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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偏安亡齊 第一節 南海不定 焉有一統華夏哉 文 / 孫皓暉

    王翦戰報飛抵咸陽之時,王城譙樓剛剛打響三更。

    看罷戰報,嬴政與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會商片刻,當即決斷:留下蒙毅會同丞相王綰處置王書房政務,秦王與李斯趕赴郢壽。雞鳴時分,王車馬隊已飛出咸陽兼程東去了。嬴政之所以緊急趕赴郢壽,是因為王翦在戰報之外尚有一捲上書:請對吳越嶺南之百越部族連續進兵,一舉平定南中國。依此方略,則牽涉諸多方面須得一體謀劃。秦王固可在咸陽召幾位重臣就王翦上書議決回復,然終不若與王翦當面會商更紮實。另一層原因則是,滅楚之戰的完勝,證明了王翦當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徹,接踵而來的諸多軍政大計,嬴政都想聽聽王翦的評判。加之王翦年事已高,夫人故去,此前似乎已有暗疾跡象,能否經得起再下嶺南的勞碌亦未可知。凡此等等,都使嬴政立下決斷,無論咸陽有多少政事亟待解決,都得趕赴淮南立定根本。

    從關中直出函谷關,經河外進入鴻溝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異常。趙高駕馭著王車第一次在如此寬闊的平野大道上長途飛馳,分外振作,將高超的駕車技藝揮灑得淋漓盡致。一輛龐大的六馬青銅高車平穩得如同水上行舟,細碎的車鈴聲在風中連綿不斷如編鐘齊奏,整齊劃一的二十四隻馬蹄時疾時徐如同鼓點拍打,身後三千鐵騎隆隆如春雷滾動,直是一曲別有況味的鐵馬銅車行進樂章。出得安陵,趙高一回首正想問秦王要否歇息打尖,卻見前座秦王已經鼾聲如雷,後座李斯直向他搖手。趙高恍然,手中集束馬韁稍一收攏,王車立即變為平穩常速。

    「彭!」鼾聲立止,秦王嬴政腳下一跺。

    「嗨!兼程疾進!」趙高立即明白,減速反倒驚醒了秦王。

    雖有鼾聲如雷,嬴政心頭卻始終縈繞著種種有待決斷而尚未清晰的線頭。天下即將一統,亟待定奪的大事太多太多了。在接到王翦滅楚戰報的瞬息之間,嬴政倏忽感到了呼嘯而來的「天下」泰山壓頂般降臨了。那一刻,一個念頭驟然閃現出來:嬴政,你扛得起這座「天下」泰山麼?巍巍然矗立近兩百年的六座大山,已經轟轟然倒下了五座。打天下固難,然嬴政卻強毅奮發一往直前,從來沒有過恍惚困惑,只有今日,當楚國這座最廣袤的南國之山轟然倒塌時,他卻沒有那種巨大的戰勝喜悅,反倒是心頭掠過了一片茫然……秦國的朝局該再度整飭了,這是始終飄蕩在嬴政心田的一端思緒。應該立起棟樑了,否則,他這個秦王當真可能被這座「天下」泰山壓倒,被這座「天下」泰山吞沒。軍力該如何重新部署?最後的齊國,重新氾濫的匈奴之患,死而不僵的燕代殘部能否一體結束?果真能夠一體結束,六國貴族該如何處置?沒有了六國王室的天下該如何擺佈?老秦國的法令要不要改變?等等等等頭緒太多了,且每一個頭緒都粗大得足以經天緯地,嬴政也嬴政,你的才具足以勝任麼……

    「稟報君上,已經過了淮水。」

    「好!停車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見上將軍。」

    趙高這次沒有再看李斯手勢,一過連通郢壽官道的淮水大石橋便剎住了王車,逕自回首對秦王高聲稟報了一句。整整一天都時醒時睡的嬴政驀然一頓,雙手搓了搓臉龐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已經舉起火把的馬隊,又看了看也是剛剛從朦朧中醒來的李斯,這才吩咐了行止,扶著車軾便要下車。李斯捶著腿道:「君上小心,我腿都木了。」正在此時,趙高已經一個縱身到了車下,將嬴政背了下車。饒是如此,嬴政腳一落地便頹然軟倒在了地上,不禁一邊大笑一邊連指李斯。趙高說聲明白,立即過去也將李斯背下了王車。李斯雖沒有倒地,卻也是一瘸一拐地踉蹌了幾步才活泛過來。

    火把之下,護衛騎士們一邊大嚼著鍋盔夾乾肉,一邊餵馬刷馬收拾馬具。嬴政與李斯則走到趙高看好的水邊稍事梳洗,而後一邊走動著活動手腳,一邊舉著酒袋啜飲著馬奶子酒,一邊說叨起事來。嬴政說,老將軍再下嶺南,只怕撐持不住。李斯說,老將軍是該歇息頤養了,可平定百越事大,既得縝密梳理,又得威權資望,一時無人可代老將軍。嬴政兀自喃喃道,得有個辦法,得有個辦法,老將軍不能有任何閃失,不能有任何閃失。李斯說,君上莫擔心,此事終得看老將軍氣象如何,還是見了老將軍再說。嬴政點了點頭,望著遍野火把不再說話了。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後,王車馬隊整肅起行。大約四更時分,王車馬隊開到了郢壽北門外十里之遙。嬴政突然一跺車底下令:「停車!城外就地紮營。」趙高一心只想秦王進城好安臥歇息,聞令不禁愣怔了。李斯道:「深夜入城,君上怕攪擾老將軍。去傳令了。」趙高這才恍然,連忙跳下車高聲傳令去了。不料,馬隊剛剛開始紮營,便有一隊騎士從郢壽方向飛來查問。李斯快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都尉趙佗率兵夜巡,簡短問答後連忙將趙佗領到了王車前。嬴政很是高興,立即便問大軍駐紮並王翦飲食起居諸般狀況。趙佗稟報說:「佔據郢壽三日後,上將軍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軍營地,城內只留了五千步軍;老將軍從來嚴守軍旅法度,初更上榻五更操演,卯時準定進入幕府處置軍務,從來未見異常。」嬴政皺著眉頭道:「李信不是中軍司馬麼,五更操演此等事還要老將軍親臨?」趙佗稟報說:「依照軍法,寅時操演只練陣法分合,幕府要做的只是號角起令,而後中軍司馬巡視各營,原本無須統帥過問。然上將軍與蒙武老將軍卻從來都是日日早起,親自下場與將士一起奔跑操演,李信曾多次勸阻,上將軍依然如故。」嬴政聽罷好一陣不說話。趙佗便一拱手請求告辭,要立即趕回幕府稟報上將軍出迎秦王。嬴政卻一擺手道:「將軍莫走,一起等候。」趙佗大是困惑,卻也沒敢再問。李斯笑道:「君上不忍此時驚醒老將軍,要等到天亮,將軍便等了。」

    「稟報君上:行營立好!敢請君上歇息。」趙高快步過來稟報。

    「本王要候在這裡,看著太陽出山。」

    「君上……」

    「小高子,教將士們打個盹,寅時末刻起行。」

    「嗨!」趙高情知不能爭辯,轉身大步去了。

    「來,將軍且坐,說說軍旅,想哪說哪便是。」

    趙高鋪好了一張大草蓆,又捧來了一壇黃米酒。嬴政與李斯趙佗席地而坐,對著天邊一鉤殘月,聽趙佗海闊天空地說起了南下大軍的諸般戰事。末了,趙佗說上將軍正在部署對百越之戰,只怕秦軍要變一番模樣了。嬴政與李斯都對百越大有興致,趙佗遂說起了百越諸部。趙佗說,越國被滅之後的近百年裡,越國王族大支主要分佈在兩地:最北邊的越人聚居區是故越國的甌水、靈水地帶,人呼甌越,也叫做東甌,首領甌越王叫做搖,自稱越王勾踐後裔;再南的越人聚居處,是閩水兩岸與海邊島嶼,人呼閩越,首領閩越王無諸,據傳也是越王勾踐之後裔;其餘越人部族則星散於五嶺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勢力較大,以訛傳訛也叫做南海百粵、南海粵人。這些粵(越)人部族多以漁獵為生,操持農耕者有,但很少,其風習依舊是斷髮文身部族群居,輕捷剽悍聚合不定,大軍應對難處多多。

    「將軍何以對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饒有興致。

    「末將先祖為會稽越人,經商北上定居趙國,再也沒有回去。」

    「如此,將軍家族是長平大戰後入秦?」

    「長史明斷。」

    嬴政高興道:「好!我軍若能多有通曉百越之人,南進會順暢許多。」趙佗說,還有幾個都尉、裨將,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樂意為南進效力。說話間曙光漸顯,嬴政下令起行。車馬大隊跟著趙佗的小馬隊,轔轔隆隆地開向了秦主力大軍的營地。及至王翦蒙武聞報出迎,太陽剛剛掛上山巔。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曠野之頓,深為慚愧也!」

    「老將軍數十年馳驅戰場,政一夜之野何足道也!」

    王翦對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對王翦也是深深一躬。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李斯與蒙武等一班大將肅立兩廂,感慨唏噓不止。儘管王翦步履穩健精神矍鑠,但嬴政卻分明看出,兩年之間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毛全白了,眼袋更大了,原本頎長勁健的身軀有些虛胖了,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有了一片片斑痕;從來齊全的甲冑變成了柔韌輕薄的羊皮軟甲,那一頂人人熟悉的銅矛帥盔換成了一頂輕得多的將軍皮冠,腳下的牛皮銅釘戰靴變成了不帶銅釘的羊皮軟靴。王翦一身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領當年由嬴政親自下令王室尚坊精工製作的沉甸甸的金絲黑錦斗篷。這一眼打量過去,嬴政心頭驀然一陣酸熱,眼圈不禁紅了……

    「擺開軍宴!為我王接風洗塵!」

    蒙武奮然一聲喝令,君臣將佐們立即輕鬆起來,絡繹走進了聚將廳外趕搭的軍宴大帳。原來,王翦一接趙佗飛騎快報,立即與蒙武商定,召全軍千夫長以上將官,以迎王軍宴覲見秦王。中軍司馬李信領命,立即聚齊了幕府護衛士兵,在幕府大廳外趕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連棚大帳。大帳的中央座案區設置在一排固定聯結的戰車上,略有兵士推動,便可巡遊全帳。李信又下令幕府炊兵營,軍宴酒菜一律改為楚三式:一魚、一酒、一飯,使秦王一睹楚地風習。蒙武下令開宴之時,李信與軍士們業已忙碌了一個時辰,除了遠處軍營的將尉們尚未全部聚齊,諸事已經大體就緒。

    唯其軍宴,一切實在簡樸。除了中央戰車前一片大將座案,其餘將尉們都是十人一張草蓆圍坐,透著初夏陽光的大帳下黑沉沉一片。秦王嬴政一走進大帳口,數百人刷的一聲一齊站起,哄然齊呼秦王萬歲,當真是雷鳴一般。蒙武下令就位,帳中哄然一聲坐下,五七百人整齊得刀切一般。王翦親自導引著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戰車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戰車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秦王,軍宴楚三式:鱸魚燴、蘭陵酒、白米干飯!要否改換秦軍戰飯?唯待王命!」

    「這,本王倒得問問將士們。」嬴政瞥一眼大案上的魚酒飯,高聲笑問,「諸位說,若沒有了鍋盔醬肉呸,吃得下南國魚米麼?」

    「吃得下。」一片呼應聲顯然沒有力道。

    「不好吃。」

    「魚有刺。」

    「吃不快。」

    「不頂餓。」

    種種應答紛紜,嬴政不禁大笑起來:「老秦人敢說楚鄉酒飯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選了!鄭國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這樣說麼?不敢!那時,老秦人但能吃飽穿暖,已經是托天之福了。今日,秦人豐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風物有得比照了……倏忽數十年,天地翻覆也!」嬴政火辣辣的聲音飄蕩著,可大帳中卻是一片寂然,幾乎所有將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淚光。嬴政的笑意也不覺消散了,然話語卻更平實清晰了,「話說回來。衣食男女,不同風習;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萬物,紛紜有別。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軍南征,淮南距中原已是千里之遙。遠則遠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麥面牛羊間或輸送,鍋盔醬肉尚可隔三差五猛呸一頓。然若進兵南海萬里馳驅,鍋盔醬肉,便只能在夢裡得見了……楚國不能歸治南海百越,為甚來?沒有大軍南進!何以沒有大軍南進?說到底,楚軍耐不得苦戰!其中之一,肚皮太嬌,南海生猛克化不了!」大帳哄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淹沒了嬴政的話音。

    「好!君上決斷,酒飯不變!」蒙武高聲宣令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帳雷鳴般吼出了這句秦人老誓。

    「楚風秦風四海風!食天下者,大秦猛士也!」嬴政慷慨大笑。

    「軍宴就緒,秦王開宴——」

    大帳中安靜了下來。誰都明白,秦王方纔的酒飯之辭是臨機生發,雖實實在在地打在了將士們的心坎,然畢竟不是正題。無論是成例還是習俗,接下來的秦王的開宴說辭都是最要緊的,否則連千夫長也召來為甚?是故蒙武一宣佈秦王開宴,大帳近千人立即肅然。

    嬴政在大案前站定,環視著帳中高聲道:「滅楚一戰底定南天,將士們辛勞備至,功勞殊偉!滅楚完勝,老秦人一統天下之偉業將成,列國人民熄滅刀兵之期盼將成!政為秦王,便以老秦人之名,以天下父老之名,謝我大秦三軍將士!」

    對著戰車下黑壓壓的將尉們,嬴政深深一躬。

    「一統天下!秦王萬歲——」

    雷鳴之聲平息,嬴政雙手捧起了精緻的白陶大碗,高聲道:「此次本王行程匆忙,未及攜帶老秦酒犒賞將士!然則,蘭陵酒也是天下名酒,自今日始,同樣也是秦酒!本王便以蘭陵秦酒,與上將軍,與將士們,同飲共賀!」舉帳肅然之中,嬴政轉身對著王翦深深一躬,「老將軍率舉國六十萬大軍南下,平定大國且全我雄師,居功至偉。此酒殷殷如老將軍赤心,政敢以為先敬也。」王翦捧起了大陶碗慷慨道:「君上敬老臣,老臣亦當敬之。我王襟懷四海,運籌於廟堂之上,決勝於萬里之遙,此大秦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臣等將士為國家馳驅,分內所為也!」

    王翦舉起大碗汩汩飲乾,碗底向嬴政一照,乾淨利落滴酒未落。嬴政大是欣慰,一個好字出口,舉碗三幾口吞幹了一大碗蘭陵酒,碗底一照也是滴酒不落。戰車下的將尉們便是哄然一聲喝彩。蓋戰國之世,酒為珍物,敬酒之風習本意,乃為敬者獻出自家面前的酒呈給對方飲之,是以為敬也;並非後世之敬酒,大多為敬者先飲,實則將敬之本意訛轉為罰,亦將酒之珍稀訛轉為賤。然則,敬酒古風至今依然在中原地帶保留,即敬酒者後飲,甚或不飲。此乃後話。嬴政觀王翦飲酒所以大感欣慰者,老人之飲若能一氣吞干,其底氣猶存也,體魄猶健也。譬如趙國老將廉頗,郭開同黨惡意誣其「一飯三遺矢(屎)」,趙王聞之而歎息廉頗老矣,緣故亦在此。

    嬴政敬罷王翦,又對著蒙武與戰車下座案區的大將們舉起一碗道:「大軍南征,諸將各司本部建功,本王敬各位將軍!」大將們哄然飲乾。嬴政高聲道:「今日本王特許,諸位將士放量痛飲!」秦王萬歲的吶喊聲浪頓時爆發,掀得牛皮大帳鼓蕩不止。嬴政轉身對王翦李斯一拱手道,「長史陪同老將軍但飲無妨,我與各席將尉們一干。」轉身正要下車,蒙武在戰車下道:「君上立定便是,老臣早有預備。」說罷向大將座案區後一揮手,李信立即帶著一小隊中軍甲士過來,嘩啷一聲分開連接戰車的鐵索,便護衛簇擁著王案戰車走向了坐席甬道。如此緩緩行進,嬴政站在戰車上逐一向每席將尉敬酒。將尉們大是奮發,歡呼聲連綿不斷。一碗一碗地痛飲,五十餘席過去,嬴政已經面如紅錦汗如雨下,竟然絲毫不見踉蹌醉態,緊步車後的趙高看得心驚肉跳又熱淚直流。及至嬴政的王案戰車穩穩推回中心座案區,舉帳雷鳴般一聲吶喊:「彩——」

    正當此時,秦王嬴政一步跳下了戰車,對著與甲士們共推戰車的李信深深一躬。頃刻之間,舉帳寂然了。只見嬴政舉起了一碗蘭陵酒道:「將軍雖有一敗,然能知恥而後勇,沉心再造,以等量壯士逼殺項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本王無以擅自賞功,敢請受嬴政一酒之敬!」愣怔的李信驟感心頭大熱,踉蹌欲倒卻又死死站定,又驟然拜倒奮然道:「國不棄我,我何棄國……」言猶未了,李信暈厥了過去。

    這一場軍宴,火辣辣痛飲到日薄西山。

    嬴政睜開眼睛,已經是次日午後了。問趙高昨日情形,趙高說除了王翦、蒙武、李斯三人沒醉,十有八九都醉了。王翦李斯送君上回行營,臨走時王翦還對李斯說了一句,日後君上犒軍,最好莫進軍營。嬴政聽得哈哈大笑,也是也是,要打仗豈不完了,沒老將軍在,我敢如此痛飲麼?笑罷起身梳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吩咐趙高去找長史來。片刻李斯來到,嬴政便吩咐李斯一起去上將軍幕府。李斯道:「臣已與李信約好,午後帶十名書吏進郢壽王城,搜羅法令典籍。君上先與上將軍會商兵事,臣隨後趕來可否?」嬴政道:「各國法令典籍,不是都有專使送往咸陽麼?」李斯道:「臣已問過,楚國王城典籍庫分散多處,尚正在搜集搬運之中。臣欲盡早看到楚國與百越部族立定的種種盟約,故想親自動手,能在此次帶回最好。」「長史深謀遠慮,無愧廟堂之才也!」嬴政不禁大為感慨,一揮手道,「你只管去,我在上將軍幕府等你,一起晚湯!」李斯拱手一應,匆匆去了。

    王翦正在打量著司馬擺置好的百越地圖,蒙武大步進來了。

    蒙武說,上將軍昨夜交他的平越方略他已經看了,全然贊同,只覺大將擺佈似有不妥,上將軍還須再行斟酌。王翦笑道:「斟酌甚,你以為秦王能睡到明日去麼?沒準天黑之前你我就得奉召進行營會商,一起說。」正在此時,轅門外傳來當值司馬一聲長呼:「秦王駕到——」蒙武還沒笑出聲,見王翦已經霍然起身,立即一躍而起跟著迎到了轅門。

    君臣禮罷,各自笑談著昨日醉酒情形,便進了幕府正廳。嬴政看見將台上已經擺好了一排掛著地圖的木架,便說:「長史有事後到,我等先議。」王翦立即下令當值司馬:不許任何人進帳,正廳只留一名軍令司馬與一名錄寫掌書。而後,王翦又親自關閉了幕府廳門,回身請秦王入座正案。嬴政堅執不從,說那是帥案,縱然君主也當不擾將令。王翦無奈,索性也坐到了帥案旁一張平日放置軍務文書的偏案前,與秦王與蒙武的座案連成了一個緊湊的小圈子。如此君臣三人落座,一次絕密軍事會商便告開始。

    軍令司馬重新擺正了三副木架地圖,指點著圖板對秦王嬴政先行稟報了百越三部的大體情形,而後又稟報了兩位主帥擬定的南下進兵路線。這個進兵路線是:兵分三路,一路從江東吳地南下,進入會稽山地,平定甌越諸部;一路從洞庭郡南下,進入閩水山地,平定閩越諸部;一路從湘水南下,攀越五嶺進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的百粵諸部。

    「何謂五嶺?」嬴政插問了一句。

    「稟報君上,」司馬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人謂五嶺,是橫亙於南中國腰部的一片連綿大山。這片大山起自湘水之南,自西北走向東南海邊,依次為:台嶺、騎田嶺、都龐嶺、萌諸嶺、越嶺。」

    「如此豈不是說,只要扼守這道五嶺山地,便可卡斷南北中國?」

    「大體如此。」王翦點頭應了一句。

    「只是,大將擺佈尚未有斷。」蒙武似乎有些急迫。

    「是老將軍自己不贊同罷了。」王翦悠然一笑。

    「噢?兩位老將軍歧見?」嬴政有些驚訝。

    「上將軍執意自率大軍攀越五嶺,老臣不敢苟同!其因有三……」

    「三也好五也好,左右是自家要去罷了!」王翦罕見地大笑了一陣。

    「豈有此理!老夫不能去麼?主帥得坐鎮!」

    「憑甚非老夫坐鎮?你坐鎮不行麼?大仗沒得打……」

    「斷無此理!主將上陣,副將坐鎮,天下可有此等事?」

    「好好好,教君上決斷便了。」

    「君上決斷,更是上將軍坐鎮!老梟出營,還叫博戲麼?」

    蒙武一句博戲比照,嬴政笑得不亦樂乎了。蓋博戲為戰國流行之智力遊戲,幾類後世軍棋,其中的「梟」為統帥,居宮不出,一方逼殺對方之「梟」即為勝利,是故,這一博戲也叫做殺梟。因宮廷市井酒肆等皆以「殺梟」為賽馬之外的最大賭,故列博戲之中。蒙武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自覺精當無比,不禁得意地大笑了起來。蒙武目下是軍中最老資格,雖與王翦年歲相仿,然卻因軍旅世家之故而少年從軍,其軍旅閱歷只怕比王翦還早了些許。加之蒙武秉性寬厚與人爭論無分老少,故遇素來不苟言笑的王翦而能赳赳相爭。王翦也是唯遇蒙武此等老夫之論,方能偶顯輕鬆。如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倍顯白頭兄弟之諧趣。嬴政一時童心大起,只咯咯咯笑得前仰後合,全然沒有了評判心思。

    「打住打住,還是君上決斷。」終是王翦頗顯大度地揮了揮手。

    「是也!老夫聽君上決斷!」蒙武硬邦邦跟上,依然沒有鬆緩跡象。

    「老夫之見,還是晚湯後再議。」王翦忍著笑意拍了拍案。

    「好好好,最好……」

    嬴政依舊笑得淚水直流,靠住了軍令司馬特意安置的坐靠喘息了一陣,又用汗巾拭了幾次臉,這才止住了笑意。王翦蒙武都是對這個秦王知之甚深的老人,見早早已經遠離了歡笑的嬴政一時顯出少年心性而笑不可遏,自是倍感欣慰。晚湯上案時,王翦特意吩咐軍令司馬從轅門外的王車喚來了趙高,又親自在帳口叮囑趙高侍奉好秦王,其殷殷之心如同一個老人照拂不知寒熱的兒孫,連從不與大臣將軍多禮的趙高也對王翦深深一躬,兩眼淚光地走進了幕府。正在此時,李信差人來報,說在郢壽王城典籍庫已經找到了楚越文卷一大間,長史正在一一清理,不能趕來晚湯了。嬴政二話不說,立即派趙高駕著王車給李斯送去了酒飯,還特意叮囑趙高不許回來,一直等李斯完事再接回來。

    晚湯之後,君臣三人重新會商。

    嬴政之意,兩位老將軍如何統兵之事過後再說,先定三路實戰主將。王翦蒙武立即贊同。王翦稟報說,南下三將已有初定之選:以任囂為平定甌越主將,以屠雎為平定閩越主將,以趙佗為平定南海主將。此三人祖籍皆為老越人,入秦均在兩代之上,對越人風習依然通曉,可獲事半功倍之效。嬴政問三人將才。王翦說,此三人才具勇略雖不及王楊辛李四大將,然卻有一共同長處,處事穩健且有政務之能。南下平定百越,大多為分軍獨戰,戰事不大卻連綿不斷,須得下一城邑安一城邑,同時須得兼顧各部族城邑間利害衝突,故政才極其要緊。嬴政聽罷,欣然拍案了。

    第二件大事,總兵力分派。王翦之見,南下兵力以步軍為主,佔八成;鐵騎變為輕騎,佔兩成;總兵力只需三十萬,每路大體十萬上下。其餘三十萬大軍班師中原,底定大局。嬴政聽得心頭怦怦直跳,竭力按捺著興奮,只追問南下三十萬大軍能否勝任?王翦蒙武先後申述一番,都說以秦軍戰力三十萬綽綽有餘,若非山高水遠,若是平野地帶,只怕根本無須三十萬。嬴政這才奮然拍案,三十萬大軍回歸中原,天下定矣!

    第三件大事,後援保障。自秦昭王之後,秦人多遠征大戰,上下深知後援暢通之重要。此次萬里迢迢遠離中原深入不毛之地,其後援通道無疑是聞所未聞的艱難。而楚國所以不能有效歸化治理百越,其根本原因與其說兵力不濟,毋寧說後援不濟。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蓋長途千里輸送糧草,其輸送人馬足以耗去自身所運之大部糧草,成本之大,任何邦國無以承擔。是故,秦軍再度南下,其後援根基必然只能設在故楚江南之地,力所能及的越靠南越好。如此一來,建立倉儲營地,建立兵器衣甲作坊,征發相應車馬民力等等,實在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運籌。其中還牽涉一個看似不大卻又極為要害的難題,就是秦軍將士十有八九都是北方人,慣食麥面豆谷與牛羊豬肉。若以江南為後援根基就近征發,則只能以輸送魚米為主。若從河外安陵後援大營將北人食物運至江南大營,而後再越五嶺下南海,則消耗將十數倍增長,根本無以承受。然若不如此,秦軍將士能否適應,則又很難說。秦王嬴政在將尉軍宴上開篇便大說了一番秦軍飲食口味,雖是臨機而發,實則也是久在心頭的大事。大將們連同王翦蒙武在內,都深為秦王的這通激勵之辭所振奮,原因也在於此。如此等等糾葛,後援之事便非同尋常地凸現出來。

    嬴政聽完兩位老將軍的種種申述,良久默然。

    正在此時,李斯一頭汗水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李斯一邊接過趙高遞來的汗巾擦拭著汗水,一邊大體說了百越文檔搜集情形,說他回到咸陽後便可盡快擬出一則既合越人習俗又簡單易行的治越法令,君上允准後可以正式王命頒發,南下大軍好據以行事。王翦蒙武大為高興,一口聲連連讚歎,說只要這則法令頒行,平定百越便有了八成勝算。嬴政頓感輕鬆,說了方纔所議,問李斯對後援之事有何見教?李斯皺著眉頭打量著地圖,一時卻沒了話說。

    「水路!可否水路設法?」李斯突然回頭。

    「有水路還說甚?」蒙武走過來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上將軍心思縝密,早派水工帶著斥候踏勘了水路。這五嶺之北,水皆入江;五嶺之南,水皆入粵;兩大水網各走各路,平行入海,你卻如何從湘水進得粵水?」

    「這倒也是。」李斯兀自喃喃。

    「不。」思忖的嬴政突然目光炯炯道,「這個想頭沒錯!若能開一水路,省卻多少牛馬人力?此等事,尋常水工不行。鄭國!要鄭國說話!」

    「對也!鄭國!」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小高子!」嬴政一揮手道,「立駕王車回咸陽,接鄭國大人來此!」

    「君上限時幾何?」趙高拱手高聲請命。

    「兩日後回來。」

    「嗨!」趙高大步轉身走了。

    於是,君臣四人又會商了安定楚國的相關急務,方才散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六馬王車風馳電掣般歸來了。

    鄭國自做了大田令,執掌秦國整個農事,因在涇水河渠幾年中落下了一身疾病,故此與尉繚子一樣只虛掌公事,不必日日趕赴官署。近十年下來,鄭國的體魄倒漸漸緩了過來,雖已滿頭霜雪,精神卻是矍鑠健旺。一見久違了的秦王君臣,鄭國的奮發之情油然生出,晚湯後根本無意歇息,立即就在幕府大廳說起了正事。

    「老夫高年,雖有心力,不足跋涉山水了!」

    「只要老令指點決斷,不須跋山涉水。」嬴政接了一句。

    「老臣給君上帶來一人,足堪水事大任。」

    「噢?何人?」

    「史祿。」

    「是老令弟子麼?」嬴政很是驚喜。

    「不。史祿史祿,一個御史。」

    「噢——御史!」君臣幾人一齊恍然又一齊驚訝了。

    「沒有本名?」蒙武突然插問。

    「史祿史祿,官名叫了多年,老夫忘了他本名。」

    「臣知此人。」李斯一拱手道,「本名午祿,洞庭郡人氏,南墨士子。」

    「著!」鄭國慨然拍案,「天下皆知,墨家治學,百工皆通。老臣與長史當年領工涇水,君上下令各郡縣工師全數調來做工長,這史祿,便是其中一個!其時,他在陳倉縣做田嗇夫。因他與老臣幾個弟子多言水事,成了老臣屬下的得力水工之一。河渠完結,老臣見他文墨出眾,又穩健幹練,舉薦給了丞相。後來,做了一個御史……」

    「此人從南墨入秦?」嬴政突然插問。

    「對也。在陳倉任小吏兩年。」

    「既是墨家子弟,何能一直吏身?」

    「墨家務實,不足為奇。老夫只說,此人知嶺南之水!」

    「何以見得?」李斯笑問一句。

    「老夫說知便知!有甚何以見得!」

    鄭國與李斯交誼篤厚言無深淺,一句武斷指斥,廳中不禁一陣大笑。笑聲落點,嬴政問道:「賢士目下何在?」鄭國對站在廳口的趙高一揚手,趙高立即快步出廳,片刻間領進了一個人來。君臣幾人一打量,不禁相視一笑。為何?此人活生生一個當年的鄭國:黝黑乾瘦,闊嘴大眼顴骨高聳,草鞋斗笠粗短布衣,手中一支探水鐵尺點地如同竹杖。山野間若見此人,任誰也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王室御史。

    「足下從咸陽來?」李斯謹慎地問了一句。

    「不。我在江南探水,得老令急約,會於淮南。」

    「足下在咸陽沒有公事?」

    「大人不知。我這御史不同:丞相王綰大人當年派定我一個特異差事,巡監河渠事。後來,秦軍每下一國,我隨之踏勘一國水事,向丞相府稟報列國河渠情勢。」

    「那,上次滅魏水戰……」蒙武突然一問。

    「滅魏水戰,恢復鴻溝,都是我跟著老令。」

    「嘿嘿,此番信了?莫再敲邊鼓了。」鄭國頗為得意地對李斯蒙武笑了。

    「老令舉薦足下擔嶺南水事,可有成算?」王翦直入正題。

    「十之八九。」

    「這是地圖,足下且大體說來。」

    史祿大步走上將台,探水鐵尺指點著地圖道:「君上、諸位大人且看,此乃湘水,此乃離水。湘水北入江,離水南入粵。兩大水系之通連,唯在此處。其理何在?蓋五嶺南北,唯此地兩水最近,其餘之地,諸水遠不相謀。且看此地,兩水之間一座大山隔斷,其實際路程不到二三十里。通連之法,鑿山開渠,引湘入離!但能渠寬丈餘,深數尺,便可行千斛之舟……」

    「好!」蒙武喜極拍案。

    「軍營水工說,這片山地南高北低,足下能使低水高流?」

    王翦此問極是紮實。史祿看了看鄭國,欲言又止。鄭國篤篤點著那支永遠替代手杖的盈縮自如的探水鐵尺,走到了地圖前指點道:「鑿渠通連湘離兩水,難點便在這一上一下。湘水南去過山,這是一上。翻過此山,地勢又低,這是一下。一上之難,在水流攀高,否則無以成渠。一下之難,在節制流速,否則無以行舟。史祿若不能攻克如此兩難,老夫豈能舉薦王前?實在說,史祿之法堪稱水中聖手!」鄭國從不輕言,今日如此推崇一個後生,嬴政君臣不禁一齊驚訝了。

    「老令褒獎,愧不敢當。」史祿連忙一躬。

    「真才自真才,無妨。」鄭國點著鐵尺杖,「你只明說,如何決此兩難?」

    「君上,列位大人,」史祿一拱手道,「我午氏一族,原本楚國伍氏一支。皆因湘水洞庭水患頻仍,我族自來在洞庭大澤與湘水兩岸漂泊無定。期間,唯因水患頻仍,我族久欲遷徙嶺南。終未成者,皆因大山橫亙在前,湘水行舟無以南進,徒步跋涉又恐多傷老幼。故此,祿自少時,已對湘南地勢多有涉足。後入南墨求學,祿專修治水之學,曾隨老師多次踏勘湘水。那時,祿之夢想,為洞庭民眾,亦為我族人,拓一南進水道也!奈何楚國分治,國勢衰微,此等水事無法提及,我方北上入秦……」

    「史祿是說,他對通連兩水久有謀劃!」

    滿廳寂然,秦王君臣無不動容,鄭國卻昂昂一句插斷了。鄭國之意,一要使秦王君臣明白史祿這段話的本心,二要使史祿盡早切入正題。畢竟,所有的話都可以相機再說,而秦王與如此幾位重臣聚會決斷的時機卻是短暫的。史祿機敏幹練,略為停頓,鐵尺指點地圖,乾淨利落地轉向了本題。

    「上下之難,祿有兩法決之。其一,決上水之法為:在渠口壘石,為鏵嘴之象,頭銳而身厚。石鏵深入湘水三十里,逆分湘水為兩。如此可激六十里水勢,使其壓入渠口,水積漸進,故能循巖而上。渠道開鑿,繞山而上,以緩其坡勢,如此水可上也!其二,決下水法為:渠道不走直,以山勢多為盤旋,以減其流速,使舟行平穩,建瓴而下!然則,如此兩法,便要加長渠道,兩水間二十餘里,渠道卻要百里之長!」

    「此法如何啊?」鄭國笑吟吟頓著鐵尺杖。

    「循巖而上,建瓴而下,好!」蒙武率先拍案。

    「老夫不通水事,聽著也紮實可行。」王翦舒心地笑著。

    「老令說成,準成!」李斯更直接。

    「公有此策,天下之幸也!」嬴政離案起身,對著史祿深深一躬。

    「史祿啊史祿,小子好命也!」驟然之間,鄭國老淚縱橫了。

    「君上,老令……」史祿也哽咽了。

    「老令何須心酸也,」李斯呵呵笑道,「天下大水多多,來生再治不晚。」

    話未落點,廳中一片大笑。嬴政道:「我意,效當年鄭國渠之法,以史祿為湘離河渠令,以姚賈輔之,軍民皆統於上將軍幕府。」王翦思忖道:「此渠關乎重大,不若以一部大軍先期鑿渠,渠成後再進兵嶺南。君上以為如何?」嬴政點頭道:「也是。楚地新平,民力征發定然緩慢……史祿,此渠須得人力幾多?」史祿道:「若是精壯士卒,十萬足矣!」蒙武高聲道:「如此正好!甌越、閩越可先行南下,嶺南渠成再南下,甚不耽擱。」

    「好!立即籌劃,盡早成渠!」嬴政當即拍案。

    於是,這件最大的南進後援工程風雲雷電一般決斷了,上馬了。

    這便是那時的秦風,戮力同心惕厲奮發當斷則斷當行則行,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猜忌掣肘,數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後短短十餘年間轟轟然接踵推開,遍及中國南北,其雷霆萬里之勢聞所未聞超邁古今。雷電遠去,歷史已經成為可比的廢墟,人們才驚愕地發現:那時的任何一件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國之後的任何朝代視為盛世豐碑,西漢之後清末之前所有的標誌性工程相加,也不如帝國十餘年創建之多!這,當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時代。僅以水利工程論,鄭國渠、都江堰、靈渠至今猶存;還有溝通陵水與浙江的通陵水道、溝通汨羅江相關水流的淚羅之流、咸陽至潼關的三百里興成渠、甘肅靈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溝通黃河與淮河的大鴻溝等等工程,皆已經在歲月滄桑中成為古老的遺跡。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亙古不朽的絕世工程。譬如,這道溝通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絕世工程,唐以後謂之靈渠。其構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開鑿速度之快,其延續壽命之長,無不令後人瞠目。自《漢書》之後,歷代典籍多有論及靈渠者,然終不如幾個實際踏勘者的評判實在。范成大之《桂海虞衡錄》歷數靈渠開鑿之法後讚歎云:「治水之妙,無如靈渠者!」宋人周去非《嶺外代答》云:「(靈渠)其餘威能罔水行舟,萬世之下乃賴之。」乾隆時《興安縣志》云:「歷代以來,修治(靈渠)不一,類皆循其故道,因時而損益之,終不能獨出新意,易其開闢之成規。」此乃後話也。

    旬日之後,秦王嬴政北上了。

    臨行之前,嬴政單獨召見了王翦,與這位亦師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談了一夜。嬴政對王翦坦率直陳了目下亟待決斷的幾件大事,一一徵詢了王翦的意見。事實上,戰國之世的廟堂軸心是三駕馬車:君王、丞相、上將軍。王翦因為長期在外統軍大戰,對廟堂決策的親身參與便大大減少。無論嬴政與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時溝通,這位上將軍總會有疏離中樞之感。王翦以任何朝臣所不能比擬的資望功勳而謹慎備至,很難說沒有遠離廟堂這一因素。若非李信戰敗,不得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滅燕之後重回廟堂。此次南來,嬴政原本也是要王翦重返廟堂的。楚國已滅,大戰已罷,王翦的戰場功業可謂到頂了,加之夫人過世,又生出老疾,王翦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從廟堂格局出發,則更是如此。在嬴政看來,王翦這個一生都在軍營的老將軍,其對政局的評判洞察不下於任何一個名士大家。唯其終生執兵,擁有深重資望,王翦回歸廟堂更具鎮國之威。

    然則,嬴政又不得不割捨了將王翦拉回廟堂的謀劃。

    身臨南國,嬴政更深地體察到了平定南海對整個一統天下的深遠意義。滅魏之後,嬴政已經清楚地知道,華夏一統之大局已經底定,堪稱無可阻擋;而一統之治能否持久,則威懾來自兩重,既在內憂,又在外患。內憂而言,秦國一統大戰開始之後,已經有過了貴族復辟的韓國之亂;一統完成之後,此等復辟之亂亦必將不少。甚或將更多。外患而言,則情勢較前有所不同。在六國存在的歲月裡,無論華夏戰國的攻伐多麼劇烈,然在對待外患這一點上,哪個戰國都沒手軟過。燕國平定東胡,趙國反擊林胡匈奴,秦國反擊隴西戎狄北方匈奴,齊國平定東夷,楚國平定東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須秦國以華夏共主之身一肩挑起。此等局面該如何應對?對嬴政而言,這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大課題。

    列位看官須知,截至戰國末世,華夏已經分治五百餘年。期間,所有的為政治國之學,都是霸主之道。以後人話語說,是霸主思維。也就是說,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標,十有八九都是稱霸天下的強國之道,而對於「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則已經是久違了。或者說,夏商週三代的「一治」已經被潮流破壞殆盡,而新的「一治」之道還沒有出現在人們的構想裡。所以,到嬴政之時,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頗為生疏的命題。就實而論,其時各大戰國朝不保夕,除了秦國君主,大約誰也不會去做這般大夢了。最有資格思謀此道的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時勢逼一步,則秦王嬴政想一步。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謀的荊軻刺秦事件突然發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種盟約稱臣的形式;若非韓國世族的復辟之亂,很可能六國王族世族便不會大舉遷入關中……

    儘管是邊走邊想邊籌劃,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綢繆而言,嬴政還是比任何一個大臣都走得更遠。滅國大戰開始時,嬴政堅執將能夠獨當一面的蒙恬擺在了九原,其後歷經大戰而蒙恬未動一次,便是嬴政這種天下思謀的基本決斷——秦國既欲一統華夏,便當一肩挑起抵禦天下外患之責!匈奴若乘滅國大戰之機南下,秦國何顏立於天下?

    議定史祿鑿渠之後,嬴政說到衡山與雲夢大澤走走看看。因為,對於生長北國的嬴政而言,何為南國之廣袤,畢竟尚未有過一次親身目睹。無論嬴政胸襟如何寬廣,然在腳下,在眼中,曾經見到過的最廣闊的氣象就是陰山草原了。嬴政還記得,議論滅楚之時,儘管王翦反覆申述了楚國廣袤難下,然當時閃現在嬴政心頭的,卻是後來無法啟齒的一個荒誕念頭:「南國能有北國草原廣袤?果真廣袤,楚國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後來想明白了,自己這個念頭,其實是少年踏入蒼茫草原時在那些牧民悠長的歌聲與豪邁的酒風中埋下的種子。今日親臨郢壽,南海雖無法領略了,然總須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雲夢澤。那一日,王車抵達了煙波浩淼的雲夢澤畔,嬴政登上了雲霧縹緲的高山之巔。嬴政舉目遙望,只見水天蒼茫無垠,青山隱現層疊,霞光萬道波催浪湧正不知天地幾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此去南海,路程幾多?」良久無言,嬴政遙指南天一問。

    「老臣不知定數,大約總在萬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氣象,較雲夢澤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縱然廣袤,大約不過如此也。」蒙武嘟噥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嘗涉足。然,臣以為雲夢必不若南海。」李斯說話了。

    「何以見得?」

    「莊子作《逍遙游》,嘗云: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鯤鵬怒而飛南海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觀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見也。」

    「長史說得好!老夫也記得莊子幾句。」王翦高聲讚歎一句,臨風吟誦,蒼邁激越如同老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於大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秭米之在大倉乎!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澤乎!」

    「這老莊子!說來說去究竟誰大了?」蒙武高聲嚷嚷。

    「至大者,人心也!莊子神遊八荒,足證此理。」嬴政發自肺腑地感喟了,「既往,嬴政唯知陰山草原之廣袤,嘗笑南國山水之狹隘。今日登臨雲夢之山,方知水鄉更有汪洋無邊也!我等當以莊子神遊之胸襟待天下,不以目睹為大,而以心廣為大!」

    「心廣為大!」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南海者,我華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焉有一統華夏哉!」

    「王有此言,華夏大幸!」王翦李斯蒙武又是異口同聲一句。

    便是那一刻,嬴政才在內心第一次將南定百越與北定陰山並列了起來。北方陰山是外患,南海百越是內憂,任何一方不穩,全局都要翻盤。也就是那時,嬴政看著白髮蒼蒼的王翦,內心深深歎息了一聲。

    雲夢澤歸來,君臣臨別共聚。蒙武提出了一件事:請秦王派一位大臣坐鎮郢壽,使上將軍能夠回到咸陽養息,平定南海無大戰,由他統率即可。王翦堅執反對自己回朝,但贊同派一大臣南來坐鎮,理由是自己能從民治紛擾中擺脫出來而專一處置軍事。王翦力薦李斯南來坐鎮,說李斯既是楚人,又是政務大才。蒙武也是一力贊同,說但有李斯南來,後援大事斷無阻礙。李斯無可無不可地笑著,只不說話。

    其時,嬴政尚未與王翦深談朝局諸事,沉吟著一直沒有點頭。然見兩位老將軍已經說開,默然片刻,嬴政明白說道:「天下將一,大勢已變。天下大局,該當從大處著眼鋪排了。平定南海無大戰,上將軍也該當回咸陽養息。然則,南海百越分治於華夏文明之外已歷時數百年,楚國始終未能有效劃一。此間兵事、民事、部族事、方國事,糾葛太多太深。若無上將軍威權資望與洞察謀略,本王誠恐再有李信之失也!」見蒙武肅然省悟不再說話,嬴政遂拍案道,「我意,上將軍仍留郢壽坐鎮,總攬軍政,徹平南海了事!再調姚賈率一班精幹官吏南來,主理郡縣民治。餘事,待滅齊之後再一體會商決斷。如何?」王翦卻道:「老臣素無政才,不足總攬軍政。姚賈政才過人,亦無須老臣凌駕其上。敢請君上,特許老臣統兵南進。只要戰事平順,政事姚賈足矣!」嬴政心知這位老將軍只怕權力過大,遂哈哈大笑一陣道:「老將軍是將命!不當大權,不成事也!」蒙武立即高聲道:「老臣以為,君上決斷甚明!上將軍坐鎮郢壽,堪稱上上之策!領軍打仗,老臣足矣!」見王翦瞪著蒙武又要發作,嬴政叩著書案懇切道:「上將軍自入軍旅,數十年鞍馬馳驅,未曾得享一日清閒,若再將兵嶺南,我心何堪!若論才具,上將軍襟懷寬闊謀略深遠,正當回歸廟堂用事。所以留上將軍鎮撫南國者,茲事體大也!嬴政素以上將軍為我師我友……而今天寬地闊,嬴政深感力絀之時,上將軍安忍獨領一軍而不攬南國全局乎!」

    「君上此言,老臣汗顏也!」終於,王翦不再為自己辯駁了。

    王翦留在郢壽,嬴政對這片居天下泰半的廣袤疆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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