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四節 大巡狩第一屯 嬴政皇帝召見鄭國密談 文 / 孫皓暉
一個冬天,大巡狩的諸般事務謀劃就緒了。
隨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廷尉姚賈、典客頓弱、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等;總領五千鐵騎的護衛大將,是衛尉楊端和;總司皇帝車馬者,是中車府令趙高;隨行皇子一個,是少子胡亥。留守咸陽總司政事者,是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鎮守函谷關並兼領驪山陵刑徒者,是少府章邯。
二月初二1,宏大的車騎儀仗隆隆開出了咸陽。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此日最是大陽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便有萬千關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邊,要一睹這難得的盛事。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分,整個大咸陽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偉的正陽門箭樓上,三十六支長號整齊揚起,悠揚沉雄的號聲迴盪了渭水南北。洞開的城門中,隆隆開出了整肅森嚴的皇家儀仗。首先是一個千騎方陣,一面將旗之後,騎士全部黑甲闊劍,沒有一支長兵器,顯然是一支真正的作戰之旅,而不是虛設排場的青銅斧鉞之類的禮儀排場。千騎方陣之後,是三十六面大書「秦」字的五色旌旗方陣,旗手全部是馬上騎士。旌旗方陣後,是一個一百輛戰車的方陣,每輛戰車肅立著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負一架臂張連弩手中一支兩丈長矛,若走下戰車擺開,便是一個無堅不摧的連弩大陣。戰車方陣之後,是雙車並駛的二十輛特製的大型座車,內中全數是官僕宮女內侍等一應無法騎乘奔馳的人。大型座車後,是連續九個百人騎士隊護衛的九輛皇帝御車。每個百人騎隊前一輛青銅御車,每輛御車都是駟馬架拉,九車一式,沒有任何差別,其中一輛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車無疑。九隊九車之後,是一輛寬大精美的兩馬青銅軺車,八尺車蓋下肅然端坐著丞相李斯。丞相軺車之後,是兩車並行的大臣座車十餘名大臣。大臣座車方隊之後,又是一個三十六騎的旌旗方陣,旌旗方陣之後,是殿後的一個千騎方陣。衛尉楊端和身著黑色斗篷,懷抱令箭,從容策馬行進在騎陣的最前方。也就是說,嬴政皇帝的這支巡狩車騎沒有一個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夠快速啟動的皇家巡狩之旅。
儀仗車騎開出了正陽門,相繼在寬闊的大道上展開。關中民眾與那些在大咸陽外服徭役的成千上萬民眾夾道而立,爭相觀賞這生平難逢的盛大場面,萬歲之聲此起彼伏聲震原野。熟知皇帝大巡狩的老人們說,這還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馬,還另有一支鐵騎護送著一百架大型連弩與其餘器械早早便先走了,要到人煙稀少之處才與大隊會合哩。
皇帝車騎東出函谷關,經河外之地一路南來,一如既往地沒有在富庶風華的三川郡逗留,而是按預定路徑下陳郡、渡淮水,直抵雲夢澤。也就是說,雲夢澤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個最大目標地。然則,一出函谷關嬴政皇帝便覺得有些異常——開春之際正是啟耕之時,關中田野尚是一片繁忙,如何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進入陳郡更甚,非但人少,更令嬴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極少看見精壯男子,除了白髮老人與總角孩童,其餘幾乎全是女子。終於,嬴政皇帝下令紮營,陳郡做第一屯行營。
李斯說,這裡是陳郡陽夏縣地面,立即下令宣陽夏縣令來見。
嬴政皇帝阻止了,說既然不是預定屯衛行營地,自家看看最好。
時當正午,身為總司大巡狩事務的李斯,立即忙著與楊端和等將軍大臣查勘臨時營地去了。嬴政皇帝在車中換了一身便裝,帶著同樣便裝的鄭國與胡毋敬兩位老臣走進了田野。蒙毅立即換了便裝,帶了幾個原先已是便裝的武士遠遠跟了上去。陽春二月的田野,因空曠寂寥而顯得分外清冷,陽光下的春風也夾帶著幾分料峭寒意。廣闊的田疇中耕者寥寥,且大多是女人與兒童。沒有耕牛,沒有丁壯,春耕時分的喧鬧熱烈一絲一毫也感覺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陣,皺著眉頭向一片地頭的兩個人影走了過去。
「敢問大姐,這片地是你家的麼?」
正用鐵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頭拭汗的同時瞥了來人一眼,黃瘦的臉膛瀰漫著一種木然。女人淡淡道:「想買地?給你了。反正沒人種。」
「大姐,我等不買地。我等商旅只想問問農事。大姐是傭耕戶麼?」
「不是。」女人拄著鐵耒喘息著,「地真是我家的。皇帝下那麼大狠勁,殺了那麼多人,老封主跑得連影子都沒了,誰還敢黑買黑賣?而今,你想賣地都沒人要了。」
「為何啊?沒有錢人了。」嬴政向女人遞過去一個水袋。
「多謝老伯。」女人接過了水袋,向腳邊兩隻陶碗倒滿了,將水袋雙手捧給嬴政,又轉身對不遠處的少年喊了一句什麼。少年丟下鐵耒飛步跑來,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驚喜地叫了起來:「娘!黃米酒!」
「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憊地笑了。
「大姐,我等出門帶得多,這個給你留下了。」嬴政將皮袋遞給了少年。
「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淚光。
「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做牛耕?」
「你這老伯,像從天上剛掉下來。」女人淡淡笑了,顯然也想趁機歇息一下,噗嗒一聲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斷拭著額頭汗珠,「老伯啊,這幾年誰家有男人?男人金貴哩。你咋連這都不知道?說牛耕,牛早賣了,給男人上路用了……」
「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個男人敢春耕不下田?修長城,遠哩。」
「娘,莫傷心,還有我……」少年低聲一句。
「你?你是沒長大,長大了還不是修長城!」女人突然氣恨恨黑了臉。
嬴政頗見難堪,一時默然了。
「後生,你父親高姓大名啊?」胡毋敬慈和地看著少年。
「我父親,吳廣,走三年了。」
「後生,你父親會回來的,不用很長時日。」
嬴政認真地對少年說了一句,又對女人深深一躬,一轉身大步走了。便裝胡毋敬與鄭國也是對女人深深一躬,匆匆跟隨去了。一路上,君臣誰都沒有說話。
入夜初更時分,蒙毅到了鄭國帳篷,說皇帝召見議事。
陽夏行營紮在距鴻溝不遠的一道河谷,晚炊的熊熊篝火還沒有熄滅,一大片火光映照得河谷隱隱亮白,連天上的星星都看得不清楚了。鄭國隨著蒙毅走到了行營大帳前,看見篝火旁的土丘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仰望著星空,知道那定然是皇帝無疑了。蒙毅沒有說話,將鄭國領進大帳便出來。未過片刻,皇帝進來了。鄭國正要施禮參見,卻被皇帝制止了。皇帝的心緒顯然不好,坐在大案前良久沒有說話。帳中燈火閃爍著兩顆白頭,帳外篝火呼呼聲清晰可聞。鄭國也沉默著,等待皇帝開口。
「今日所見所聞,老令作何想法?」終於,皇帝說話了。
「陛下,臣無精當見解,不敢妄言。」
「老令啊,你怕嬴政聽不得逆耳之言了,可是?」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我知道,老令素有主見,卻深藏不露。那年,你分明察知黑惡兼併,卻不明白上書,而只暗中輔助扶蘇成事;你贊同扶蘇作為,卻又從不公然申明。你對新政國事有自家見識,卻從不與任何大臣談及,甚或,連你最為交好的李斯,你也緘口不言。凡此等等,嬴政心下都清楚。老令心頭始終有一片陰影,韓國疲秦的那片陰影,隱隱總以外臣自居,甘於自保,避身事外。然則,老令的公正秉性,又迫使老令不得安寧,不得不有所伸張……老令啊,這,究竟為了何來?實話實說,嬴政實在難以解得也!」嬴政皇帝以罕見的平和坦誠,對這位一貫對大政保持沉默的大臣說出了自己的困惑。
「陛下……」
鄭國動容了,被皇帝的寬容與真誠感動了。但是,老鄭國依舊不失謹慎,恭敬地一拱手做禮道:「老臣以韓國間人之身入秦,終生抱愧也!多年來,老臣只涉水事農事,只涉工程籌劃,對大政不置一喙。所以如此,一則是老臣不通政道,二則是老臣不善周旋……丞相李斯與老臣交好。然,丞相總攬大局,言必大事。老臣則流於瑣碎實務,又不善溝通,不善斟酌,話語太過直白,故自甘閉門,非丞相故也……陛下洞察至明,老臣深為銘感。」
「戰國論政之風,老令寧非過來人哉!」嬴政皇帝慨然一歎,「明說,朕素來不喜四平八穩潔身自保之人。對老令,唯一之例外也。唯其如此,朕亦望老令以誠相見,明告於我:大秦新政,還有根基麼?」
「陛下如此待老臣,老臣斗膽明說了。」「說!」
「老臣對大秦新政,有十六個字,陛下明察。」「朕盼老令真言。」
「創新有餘,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無本。」鄭國一字一頓地說。
「老令可否拆解說之?」
「陛下,老臣今日絕不藏話。」鄭國心意清明,侃侃而談,「老臣以為,大秦政道以創新為本,開千古萬世之輝煌,此即創新有餘也,大政有成也。所謂有餘者,陛下之心力全副專精於文明創新,而忽視了最為通常的民眾生計。所忽視者,乃守常不足也。以國家大政說,便是缺少守常安定之策。何為守常之策?說到底,就是輕徭薄賦之政。唯其平常,以陛下之雄略,反被忽視了。常則平,安則定,飽則安,暖則穩。此,固本之國策也。一味創新而不思固本,則易為動盪也。大秦新政烈烈轟轟,雷霆萬鈞。所缺少者,陽春之和風細雨也。秦法之周嚴,史無前例。秦吏之公廉,史無前例。皇帝之雄明,史無前例。然則,如此雄主新政之下,卻終是天下洶洶難安,民眾輒有怨聲,根由何在?究其根本,求治太急,事功太過也。若能稍寬稍緩,輕徭薄賦,則大秦新政將光焰萬丈,萬古不磨也!」鄭國蒼老的嗓音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名狀的遺憾,「老臣補天之心,陛下明察……」
「老令以為,朕當如何補正?」嬴政皇帝默然良久,突兀一問。
「陛下若能以長公子扶蘇為政,則天下可安。」
「朕不能自己補過?」
「陛下雄略充盈,不堪守常實務,交後人去做更佳。」
「老令啊,兩年前你要說出這番話,該多好。」
「兩年前說,陛下,或者會殺了老臣……」
「難說。」嬴政皇帝淡淡一笑,「老令今日說得好,朕有數了。」
次日清晨,皇帝在行營大帳舉行了御前小朝會,隨行六大臣全數與會。皇帝說了昨日田間所見,徵詢丞相李斯政見。李斯明白表示:可以開始謀劃輕徭薄賦之法,然實施不宜太過操切,須一步步鬆動,以免六國貴族趁機滋事。其餘大臣皆表贊同。嬴政皇帝欣然褒揚了李斯的洞察與穩健,當場議決了著手實施之法:以李斯總掌減輕徭役賦稅之謀劃事,於巡狩途中與咸陽二馮通聯會商,於巡狩結束之時確立法度,皇帝行營回到咸陽後立即頒行天下漸次實施。皇帝既沒有涉及昨夜與鄭國的密談,也沒有涉及與寬政緊密相連的扶蘇,一切都是以朝會議決的法度決斷的。大臣們一時輕鬆了許多,皇帝的心緒也明顯地好轉了。
一日一夜歇息整頓,大巡狩的車騎又在次日清晨南下了——
註釋:
1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出發日期,《史記·秦始皇本紀》為三十七年十月出,本年七月丙寅病死沙丘。顯然,「十月」為誤字或誤記。張分田先生之《秦始皇傳》(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糾錯,推定為上年(三十六年)十月,亦不合出行慣例。我以沈起煒先生之《中國歷史大事年表》(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為本,又參照始皇帝此前「仲春」出巡之例,確定為三十十年二月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