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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五節 三日三夜不頓捨 項燕大勝秦軍 文 / 孫皓暉

    草木蒼黃的時節,秦國大軍直下淮北。

    李信確定的戰法是:鐵騎分割淮北,聚殲項燕主力,兩戰攻克郢壽。淮北平野漠漠山巒低緩,最有利於騎兵馳騁突擊,所以如此戰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將軍都尉們的一致贊同。更何況,此前有王賁軍狂飆突襲十日連破十城的煌煌戰例,足證淮北戰場正是秦軍鐵騎的用武之地。基於如此戰法,李信與蒙武謀劃一夜,又確定了周密的進軍方略:大軍分為兩路,全部步騎混編;李信軍十二萬,由安陵直下汝水,一舉攻佔平輿;蒙武軍八萬,由安陵沿鴻溝大道南下,一舉攻佔寢城。這兩座城池東西相距百餘里,正是將淮北分割為二並壓迫汝陰要塞的最佳地帶。之後,兩軍立即會師城父,南攻汝陰要塞,與項燕軍決戰。殲滅楚軍主力後,長驅直入攻克郢都壽春。

    「如此輕兵疾進,年末定然滅楚!」李信軍令之後,老將軍蒙武奮然吼了一聲。

    「輕兵疾進,年末滅楚!」將軍都尉們一齊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滅楚的吼聲響徹秦軍上下,也伴隨著黑壓壓的大軍洪流淹沒了沿途郡縣。如此進軍聲勢,是秦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楚北大為震恐,民眾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軍紛紛棄城南撤。淮北重鎮陳城,竟在秦軍越過城池之日變成了一座無軍無民的空城。李信大為振奮,揚鞭遙指陳城空蕩蕩的垛口笑道:「諸位但說,我向秦王上書,進軍大勢如何說法?」身旁一司馬高聲道:「望風披靡!」又一司馬高聲道:「秋風掃葉!」又一司馬高聲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陣開懷大笑:「誰雲國大難滅,不見今日之淮北也!」中軍司馬則高聲道:「楚軍如此跑法,只怕我軍追不上!」言猶未落,幕府馬隊爆出一陣哄然大笑。李信心頭怦然一動,是也,楚國若放棄淮北全力南逃,王賁偏師能堵住麼?主力追不上,偏師截不住,滅楚大戰豈非泡影?

    「下令蒙武:鐵騎軍兼程獨進,兩日攻佔寢城!旬日會師城父!」

    眼見軍令司馬飛騎而去,李信又對中軍司馬下令道:「步騎兩分,章邯率步軍拖後跟進,本帥親率輕裝鐵騎飛兵直下,兩日攻佔平輿!旬日會師城父!」中軍司馬「嗨」的一聲,立即飛馬直奔後路的章邯軍。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八萬鐵騎將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給步軍安置,全部輕裝就緒。李信一聲令下,八萬鐵騎在廣闊的原野展開,黑色颶風一般捲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卻說蒙武老於軍旅,遠師大戰從未接受過如此明白限定時日的緊迫軍令,且又是拋開步軍而鐵騎單獨前出,一時有些皺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覺秦王尚且激賞李信壯勇,自己不能損了主將志氣,再說楚軍紛紛棄城南逃,不飛兵疾進也確實不足以捕捉楚軍主力。於是,蒙武當即傳下將令:親率五萬鐵騎軍兼程南下,三萬步軍由馮劫率領隨後跟進。雖則如此,蒙武畢竟謹慎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同時又派出飛騎軍使,將李信軍令及諸般部署報給了長史李斯。

    隱隱地,蒙武總覺李信太過急迫了些。至少,秦國廟堂對滅國大戰從來沒有限定過時日。事實上,滅趙滅燕都比預料之期長了許多,而滅韓滅魏,卻又比預料之期短了許多。這次滅楚大戰,秦王嬴政更沒有提過期限之說。蒙武吼出的年末滅楚,全然是被主將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發,大覺痛快而壯軍威士氣之舉。一吼之下,竟成全軍口誓,實在是蒙武沒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當此之時,主將李信便該倍加冷靜。譬如王翦,往往是將士越憤激求戰,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與全軍一起火熱,又處處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穩妥。老軍旅都清楚,數十萬大軍進入廣袤戰場,統帥對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會下達緊迫明確的限期將令,只有飛兵掠地的奇襲戰,才有大體明確地時限軍令。李信如此軍令,莫非是將這次滅楚大戰當做了奇襲戰?……然則,疑慮歸疑慮,蒙武身為久欲赴戰的副將,寧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會將疑慮當做依據去與主將爭辯。畢竟,李信是秦軍新銳大將中極其出色的一個,徒亂其心,絕非蒙武所願。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證明自己。

    大朝會商,李信謀劃的滅楚總方略無疑已經被秦國廟堂明白確認了。所以,在主力大軍南下之前,兩路偏師已經到位:王賁軍秘密開進了淮南,截斷了壽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軍則大張旗鼓地順江東下,進入了彝陵要塞,截斷了楚國王室立足荊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總方略展開的秦軍態勢一目瞭然:西南兩面的兜底包抄已經完成,楚國的逃亡之路已經遮絕,只等主力大軍在淮北的正面決戰一開始,滅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則,李信明白一點,總方略再好,也得取決於具體的戰場謀劃,只有戰場謀劃,才是一個將軍是否具有統帥才具的最好例證。畢竟,總方略未必總是由軍旅將軍提出,即或一個將軍提出了一場戰事的總方略,公議也未必認定你具有真正的統帥才具。其間根由,在於謀劃總方略與戰場運籌是兩種才能。方略之謀是洞察才能,戰場運籌是實戰才能。無論兩者關聯多麼緊密,也無論兩者如何在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輝,其間依舊有著重大的區別。否則,世間便沒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也沒有了擅長實戰而短於方略的廉頗一類戰將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滅楚總方略被朝會確認之後,對秦王頗具影響力的李斯、尉繚與幾個王族元老,始終對自己心存疑慮,其根本原因便在屢屢被戰場證實了的兩種才能的差別。滅魏之前,大臣們對王賁也是疑慮重重,而滅魏之後,王賁立即成了朝野公認的名將。其根本原因,在於事實已經證實了王賁兼具謀劃之能與戰場之能,堪稱名將。而目下的李信,則是尚未被事實證明的奉命統帥,而不是天下公認的戰功名將。

    李信需要證明自己:王賁固然將才,李信更是將才!

    在秦軍新銳大將中,李信與楊端和、辛勝、王賁,並稱四大主將。滅趙之戰,楊端和首任大軍副統帥,沒有缺失,也未見光華,可謂好中見平。滅燕之戰,辛勝再任大軍副統帥,也大體與楊端和一般持平。兩次滅國大戰李信雖沒有成為副統帥,然卻立下了最為人稱道的戰功——長驅千里追擊燕軍殘部,逼燕王喜獻出太子丹首級。秦王聞訊,激賞不已。這一戰功之後,李信的才具聲望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曾經做過副統帥的楊端和與辛勝。然則,在接踵而來的滅魏之後,王賁的聲望卻迅速地淹沒了李信,成為公認的新銳將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名將。對於王賁,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終以為這是不期然的運氣所致,是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時南下秦軍的使命僅僅是平定韓亂,任何一個大將都足以勝任。秦王獨點了王賁,只是基於王賁始終不被父親王翦大用,想給這個少將軍一個機會而已。與其說秦王看準了王賁比其餘大將出色,毋寧說是一種檢驗。遇合二,作為滅燕主戰場的大將們,當時確實是誰都不願脫離主戰場而去打那種平亂小仗。遇合三,作為上將軍的王翦,派出任何一個將軍平定韓亂,大約都得說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賁,則既不用說服,亦可顯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為老是不得擔全軍主力重任的王賁,也恰恰在尋覓擺脫父親麾下而獨當一面的機會,所以即或脫離主戰場亦欣然力爭……凡此等等,皆為遇合也。而若無種種遇合,誰能說王賁比李信更具將才?李信確信,假如當時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軍主將,自己也會力爭滅魏,也會一舉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賁更通曉兵書熟悉典籍,水戰滅魏之謀劃實施定會更為出色。

    四大主將之中,李信是最後以統帥身份出場的一個,卻也是秦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最為關注的一個。原因之一,李信第一個做了真正的秦國主力大軍的統帥。楊端和、辛勝皆為副統帥自不待言。王賁的平韓滅魏只統領了本部五萬人馬,在秦國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軍決戰。李信不然,是二十萬主力大軍的統帥,其廣袤戰場的縱橫馳騁,足以承載任何一個天才統帥的才華揮灑。其二,此戰是攻滅楚國。楚國之大,使滅楚成為唯一能與滅趙抗衡的統一華夏的大戰,其統帥之功業將千古垂於史冊。其三,李信的滅楚統帥,不是在與新銳大將們的較量中爭來的,而是在與赫赫盛名的上將軍王翦的膽識比照中被秦王認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將軍而為統帥,堪稱未曾開戰已經先聲奪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榮耀在大戰之先已經光華閃爍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後一筆。

    飛騎一日一夜,李信鐵騎大軍激揚著遮天蔽日的煙塵,於次日午後隆隆捲進了平輿地界。秋日夕陽之下,遙遙望見平輿城頭飄動的旌旗與蠕動的兵士,秦軍騎士們立即遍野歡呼起來:「噢呵——有人了!開戰了——」遍野呼嘯夾著戰馬嘶鳴,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馬蹄的沉雷中如同長風激盪。此時,中央幕府馬隊堪堪勒定,雲車頂端的軍令大纛旗剛剛升起,旗面一個前掠尚未完成,雲車下第一通戰鼓尚未落點,前軍馮去疾部的一萬鐵騎便驟然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吼殺聲,狂飆巨浪般捲向了城下。所有這一切,都在廣闊的原野極為流暢地爆發著,彷彿上天製作的一架完美無比的器械在自動運行。這便是戰國之世的秦軍銳士,聞戰則喜,對戰場充滿著強烈的衝動,對搏殺斬首戰勝敵國充滿強烈的期盼,將嚴酷的大爭視作壯美的人生,以建功立業追求著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強悍地生存,毋寧做了天地間的犧牲。

    及至李信登上雲車令台,第一波鐵騎已經捲到了城下,後陣大軍也已經萬箭齊發了。倏忽之間,李信綻出了一絲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輿,楚軍主力就很難遁形了。

    「稟報將軍:蒙武軍業已佔據寢城——」

    雲車下迭次傳來飛騎斥候的高聲軍報,未等中軍司馬在身旁再度轉述,李信已經不假思索地開始發佈軍令:「蒙武軍在寢城整休一日,立即構築壁壘,以為城父會軍之屏障!」

    中軍司馬答應一聲,快步走下了雲車。幾乎與中軍司馬在雲車梯口交錯,軍務司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捧出一隻泥封帶有黑羽毛的銅管道:「稟報將軍,蒙武將軍密件!」李信一點頭,軍務司馬利落地打開了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遞了過來。李信嘩啦展開,目光掃過眉頭便是微微一皺。

    「稟報將軍:平輿守軍不戰而降!馮去疾將軍請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揮連續下令,「馮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輿!其餘各部駐紮城外,起炊戰飯,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軍令司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輿城內外炊煙大起歡呼聲大作。蓋秦軍有著久遠的苦戰傳統,更兼軍法嚴明崇尚實效,是故行軍多為冷食戰飯。能夠在戰場間隙明火起炊,實在是破天荒也,在秦軍將士無異於一場社火狂歡。而李信之所以下如此軍令,也是基於實戰情形:大張旗鼓進兵,大張旗鼓攻城,本無秘密可言,何須教將士們冷食匿形。

    下達完軍令,李信匆匆下了雲車,飛馬進入平輿城。李信叮囑馮去疾,平輿楚軍與寢城楚軍一樣,都是不戰而降,顯然不是楚軍主力。為防萬一,馮去疾部留守平輿,一則搜集城內糧草輜重以為根基,一則接應後來步軍;一俟步軍趕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城內城外相呼應,可確保平輿無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項燕主力未顯蹤跡,兩軍決戰定然在平輿、寢城之間鋪開,不可大意!」馮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將軍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項燕主力,我第一個喊你萬歲!」李信笑應一句你等著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見連綿軍營火把大亮,遍野可聞狼吞虎嚥的呼嚕咂咂聲和戰馬噴鼻聲。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將辛勝,叮囑了明晨進軍城父的路徑,遂帶著幕府馬隊連夜趕赴蒙武軍去了。

    蒙武的密件說了兩件事:一是寢城守軍不戰而降,城內卻沒有囤積糧草輜重,似乎原本便沒打算抵禦,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營喬裝楚人散開探察,得知楚軍主力似在汝陰河谷地帶秘密隱藏,當速定對策。第一樁事,李信與蒙武同感,否則不會有對馮去疾的著意叮囑。第二樁消息李信不能確信,須得立即探察確實。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際,楚國的淮南軍與江東軍尚在半道磨蹭,糧草輜重也未見大規模輸送跡象。項燕能夠聚集的軍馬事實上只有從陳城南撤的七八萬與汝陰、城父的數萬兵馬,而今城父尚有守軍,則項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萬上下的軍力,與李信預料的二十餘萬人馬尚有很大距離。

    李信的原本的謀劃很清醒,估算楚國的可調兵力,滿打滿算三十萬,加上楚國分治藏兵的實際情形,能真正抵達戰場者至多二十萬上下。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萬秦軍滅楚的方略。如今,楚國的情形並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預料,則所謂項燕主力隱藏不顯,便成為一個很可疑的事實。接到蒙武密件後,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項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萬兵力據守汝陰、城父兩地,抵禦秦軍,以給楚國都城留出盡可能多的南撤時日。因為同時有斥候密報,楚國的舟師已經進入江水,郢壽王室事實上已經在準備南逃。當此之時,項燕軍只能固守,絕不會主動尋求與秦軍決戰。

    晨霧瀰漫之中,李信馬隊進入了寢城幕府。

    匆匆用罷一頓熱和戰飯,兩人立即走進軍令室秘密計議。蒙武判斷,平輿寢城兩地以同樣方式降秦,說明楚軍已經有了統一部署,而能統一駕馭楚軍者,目下只有項燕。兩地守軍不撤,似是誘惑秦軍繼續在此地作戰,兩地守軍不戰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畢竟,楚軍做了秦軍戰俘,還是有可能再度成為楚軍。果真如此,項燕軍匿伏汝陰。很可能有蓄謀已久之計,秦軍遠離本土,當謹慎行事。蒙武將該說的都說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確,猶疑之辭顯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項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頗見揶揄地笑了。

    「總歸是謹慎為上。」蒙武皺著眉頭重複了一句。

    「老將軍是說,項燕怕失卻與我決戰機會?或者,項燕尋求與我決戰?」

    「大體……然,楚國力弱,項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對也!」李信大笑了一陣,「一瀉千里倒能尋求決戰,豈非滑稽哉!」

    「種種跡象,委實可疑……」蒙武終究默然了。

    「老將軍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圖前轉悠著,口吻全然是在對帳下將士講說兵法,「舉凡大軍戰場,惑人耳目之跡象多多。否則,兵家何有『示形』之說?評判諸般消息之唯一依據,在國力,在大勢,而不在就事論事。楚國分治已久,廟堂浮華世族敗落,項氏自保尚且艱難,尋求決戰豈非癡人說夢!項燕也算宿將,會做螳臂當車之蠢舉?據實評判,項燕所謀只有一途:據守汝陰遲滯我軍,以給郢壽南逃雲夢澤斷後!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有理……老夫謹受教。」

    蒙武終於心悅誠服了。李信的評判有一種堅實的依據,是環環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卻僅僅是一絲基於直覺的閃光,既沒有堅實的大勢依據,又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誠,全然沒在意李信的語勢,反倒真心地認可了李信。

    「當此之時,我軍唯有一法。」

    「但聽將軍謀劃!」

    「城父合軍之後,立即南下攻佔汝陰,全殲項燕軍!」

    「好!」

    「汝陰打通,立即連攻郢壽,俘獲楚王負芻!」

    「將軍壯勇,老夫佩服!」

    「老將軍能與李信同心,滅楚何難也!」

    「汝陰之戰,是全軍皆出?或留平輿馮去疾一軍斷後?」

    「平輿、寢城、城父,三處皆留守軍,老將軍統轄以為後援。」

    「將軍獨攻汝陰?」

    「李信率主力大軍會戰項燕,再進兵楚都!老將軍只護住後援便是!」

    「……」蒙武張口結舌,想說什麼卻又終未說出來。

    此時,汝陰城外的楚軍幕府中,正在部署一個秘密進兵的方略。

    遠在秦軍屯駐安陵的時日,項燕派出了百餘名通曉秦人習俗又會說秦語的精幹斥候,喬裝成秦人進入韓魏舊地刺探軍情,對秦軍情勢瞭如指掌。李信大軍洶洶南來,一路聲威遠遠大過滅趙滅燕之戰。面對強大的秦軍,項燕的總體方略是:棄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說,項燕將郢壽以北的整個淮北分作了兩大區域,平輿以北為北淮北,平輿之南為南淮北,棄北保南。項燕對楚王上書陳述這一總體方略,要害的幾句話是:「棄淮北之北者,避秦軍鋒芒也,不棄淮北之北,楚軍無以迴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機而戰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國無以立足。」面對亡國危難,楚國廟堂沒有了爭議。楚王負芻的快馬王書立即回復了項燕:抗秦戰事悉交大將軍運籌,無須先報後決。得楚王下書,項燕立即實施了第一步收縮:北淮各城守軍退入淮南,民眾去留自便,不得裹挾。

    「所以如此,勢也。」項燕對將士們如是解說,「秦軍強盛,楚軍弱散。與秦軍正面擺開戰場決戰,楚軍沒有此等實力。是故,楚軍只能在南撤中尋求戰機。若秦軍佔據沿途城池,則秦軍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綻;若秦軍置淮北空城於不顧,一味全力南下,則我軍只能若即若離,視秦軍之情勢伺機而戰。」

    當此之時,楚國朝野震恐,楚軍將士也同樣緊張不安。面對項燕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沒有了往昔無休止的紛爭,項燕的諸般運籌實施倒是比戰前順當了許多。秦軍越過陳城之時,項燕已經下令將平輿、寢城的糧草輜重與民眾全數撤空,只留下兩支守軍不戰而降。同時,項燕對城父萬餘守軍的將令卻是:必戰而後降。如此部署,大違尋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戰而降與必戰而後降之分,更是怪異。然,派系林立的楚軍將士都毫無異議地執行了。如此大違常理,項燕是要給秦軍一個假象,使其以為楚軍倉皇撤軍不及,全然沒有戰心。項燕之真實意圖,恰恰在於以此三地守軍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項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斷:楚軍瀕臨潰散,然畢竟尚有兵力可戰,必須奪取幾個城池以為根基。也就是說,項燕要有意製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實,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預料的評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斷了,則對楚軍有明顯好處:不致過早地形成兩軍會戰,從而楚軍能藉機聚結兵力,並使楚軍將士稍有適應秦軍威勢的時日,有效消除已經成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間,情勢已經很清楚。秦軍主將李信急於一舉滅楚,又極度蔑視楚軍,拋下堅甲重陣無以撼動的秦步軍,單獨以鐵騎大軍閃電南下,全然長途奔襲戰法。在淮北之南,秦軍已經佔據了平輿、寢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間,秦國後續步軍相繼抵達,已經開始在三城郊野構築壁壘。顯然,秦軍立定根基之後,必然是南下汝陰會戰楚軍主力。

    「當此情勢,出戰時機正在到來!」

    灰白間雜的山羊鬍須在乾瘦黝黑的下頜第一次翹了起來,項燕指點著高大的圖板繼續解說著,「目下秦軍兵力分佈是:佔據三城,大體分流秦軍八萬上下,主將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騎軍大體只有十一萬上下。反之,我軍業已大有充實,淮南軍與江東軍已經開到,且一路秘密北進,沒有露出形跡。唯其如此,我軍可戰也!」

    「願聞大將軍將令!」楚軍大將們久違地衝動了。

    「諸將留意,初戰之要,唯求小勝。」

    戰心初起,項燕便著意潑了冷水,大將們多少有些意外。然則,聽完了這位大將軍的部署,大將們心下卻更踏實了。項燕部署的秘密進兵方略是:留五萬步軍據守汝陰,而主力大軍則秘密東進,聚結於城父東南的山塬地帶;一俟李信大軍南下汝陰,楚軍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軍。戰法清楚明瞭,又簡單易行,大將們同聲擁戴。

    此時,項燕的戰場目標還遠非後來那般宏大,只求擊潰秦軍一部,使楚軍能與秦軍相持對壘。這便是項燕所強調的初戰小勝。所以如此,在於面對天下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秦軍,項燕力求謹慎謀戰,小勝一仗,能爭得再次伺機而戰的周旋餘地,是最為穩妥的方略。還有一處不能對將士們明言,然卻是最要緊者——只有初戰獲勝,楚軍才能獲得朝野合力支撐;否則,楚國廟堂將因初戰敗北而大起爭端,楚軍也將會爆發族系紛爭,以致大軍難以掌控。也就是說,使秦軍知難而退,項燕這時尚不敢想。因為,項燕很清楚秦軍實力,也很清楚秦軍頑強相持的戰事傳統:長平大戰,白起秦軍與趙軍相持三年;滅趙大戰,王翦秦軍與李牧趙軍相持一年;縱使一戰失利,志在滅楚的秦軍也決不會退兵。楚軍則不然,能在秦軍勢如破竹的滅國大戰中有一小勝,已經十分的難能可貴了,若主力楚軍沒有一場開手勝仗,則楚軍必然後繼無援,也必然無法堅持下去。是故,項燕首戰不求大勝,而寧可選擇最為穩妥的小勝之戰。目下最穩妥的戰勝之法,只能是避開秦軍主力,相機奇襲秦軍兩地守軍。

    「今夜三更,全軍輕裝,秘密東進垓下!」

    「遵令!」大將們整齊一聲,匆匆散去了。

    大軍開向的垓下,是項燕為楚軍選擇的秘密匯聚之地。

    垓者,層層台階環繞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謂也。就實而論,此地方圓百餘里,層層山巒起伏,鋪展之態頗似階梯,當地百姓便將山巒階梯之下的河谷地帶呼之為垓下。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過,人煙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錯分佈於曲曲彎彎的山巒之間,十餘萬大軍分開駐屯,外界根本無以覺察。項燕確信,只要楚軍秘密進入垓下不被秦軍發覺,以兵力對比,此戰便有了八成勝算。

    「季梁呵,破秦壁壘,誰堪披堅執銳?」

    「我部八千子弟兵!」

    諸將散去後,項燕獨留下項梁。一句問話,項梁回答得如此響亮,項燕倒一時默然了,只在狹窄的軍令室轉悠著。看著面色沉重的父親,項梁低聲一句:「父親有話,儘管說了。」項燕長吁一聲,轉過身來道:「秦軍兩壁壘,大體各有萬餘人馬。八千壯勇全力一戰,該當可為。為父要說者,楚軍有兵二十餘萬,既須全數參戰,打起仗來,卻又不能當真以二十萬兵力去籌劃。為何?楚軍種種掣肘多生,更兼對秦久無勝績,初戰必多有畏秦之心。與秦軍銳士一戰,若無必死之心,只怕小勝亦難。而若無初戰小勝,則楚軍休矣,項氏休矣!」項梁血脈賁張,一拱手慨然高聲道:「父親!梁與江東子弟兵決以敢死之心沖壘!不使項氏蒙羞!」

    看著這個英氣勃發的兒子將軍,項燕不期然淚光朦朧了,回身一抹淚水,背著身子緩緩道:「給江東子弟們說明白,此戰若死,人皆於江東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顯其榮……此戰,與其說為國一戰,毋寧說為江東子弟兵尊嚴一戰……八千子弟為敢死之士,上報軍功之日,卻只能是全軍將士。否則,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無功,廟堂世族便會心存顧忌,必不能全力支撐楚軍。捨生報國,無以記功,寧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壯士尊嚴激勵之,我有何說?江東子弟兵屍骨還鄉之日,何以面對江東父老……」

    聽著父親緩慢沉重而又欲哭無淚的話語,項梁一時痛徹心脾,淚水如泉湧而出。項燕驀然轉身,輕輕拍了拍兒子肩膀。項梁渾身一顫,猛然抱住父親肩頭,強壓著哭聲哽咽不能止息。驟然之間,項燕閃過一念,今日一別,很可能便是與這個善戰多謀的兒子的最後相處。一時不禁老淚縱橫了。

    「季梁啊,教獨子們,都回去。」良久,項燕說話了。

    「父親,已經清點安置過了,江東獨子一律還鄉。」

    「好,這樣好……」項燕看看兒子,又不說話了。

    「父親,項氏有後,無須憂心。」

    「季梁呵,給我記住:戰後若得生還,第一要務……」

    「父親!我最年青!再說,大哥二哥的兒子便是我與三哥的兒子!」

    項燕不說話了,自己要說的兒子都坦蕩蕩說了。項燕知道項梁的秉性,說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終於,項燕看著兒子大踏步走了……當夜三更,楚軍主力一隊隊開出了汝陰要塞,戰馬銜枚裹蹄,兵士緊身輕裝,不張旗號不鳴金鼓,在朦朧月色下融進了草木蒼黃的原野,悄無聲息地向東北方向流淌而去。

    兩路大軍會師城父,秦軍將士們一片歡呼。

    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這是秦軍戰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跡。會師之日,李信下令全軍明火起炊,酒肉一頓。暮色時分,城父郊野與寢城郊野的連綿軍營炊煙裊裊,一時軍燈煌煌火把遍野,歡聲笑語如大河波濤在秋風中瀰漫天地。酒飯尚未結束,步軍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個軍營都滾動著雷鳴般的鼾聲呼嘯。依秦軍法度,尋常不得飲酒,但有軍炊開酒,每人三碗或一隻酒袋為限,以秦人酒風之烈本不當醉。然則,步軍將士們千里兼程趕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對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們疲憊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開始高聲咒罵楚軍嘲笑楚軍,百般感歎立功無望,又對騎兵兄弟們眼紅得要死。一時間人人煩躁不堪,三碗下肚渾身癱軟,呼喝聲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無邊際的鼾雷。尋常時日若這般疲勞,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復亦未可知。

    然則,戰場畢竟是戰場。次日清晨鼓號大起,幕府聚將,李信軍令下達:步軍留守城父寢城構築壁壘,騎兵軍與兩萬弓弩步軍南下攻汝陰。主力大軍一開出,步軍將士更見煩躁,幾乎是人人拄著鍬耒站在壕溝邊黑著臉發愣。在此時的步軍將士眼中,楚軍早逃遁到茫茫水鄉去了,留在這裡無仗可打,空築壁壘只能是白費力氣。滅楚之戰,只剩下汝陰一戰了,卻只去了兩萬步軍連弩兵,還是輪不到自家上戰場。聲名赫赫的滅楚之戰,竟然白白跑了數不清的路卻連楚軍影子也沒見著,當真豈有此理!士卒們都是一肚子悶氣難消,再加遠未睡透渾身半軟,壁壘構築之進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軍隆隆西來,午後時分渡過汝水進逼到汝陰郊野。

    在步騎各部展開陣形之際,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雲車。遙望汝陰城頭旌旗刀劍密佈,座座箭丘隆起,連排弓弩手引弓待發,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個個垛口,鐵水燒紅的大行爐冒著滾滾白煙。中央箭樓前的垛口佇立著一員綠斗篷大將,正在遙遙指點著城外佈陣的秦軍。李信斷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項燕最得力的大將項梁。南下以來,第一次看見楚軍如此整肅壯盛的軍容氣勢,李信這才隱隱感到了李斯評介的意涵:「項氏世為楚將,項燕項梁素稱父子驍將,更有江東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滅楚之戰不可小視也!」然則,這也僅僅是一閃念而已,陡然瀰漫在李信心頭的是一股壯勇豪氣——如此楚軍,尚可配我銳士一戰也!

    「下令各部,半個時辰備戰就緒。」李信下達了第一道軍令。

    雲車大纛旗掠過了湛藍的天空。片刻之間,茫茫黑色軍陣迭次響起激揚的牛角號聲。軍令司馬高聲稟報道:「各部受令,準時達成!」眼見雲車下的黑森森軍陣整肅流轉從容展開,李信對著汝陰城頭不禁輕蔑地笑了。城父聚將之時,李信已經部署好了攻城戰法:主力騎兵八萬兩分——四萬騎士改步軍攻城,四萬鐵騎四野截殺逃亡之敵;兩萬連弩器械兵也是兩分——連弩營正面摧毀城頭楚軍,器械營專司越過護城河的壕溝車與攀城大型雲梯,為四萬騎改步將士之輔攻軍。此次南下,由於眼見楚軍望風而逃,李信大軍從陳城開始便改為狂飆突進,將諸多大型器械留給了後續輜重營。此次大軍兩分,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給了城父蘄縣兩壁壘的步軍。是故西來秦軍攻城,除弓弩營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兩樣——壕溝車與大型雲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戰法簡單明確:大型連弩摧毀城頭守軍,壕溝車過護城河,大型雲梯爬城搏殺,騎兵截殺突圍之敵。李信確信,除卻趙軍,天下沒有任何一國大軍堪稱秦軍敵手。汝陰楚軍縱然稍強,至多也是堪堪一戰,絕非可與秦軍勢均力敵的久戰對手。故此,李信預期暮色時分結束汝陰之戰,之後立即奔襲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芻。

    「稟報主將:各部就緒,請命開戰!」

    「好。發令開戰。」李信平淡從容。

    軍令司馬的小令旗當空劈下,雲車立柱軋軋轉動間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陰。驟然之間山崩地裂,隆隆戰鼓如雷陣陣號聲淒厲連弩大箭急風暴雨般傾瀉城頭,大海怒濤般的喊殺聲中黑壓壓兵士越過一連串展開的壕溝車颶風般捲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輛輛隆隆靠近城牆的大型雲梯上壓向城頭……與此同時,城頭楚軍同樣爆發,滾木礌石鐵汁箭雨當空傾瀉,人卻隱匿在垛口之後躲避著呼嘯撲來的連弩大箭。雲梯靠近城頭,秦軍的連弩大箭停射,城頭楚軍的喊殺聲驟然爆發,密匝匝閃亮的刀矛劍鉤白茫茫一片籠罩了城頭……

    李信沒有料到,眼看著暮色降臨,汝陰城池竟依然還在楚軍手中。及至初月朦朧火把高舉,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心田——楚軍如此死命抵禦,莫非另有圖謀?同時,又一個念頭同樣閃電般掠過心田——無論楚軍圖謀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陰,否則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電閃之間,李信大吼一聲:「猛火油櫃!燒燬城門!!」

    「稟報主將:猛火油櫃沒有隨軍!」

    倏忽之間,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涼絲絲的氣息爬上了脊樑。猛然,李信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馬直過壕溝車,下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後喘息整修的將士們面前一聲大喝:「輕兵列陣!死戰攻城!」將士們一時驚訝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應答。蓋秦軍之所謂輕兵者,戰國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後秦軍強大無比,裝備之精良世無匹敵,輕兵死士之戰早已不復存在。當此之時,李信驟然喊出輕兵死戰,秦軍將士還當真一時懵懂了。然則,輕兵之戰畢竟是秦軍的古老傳統,縱然遺忘了戰法,總是知道必須死戰攻城。對於驕傲的秦軍銳士,強敵當前而拒絕死戰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今主將下令死戰,豈有怠慢之理?於是,倏忽愣怔之後一片慷慨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間便組成了……

    李信還是沒有料到,三波輕兵猛攻死傷萬餘人,汝陰還是沒有破城。

    時已四更,總司連弩器械的將軍章邯大步走過來說,不能如此死戰了,楚軍突然死戰大是怪異,當立即另謀對策。李信臉色鐵青地思忖片刻,終於揮了揮手說,好,整休戰飯,聚將會商。中軍司馬領命尚未轉身,突兀一陣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從後陣傳來。彷彿急迫馬蹄直踩心頭,李信陡然渾身一個激靈!

    「報——」惶急尖厲的呼喊震驚了幕府將士。

    一支馬隊風一般捲到司令雲車前,火把之下但見騎士人人渾身浴血斷劍折弓,黑色甲冑變得斑斕怪異,衝進圈內便紛紛跌落馬下,戰馬們也一座座小山般轟然倒地。李信章邯與護衛司馬無不驚愕失色,竟沒有一個人喝問。在這剎那之間,一個騎士奮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軍夜襲!連續攻破兩城壁壘!我軍正,正向西撤!」

    如轟雷擊頂,李信一個踉蹌搖搖欲倒。章邯一個箭步扶住吼道:「李將軍穩住!扭轉戰局要緊!」李信突然彈起,剎那間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厲聲喝問道:「可知楚軍兵力?」浴血騎士道:「老將軍派我突圍稟報,說楚軍二十萬上下!」倏忽之間,李信心頭雪亮,楚軍所有圖謀都閃電般驟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別冷靜,連續發令道:「汝陰之戰放棄!章邯將軍整肅城下我軍,騎兵改回,護持弓弩營立即佔據大道,掩護我軍後撤平輿!四萬鐵騎我自率領,立即向來路截殺楚軍,接應蒙武部!」章邯點頭領命,又急迫叮囑道:「弓弩營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時無以收回,將軍不能戀戰!」李信說聲知道,拔出長劍飛身上馬一聲長呼:「鐵騎上馬!隨我殺——」

    李信率四萬鐵騎東來接應蒙武,奔馳未及百餘里天便亮了。

    秋霧濛濛的曙色中,遙聞殺聲彌天無邊無際。李信鐵騎軍掠過一道山梁,便見山塬平野間黑壓壓雲團湧動而來,其後灰黃色雲團呼嘯緊隨。李信長劍一舉,四萬鐵騎潮水般洶湧下山,分成兩支展開,繞過黑壓壓雲團,猛烈地插入黑黃連接部,向黃色雲團壓去……半個時辰的猛烈搏殺,李信鐵騎軍終於遏制住了楚軍的追擊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馬山頭的李信遙望楚軍旗幟陣形,卻分明覺得楚軍並沒有後退之意,而是在整肅軍馬,顯然要繼續衝擊秦軍鐵騎。此刻,李信的幕府馬隊已經於亂軍中找到了蒙武馬隊。蒙武匆匆趕來,沒有絲毫猶疑便勸李信撤軍。蒙武遙指茫茫楚軍,抹著臉頰傷口的血水汗水道:「這才是楚軍主力!足足二十萬!我軍無備,又器械箭鏃不全,不能戀戰喪師,只有立即撤軍!」李信心痛如刀絞,剛剛說得滅楚二字,便被素來持重的蒙武厲聲打斷:「此時何時?我軍業已落入項燕圈套!將軍寧全顏面,不思國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揮手道:「老將軍說得對,撤軍!步軍先行,我率鐵騎斷後!」

    直到蒙武步軍匆匆西退百餘里,李信鐵騎才開始後撤。不料李信軍堪堪開動,楚軍立即呼嘯著壓了過來,緊緊咬住秦軍不放,饒是秦軍戰馬雄駿,始終也只相隔著兩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陰郊野,李信沒有料到,情勢已經再次起了變化。

    原來,李信鐵騎軍開出後,汝陰城內的楚軍全力殺出猛攻城外秦軍。章邯顧忌弩箭銳減,尚需留作斷後,下令器械營士卒改作步戰士卒,與剛剛重新改回的兩萬餘鐵騎軍結陣抵禦,不求擊潰楚軍,只求自家根基站穩。雙方僵持到午後,蒙武西撤大軍趕到,正欲合兵一舉殲滅出城楚軍,楚軍卻又突然縮回了城內。蒙武嚴厲阻止了將士們攻城的請命,當即決斷:整肅部伍,等候與李信軍會合後,再交替斷後退兵。與此同時,蒙武派軍令司馬飛書留守平輿的馮去疾,令其立即開出城外列陣,接應西撤大軍並做第二輪次斷後。及至李信軍趕到汝陰,蒙武章邯等剛剛匆忙統計完傷亡情形,稟報給李信的數字是:一夜之間,秦軍總計傷亡五萬餘,戰馬銳減三萬餘;城父蘄縣的步軍器械弓弩大部丟失,全軍僅存章邯部連弩營,然最具殺傷力的大箭僅餘五萬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殺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淚了。

    「此時不退,糧道被楚軍截斷,全軍覆沒!」蒙武第一次強橫了。

    「好。撤兵!我斷後!」

    「不能!將軍身為統帥,要帶全軍回秦!斷後輪次已經排定!」

    乍聞在秦軍中久違了的「全軍回秦」四個字,李信突覺心頭大慟,一聲猛烈哽咽昏厥了過去。在秦孝公之後的秦軍歷史上,危難撤軍的時刻是屈指可數的:胡傷攻閼與一次,長平之戰後王齙攻趙國一次,鄭安平降趙而秦軍三萬將士不從死戰一次,呂不韋時期蒙驁遭信陵君合縱聯軍伏擊一次,再加上李牧敗秦的兩次,百餘年大戰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勵秦軍將士的誓言都是這四個字——全軍回秦!而凡當此四字者,必是大敗無疑,統帥則必是敗軍之將。李信本是豪氣萬丈的少壯將軍,懷滅國雄心而來卻陡然遭此莫名敗績,心何以堪?

    ……

    終於,李信大軍全面退兵了,然災難並沒有結束。

    項燕從垓下秘密出兵的當夜,一鼓作氣攻克了只有數萬步軍的城父蘄縣兩處壁壘,逼得蒙武軍倉皇西撤。此戰之勝,立地激勵了楚軍戰心。項燕當機立斷,立即下令全軍追擊。此時兩軍兵力對比,楚軍已經大大居於優勢了。當然,更重要者在於,李信大軍已經是一支丟棄了秦軍最具優勢的重裝備之後的輕裝軍了。輕裝大軍固然快捷,然對於裝備簡單而戰心陡長的楚軍,其優勢幾乎不復存在。此時起決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對比。項燕之大局權衡清楚非常,所以連續下令隱伏各地的楚軍,務必一齊開出,對秦軍大肆圍攻追擊。楚軍二十萬主力,則由項燕親自居中督導,以項梁八千江東子弟兵為前鋒,死死咬住李信大軍緊迫不捨。無論秦軍如何輪次斷後,楚軍都絲毫不減弱追殺攻勢。

    百餘年之後,太史公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對楚軍追擊戰的記述是:「荊人因隨之,三日三夜不頓捨,大破李信軍……」頓捨者,停頓也,捨棄也。三日三夜不頓捨者,三日三夜不停頓,緊迫不捨也。足見楚軍反擊之盛,亦足見秦軍山倒之狼狽。

    楚軍一鼓作氣追殺過陳城,項燕才下令終止,全軍又撤回了平輿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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