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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失才亡魏 第三節 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文 / 孫皓暉

    這日。大梁將軍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須提前一個時辰閉關。

    第一次,素稱夜不關城的大梁在暮色時分隆隆關閉了城門。城外寬闊的護城河上的幾座大石橋也被鐵柵封閉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護城河上的鐵索吊橋。雖然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實戰效用的城防傳統,然作為遵奉王命的閉關程式,這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傳統卻是必須遵守的。於是,已經沒有了那種可以嘩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橋的大梁,破例用鐵柵封閉了四座城門外的寬闊石橋,算作了「收起吊橋」這道程式。否則,大梁將軍對講究頗大的魏王無法覆命。於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臨時大梁城沒有了內外相連的燈火河流,只有城頭的軍燈閃爍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幾何時,大梁城風華富庶獨步天下,與齊國臨淄、秦國咸陽、趙國邯鄲並稱天下四大都會。四都之中,若論真正的商賈匯聚百工雲集士人流聚物流暢通,還得說以大梁居首。因為,齊國臨淄畢竟僻處濱海之遙,士農工商或望而卻步或鞭長莫及,諸般氣象與大梁相比便稍顯單薄。趙國邯鄲雖為戰國中期的後起大都,盛則盛矣,卻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俠所嚮往,楚齊人士與治學之士則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許鬱鬱乎文哉的氣象。時人所言質勝於文,此之謂也。秦國咸陽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終因與山東六國恩怨糾結,又因律法甚嚴,人流物流終歸受了諸多限制,於是乎與邯鄲類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風華神韻。唯獨這大梁,地處蒼茫無垠的大平原,瀕臨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寬闊,官道交織,車馬舟步樣樣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輻輳雲集人物匯聚,蓬蓬勃勃而成樞紐之地。戰國初期,大梁尚未成為魏國都城,已經是中原地帶財貨集散的工商重鎮了。及至魏惠王時期籌劃遷都,歷經數十年營建擴展,於秦國奪取河西之地後正式遷都大梁,這座重鎮遂以令人炫目的氣勢迅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都會。當年蘇秦對大梁的說法是:「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於三軍之眾!」也就是說,車馬人流多得如同大軍行進。張儀對大梁的說法是:「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陳(楚)至梁,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可見其交通便捷。但是,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其特異不僅僅在於繁華便捷,而在於一種獨有的神韻:她包容接納了天下各色人物與列國滾滾財貨,能夠為任何行業提供最為廣闊的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出路,瀰漫出一種戰國獨有的奔放張揚與自由進退精神。也就是說,特立獨行地自由揮灑,絕不僅僅是一種士人精神,而是一種瀰漫天下更聚結在大梁的人民風貌。時人言臨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揚。」究其實,大梁之謂也!

    唯其如此,當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終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選之地,是士人遊學的神聖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戰場。歷數戰國名士,沒有在魏國遊學而能成為大家者,幾如白烏鴉一般罕見。反過來,人流物流竟相匯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百業。那時的大梁,商社作坊鱗次櫛比,名士學館比比皆是,酒肆客棧遍地林立,珠寶皮毛鹽鐵兵器絲綢車馬汪洋恣肆,天時地利人和具結交匯,大梁連仔細回味都來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都。

    「爍爍其華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湯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曠的長街上,魏王假與左丞相屍埕的對話飄蕩在轔轔車聲中。

    午後時分,魏假正在與最心愛的幾隻猛犬嬉鬧,太子右丞相魏熾匆匆前來,稟報了一則秘密消息:秦軍王賁部已經平定了韓亂,於三日前班師回到了穎川郡的河谷駐地,有可能籌劃攻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來左丞相屍埕及大梁將軍、河外將軍會商。會商議題有兩個:其一,如何就韓亂事對秦國說話?其二,秦軍王賁部會不會攻魏?會商一個多時辰,大臣將軍們一致認同了魏王假的兩則決斷:其一,韓亂之事秉承既往說法,咬定魏國從未參與支持韓國舊世族,因此,對秦不須回復,以免自召懷疑;其二,無論王賁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綢繆,秘密向大梁調遣軍馬,並立即增強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視大梁城防,也是魏王當殿決斷的。為此,大臣將軍們很是讚頌了一陣魏王的深徹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決斷,並得到大臣們如此擁戴,魏王假很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廟堂權力框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後,魏國幾曾有過如此同心協力之廟堂?中興魏國,捨我其誰!

    要解得魏假心緒,先得說說魏國目下的廟堂人物。

    自遷都大梁,魏國國勢不可阻擋地日漸衰落,與大梁都城的蓬勃風華之勢形成不可思議的落差。其中奧秘,魏國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於是生出了種種議論評判。其中最令天下詬病者,是魏國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國歷經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趨王三十五年、景滑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餘年。這一百餘年中,從魏國走出的名將名相名臣名士舉不勝舉。尤其是秦國名相名臣,幾乎有八九成來自魏國。與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一個信陵君,魏國在百餘年中沒有出過一個名將一個名相。於是,天下遂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儘管魏國幾代君王都不認這個口碑,可人才依舊在流失,魏國依舊沒有當國棟樑。

    魏假即位,很為這一口碑懊惱,決意搜求賢才中興魏國。魏假聰敏好學,冥思苦想地歸總出了魏國衰落的兩則弊端:其一,用人不當。雖然魏假很不情願承認這個弊端,但終歸是天下公議,魏假還是認了。後來,魏假的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們頌揚了一陣子。其二,權臣太重,使魏國廟堂不能有效決策,魏王決斷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國史,認定君權受壓的最大前車之鑒,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權勢過重的惡例。山東六國都對這個信陵君讚頌崇敬有加,自認學問有成的魏假卻以為:信陵君盜竊兵符、擊殺大將、擅自調動大軍救援趙國,這是三樁等同於叛亂的大罪,在任何邦國都是不能不嚴刑處置的,可在魏國,居然能重新接納信陵君返國並再次當權領政,祖父安釐王當真不可思議,天下人因此而抨擊魏國不納人才,同樣不可思議。基於此等深思熟慮,魏假認定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根本:無論多大的賢才,都不能對魏王的權位構成脅迫,否則,不是真正的賢才。為此,必得謹慎遴選賢才,必得妥善構架廟堂權力。

    廟堂權力,除了國君,第一個位置自然是丞相。

    戰國官制,各國雖略有不同,然到戰國末期,事實上已經是大同小異了。就其趨同之勢的根源而言,魏國可說是戰國新官制的發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國在李悝變法邦國富庶之後,又確立了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同領國政的廟堂權力體制,簡潔明確,決策及施行效率大增,魏國迅速由富而強。魏文侯之世,李悝為相,樂羊為將,其時之黃金組合也。魏武侯之世,田文為相,吳起為將,又一次黃金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為相,龐涓為將,也算得頗具實力的廟堂架構了。魏國開創的三權制之所以有實效,根本點在於丞相開府制。開府者,丞相建立獨立官署(府)而統轄百官處置政務,大體類似於後世的總理內閣制。上將軍雖然也是開府,但只限於處置日常軍務與戰場統轄權,而成軍權與調兵權則歸君主,所以其開府不能與丞相開府相比。而君主的權力,則通過原發性軍權(成軍權、調兵權、任將權)與用人權、賞罰權等等實現總體控制。從總體上說,雖然君權依然是最大權力,但開府相權與開府將權也具有很大的獨立性,比後世的層層疊疊制約要簡潔明快得多。這種極具實效的官制很是符合大戰連綿的戰國,所以迅速為天下所倣傚。商鞅的秦國變法,便在秦國建立了以魏國官制為底本的新官制,軸心便是丞相開府。其餘各國變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體靠近魏國範式。因此,到戰國末期,各國的丞相都是總領國事而居百官之首,成為最重要的廟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對丞相權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謀出了一個頗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職兩分,設右左兩丞相;依魏國尚右傳統,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輔之;如此相權兩分,對君權很難構成威懾,可謂兩全其美。然魏假還是意猶未盡,又一番思慮,一個新方略又陡然閃現——以太子為右丞相,可謂萬全!太子是自己的兒子,是法定的國家儲君,兼領丞相既能使大權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錘煉政務之能,豈非天衣無縫哉!思謀一定,魏假大感舒暢,立即下書朝野:魏王天下求賢,期盼相才中興大魏,臣民人人得舉薦,名士人人可自薦。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經謀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選定左丞相之後,才能宣佈太子任右丞相,否則,魏王求賢之名會大打折扣。

    王書頒下之初,魏國朝野很是振奮了一陣。臣民們都以為這個魏王是個中興明君,頌揚之餘紛紛舉薦人才。大梁原本物華天寶之地,縱然氣象大不如前,畢竟還是天下士人薈萃地之一。於是,半年之內臣民三千餘件上書,舉薦自薦各色人物三百餘。開始,魏假還耐著性子以當年魏惠王接見孟子的隆重禮儀為範式,在王城大殿先後十幾次召見了二十六個名士,其中不乏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則,這些名士不是大談變法強國,便是大談整肅吏治。除此之外,這些名士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明確提出,要魏王「復初魏相權,復先王開府之制,用才毋疑」。魏假頓時心下冰涼,深覺時下士子們不識時務——方今秦國獨大泰山壓頂,不言保國而侈談變法強國,還要擁有先王時的相權,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權臣麼?豈有此理!

    於是,魏假不再見任何一個士子,只秘密下書太子掌管的招賢館:舉凡入朝士子,但有資質者一律任為博士,賜其高車駿馬並一座三進府邸,不任實職。不想如此一來,半年之間,魏國廟堂便有了一百多個峨冠博帶的博士。博士者,當年魏惠王為對付孟子等博學大師與各學派人才而設置的一種官職也。博士的職責規定是:「掌通古今,備顧問。」就實說,是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的散官。因了魏國殷實,尚能撐得起這等虛榮,於是,佔地頗大的博士館園林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原本的老博士們,卻走得一個也沒有了。方今多事之時,相鄰的韓國已經滅亡,國人振奮於新魏王的振作求賢,期望看到新任賢才們的新政氣象。大大出乎國人意料的是,最為時人蔑視的博士館卻突然滿當當熱鬧起來,峨冠博帶的博士們高車駿馬流水進出,飲酒博戲評點天下,終日無所事事地晃蕩在酒肆坊間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瀰漫著醺醺酒意的富庶浮華景象。

    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愕然了,嘩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傳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風》歌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濱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謠傳入王城,魏假很不高興。魏假通曉詩書,自然知道這是載進《詩》裡的古老的魏人歌謠。這支歌的唱辭原本有三節,可如今傳唱開來的卻只有三節的頭尾兩句,一聽便是嘲諷他的求賢設博士國策的。若是說白了,也難怪這首歌直教魏假臉紅氣促。你聽——叮叮光光伐檀木,伐下來便丟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專門做車輪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個白吃飯的蠢貨麼!叮叮光光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輻,可他還是將它們扔在了河邊,他這個人啊,不是個白吃飯的傻蛋麼!叮叮光光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輪,他還是將它們撂在了河畔,他這個人啊,不是個浪費晚餐的白癡麼!

    「豈有此理!本王白吃飯麼!」

    儘管魏假憤憤然大嚷一通,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整個大梁都在唱,整個魏國都在唱,縱然國王又能如何?追查麼,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問人何罪?若興師動眾,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齊離魏,大梁還是大梁麼?反覆思忖,魏假終於揣摩出了一個方略:立即在諸多博士中選出一個丞相來,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國求賢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飯的蠢貨還是有為之君!

    魏假喬裝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個鬚髮灰白的博士在水邊認真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端嚴肅穆之相令人肅然起敬。在大梁城這樣一個風華之地,一個閒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戲坊揮灑遊樂,而獨自枯守清冷,僅是這份節操,僅是這份定力,也決然是個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輕輕走進了亭下。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屍埕。」老士沒有抬頭,左手在石案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尋常人聽不來如此兩字,有學則一看便知。」顯然是老士習慣了這種問答,說話寫字都沒有抬頭。

    「噢,先生是屍子後裔?」魏假博學,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屍子?」老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年,屍佼是商鞅老師,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並非商君之師,足下聽信誤傳也。」老士神情分外認真。

    「願聞真相。」魏假對古板的老人大感興趣。

    老人認真地說了一通先祖與商鞅的真相故事:屍佼畢生執王道之學,也極為推崇儒家孔丘,寫下了二十餘篇文章做一卷大書流布天下,決意要在某一大國履行其治國之學。那年,屍佼遊學到魏國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論戰中結識了年青的衛鞅。屍佼心高氣傲,將自己的一卷羊皮大書送給了衛鞅,要他「師屍子之學,執一國之政,成天下之名」。衛鞅掂了掂羊皮大書笑云:「若足下之書果真實學,三日之後鞅自拜足下為師。」不想,三日之後再度相聚,衛鞅卻將屍佼的羊皮書輕蔑地丟在了酒案上,同時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膽識可嘉,然迂闊過甚也!二十餘篇萬餘言,唯見崇王道尊儒學,未見一句言法言變。如此迂闊之學欲圖治國變法,豈非南轅北轍哉?足下果然明睿,當拜我為師也!」說罷揚長而去。屍佼大感難堪,卻也禁不住認真讀了衛鞅丟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後,屍佼尋覓到衛鞅的小小居所,當真要拜衛鞅為師。衛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學為圭臬,何敢當真做先生之師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為宇,往古來今日宙』,僅此一言,足傳先生千古之名,何求以我為師也!治學多端,治國之學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處立於人世焉!」屍佼大感頓悟,對衛鞅深深三躬,遂酣暢大笑而去,自此終生不復見……

    「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驚愕了。

    「先祖足跡,後人豈敢虛言!」老士高聲一句滿臉通紅。

    「那,先生所治何學?」

    「治國之學。」

    「噫!先生說屍佼接納了商鞅之言,何以後人仍執治國之學?」

    「先祖秉性偏執,隱居二十餘年不見大成,又復入秦尋覓商鞅。其時恰逢商鞅臨刑,先祖慌忙逃離咸陽逃奔巴蜀。臨終之時,先祖遺言:商鞅之學不保自身,足見其謬;子孫須修治國之學,以正商鞅,以傳後世。是故,老夫修習治國之學也。」

    「天下之大,競有如此反覆?」

    「老夫之學,惜乎魏王不見。否則,安知屍子不如商鞅也!」

    「願聞先生治國法度。」魏假深深一躬,認真地求教了。

    「夫治國者,治人為先。」老士悠然吟誦,顯然在念自己的成文篇章,「治人在行,行有四儀:一日誌動不忘仁,二日智用不忘義,三日力事不忘忠,四日口言不忘信。使人慎守四儀以終其身,功業從之也!由此觀之,治天下者有四術:一日忠愛,二日無私,三日用賢,四日度量!……」

    「好!」魏假心頭一動,不禁拍案讚歎。

    「設若老夫人得廟堂,何愁天下大治焉!」老士也感同身受地慨然一歎。

    魏假打量了老士一眼,沒有說話走了。三日之後,魏假召見了老士,當殿拜老士為左丞相,慌得老士紅著臉接連打出了一串響亮的噴嚏,一時涕淚交流不能自已,只連連打躬不止。拜相王書頒行朝野,魏國臣民一片嘩然——魏國終究有丞相了,中興有望了!要知道,魏國在信陵君之後,已經虛空相位多年了,魏國民眾能不高興麼?不料,朝野還沒高興得幾日,魏假的王書又下來了:太子魏熾兼領右丞相。與左丞相同領國政。魏國朝野再度嘩然,大梁城再度嘩然。看官須知,太子是國家儲君,這太子任相,其實幾乎就等於國君親自任相,能不重疊掣肘麼?故此,夏商周以至春秋戰國,沒有過太子親任丞相的怪誕廟堂。可是在魏國,偏偏就開了這個先例——魏哀王九年,魏國以太子為丞相!其時,不管魏國王室如何辯解說,太子為相是哀王受了蘇代的遊說,而蘇代則受了楚相昭魚的請托,是一時權宜之計而非長久國策等等,魏國朝野還是大覺彆扭,公議始終認為魏國這段時日沒有丞相。說也怪,對這種太子丞相,人民總覺得不對勁,不是真丞相,所以只要是太子任相,總是認定魏國沒有丞相。如今又是太子任丞相,不是又回到魏國痼疾去了麼,既然如此,求賢何來?於是,那首「坎坎伐檀兮」的老歌,又再次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哼唱起來。

    「人民愚昧,王何計較哉!」

    在魏假憤懣無從發洩的時候,屍埕的撫慰如一縷春風掠過心田。

    不可思議的是,身為左丞相的屍埕,第一個坦然接受了太子右丞相,理由慷慨一篇:「治國者,忠愛為首也。忠君者,四儀之首也。煌煌君命,焉得狐疑哉!」如此這般,太子丞相的風波很快也就過去了,魏假的魏國廟堂也很是和諧安寧了。每遇議政,任何一個大臣但有不敬言論,左丞相屍埕都要義正詞嚴地駁斥一頓,而後慷慨激昂地大講一番「力事不忘忠」的四儀忠愛,很是替魏王假維護了王權尊嚴。不到一年,魏國廟堂的異己聲音消失得乾乾淨淨,魏國君臣更見琴瑟和諧了。目下秦軍覬覦魏國,許多大族世家都惶惶不安地準備要逃離大梁,只有左丞相老屍埕端嚴肅穆依舊,忠心耿耿地謀劃著大梁城防,其周嚴細密,連那個久在軍旅的大梁將軍也嘖嘖感歎。從心底說,魏假越來越覺得不能沒有這個老屍埕撐持廟堂,否則,他將陷入無邊無際的聒噪,哪裡還能整日與他的愛犬們耳鬢廝磨?

    ……

    「稟報魏王,義商密報!」

    剛踏上南門箭樓的垛口,大踏步迎來的大梁將軍尚未行參見大禮,便急匆匆搖著一隻銅管要說話。魏王側後的屍埕很是不悅,黑著臉道:「禮為國本,將軍何能如此無行也!」一身甲冑的大梁將軍不禁面紅過耳,想爭辯兩句卻終是一拱手道:「末將甲冑不能全禮,尚祈魏王見諒!」魏假這才笑吟吟道:「無妨無妨,且說說義報消息。」大梁將軍正色道:「咸陽魏國商社送來急報,咸陽水工多赴軍前效力!商社揣測,秦軍或圖水戰攻魏,盼我有備!」

    魏假尚在沉吟之際,屍埕的花白鬍鬚一翹先冷冷地道:「力事不忘忠。這商旅義報固然可嘉,然則,何以不報魏王?何以不報廟堂?又何以直報你大梁將軍?」大梁將軍驚訝地瞪著兩眼,呼哧粗喘幾聲道:「要說根由,大約是魏國商旅還認定老夫稱職。」屍埕看了一眼仍舊在沉吟的魏王,又辭色端嚴道:「自古以來,中原只有治水,幾曾有過水戰?普天之下,只有楚吳越三國有過水戰,秦國白起當年攻楚有過水戰,中原之地誰見過水戰?商人見利忘義,道聽途說,邀功而已。將軍不思征發糧草構築壁壘打造兵器,卻將此等消息當真,何能籌劃城防哉!」

    大梁將軍被攪得雲山霧罩,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急得不斷抹著額頭汗水連連甩手,只瞅著魏王等待明斷。魏假卻矜持一笑道:「大梁城防,關涉國人民治,向由左丞相統轄,將軍但以法度行事,上下同心,大梁自是金城湯池也。」說罷一揮手,逕自在城頭漫步巡視起來。

    夜來碧空如洗繁星低垂,與大梁城內外已經稀疏的燈火相映成趣。魏假第一次星夜巡城,看得興致勃勃,直到三更刁斗才走下了城頭。屍埕感佩得無以復加,一路連連讚歎魏王宵衣旰食實乃聖王明君。跟隨護衛的大梁將軍卻完全蒙了,分明覺得哪裡不對,可又無法開口;分明目下該說兵務戰事,可他找不到將這些事務納入到一條大道理之下的那個入口;而沒有這個宏闊玄妙的入口,你說的任何事都會被攪批得不知方向,往往還沒涉及正題,便連那個話題也被淹沒了。於是,冥思苦想又一頭霧水,大梁將軍如同一個夢遊人,木然走完了四面城牆,卻沒有想出一句說辭來引出最想說的要緊兵事。

    「上天也!大魏國沒了,沒了……」

    恭敬麻木地送走魏王與老丞相,大梁將軍癱倒在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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