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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一節 茫茫大雪裡嬴政皇帝踽踽獨行 文 / 孫皓暉

    接到通武侯王賁垂危的急報,皇帝車馬兼程趕到了頻陽。

    王翦病逝嶺南之後,王賁一直深深陷在父喪悲愴中不能自拔。嬴政皇帝很是憂慮,諸多鋪排欲使王賁振作,卻依然沒有些許功效。從王翦的喪事開始,嬴政皇帝破例做了諸多刻意安排:親自執紼送葬,親自過問陵園修造,親自召見頻陽縣令安置對王氏一族的永久性照拂;又破例許王賁離職服喪,破例給頻陽美原派進了兩名太醫,破例下令掌管皇室園林府庫的少府章邯全數支付了美原的喪葬用度。種種之外,更有兩處最大的破例:其一,開秦法之禁,特許王賁之子王離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如此一門三侯,一時震動天下;其二,嬴政皇帝與蒙恬秘密會商,以邀戰匈奴之策激發王賁。然種種措施之下,王賁還是沒能恢復心神。王賁守喪三年之後,嬴政皇帝換了一種方式:不再刻意照拂,只是隨時關注著美原的種種消息,滿心期望王賁能夠從淡淡的田園守喪中自己擺脫出來。然則,頻陽縣令與專派太醫的每旬一報,卻絲毫沒教人舒心。每報都是如出一轍:通武侯鬱鬱寡歡,少食寡言,日每除了去陵園祭拜,回府就是昏昏大睡。無奈之下,嬴政皇帝一次專門召來老方士徐福,問其能否使王賁心疾復原。徐福沒有絲毫猶豫,便搖頭了。嬴政皇帝不解,問其何故。徐福答曰:「我道有箴言:方家不入軍。蓋方士之術,根基在術者受者之心志交相感應也。若通武侯者,畢生鐵血戰場,心志頑如鐵石,心關堅如長城。方士之術,焉能入其心魄哉!」嬴政頗為不悅,皺著眉頭道:「先生是說,通武侯心死了?」老徐福良久默然,歎息了一聲:「陛下如此說,夫復何言也!」自此以後,嬴政皇帝當真是沒轍了,只有打算抽暇常去美原走走,親自與王賁說說話,再看究竟能否有救?可一次尚未成行,王賁便告垂危了。

    一進頻陽縣境,縣令與一班吏員正在界亭外肅然守候。皇帝車馬沒有絲毫停留,風馳電掣般掠過了界亭,煙塵中只傳來馬隊將軍的遙遙呼喊:「頻陽縣令自入美原!」午後時分,皇帝車馬下了頻陽大道,匆匆轉上了美原鄉道。不甚寬闊的鄉道兩側,肅然佇立的人群與蕭疏的楊柳樹林融成了茫茫一片。嬴政皇帝立即下令車後馬隊緩行,自己的那輛駟馬青銅車卻絲毫沒有減速,風一般掠向了遙遙可見的莊園。

    「王賁等我——」

    駟馬高車在巍巍石坊前尚未停穩,嬴政皇帝一縱身下車,一聲嘶啞悲愴的呼喊便在山莊激盪開來。驟然之間,守候在石坊的人眾一齊放聲大哭了。及至趙高飛步趕來,皇帝已經大步匆匆穿過哀哀人群逕自進莊了。莊前石橋旁,一群老人簇擁著一個年青公子肅然長跪在地。公子高聲稟報:「王離恭迎陛下!家父彌留……正在莊前茅亭迎候陛下……」嬴政皇帝急迫道:「秋風正涼,病人能在外邊麼,你等當真糊塗!」王離哽咽道:「家父執拗,定要出戶迎候陛下。家父說,陛下今日一定來……」尚未說完,嬴政皇帝已經大步過橋了。

    掠過莊門前那片已經在秋風中蕭疏的楊柳林,大步走進林中那座古樸的茅亭,嬴政皇帝驚愕止步了——亭下石案上一張軍榻,榻上一方厚厚的自布大被覆蓋著骨瘦如柴鬚髮如雪的王賁。這位昔年猛將微微閉著雙目,一臉木然彌留之相,瘦骨稜稜的兩腮抽搐著,顯是緊緊咬著牙關挺著難以言說的巨大病痛。若非當時當事,任誰也認不出這是叱吒風雲的秦軍統帥之一的王賁。驚愕端詳之下,嬴政皇帝心頭大是酸熱,一時老淚縱橫哽咽不能成聲了。

    「陛下……」王賁驟然睜開了雙目。

    「王賁……」嬴政皇帝拉起王賁雙手,泉湧淚水打在了白色軍榻上。

    「陛下,老臣不死,是,有幾句話說……」

    「王賁,你說,我聽……」

    王賁目光艱難地找到了榻邊的王離,示意兒子扶起自己坐正,又示意兒子離開茅亭。王離哽咽著走到亭廊下揮揮手,守候在茅亭的王氏家人都出來遠遠站著了。王賁的目光驟然明亮,殷殷地看著嬴政皇帝緩慢清晰地開口了:「陛下,老臣所說,四件事。一則,若有戰事,陛下毋以王離為將。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無根,率軍必敗。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為念,錯用此子誤國誤軍。」嬴政皇帝垂淚道:「我知道。只教他入軍多多歷練。」王賁喘息幾聲,又道:「二則,太尉之職,李信可任。堅毅勇烈,隴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嬴政皇帝點頭道:「好。我記住了。」

    王賁艱難地歎息了一聲,一絲淚水爬出了眼眶:「最後兩事。一則,陛下勞碌太過,該早立儲君了。長公子縱然有錯,其心志膽識,仍當得大秦不二儲君。老臣以為,陛下該當對九原大軍有所部署了。蒙恬、李信,當為儲君兩大臂膀……」嬴政皇帝連連點頭,哽咽垂淚道:「知道。本來,要等你一起北上九原的……」王賁嘶聲喘息著,努力地聚集著最後的力量:「最後一則,老臣斗膽直言了:老臣多年體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陛下體魄堪憂,該當妥善處置朝局了……君王暮政,內憂大於外患……老臣之見,二馮一蒙主內政,蒙恬李信主大軍,可助長公子穩定朝局,廓清天下……」一語未了,王賁頹然倒在了靠枕上。

    嬴政皇帝生平第一次聽到一個重臣對李斯如此評判,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王賁又驀然開眼,慘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癡頑,不能自救,愧對大秦,愧對陛下……老臣,去了……」一個去字未了,王賁沒了聲息,一臉滄桑倏忽舒展開來。

    「王賁等我——!」一聲呼喊,嬴政皇帝撲在軍榻大放悲聲了。

    ……

    因了皇帝執意親自操持葬禮,王賁的喪事大大地縮短了。

    第一場冬雪降臨時,帝國一代名將在盛大的皇家葬禮儀仗護持下,在萬千人眾的隆重送別中,長眠在了美原墓地,永遠地陪伴在了父親王翦的身旁。嬴政皇帝親為陵園石坊題寫了銘辭——兩世名將,一天棟樑。李斯奮然自請書寫皇帝銘辭,以為勒石。嬴政皇帝思忖了一陣淡淡道:「還是朕親自寫了。朕負王氏多矣。」陵園勒石完畢,嬴政皇帝下了一道詔書,正式宣佈了公子王離承襲武成侯爵位,開春之後赴九原大軍就裨將之職。詔書頒發的當夜,皇帝在美原行營召見了王離。在皇帝多方詢問之下,尚在喪服的年青王離依然透出一股勃勃之氣,件件俱有過人見識。嬴政皇帝大覺欣慰,殷殷叮囑一番,第一次顯出了罕見的笑容。

    次日清晨,雪花紛紛揚揚。車駕臨行之際,嬴政皇帝走進了王氏陵園。

    皇帝將護衛甲士與趙高一班人統統留在了石坊口,只拄著一支王離送進手中的河西義僕杖一個人進了陵園。這「河西義僕」是一種河西稀有木材製作的手杖,堅剛如鐵又輕重粗細適度,握在手中極是利落趁手。王離說,這是父親親手水磨的一支義僕杖,父親後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它。王離還說,蘇秦當年失意咸陽跋涉河西,便是得力於河西老獵戶所送的一支義僕杖。嬴政皇帝對蘇秦倒並不如何熟悉,只一聽說這是王賁親手磨製之物,一句話沒說便接手了。

    雪花如柳絮般飄灑著,三百餘畝的陵園朦朧一片。嬴政皇帝走得很慢,思緒與雪花一起漫天飛揚著。王翦王賁父子的相繼離去,使嬴政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種泰山巍然卻無所依憑的孤獨與落寞,甚或,心底隱隱有了一絲憂慮與恐慌。對嬴政皇帝而言,這般隱憂是絕無僅有的。畢竟,王翦王賁父子是太過特異的兩代名將,在帝國興起的整個過程中絕無他人能夠取代。然則,最根本處還在於,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稟賦——堅毅篤實,不為任何人所撼動的那種超乎尋常的定力。如果說,王翦的堅毅篤實尚具有一種智慧的周旋色彩,王賁的堅毅篤實則是赤裸裸無所掩蓋的。王翦的資望功勳,以及與嬴政皇帝早年結盟於艱難時世的經歷,決定了王翦以含蓄迂迴堅持自己主張的特異方式;雖然同樣是無可撼動,王翦的方式相對容易為人所接受。無論對君,無論對臣,甚或對部將,王翦幾乎沒有與任何人發生過直接的摩擦。可令人不可思議者,正是如此一個王翦,卻也沒有一次放棄過自己的主張,且一直堅持到最終的結局證明自己是對的。滅趙堅持緩戰,滅燕堅持強戰,滅楚堅持重兵大戰,平定南海堅持軍民一體長期融合等等,莫不如此。事實證明:凡此重大關節,王翦都堅持申述自己的主見,雖然絕無激烈方式,然卻也從來不會放棄;而只要帝國君臣最終贊同了王翦的方略,王翦都毫無怨言地義無反顧地全力實施,直至獲得最圓滿成功。王賁則不同。在帝國重臣中,王賁是最為不事周旋的一個,與任何人都沒有私交私誼,與任何人都是公事公辦。凡有大略會商,王賁只有兩種方式:要麼不說,要麼固執堅持,絕不與任何人通融,包括不與皇帝通融;而一旦進入方略實施,王賁的才具便會進發出驚人的光彩,屢屢創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跡。五萬軍馬水戰滅魏,不可思議一也;兩萬飛騎旬日連下楚國十城,不可思議二也;五萬飛騎數千里奔襲,最終滅燕滅代,不可思議三也;二十萬大軍脅迫齊國不戰而降,不可思議四也;十萬軍十萬民,三年大開天下馳道,不可思議五也。凡此等等,王賁都有一個最顯著特質:只要主事,拒絕一切亂命,決然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每次只要任命王賁,王賁都會有一句話:若不成事,願擔全責。也就是說,王賁從來不尋求中和之道,能做則做,不能做則罷,絕不會依照他人意志敷衍了事。

    雪越來越大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混沌。

    嬴政皇帝的思緒卻更遠了。是的,在滿朝大臣中,他更喜歡王賁,與王賁更對脾性。只有王賁,給他這個皇帝以最真實的感覺。在王賁面前,他沒有掩飾過自己的喜怒哀樂。王賁在他面前,也從來沒有斡旋性的話語,不贊成便說不贊成,贊成便是由衷的贊成。一種奇妙的感覺是,嬴政很為王賁對他這個皇帝的真正賞識而欣慰。嬴政很清楚,自古多少君王得臣下之力,非是臣下真正佩服君王的領事決斷才具,而是基於無法改變的君臣權力構架。一個君王能夠真正使臣下敬服自己,並且是真實地敬服,而沒有絲毫的阿諛成分,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在嬴政皇帝的記憶裡,王賁主事他最省力。王賁一旦主事,請命書文最少,回咸陽最少,一有公文十有八九是捷報或善後總報。每一件事,王賁都做得經得起任何查勘。大秦御史們不是吃素的,曾在王翦、李斯、蒙恬、李信、蒙武、馮劫等等重臣名將主持的大事中都查出過諸多大小缺失,唯獨對王賁,御史們從來沒有過一個字。論君臣交誼,嬴政與王翦李斯蒙恬王綰四人最深最久。然則,還是有許多話,嬴政皇帝無法與這四人提起。王賁寡言木訥,不善報事,在重臣之中與嬴政皇帝相處會商也最少。可嬴政皇帝只要一見王賁便大覺親切,問東問西,總歸是能想起的無一不問。王賁也是一樣,只要一見皇帝,問甚說甚,話語流暢,幾乎是全然另外一個人,連與父親王翦的爭執也從來不隱瞞。唯其如此,王賁能在最後時刻坦然說出任何臣子都不會說的話,嬴政皇帝非但沒有絲毫的忤逆之感,反倒是痛徹心脾了。

    誠然,若不是嬴政皇帝自己也有某種生命將盡的隱隱預感,也許不會對王翦王賁父子的相繼離去如此痛心。然則,嬴政皇帝的種種思緒也是由來已久的積壓,沒有絲毫的作偽。嬴政皇帝尤其痛心的是,在帝國新政最需要王翦王賁這般特異名將的時刻,在皇室朝局最需要這般名將的時刻,在他這個皇帝最需要這般能夠扭轉乾坤的肅殺名將的時刻,王氏父子卻撒手去了。嬴政皇帝很清楚,只要王氏父子任何一個人健在於自己身後,大秦皇帝的善後都不須如此焦慮。與王翦王賁的泰山石敢當秉性相比,目下重臣之中,確實沒有一個人可及。蒙恬才具不消說得,然卻總是帶有隱隱的文士溫潤一面。在嬴政皇帝的記憶裡,蒙恬從來沒有強固地堅持過一件事。在他當年一時昏亂髮作的逐客令事件中,蒙恬分明極不贊成,然卻只帶回了李斯的《諫逐客書》,並沒有對他當面堅持陳說厲害,一直等到他有所悔悟,蒙恬才真實吐露了心曲。反倒是行事比較謹慎的王翦,那次根本不請命,說服蒙恬便派軍攔下了離開秦國的山東士子。嬴政皇帝從來沒有因此而責難過蒙恬,畢竟,蒙氏一門的特質不在強固,而在柔韌。人無完人,何能苛責臣下人人皆如聖賢哉!蒙氏一門中,唯蒙毅尚具強毅堅剛這一秉性特質。滅趙之後,蒙毅敢依法懲治跟隨皇帝數十年的趙高,且始終對趙高冷面不齒。僅此一點,嬴政皇帝便對蒙毅有足夠的器重了。

    大雪紛紛揚揚之中,嬴政皇帝恍如夢境般看見了未來的一幕——

    不知何時,自己落得齊桓公姜小白那般下場,臨死之前令不出宮,身後生發了巨大的動盪。此時,王氏父子相繼出場:王翦依據皇帝明白時的既定方略力挺危局,一力周旋而不與任何人妥協,甚至不惜兵戎相見,終於艱難妥善地穩定了大局;王賁不然,果決地親自率兵鎮撫咸陽,拒絕一切不合皇帝既定方略的亂命,迅速緝拿了欲圖火中取栗之人,一舉擁戴扶蘇登上了帝位,其堅剛利落,幾與皇帝當年果決平定嫪毐叛亂如出一轍……

    嬴政皇帝怦然心動了,心頭酸熱了,老淚縱橫了。他毫不懷疑,以王賁的殺伐果敢,決然能做到提兵平亂而無所畏懼。蒙恬如何?以嬴政皇帝清醒的評判,蒙恬會堅持,會抗命,但絕不會無所畏懼地舉兵鎮國。李信之剛烈或可如此,然李信之軍中人望及其擁有的兵力,若不得蒙恬堅挺,顯然不足以一柱撐天。自古以來,國之良將,安危所憑也。而危難非常之時刻,大將不能依憑兵符的時刻,既往的資歷威望,大將的膽識才具便會起到決定的作用。如此之大將,捨王賁其誰也!若得王賁在世,嬴政何愁身後之事哉!

    驀然,嬴政皇帝想起了李斯,想起了王賁那則令他至今心悸的遺言。

    即秦王之位,嬴政便結識了李斯。親政之後,李斯一卷《諫逐客書》立下了定國之功,秦王嬴政立即重用了李斯。從那以後,近三十年如一日,嬴政對李斯的信任從未有過絲毫衰減。李斯的幾個兒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皇帝的幾個皇子,娶的正妻都是李斯的女兒。包括嬴政皇帝最鍾愛的幼子胡亥,定親也定的是李斯的幼女。自古以來,君王與丞相的關係親密到如此程度,只怕也是絕無僅有了。嬴政敬佩李斯的為政大器局大才具,深深地知道,沒有如此一個統攝政局的大家,一統天下並構建華夏文明只能是一句空話。滅六國時,李斯用事中樞,日理萬機井然有序,縱橫邦交多有奇謀,舉薦尉繚姚賈慧眼獨具,協同王翦蒙恬王綰一班重臣自如有加,堪稱大手筆大氣象。一統天下之後,李斯更是殫精竭慮,一體籌劃出華夏新文明框架,行郡縣,布官吏,推新政,去舊法,無一件不做得行雲流水。復辟暗潮湧起,李斯又是最清醒也是最堅定的反覆辟首相。更重要的是,李斯不是盲目反覆辟,而是拿出了一整套剔除復辟根基的大方略,如焚書,如禁議,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凡此等等,俱皆對復辟暗潮雷霆一擊而天下肅然……數十年之中,李斯沒有過任何一次官職爵位之議之請。李斯的步步陞遷,全然因自家才具功勳而來……王賁究竟有何依據,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並對李斯生出了如此深不可測的疑慮?莫非,王賁對李斯有私怨?不!王賁絕非此等人也!嬴政皇帝立即否定了自己的一閃念。

    論秉性,嬴政皇帝當然也知道李斯有瑕疵,不如王賁馮劫等一班大將那般篤實直言,隱隱約約地有些依時依勢而決斷自家主張的意味。當年小舟就教李斯,李斯便含蓄對之,先問秦王之志,而後點出《呂氏春秋》與商君之法的選擇根基所在。滅六國,定天下,建文明,反覆辟,李斯始終與他這個皇帝保持著最及時的溝通。他但有明確的取捨抉擇,李斯便能立即謀劃出最為出色的實施方略;或者,即或他這個皇帝還沒有來得及朝會議決,而李斯只要明確地知道意向,也會從最為有力的方向給他以最堅實的支持,郡縣制便是最明顯的例證……縱然如此,又能證明何等斡旋之心與一己之心呢?臣下與一個英明的皇帝同步,這也算得瑕疵麼?王賁啊王賁,你這個傢伙實在是多疑了。且慢罵這個老兄弟,再想想。

    嬴政皇帝記得,他對李斯的所謂不滿,也只有那次在梁山宮半山腰看見了李斯盛大的儀仗車騎,冷冷說了句用得著如此麼。結果,話傳了出去,李斯立即收斂了儀仗車騎。嬴政皇帝並沒有責難李斯,而是對左右隨侍的這種口舌之風深為厭惡,查勘不出,便殺了那日在場的所有十幾名內侍侍女。嬴政至少清楚一點,看人看大節,縱然自己這個皇帝對臣下有某種小事的不悅,也絕不會波及大事;而左右隨侍這種口舌惡風一旦流播開來,則無疑會使君臣朝局陷入無休止的權術猜忌之中,不給以最嚴厲的制裁行麼?當年齊威王連續烹殺十餘名口舌內侍,一舉震懾了齊國的偵測上意之風,齊威王願意那麼做麼,時勢所迫也。

    而李斯如何?那次之後再也沒有了盛大的車騎儀仗,卻也從來沒有在嬴政皇帝前說及過此事。本來,嬴政皇帝自家還想與丞相說說,可每次見李斯一副渾然無覺的神色,也便沒有了說的心思。若說不悅,這也算得一次了。然則,這又如何?以嬴政之明,能因如此一件說都沒心思說的小事對一個帝國首相生出疑忌之心?以李斯之才,能因此而對他這個皇帝生出嫌隙?笑談也笑談也。李斯不說,安知不是不屑於說哉!王賁老兄弟也,我覺你還是心思過甚了一些。你說誰都沒錯,可說李斯的這兩句話,實在有些過了;然則,我還是要記在心裡,再想想,再看看,畢竟,你老兄弟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李斯要給你寫銘辭,我擋了,免得你老兄弟瞪著兩眼不舒坦,我的字不如李斯好,老兄弟只當個念想便是了。

    大雪漫天飛舞著,腳下也起了嚓嚓之聲……

    王賁喪事期間,發生了兩起意外事件。嬴政皇帝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沒有立即趕回咸陽處置。而今仔細想來,這兩件事竟是有些不同尋常了。第一件事,泗水郡在兩月之前逃亡了三百餘服徭役者。郡報說,沛縣徭役民力三百餘人,由泗水亭長劉邦帶領民力趕赴驪山。西行到豐縣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數十人。亭長劉邦非但沒有報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餘民力,自己與十餘個追隨者也逃人芒碭山去了。目下,泗水郡正在追捕之中。嬴政皇帝曾聽扶蘇說起過這個泗水亭長是個能吏,當時曾心下一動,下次巡狩到泗水郡見見這個小吏,果是能才用之何妨?不想他竟無視法度縱容逃亡,看來也不過痞子甘做流民而已。第二件事,驪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數百人起事,殺死了數十名看守士兵,大約兩三百人逃亡到漢水大山裡去了。馮劫率軍趕赴驪山,已經將沒有逃走的而與起事者有牽連的兩百餘人全部斬決。馮劫已經查明,這個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諸侯英國後裔;因有相士說此人若受黥刑便當稱王,英布自家改姓為黥,以求鎮之,其實本人並未受過黥刑。

    目下想來,這兩件事都不是小事。帝國新政歷來都是體恤民眾疾苦的,無論是種種工程,還是鎮壓六國貴族復辟,抑或嚴厲懲處黑惡兼併,哪一件不是於民有利?然則,如今竟有民眾逃亡起事了,你這個皇帝該當做何解釋?從天下大勢說,若僅僅是六國貴族復辟,僅僅是儒家亂法,嬴政皇帝有十足的信心扭轉乾坤,因為他堅信天下民眾不會亂,堅信民眾會追隨秦政。若民眾亂了,事情就大了,六國貴族與舉事民眾融合,你縱然有大軍鎮撫,也難保天下不會大亂。當然,民眾逃亡刑徒起事的背後,一定有六國貴族的密謀煽惑甚或秘密操持,畢竟,六國貴族的諸多後裔本身也在刑徒之列,他們安能無動於衷?然則,民眾能逃亡,刑徒能起事,帝國新政便沒有錯失?你這個皇帝便沒有錯失?看來,得認真查查,看各種工程能否不征發遠道民力,驪山陵只叫關中老秦人修算了;長城也一樣,就近征發,莫再千里迢迢地征發楚地民眾了……

    「君王暮政,內憂大於外患。」王賁的話驀然迴盪在耳邊。

    「王賁啊,你老兄弟沒說錯,嬴政記下了。」

    大雪無聲地飄舞著,嬴政皇帝踽踽地走著。不期然,嬴政皇帝走到了王賁墓前。王賁啊,對你說一聲,我要回咸陽去了,不能天天來陪你說話了。你說的事,我都記住了。開春之後,我便北上九原,我會留心的,會不著痕跡的。臨死之時,你老兄弟還硬挺著等我這個老哥哥,還當我是知己,話說得如此開誠佈公,政何能忘記也……王賁,你老兄弟若是心寬得些許,活下來,活在嬴政身後,該有多好啊……王賁,你,你,你老兄弟已經去了,已經悔了愧了,嬴政也就不叨叨你了……你好生安息,我從九原回來,還會來看你的……

    茫茫飛雪瀰漫蒼穹,嬴政皇帝的潸然淚水喃喃話語,都被一天飛絮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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