大辦學宮,廣召天下賢士,大興私學,與我儒家祖師在魯國一般。衛鞅自請領一學館。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為第一,就是沒有大興文風的功業。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許在下之謀劃,屢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採納。」衛鞅不勝遺憾的歎息。
龐涓大笑一陣,「也許魏王會採納的,不要急嘛。」
衛鞅卻是歎息一聲道:「魏國不用我大計,我要走了。」
龐涓覺得很開心,一個僅有幾份精明幾份死學的儒家士子竟讓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來老公叔的確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轉為真誠微笑,「衛鞅啊,我看你尚算讀書有志,謙恭謹慎。我回安邑,向上將軍薦舉你做個書房繕寫如何?老丞相過世了,你總得有個出路嘛。魏國如此富庶,何須奔走他鄉呢?」
衛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大人提攜栽培。」
龐涓起身離坐,看著衛鞅,不禁又一陣哈哈大笑。
衛鞅惶恐的:「大人笑從何來?小吏是否有不妥之處?」
「我笑世人有眼無珠,廟算歪打正著啊!」大笑間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衛鞅在松柏林中望著龐涓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間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